※※※※※※※※※※※※※※※※※※※※※※※※※※※※※※※※※※※ ※                                 ※ ※         ≡≡≡ 新 ≡ 语 ≡ 丝 ≡≡≡       ※ ※          (NEW THREADS)          ※ ※                                 ※ ※         2005/07 (第一三八期)         ※ ※            一九九四年二月创刊            ※ ※                                 ※ ※   《新语丝》为文化性综合刊物,登载文学、艺术、史地、哲学、科 ※ ※ 普等方面稿件,目前设四个固定栏目:【牛肆】(随笔、评论)、【丝 ※ ※ 露集】(诗歌、散文、小说)、【网里乾坤】(文史哲、科普知识小品 ※ ※ )和【网萃】(个人或专题选集)。本刊每月十五日出版,并不定期出 ※ ※ 版专题增刊。                          ※ ※                                 ※ ※   本刊主页国际版:www.xys.org           ※ ※       国内版:xys.dxiong.com        ※ ※            ◆赞◆助◆单◆位◆            ※ ※   汉林网上书城:www.hanlin.com         ※ ※   PSI留学生服务公司:www.psiservice.com ※ ※                                 ※ ※※※※※※※※※※※※※※※※※※※※※※※※※※※※※※※※※※※                  § 【卷首诗】            §      灰色的父亲                  § 【网讯】             §      ·张亚军·                  § 【牛肆】             § 父亲是灰色的                  § 因为他早已将色彩 周大伟:来自北京老胡同的吊诡   § 给予了我 蓝 海:没有颜色的城市      § 当我诞生之时       ——上海的失败    § 他的缤纷 贺 铭:回国看电视的的感慨    § 逐渐消退                  § 【丝露集】            § 灰色的父亲                  § 在寂静的田野 夏增民:那年那月         § 依然沉默 若 榕:似真亦幻话红楼      § 他常常将贫瘠的土地 未 原:马先生的婚事       § 幻想成铺地的彩霞                  § 他认为这正如 【网里乾坤】           § 他的孩子般灿烂                  § 黄力民:甲级战犯的“头衔”    § 灰色是父亲的颜色 肖 毛:撷趣几朵国骂的小花    § 调色板 王建光:不“美”何以为“范”?  § 调不出的一种颜色                  § 它是由劳累付出 【网萃】             § 及刀子般的时间                  § 切削出来的 张晓虎:文革往事(二则)     § 美丽的颜色                  § 【网讯】∽∽∽∽∽∽∽∽∽∽∽∽∽∽∽∽∽∽∽∽∽∽∽∽∽∽∽∽∽∽∽ ◆ 以下摘自《新快报》的报道:《知名教授程曜网上发文呼吁救救清华的孩子们》   他们对分数特别感兴趣,有了高分就高人一等。     他们只是会考试的文盲,几乎什么都不会动手。如果需要综合两句话的推理 思考,他们就不知所措。   他们具有全世界中产阶级斤斤计较的特性,却又不肯好好学习。   他们就像“文化大革命”里的样板戏,架势十足好看,内容简单易懂,却不 深刻。   ———程曜《救救清华大学的这些孩子吧》   程曜简历   出生日期:1956年10月   最高学历:博士   专业:微纳加工   1974-1978台湾新竹清华大学动力机械系学士   1980-1984德国鲁尔大学电子工程系硕士   1985-1989德国鲁尔大学物理系博士学位   1989-2001台湾新竹同步辐射研究中心副研究员   1999-2002新竹清华大学工程与系统科学系与同步辐射研究中心合聘教授   2002-为北京清华大学工程物理系教授(引进的百人海外专家)   继陈丹青以辞职形式向中国教育体制表示失望之后,又一位清华教授用文章 痛陈了他的不满和哀痛,这次的对象是中国顶级象牙塔内的“天之骄子”们,文 章就叫《救救清华大学的这些孩子吧》。   清华大学工程物理系程曜教授这篇文章,4月28日首先发表在台湾著名作家 陈映真的人间网上,不几日就在水木清华网站上被转贴,近日成为新华网、中华 传媒网等各大网站的热帖,继贺卫方罢招之后,网络上又一次将反思中国教育体 制的热潮推上新高。   程曜:这是全国教育的问题   6月27日,《救救清华大学的这些孩子吧》被转载到西祠胡同上,其后还有 程曜教授的一段专访。对于此文的目的,程曜说:“我写这篇文章也不过是投石 问路。而且也是帮助而不是批评。这不是清华的问题,而是全国教育的问题。”   该篇专访中写到,程曜说他写这样一篇文章的想法已经有近一年了,最初是 学校领导希望他“作为一个局外人”写些看法为学校教务作参考,文章以随笔的 形式写出来后他将其贴到网上,希望得到学生的关注,校领导看了文章表示“当 初不是想让你写这样的东西,但既然已经写成了这个样子,我们也很支持你。”   网文:学生反映中国社会现状   在文章的开头,程曜就点出其文章的用意、主旨:“学生就像一面镜子,反 映了中国的社会现状。优秀的学生可以先知先觉,在这个大变化的时代领先群体, 改变社会现状……”   程曜说:“我希望清华的学生是下个世纪科学的领导。”可是他看到的情况 却是:   “这些清华的大学生像是会考试的文盲,不但对知识不感兴趣,对文化也十 分陌生。”   “课本里没有的他们不会;他们不看显微镜,也不看望远镜,只会使用全自 动对焦的照相机。”   “学生们不敢问问题。他们为什么不问问题?一、根本不知道有什么问题; 二、怕在老师面前暴露自己的无知,影响分数;三、再次验证学生对知识不感兴 趣。”   对于以上种种,程曜将之归结为“清华里学生的特殊现象以及普遍不正常的 行为,”并深化为“这种精英似的我漫轻狂,往往混合着更多瓦解的道德观。到 处都是无神、无政府、无信仰的无头苍蝇。知识的殿堂,不再尊重知识,正是中 国高等教育的耻辱。”   用词尖锐。程曜在文末沉痛地指出:“我必须要说,这不只是清华大学一个 学校的责任而已,应该是全体中国人的责任。我必须呼吁大家来救救这些孩子, 把他们的思想紧箍咒拿掉,让他们开始思考。”   网友争论:是教育体制问题还是社会问题   此文一出,即有人惊呼“触目惊心!”也有人反驳说:“这不是我所熟悉的 清华!”   一方面,网友们对程曜教授的描述和文字细作辨别。如新华论坛上,网友 “书虫”说:“在中国的大学,这样的大学生到处都是,这样的大学教师已经成 了珍稀动物。”网友zz40则认为:“无稽之谈,我还是一句话,中国高中生如果 英语过关,几乎都可上哈佛、剑桥、牛津,不信,试试。”网友“三湘来客”则 提出:那些学生,并不是“思想紧箍咒”太多,而是根本缺乏作为赖以安身立命、 经时济世支撑的“思想”。   另一方面,网友们纷纷提出这样的问题:是学生出了问题?是教育体制出了 问题?还是我们的社会出了问题?   网友“江南春风”说:“也有学生知道这样根本不会产生真正意义上的人才, 但不这样就没有饭吃,目前就是这样的游戏规则,为了生存只好这样。”网友 “屠魔刀”认为:“现行教育体制下就出这样的人才。”网友“摇篮”感慨: “又岂止清华的学子?又岂止应试教育下的各级学子?民族复兴的重担谁负?以 人为本的科学发展观如何在教育领域贯彻?” ◆ 以下摘自苗得雨撰写的报道:《“网事”并不如烟——中国网络虚拟婚姻调查》   这是一个网络奔腾的年代,这是一个不纯真的年代。我们总是有太多的理由 不相信婚姻、不相信感情能够承载那些装满我们希望与幸福的爱情。于是我们不 谈未来、不谈明天,在网络中进进出出,在感情中悠悠荡荡;于是网络成为了让 爱情与婚姻充满暧昧与桃色的天堂;于是这成为了一个恋爱的网络,孤独的人是 可耻的……   恋爱中的宝贝   “这是去年没有来得及赠你的花,它已经枯萎了。   不过,你还可以叫它:玫瑰。   象征爱情的花朵,沉默经年,它已摒弃了所有的水份。只剩下鲜红的颜色和 锋利的尖刺,你还愿意接受它吗?   鲜红的颜色是不变的爱,锋利的尖刺是爱得更深……”   这段令人所有女人黯然消魂的情诗并不是抄袭在情圣送给美女的某封情书上, 而是出现在国内某游戏论坛的网络婚姻登记处中。靳雪,这个已经是一名小学3 年级女生母亲的年轻妈妈,在论坛中收到这份动人心魄的求婚词之后,毅然决然地 将自己“嫁”给了这个除现实生活之外的第4个“老公”,一个网名叫做“枫” 21岁男孩儿。   靳雪的前3个老公都是她在网络游戏中结识的“江湖侠客”。靳雪每周都会 把自己的时间像切蛋糕一样均匀地分开,让自己每一个老公都有机会感受自己的 含情脉脉。同样,她也根本不在乎她是否是他第三个老公的第9个小妾。网络让 靳雪找回了深埋在内心中多年的“恋爱的滋味”,爱情这两个字对于一个已经步 入中年的女子的诱惑力不亚于一件名贵的裘皮大衣,虽然靳雪已经多次在网络的 爱情和情爱中迷失,但她依然会每天下班后坐在电脑前,幸福而迷恋经营着自己 的网络家庭。   网络时代的“第一次亲密接触”,使地球变成一个小小的庄子,不分国籍不 分年龄不分婚史的男人女人们在这个国度里寻找爱情的第一春或者是梅开二度、 三度、四度……靳雪的QQ上有几百个异性网友,而她的目标是所有自己中意的逐 步搞掂。虽然她知道许多网上自称为“梁朝伟”的哥哥到了网下便变成了“青 蛙”,但数码爱情的诱惑仍然令她心动。他们在繁华似锦的网际偶然邂逅,在惊 鸿一瞥间私定终生,在网民簇拥下步入洞房,在耳鬓厮磨中生儿育女。   “网恋真的与现实中的恋爱有很大的不同,如果说现实中的爱情是一块方糖, 那么网恋就是夹心巧克力,你永远都有期待,这种期待让网恋更加的透彻人心、 刻骨铭心。”靳雪说,她曾经以为自己这个结婚生子的女人已经毫无魅力可言了, 但是令她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互联网和网络游戏在步入她的生活之后,不经意地 打开了她尘封多年的女人情怀。她说,她第一次体味到了爱情所能够在生命中迸 发出的激情与活力。   当爱已成为“网事”   没有接触网络之前,靳雪在现实生活中是一个整天三点一线上班、接送孩子 去爷爷奶奶家、回家做饭、看肥皂剧的标准城市妇女,那个时候工作之余将大把 的眼泪抛洒在电视机前,陶醉在琼瑶阿姨与金庸大叔山盟海誓海枯石烂的爱情长 跑中是靳雪最大的乐趣。“有一段时间我们小区的有线电视出了毛病,我整天感 觉无所事事的。我老公不愿意让我总缠着烦他,就对我说,我给你搬台电脑你上 网玩游戏吧,于是我生平第一次接触到了网络游戏。”   网络游戏让靳雪生平第一次看到了人与人之间的这种特殊沟通方式,也让靳 雪生平第一次自己做了一回大侠。很快,靳雪每天下班回到家后的第一件事就是 打开电脑,上网,QQ,游戏。网络开始占据靳雪的闲暇时光,靳雪与爱人的关系 更加疏远了,靳雪甚至变得不太愿意和丈夫说话了,而这当时对于靳雪的丈夫来 说并不是一个太坏的消息。但情况很快就发生了变化,靳雪的丈夫注意到靳雪开 始变得越来越少言寡语了,她甚至有时连晚饭都懒得做,把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 到了网络中,靳雪网恋了。   “我网上的第一个老公在游戏中故意PK我,我们就是这样认识的,后来他总 是要求跟我通电话,跟他通过电话后他就开始在网上追求我了,不断地送我东西, 从我喜欢的武器装备到论坛里的大把鲜花和巧克力。”网络给了靳雪太多的安全 感,靳雪网恋了,一个月后他们决定在游戏中举行大婚。“网上新婚似乎就是图 个热闹,也会向现实中一样收到很多很多礼金、礼物之类的。很多网友会给你发 来一些让你感觉幸福无比的话,那些话很让我陶醉,我真的真的很希望每天都能 够举行一次婚礼。”网络恋情,不过是一场游戏一场梦,当不得真。但是,偏偏 有人在镜花水月中物我两忘,在游龙戏凤间真假莫辨。靳雪就这样在不知不觉开 始了自己的网婚生活……   网络最大的好处就在于,它帮你制造一个物质屏障的同时也帮你撕毁内心的 屏障。你会和真实的恋爱一样企盼着网上的相见,你会为了他(她)的某句话而 脸红心跳,你也会因为他(她)的某句话而耿耿于怀……全然一副恋爱的模样, 只是,在网上,和一个人“坠入爱河”的速度可能会比在现实生活中快十倍,忘 掉一个“恋人”的速度也比现实中的恋爱快十倍。因为彼此心里都早已有了一个 前提,这只是一场虚拟的游戏。在一个不相信爱情的年代里,来一两回网络恋爱 婚姻,体会一下短暂却单纯的爱情其实没有什么不好。   在网络中,靳雪的女性身份让她像夏天的花朵一样吸引着各式的目光与情感。 如同网络文学的通俗套路,靳雪没有几个月的时间就开始腻味了和一个“老公” 厮守青春,于是她轰轰烈烈的开始第二段感情,一妻多夫,这曾经是一个连想象 中都不敢出现的梦,而此时靳雪就在网络中享受着在自己身上发生的一切,“网 络婚姻中的一妻多夫是有快感的,至少对于我来说是这样,因为你会发现拥有如 此多的爱是非常让你陶醉的一件事情。”靳雪向我们这样形容网婚的感觉。   早期的网络游戏并没有结婚系统,所谓结婚只不过是你在游戏中碰到了某个 甚至某些个给过你好处的玩家,就要叫他老婆或者老公。在另一些游戏里面,夫 妻可以互相学习武功。和不同武功派别的人结婚就成了学尽天下武功的不二法门, 不停地苦练、结婚、离婚,最终成为一代大侠。不过随着游戏不断的完善,和与 之相辅相成的各种游戏社区的建设,网络家庭的轮廓开始日益清晰起来。   靳雪非常真诚的看待自己的网络婚姻生活,她将自己的网络婚姻视同真实婚 姻一样神圣,在选择新郎时,她会先和对方聊天接触,然后在逐步的在游戏中并 肩战斗,情投意合之后才会开始他们正式的网恋。网恋最后是否能够升华成为网 婚则要看男方是否向靳雪提出求婚,这时靳雪会非常正式地调查男方所有的家底, 包括人缘、素质、财富、武功等等等,上述基础条件满意后再彼此交换对方照片 审阅,靳雪此时才会接受对方的求婚。但此时两人还并不算是完婚,求婚的男方 需要选择一个虚拟社区,在社区中购买求婚礼物正式向靳雪提出求婚,靳雪在接 受求婚之后,这对虚拟新人还必须到社区中的婚姻登记所登记,并领取虚拟的结 婚证,当然如果男方此时愿意表现一下海誓山盟的话,还可以花钱订做一套印制 出的社区结婚证,新人可以通过邮寄方式收到属于自己的社区结婚证。领完结婚 证后,新郎还要拿出一笔钱订酒席宴请双方的亲友团,直到此时整个虚拟婚礼才 算结束。   成为虚拟夫妻后,夫妻双方还要奋斗买房买地,买车买家具,可以说我们在 现实生活中的一切在网络社区中都有的卖。最后日久生情,男女双方还可以决定 是否要传宗接代生个小孩儿,如果决定要小孩儿,还须花钱请网络接生婆,当然 夫妻不和还可以离婚等等。整个婚姻的流程如同现实社会的拷贝版,真实程度让 人惊叹。在体验社区的过程中,我们也曾好奇地向一个女孩儿求婚,但是我们此 时才发现,自己穷得连一束玫瑰花都买不起,因为钱必须是发帖子、发短信、买 点卡之类的“打工活儿”赚来的。更加真实的虚拟生活带来的是更多的虚荣和满 足,而靳雪开始沉浸其中,乐此不疲。   不同的爱往往有不同的体味,不同的心情,于是靳雪就像换冰激凌口味一样, 每天变换着自己虚拟爱情的滋味,品尝着这种上了瘾的网络婚姻家庭。她甚至已 经开始略带老练地游走于多个老公之间,将自己这份始于网络的虚拟感情分门别 类地带给自己不同的老公,沉迷在他们的喜怒哀乐之中,甜言蜜语之后。现实生 活中的婚姻反而如同靳雪每天的工作一样,那么的机械和死板,网络中的婚姻已 经将现实的情感冲泡得更加平淡无味了,网络已经容纳下了靳雪所有的爱恨情仇。   但是,一个硬币总有两面。如果你因此就相信所有的网恋都那么纯洁,那你 就错了。随便去到哪个城市的聊天室,任何一款游戏的服务器中,有不少网名, 光看看就能把人吓一跟头,而因为网络的屏障,一些人面对陌生人的大胆程度也 会让人不敢相信这个世界何以会有如此多寂寞而无聊的游魂。的确,网络是一夜 情的温床。只要你想,在网上不需振臂一呼,就已经应者云集。而靳雪也不得不 面对这种折磨她灵魂的,纠结在网络之外,情爱之间的现实选择。   与现实碰撞的网婚   网络中那些看似虚幻缥缈的婚姻生活并没有按照靳雪事先所想象的轨迹前行, 相隔一方的第四个老公开始频繁地和靳雪通过电话聊天,那些甜言蜜语的思念, 那些真真假假的爱情就这样从网上走到了现实生活中了,但靳雪的回忆永远是幸 福和甜蜜的:“我开始也没有想到他会如此用心地经营着我们的婚姻,在我当时 看来,他只不过是一个比我小十多岁的毛孩子。不过他非常有激情,这种激情感 动了我。我们在几乎所有的游戏社区中登记结婚,证明我们永世相爱。我们还在 一个社区中生了一个孩子,那个时候他花了很多钱购买大房子,漂亮的家具之类 的,我感动极了。而且他在电话里的声音也是那么有磁性,那种略带川味的普通 话让我非常陶醉,我几乎每天都盼望着和他通话。”   频繁的通话开始被靳雪的丈夫察觉,他开始监听靳雪的电话,翻看靳雪的聊 天记录。网上的“真相”令靳雪的丈夫大为恼火,他开始对靳雪上网表现出不满 的情绪,埋怨靳雪不再照护家务,并且破天荒地开始与靳雪发生口角冲突。他也 曾试图拯救靳雪于“水深火热”之中,满足靳雪的所有要求,不过此时靳雪已经 无法承受和其他老公分离所带来的撕心裂肺般的思念。靳雪的丈夫开始仇恨所有 跟网络有关的东西,生活中也开始与靳雪频繁发生磨擦。“有一次我的电脑坏了, 我一个朋友来帮我修,他都无法忍受,就因为我那个朋友也是搞网络的。”靳雪 与丈夫之间的隔阂越来越大。   就在与此同时,另一件棘手的事情也让靳雪左右为难,她的第四个老公要不 远万里来靳雪所在的城市与她见面,面对这份真挚的网络感情,靳雪无法拒绝。 但同时她也不得不面对这样一个现实,她已经是一个为人妻为人母的女人了。而 对于网恋,我相信,在最初的日子里至少还是有爱的,虽然这个词已经被滥用到 只要一提起就让人产生直奔主题的联想。身负道德的重压,在欲望和负疚之间艰 难辗转,对于谁来说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如果不是因为有爱,很少人能够承受。 “最终我还是鬼使神差地拨通了一个朋友的电话,让他给我订了一家四星级宾馆 的套房。我那个朋友说,如果想有故事发生,那就应该选一套高标准的宾馆,如 果没有,订普通的旅店就可以了。”靳雪选择了前者,当浪漫遭遇道德之后,所 有的这一切都显得那么尴尬和荒诞。   老爸,我流产了!   李忠谋发现自己14岁的女儿最近很郁闷,不过原因他绝对没有想到,他的宝 贝女儿最近流产了。当然这一切不是发生在现实生活中,这个糟糕的情况出现在 女儿的网络游戏中,虽然女儿的丈夫请了最好的接生婆,买了最好的尿不湿和奶 粉,但是游戏系统最终还是无情地告诉了小李的女儿:“你的胎位不正,流产 了。”虽然这个14岁的女孩还搞不清楚什么叫做胎位不正,更不理解为什么换了 三任丈夫后胎位不正总还是她,不过从她凝重而郁闷的表情我们还是可以看出, 对于“流产”她伤心得心都快碎了。网络婚姻,一场虚拟的游戏就这样在不经意 间改变了小李一家大小全部的生活节奏,手忙脚乱。小李在向老师汇报情况后才 与这位同样吃惊地老师发现,全班有三分之二的学生都在求婚、结婚、坐月子、养 孩子的乱世网络中忙碌着。   更大的一场闹剧发生在广西南宁市,一位妻子发现丈夫上网结识了一个女网 友,两人“情投意合”,举行了一场“网络婚礼”,并在网上共筑“爱巢”。丈 夫把所有的情感和精力都给了虚幻的“网妻”,冷落了现实中的自己。于是怒发 冲冠,在状告丈夫重婚罪未果的情况下决定与其离婚。但是媒体报道,有不少法 官和律师认为,网络中的“精神外遇”与“网婚”已经严重地威胁了现实生活中 家庭婚姻的稳定性,成为了现实的“婚姻杀手”。   “家,甜美的家”。过去家就意味着一切。网络时代家的多数功能被剥离出 去了。如:劳动力功能——在电器化、智能化的今天,谁还会找一个劳动力结婚? 传宗接代功能——孩子跟谁姓都无所谓啦,到底传谁的宗啊?娱乐功能——新派 家庭谁还会在家里玩?灵魂居所——有时找网友聊聊更合适吧?怀特·米尔斯在 《私情缠绕》中说:“现代人的一个特征是像找寻财富一样地渴望不为人所知的 亲密私情,在适当的时间出现和停止。”婚内没有爱情,那么就从婚外去寻找私 情。上海,这座网络发达但新近离婚率第一的中国城市,有40%以上的离婚夫妻 是因为配偶对自己不忠。另一项调查则显示,北京有70%的人表示对方的婚外恋 不会成为自己离婚的理由,这份宽容的背后不知是出于对现实的无奈还是对自己 的留有余地。我们所能知道的是,婚外情已经太过稀松平常。而在媒体另一份调 查题“你跟什么人发生过一夜情?”这个问题中,32.22%的答案是“网友”。 这该是网络大潮所创造的最为壮观的结果吧:一夜情发生人群的调查中,居然是 32.22%的人们都是与自己的网友发生了一夜情!如果这个两个调查组合一下, 也就是说上还有可能20%的丈夫是因为和网友发生了一夜情而造成了离婚。   如果说,恋爱止于网上,倒不失为一种真正的浪漫。现实生活中虽然见过网 上相恋而网下成亲的案例,但这样的佳话真的不多。99%的网恋都是“见光死”。 由一堆文字堆砌起来的,其中掺入了99%的个人想象的形象,确实容易比现实生 活中见到的毛病百出的普通人来得更具吸引力。所以,与其“见光死”,倒不如 意淫。玛丽·温莎在《色调》一书中写道:“意淫的意义,远超过实际的性。而 有人说,网婚提供给人的本质上是一种意淫的快感。”   近期,一项21CN的网上调查显示,在900个被调查对象中,有93%的网民对 于网上浪漫剧十分向往,61.2%的网民结交过“异性”朋友,35%的网民拥有网 络情人。如果调查可信,那么,这正好说明,多数人对网络有意淫倾向,而这可 能就是产生网婚的根本原因。“传统爱情已经发生质变,今年的情人节肯定会有 许多人在网络上度过。陪伴他们的将是冰冷的四四方方的大头屏幕,通过手指在 键盘上敲打出一行行热乎乎的情话,尽管他们在关掉电脑断了网络之后发现自己 像做了一场梦。但他们已经很满足。在这个网络时代里,没有真实的情感交融, 他们享受着一种虚无而不负责任的爱情。”一位社会学者语重心长地指出。   网络婚姻正在超越娱乐方式成为一种全新的生活方式,并以虚拟干涉现实、 现实诱动虚拟的形式搭建在现实社会脆弱的婚姻神经上…… 【牛肆】∽∽∽∽∽∽∽∽∽∽∽∽∽∽∽∽∽∽∽∽∽∽∽∽∽∽∽∽∽∽∽ ◆         皇帝的新衣:来自北京老胡同的吊诡 ·周大伟·   前不久,经历了此起彼伏的对拆除北京旧胡同现象的口诛笔伐,无论是官方 还是民间,似乎不约而同地恢复了镇静。北京旧胡同开始变成了一件人人爱怜的 “皇帝的新衣”,人们似乎不再轻言拆除胡同种种理由。坚持不同观点的人们开 始担心,稍有出言不慎,就容易背负上忽视和遗弃历史文化遗产的众责。   我本人无意反对保留和振兴中国的传统文化。但是,无论如何不愿意在“大 众话语霸权”下接受那些不切实际的结论。通过实地考察,人们不难发现,目前 北京残留的大部分老胡同已经沦落为贫民窟,拆掉这些胡同已经是不得已而为之 的事。前不久,我专门骑着自行车在长安街附近的老胡同区域作了实地考察,拍 摄了数百张照片。这次考察,再次印证了自己的看法。   为什么说拆掉这些胡同已经是不得已而为之的事呢?首先,新中国定都北京 后,没有采用梁思成等专家关于保护旧城的规划方案,由毛泽东等人决定采用了 苏联专家的建议,将北京定位为现代工业城市的模式。这样,原来只有62平方公 里的旧城的命运就不难想象了。现代工业的肢体破墙而入,使原有的北京古城面 貌全非。如今已经是积重难返,覆水难收。其次,北京老胡同里的房子,大多是 低劣的砖木结构。年久失修后就成为危房。居住质量暂且不论,居住安全甚至成 为迫在眉睫的问题。必须清醒地看到,时至今日来奢谈保护北京老城,虽然是亡 羊补牢,但实在是太迟了一些。   这是一个令人费解的矛盾状态,不管我们是否情愿,我们都不得不尴尬地加 以面对:今天,当人们在长安街上漫步,可以看到很富丽堂皇的景象。但我们稍 稍沿一条巷子往里面走走,马上就看到贫民窟一般的老胡同。如同一个人穿了件 新棉袄,外面看上去是绫罗绸缎,可里面却到处暴露着烂棉花。正所谓“金玉其 外,败絮其中”。这大概就是我们今天新旧交替阶段的典型写照吧。   在文化大革命特殊的年月里,我曾有机会在胡同里的一个亲戚家里生活过两 年。不熟悉情况的人以为,北京的大多数胡同里到处是象梅兰芳故居那种四四方 方规规整整的四合院。事实上,这类四合院已经所剩无几。胡同里的很多房子冬 天漏风,夏天漏雨,没有基本的卫生和防火排水取暖设备。一个胡同几百人,就 那么一个很小的公共厕所,早上起来挤在那里排队。北京的大部分胡同里一旦失 火,连消防队的救火车也开不进去。我住在里面两年,似乎没有体验到多少那些 文学作品里所描述的所谓邻里之间的亲情或友情。相反我看到了太多的贫穷、拥 挤、愚昧、落后、争吵乃至斗殴。在外面的人觉得很美,至少我没有发现美在什 么地方。什么张大妈、李大爷以及老槐树的故事等等,从一开始我就怀疑是那些 文人墨客以旁观者的角度杜撰出来的。   有些海外来客,自称是专门回北京来寻找当年的胡同的。他们发现,原来印 象里的胡同有的拆除了,有的变成大杂院了。拉洋车的祥子们也开上出租车了。 于是好不伤感,博得了很多人的同情。其实,这些人平时也挺忙的,并不是整天 在惦记着我们北京胡同的事儿。他们只是偶尔或顺便回来一次,然后充满怀旧地 唠叨几句。问题是,我们到底要为这些人的怀旧情感支付多少代价?当我们奢谈 以人为本的时候,是否真正考虑到了目前在胡同里居住的人们?   当然,我并不是说北京的胡同没有文化价值。我也不赞成把它们统统拆掉。 比如像皇城、亲王府这些达官贵人的比较完整的四合院,还有一些坐落有文化名 人故居的胡同也是应当保护的。   但不能不看到,一般的北京民居,色彩单调灰暗,缺乏生命的绿色,有的胡 同里甚至连一棵树也没有。既没有江南水乡的清秀,也没有西域边城的神秘。文 化遗产也分三六九等,完全没有必要一概保护。就像一个家庭里常年积累了很多 旧家具,挤满了生活的空间,那么就免不了要抛弃一些不需要的东西。被抛弃的 东西中一定会有日后令人捶胸叹息的古董。但是如果大家都存心留着旧东西并指 望有朝一日把它们变成古董,这些“古董”也就不值钱了。自古以来,人类对待 古董古玩的心态,其实就是在有意无意的保留和遗弃之间孕育的。   如果我们仔细观察一下,会发现一个很有趣的现象:   从北京城建都以来,出现了一种奇特的人群隔离现象。一面是红墙碧瓦气势 恢宏的皇家园林,一面是色调灰暗混乱简陋的胡同杂院;一面是富贵堂皇的满汉 全席,一面是鸡零狗碎的牛羊下水。这说明什么呢?说明长久以来北京城里只住 着两类人:一类是皇亲国戚,一类是骆驼祥子。皇家贵族式的东西讲究招牌气派, 令人叹为观止;而祥子家里的东西则是因陋就简,寒酸得上不了台面。即便这样, 祥子们心里还是热乎乎的。因为再寒酸,咱们也是在皇城根儿底下拉洋车的。   1949年后,北京城里发生了很大的变化。随着最高领导层入住了昔日皇家的 园林,北京市的主要人群也随之被分配为以下四个大的区域:以三里河地区为代 表的国家部委机关居住区;以公主坟地区为代表的海陆空三军以及各兵种驻扎区; 以中关村地区为代表的大专院校和科研院所集中区;最后一个就是以天桥地区为 代表的老北京市民聚集区。在通常情况下,这四个区域的人群在各走各的路,各 说各的话。在北京的公共汽车上,你凭人们讲话的声调和内容,可以大致判断出 他们居住区的方位。在中国任何一个城市里,都没有发现类似北京城里的官僚知 识阶层和平民阶层如此严重割裂的现象。   这种割裂现象其实一直在延续。在北京的官僚核心阶层(包括文化知识阶层 和军伍阶层)长期以来和生活在胡同中的平民百姓(老北京人)并没有密切的来 往。在那个颇具轰动效应的50集电视剧《渴望》里,平民出身的刘慧芳和官僚出 身的王沪生之间的婚姻,通常只有在文化大革命这个导致“公子落难”的非常时 期才得以发生。而在一切恢复常态后(王的父亲官复原职后),婚姻顿时陷入了 危机。这个电视剧之所以受到普遍的欢迎,其中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反映了生活 的真实。   在这样一种畸形变态的文化生态中,老北京人练就了像《茶馆》里的王掌柜 的所说的“当了一辈子的顺民”的心态。他们大多时间里安分守己,服服贴贴。 据说有个老北京人,他每天晚上都吃炸酱面,吃了几十年炸酱面。简直令人难以 置信。就像马季和赵炎在相声里互相调侃时说的:“别看他肚子这么大,其实里 面装的全是炸酱面”。当有人嘲笑此人时,他的回答是:“我就好这一口!”老 北京人说:“穷忍着,富耐着,睡不着眯着。”“睡不着眯着”,有人赞美说这 地地道道表达了北京人与世无争得过且过的精粹人生哲学。北京人常年累月生活 在皇城脚下,到头来并没有栽培出几个像样的官僚。据说老北京人掰着手指头算, 最后也只算出一个在非常时期当过部长的大官:这个北京人的后代名字叫庄则栋, 打乒乓出身,在文革期间当过一年零十个月的国家体委主任。   即便如此,我们还是要追问:北京人真的就好这一口炸酱面吗?北京人睡不 着真的就能这么眯着吗?北京人难道真要世世代代这样生活下去吗?假如这就是 人们呼吁要保留和挽救的所谓“京城胡同文化”,那么,无论于情还是于理,显 然都超出了可以商榷的范围。   当然,据史料记载,北京人也偶有不安分守己的时候。据说当年八国联军打 进北京那年月,有些人发现皇城里空了,老佛爷也跑了,顿时胆子就大了很多。 他们在那些月黑风高的夜晚,趁着京城里的混乱,在紫禁城里也偷了不少珍宝, 然后用板儿车拉回家。皇城里的东西,到底是八国联军抢的多,还是这些暴民偷 的多,到现在谁也说不清楚。   可能是我自己悟性迟钝,我是到了美国以后才发现,骑自行车的人和喜欢骑 自行车的人,过的是两种不同的生活。海外生活多年后回到北京,又忽然发现: 住在胡同里的人和喜欢胡同的人,其实也存在类似的问题。在有些喜欢胡同的人 眼里,老胡同如同一个古玩般的大鸟笼子,忙碌的时候可以挂起来,闲暇的时候 也可以拿出去溜溜。至于笼子里的鸟儿们的感觉如何,那可就管不了那么多了。   很多自称是酷爱北京胡同的人,其实大多都住在高楼大厦和洋房别墅里。他 们内心里大多是瞧不起那些胡同里的普通人的。不知道从哪一天起,祖祖辈辈住 在胡同里的人被称之为“胡同串子”。记得八十年代《中国青年报》的一个记者 在报道北京新闻时还用了这个带有歧视性的称呼。   同龄年代的老朋友、作家王朔曾和我谈起过他对胡同的印象。他回忆说,上 小学时,老师经常在班里点名要那些交不起两元钱学费的同学站起来。结果教室 里呼啦啦站起很多同学,几乎全是“胡同串子”。班里有个很霸道的男生班长也 在其中。每当看到这个班长也站着被老师羞辱,王朔就觉得特开心。王朔说他对 胡同烦透了,真觉得有一天把北京的胡同全拆了也不心疼。王朔到底是王朔,我 们可千万别拿他的话当真。   在王小帅导演的电影《17岁的单车》中,人们再次看到了老胡同居民生活的 灰暗和困窘。这部以胡同里的孩子们血腥斗殴为结尾的影片,足以使大陆官方体 验尴尬,以至于这部影片迟迟没有被批准在国内公开放映。更有趣的是,影片的 摄像师刘杰是这样叙述他对美的认识过程的:“1995年,我要在北京安家,一度 选中了什刹海。可是当我走进胡同里的那些房子,我才知道那里没有上下水、没 有像样厨房,生活实在不方便。我到郊外去,看到一些荷兰式的房子,一尘不染, 生活设施完备,我觉得那才是我想要的生活。2000年,为了拍这部片子,我几乎 走遍了北京的胡同,我意识到,那才是最美的地方。”多么矛盾的语境!刘杰想 告诉我们什么呢?不属于弱智群体的人们大概都不难解读为:胡同里那些破房子, 是我这类人不要去住的,我属于一尘不染的荷兰式社区的。但是,在电影美学的 视野中,这些破房子实在是“美极了”。   在中国,洋人们的意见似乎从来都是分量更厚重些。如今在那些酷爱北京胡 同的洋人眼皮底下,城市规划部门等还是格外小心为妙,搞不好人家给你告到联 合国去。喜欢穿麻质地中式大褂的法国老太太杜铭那克常驻在北京城里,她的一 个引人注目头衔是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社会及人文科学高级项目官。用她的话说, 他们的目标是使胡同里的原住民留下来,不管他们多老、多穷。这大概是为了保 护文化遗产的需要。真把我们又搞糊涂了。假如贫穷落后也是文化遗产的一部分, 那么当年骆驼祥子的人力洋车和时传祥的掏粪木桶,也不应当在胡同里消失。在 抽水新式马桶和公共茅房老式马桶之间,选择哪一个更卫生更舒适更符合人性? 我们有理由相信,这些联合国驻北京的“钦差大臣”们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前者。   使胡同里的原住民留下来,不应该让他们从生活多年的地方消失。我想,没 有人反对这个美妙的建议。但是,光是空喊口号有什么用呢?谁来为这些原住民 买单呢?据了解,胡同里一个七平米的房子可能落着八个人的户口,在目前已经 挤成一团的胡同里,谁有资格留下?谁有义务搬迁?在海内外合力的作用下,北 京胡同的拆迁成本正在逐年上升。联合国能为这些因为分配不公而不断涌入上访 大军的人们作主吗?在目前如同高压锅的氛围里,人们看不出解决这个问题的任 何希望。   前不久,我和一个北京出租车司机在路上聊天。他告诉我,他家祖祖辈辈都 生活在北京的胡同里。打小就盼着有一天能把胡同拆了,全家搬进楼房里住。不 过,最近他改主意了。现如今听说北京的胡同在老外的眼里真成了古董,这回可 算是熬出头了。一定要逮个机会捞一把。他说,其实那些老外都是傻冒,等他们 住进去就想明白了。谁让他们爷爷那辈当八国联军欺负咱们来着,我们能蒙他一 个算一个。听着他的话,我心里说:这北京人,也真够孙子的。   在这个世界上,叶公好龙的故事其实一直在上演着。前不久,头几批在北京 购买了胡同里房子的外籍人士们已经开始大呼上当了。他们搬进胡同后,马上就 开始不停地抱怨各种设施的陈旧和不方便或不够现代,似乎才意识到这胡同是百 年前的老玩意儿,他们开始感到住在胡同里并不像原来想象的那样舒适,他们甚 至对原先赞美有加的胡同建筑格局都发生怀疑。他们终于发现,就像北京传统小 吃里的小窝头、驴打滚和豆腐汁,偶尔吃几次还行,要是让他们天天吃,无论从 口味还是从营养的角度看,恐怕是很难习惯的。   无论如何,城市的发展依然是理由正当的,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城里人 都想过得好一点,农村人都想进城。中国过去不是没有城市,中国人也不是没地 方住,只是一个破房子住了一辈子;过去也不是没衣服穿,只是一件衣服穿了一 生。在讲究所谓科学的前提下,发展二字依旧是不可动摇的硬道理。   尤其值得我们关注的是,在我们生活的城市里,在百姓与官僚之间,一种新 力量正在倔强地生长着。这就是我们经常说的中产阶级人群的崛起。改革开放以 来,中国的社会结构正在被奇迹般地分化,城市中的中产阶级作为这种新的力量, 正在健康与病态共存地成长着。这种崭新的生命力的背后是知识有价、技术商品 化、物欲、私有财产、个人主义、追求平等、反官僚制度。首先他们借助于商业 力量寻求自己的立身之地,然后他们借助知识权威来寻找自己的话语空间。借助 全球化运动,中国正在体验和温习100年前欧洲的革命性变化。著名政治学家塞 缪尔·亨廷顿颇为意外地发现,在第三世界现代化的过程中,中产阶级总是最为 革命的群体,在维护个人利益、鼓吹自由民主和反对官僚统治问题上,他们比蓝 领工人以及贫困农民更有自觉意识。而长期以来被推崇为革命最彻底的后者,事 实上更倾向于以革命的名义将抢劫合法化。当然,中产阶级壮大后,又会显露出 其保守的特征,然而这对社会的稳定又极为有益。今天,一个不争的事实是,中 国在世界经济中扮演着越来越重要的角色。西方发达国家的精英们总有一天会真 正明白:中国在很多层面上正在经历一种革新。在那里起作用的不仅仅只是“廉 价生产劳动力和廉价粗糙的文化服务业”。为数众多的中国民营企业家、工程师、 建筑师、医生、艺术家、律师、教师、服装设计师等阶层正在悄悄改变中国的面 貌。忽视这些改变对于中国的意义,就根本不可能真正理解中国和平崛起的巨大 潜力。   当北京的第一条胡同被拆除时,新的文明在北京拉开了序幕;当最后一条胡 同被拆除时,北京的文明开始谢幕了。生活是复杂的,但又往往如此简单。北京 不可能只拘泥于老祖宗留下的四合院,我们总要给我们的后代留下些更好的东西。 不过别担心,胡同不会被拆光的。但是假如有人非要找回当年骆驼祥子那年月的 感觉,无疑也是徒劳的。正如毛泽东有诗指点:“秋风萧瑟今又是,换了人间”。   我想,北京这些胡同拆了以后,也不要再盖什么大楼大厦了,多种植些绿草 和建一些街心花园。不要以物为本,还是以人为本为好。如果以人为本,还是以 大多数人“为本”为好。北京太拥挤了,空气太不好了;北京人民真的很生气, 后果也挺严重。还是给人们多提供一些能舒舒服服呼吸的地方吧! (作者现任中国社会科学院法学研究所特聘教授,睿智道邦城市规划设计有限公 司董事) ◆           没有颜色的城市——上海的失败 ·蓝海·   原先,文章的题目应该是《失败的上海》。作为上海人,在我眼里这个城市 除了较发达的经济,其他的我实在看不出有什么过人之处,有更多的高楼吗?那 些高楼,一个巨大的长方型,没有轮廓的变化,没有和其他建筑不同的颜色,所 有建筑一个颜色——灰色。这个城市看上去就是一片灰色。   上海人有很多错觉,错觉的原因,依然是他们的封闭的环境,或者说封闭的 思想。当然现在的上海人到国外见过点世面的也不少了,可是毕竟也不是特别多。 而且,有的不过是去旅游,有的则在国外呆了不过一两年,他们的观念未必会有 什么改变。   上海人最大的错觉就是以为自己是国际化大都市。当然上海人觉得起码他们 的硬件是国际化大都市的标准的了,遍地的高楼大厦,数座跨江大桥,两条现代 化的地铁,一条轻轨,如果不是出了意外而停建,本来还应该多一条的。或许从 硬件上来看还确实像个大都市,然而这仅仅是个大的城市而已。在我眼里,我家 乡的这些建筑不过体现了两个字——人多。人口众多的城市,要建一些巨大的建 筑,和现代化的交通设施,也很正常,太正常不过了。除此之外呢?   几年以前,我外地的亲戚们来上海,他们在玩了一圈以后就抱怨,这个城市 没有什么新鲜的地方。能买的东西他们那里也都买得到,可以看见的大楼他们那 里多少也有,甚至比上海还豪华。我当时很鄙视这样的说法,因为他们没有注意 到上海经济发达的深层理念,他们区分不出两个城市的根本的差距。可是在我出 国以后,很多上海人会对我说,这个伦敦,那个纽约也不过如此,我们的浦东机 场漂亮多了,我们还有磁悬浮,等等。这样我也很遗憾,因为这些上海人没有看 到自己和一座真正国际化大都市的本质区别。   与国际上那些大都市比较,上海做为一个大都市,在各种水平的比较中都是 垫底的,即便是单从其骄傲的经济指标来看,这也不过是一个三流发达程度的城 市。一个自称是国际化大都市的地方,其外来常驻人口不过区区数万,相对2000 万人口,外来常驻人口的比例连1%都不到,这放到任何一个其他的国际化都市里 都是不可想象的。当然,所谓的多元化的文化就更加无从说起了。当然上海人可 以买到众多国际品牌的衣服,可是我的美国英文老师就抱怨过,在上海都吃不到 各种国家的食品。除了几家大酒店里提供一些所谓的西餐,马路上只能看到麦当 劳之类的西式快餐店,除此之外就什么都没有了。我不是说,上海一定要西化, 我是说一个国际化的大都市,她的文化必然是多元的,但是在上海这根本看不到。   说实话,我可以说我从来没有见到一个大都市的文化,象上海那样贫瘠。很 多上海人喜欢说“侬各素质……”。他们总以为自己的文化,虽然不能和巴黎之 类的城市比,但总也还可以吧。事实呢?你们见到过,任何一个城市的人坐公车 会抢座位的吗?当车门一开,上海人简直个个会展示其独特的“上海功夫”,一 下冲向车门,争抢座位。女士会不顾自己的矜持,男人也丝毫不在意挤在他们身 边是身体娇弱的女士。挤车门抢座位成了这个“国际化大都市”独特的而滑稽的 “风景线”。这道“风景线”象个搞坏的恶魔,无情地嘲笑着我那些自以为是的 老乡们。   仅仅是挤车吗?我说过了,上海根本就是一个文化贫瘠的城市,上海人缺乏 礼貌的事情到处可见。一个外来者,可能会很不适应在上海开车,这里的司机以 蛮横的态度互相争抢着车道,在他们眼里行人不过是愚蠢的蚂蚁。你在经过一个 小区的出口处的时候需保持高度警惕,因为小区里很可能会呼啸着冲出一部轿车 来,即便没撞到你,被你躲过,司机也会破口大骂“不长眼睛啊!”这在国外是 少见的,每次我在国外的城市走岔道都很小心,而那些车都会很耐心地等我先过。 作为一个在上海生活了90%时间的上海人,每次在经过岔道的时候,看见身旁有 车开来都会警惕地停下等车先过,而每次司机都会示意请你先过,你不走他就等 在那里。这让我这个上海人多少有些感动。人比车先,还是车比人先,体现了两 个城市对“人”的根本不同的看法。   同样的事情体现在上海人的各种生活细节中。我回国的时候,走在上海宽大 的人行街上,迎面一个低头快步的中年妇女向我冲来,两人差点撞在一起,因为 这个意外,我向她说了一声:对不起。而这位阿姨却还以一个恶狠狠的眼光,什 么都没说,一下又从我身边冲过。在徐家汇美罗城下面有家叫新时代的地方,汇 集了各种地方的小吃。当然顾客也很多。在我去买饮料的时候,柜台是被一群人 包围的,而不是在国外常见的那样是排着队的,突然从人群中,一个金发碧眼的 女士低着头捧着自己的饮料从人群挤出来,正打算最后再通过我这关,我很礼貌 地让了她一下,然后说了一句:Sorry。(她脖子上挂的工作牌显示她在附近微 软公司上班)。女士报以一个惊讶和感激双重的眼神。她仔细地从上往下看了我 一下,好像在猜测我是打哪来的怪物。   这么说,我的老乡们会很不以为然,他们以为我只是把眼光放到一个极端的 一点上,却没有看见上海人的优点和进步。比如,很多上海人开始穿上西装大模 大样地去听歌剧了。如果你说他们听不懂,很多人会说出一大套东西来,比如, 莫扎特和肖邦的区别,他们可以说上半个小时还多。厉害吧,最厉害的是,他们 会互相传阅经验,比如,传些乐曲和书,训练自己如何识别经典乐曲的作者,然 后把书上关于作者的身世、风格全部照背下来。就是这样的,这就是他们以为的 素质。但我却很不认同,艺术本身在于欣赏、享受和创造。也就是说,你到了某 种程度,自然地被某种音乐所打动。艺术本身是没有高低的,你喜欢蓝调也好, 还是喜欢摇滚也好,这不会比你喜欢歌剧而差哪怕一点点。我这么说另一些上海 年轻人会很高兴,因为他们只喜欢听港台的流行音乐。哎……对那些只会抄袭别 人idea,简单而单调的东西,我实在不愿意过多地评说了,那是音乐吗?那只是 生产线上的产品,做得好点的产品,为了让人喜欢,会打上不同颜色的包装。这 却会被那些人叫做风格,那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不懂艺术的欣赏和创造就不懂艺术本身。反对的上海人还会举出衡山路所谓 的艺术街来(现在好象被拆了换公园了),那条马路我熟悉不过了,马路一边挂 着一些名画的仿作,供行人观看。在我眼里一条真正的艺术街应该是怎样的呢? 应该像我在国外看到的,汇集着各种艺人自创的作品,他们把自己的作品挂满一 条街,供人观看,当然你也可以去买。创造力是艺术的生命,那些呆板的仿作有 什么价值呢?我要是喜欢,我可以去网络上找来图片,用彩色打印机打印出来看, 不是一样吗?这些画可以好几年不变地挂在哪里,看着那些行人,不是在宣扬自 己的价值,而是在嘲讽那些拿他们宣扬的人。一个既不懂欣赏,又不懂创造力的 人群,谈艺术实在太过于奢侈了。   看看我们的城市就知道了,区分建筑物的方法最可靠的就是看他的地址,因 为他们外型基本大同小异,甚至没有区别。这个没有创造力的城市,最好的体现 就是他们的经贸大厦——高耸入云,却丑陋无比。连上海人自己都觉得它很难看。 我曾经很是对东方明珠电视塔有些怀疑,一点都看不出这个塔有什么美丽之处, 为了仔细观察,我甚至还专门去外滩边的望远镜小摊,租了一个高倍望远镜仔细 地打量,虽然这种做法在很多上海人眼里土得要命。我没有发现这个塔的美丽之 处,倒是发现了她另一个优点:实惠。中间那个巨大突出的球体,不但可以提供 工作室,还可以供大量的游客参观,里面甚至安放了供给游人的大餐厅。这么说 吧,巴黎艾菲尔铁塔中段穿上一个供登高游人吃喝的“多功能餐厅”,就是上海 的东方明珠了。   当然,上海的浦东机场还是很不错的,这点符合上海人“扎台型”的心理。 但在我眼里也就这么点了。我甚至不愿意说新世纪花园,那个地方与其叫做绿地 和公园,不如叫做富人游乐园,就一词——奢侈。用尽手段花了大笔大笔的钱, 将植物弄成各种样子,以显示其绿色豪华。这不过是对一点都不绿色的上海一种 掩饰和欺骗。上海这样的掩饰和欺骗太多了,乃至整个城市都被自己骗倒,还以 为自己真的开始文化富裕了。或者就象一个穷得不能再穷的人,凑口袋里掏出一 张10块钱的钞票,来反驳别人说他“没有钱”。   去过上海的朋友,包括我这个上海人自己都会惊诧于“必胜客”门口长长的 队伍,你看平时缺乏耐心的上海人,在这个时候,就有很耐心了。“必胜客”在 上海的生意简直是出奇的好,欧洲一些国家里也有“必胜客”,不过很少看见有 上海“必胜客”这么大的餐厅的,而且这样的分店在上海一开就好几个。一到晚 饭时间就坐得满满的,门口还排着队。最有意思的是,进去吃匹萨饼的客人,全 部手持刀叉小心翼翼地切着匹萨饼,然后用叉子优雅地把小块的匹萨饼送到嘴里。 仿佛餐盘里的不是国外最常见的快餐,而是一块高档的牛排。这是这样的,当你 不了解一种文化,却极力想去模仿的时候,经常得到的效果是画虎不成反类犬。   上海人另一个引以为傲的就是上海具有一个巨大的中产阶级,他们一开始被 称为“白领”。后来发现坐办公室、享受良好工作环境的人太多了,为了多少突 显一下自己,又改称“小资”。这是在上海最得意的人群,而在我看来不过是最 讨厌的一群人。上海早先有个提供咖啡各种西式饮料点心的餐馆,叫“真锅”, 红过一阵。不过最近流行的就是“星巴客”,据说那里是上海小资聚集地。其实 不过是一家真正意义上的Internet Coffee。奇怪的是,不管有事没事,不管是 吃东西,还是上网,小资们是一定会抱着通常重过5斤的笔记本电脑,跑去那里 喝咖啡的。我自己是计算机专业的,去那里的时候吓了一跳,一眼望去几乎以为 周围都是自己的同行,厅里坐满了人,人人都端着电脑喝咖啡。我也奇怪这么聚 精会神地看着电脑,这咖啡能喝出个什么味道来。午饭时刻人人都这样端着笔记 本电脑吃东西,别说这么不利于健康,我这个上海人都开始怀疑上海的工作有这 么忙吗?仔细一看,有的人不过是在网上聊天,甚至是无聊地在笔记本上玩着接 龙。   网上曾流传着一篇充满拍马意味的文章,叫什么“我花了十年才学会跟上海人一 起喝咖啡”。上海人真的会喝咖啡吗?看他们边玩电脑边喝咖啡就知道,在他们 嘴里咖啡不过跟白开水或者可乐差不多的东西,哪怕那杯咖啡再昂贵也不过就落 得如此的下场。连我这个酷爱电脑的人都忍不住要劝一句:午饭时间本来就是放 松的时间,我且不想论到底是一碗香喷喷热呼呼的牛肉面更适合午饭,还是一个 “三得伪去”更适合。起码,该是你休息的时间,请放松自己。为什么要这么辛 苦抱着个好几斤重的东西去喝咖啡呢?工作已经够累了,休息时间还要去摆谱岂 不是更累?   上海人不喜欢在着装上显贵,不喜欢一手带六个戒指的暴发户,但是他们确 实喜欢“扎台型”。而小资们如此不辞辛劳地抱着个笔记本去喝咖啡,不过是把 上海某些恶习再次发挥了一把。就是这样的,其实很多上海人的恶习都体现在这 帮自以为是的小资身上,他们的作用甚至是把这些恶习毫不掩饰地发挥得淋漓尽 致。比如我前面说的背音乐名人谱,也是他们中很流行的事情。当然,花百来块 钱,去匹萨店耍刀叉的很大部分也是这些人。作为中产阶级,本来他们应该是社 会的砥柱,可是上海的小资却习惯于上海人传统的“精怪”。他们只关心自己的 小世界,从来不关心社会,不去承担社会的义务。你可以看到他们花几十万装修 自己的家,却看不到他们会去参加任何社区活动,更不要说是自发的了。你花几 十万的辛苦钱装修家为了是舒适,那么你参加社区建设,不也一样可以造就一个 舒适的生活环境吗?一个活在自己封闭的世界里,唯一对外的就是显摆自己的笔 记本,这样的人群有什么值得骄傲的呢?文化的贫瘠在他们身上又是一次集中的 体现。   这里顺便说一下,原先在我眼里很美的杭州,最近听说很是有跟上海比拼的 气势,一个重要的标志是他们那里也开始效仿上海,涌现出这样一帮也会抱笔记 本的小资来。恶习的流行和模仿就会解读出文化深层的毛病出来,这里我不打算 多说了。   上海这样的事情很多,这包括人民广场的鸽子,这些鸽子和很多国外城市的 鸽子不一样,他们是人工饲养和训练的,每天晚上收笼点数。白天放出去用于装 饰,鸽子经过训练一般不会飞出人民广场范围,就跟工蚁群的上海人一样,它们 连起码的自由生活都不懂。   “卑鄙的上海人”,这是很多其他中国城市的人告诉我的,他们的意思是, 上海之所以有今天是中央拿着全国的钱去建设上海的,我说过了这不符合事实情 况。但我确实也以为有很多上海人是卑鄙的,起码他们过着卑鄙的生活。   上海没有分去多少国家财政,不过,为了保证这个城市的供应,很多地方自 己明明能源紧缺,还要不断地向上海输送燃煤。为了保证上海的菜蓝子,上海周 围省份的农民不得不以低价输送他们的蔬菜瓜果。可是没有一个上海人会去感谢 他们,即便相对廉价的电用的煤甚至渗上了采煤工人的鲜血。上海人总是以为这 个巨大的城市,全部是他们自己的功劳。对于那些人他们嗤之以鼻,这些人来上 海只能得到最差的生活,要么就是去做民工,要么就只有住小仓库。我不是说现 在的上海人真的很抵触外来人口,他们很欢迎有学历的青年。当然仅仅是这些人 在上海还能立足。虽然上海人在使用煤的时候,在吃菜,在住房的时候,从来不 关心创造这些东西的人是不是也有高学历,他们倒是很自然地就享受了,可当上 海人看见这些贫穷的外来人口时,他们的神情却是令人厌恶到了极点的。现在上 海人自己也有些感触了,因为一部分并不富裕的他们正在被驱赶出市区,起码他 们自己觉得是遭到了驱赶。   怎么说呢,上海人的文化造就了他们吸引外资纷纷涌入的良好的经济环境, 也造就一帮文化贫瘠的工蚁。而这个工蚁最大的不同就是他们相当自以为是,以 为自己工作起来是工蚁,生活起来却象蝴蝶。实际他们不过是嘴里叼着蝴蝶翅膀 的工蚁。纵然很多新鲜事物涌入上海,但他们的文化跟中国很多地方一样保守而 顽固。很多事情看来西化了,进步了,其实不过是藏西帽里面的辫子的另一种演 绎而已。这个城市扼杀着创造力,于是就造就了一个几乎看不出任何创造力的城 市建筑群来。艺术在这些人手上不过纸币上那个精美的头像,主要的目的就和他 们的“刀叉功夫”、“咖啡功夫”一样不过是用来炫耀,或者掩饰,或者欺骗。   作为一个上海人,我很关心别人对我家乡的看法。我也会去不断思考自己家 乡,这是一个怎样的城市呢?伟大吗?我甚至会去想,在很多年以后,一切都成 为历史的时候,别人会去怎么评价这个城市呢?看看历史,有很多城市一度非常 繁荣,但名字却逐渐为人所忘却。象希腊雅典这样的城市,却不是很多。雅典即 便在昌盛的时候,经济也不是相当的繁荣。但是她的名字之所以可以永恒,甚至 她的精神照亮了人类整个思想史每一处角落,却在于她的巨大的思想创造力和其 精神力量。   或许远的事情并不能引起某些人们的兴趣,他们注重的是实际的生活方式。 然而即便从生活考虑,生活也绝对不仅仅是“赚钱”,或者 “赚钱+谈恋爱” 这么简单。她包括了自由、舒适、创造等等诸多的方面。人和动物最大的区别, 就在于他们不仅仅是为了生存,而是为了生活而存在。再进一步来说,上海人的 文化确实就目前来说吸引着大批的外资,他们有勤劳的技术工人,精明的白领, 容易接受外来文化的观念。但这样的优势并不是说就是无法超越的,在中国的东 北,那里曾经是中国最大的工业基地,同样聚集着大批的技术工人,群众普遍的 教育程度也很好。他们的问题,在于他们对外来文化的观念,糟糕的官僚体系。 可是观念的转变并不是很困难的,尤其在生存紧迫的时候,如果他们可以建立一 个良好的社会信用体系,清理官僚层,他们同样会对那些外资工厂产生巨大的吸 引力。我说过了,十年以后上海的平均收入会翻倍,到时候他们的工资会达到那 些非常需要廉价劳动力外资的底线。不难想象,那些曾经迷恋上海的外企会转移 他们视线,尤其是那些巨大的工厂。而东北的劳动力工资可能只相当于上海的一 半甚至还要少。   那么到时候上海人将凭什么继续保持这个城市的经济优势呢?我是说,如果 我们并不改变的话,而是习惯于享受所谓的小资生活。一个没有创造力,没有想 象力的工蚁群一旦失去了雇主,他们将如何生活呢?我们上海人甚至不懂得如何 去维护自己的一个社区。白天的外滩,在阳光的照耀下,发散出刺眼的光芒,就 象一个巨人对着天空大声吼叫以宣扬着自己的时代。我却喜欢细雨中的上海,因 为当一切光芒都被掩去,那些高大的建筑就象一个个呆立在那里的,灰色的,光 突突的巨大躯干,对未来多少有些茫然。 ◆             回国看电视的的感慨   ·贺铭· 一   自从出国以后,我不怎么看中国电视已经十八年了。唯一看中国电视的机会 是在回家探亲时,陪父母看看晚上的新闻联播和传统京戏,他们年纪大了,喜欢 清净,看完就关机,电视剧和什么名嘴主持的节目是根本不看的。在与电视基本 隔绝十多年之后,我对国内电视舞台上的时髦节目,名家大腕可以说是“有名的 不知,无名的不晓”,一脑子的浆糊。有一次坐火车,别人聊起明星逸闻,我听 得一头雾水,根本插不上话。一个细心的乘客看着我一脸茫然的呆样和傻相,和 一身非名牌、不入时的便装,调侃地说:“你该不是从监狱里出来的吧?”   其实,出国前我也不怎么看电视。那时候,一心想在事业是有所成就,加上 孩子小,家务重,没那么多闲情雅兴陪剧中故做伤感的人物一起进入角色。除了 每天雷打不动的新闻联播,就是周末陪儿子一起看米老鼠与唐老鸭,爷儿俩一起 乐得前仰后合,喘不过气来。没想到从此对迪斯尼的卡通片着了迷,到美国后, 我游览佛罗里达的迪斯尼世界时,玩累了就去一间播放早期米老鼠电影的小剧场, 在轻松一下的同时,欣赏迪斯尼创始人那独具魅力的幽默和超乎寻常的想象力。   回国后下班没地去,就看电视消遣,而每天必看的就是中央一台晚七点的新 闻。自从我看电视新闻以来,播音员的面孔已经换了好几代,看着脸熟的已经没 有几个了。赵忠祥早已淡出荧屏,他曾以煽情的语调和为《动物世界》解说的磁 性声音而著名,但他给我最深的印象还是当年他谴责美帝苏修时慷慨激昂的声音 和愤愤然的面孔。七十年代就活跃在荧屏上的播音员邢质斌,三十多年不改正襟 危坐的风格,不管播报什么新闻,那表情都和当年宣读批林批孔、反击右倾翻案 风的文件一样一脸严肃。   时下最火的电视连续剧之一就是清朝皇帝戏,从顺治演到宣统,九代皇帝, 再加一个“老佛爷”一个都不落。一部至少三、四十集,最多的场面就是皇帝端 坐在龙庭的黄龙椅上,一身的明黄马褂,开口“朕”,闭口“孤”。文武百官则 只会抹下马蹄袖,行三跪九叩大礼,山呼万岁,谢主龙恩。内侍太监则更惨,只 有唯唯诺诺自称“奴才”的份,一口一个“喳”。按说我也是受这种文化熏陶下 长大的,对君臣大礼应该是能够理解的。更何况祖父当年还当过皇差,六十年代 初在文史馆工作时,也曾和一群前清遗老一大早跑到溥仪上班的汽车站等着给宣 统皇上磕头,吓得溥仪不敢上班,最后由文史馆派车接送了事。可能是自己到美 国年头久了,脑子里这点封建残余的君臣概念被悄悄地和平演变了还没意识,看 了这等级森严的场面心里总觉得别扭。看来编导还嫌中国的封建专制遗毒不够深 入人心,弄几集皇帝戏来强化一下封建意识,至少给中小学历史课教育添点麻烦。   清朝是靠武力杀戮才入主中原的,顺治在位时的“扬州十日”、“嘉定三屠” 等惨案,康雍乾三朝大兴文字狱,御笔钦定了历史上有名的冤案,腰斩、凌迟了 多少有民族气节的学者义士,在中国历史上留下了最血腥、最残忍的记录。可在 作者和导演的眼里,他们不仅是体察民间疾苦,为江山社稷呕心沥血的圣明天子, 而且是对女子一往情深,恩爱有加的情圣。可编导忘了,皇上有三宫六院七十二 妃,“三千宠爱”,如果对每个女人都一片深情,他累不累啊。   中国推翻清廷已经近百年了,我就不明白怎么还有人对满人的辫子恋恋不舍。 一打开电视就看见满台大辫子乱甩。想当年,清兵入关后,强迫汉人剃头留辫子, “留发不留头”,明末有多少仁人志士为了保持民族气节,拒绝留辫子而被砍头。 五、六十年代有一种走街串巷的剃头挑子,那挑子的一头有一根挂毛巾的杆,清 初的时候,那原来是挂人头用的。清末的反清革命党人称满人为清妖,视辫子为 民族耻辱。多少民国元老就是以剪掉辫子来表达自己“驱逐虏鞑,复兴中华”的 决心。八国联军进北京后,管辫子叫“猪尾巴”,成为辫子史上最耻辱的一页。 如今的荧屏上,演员们终于为“猪尾巴”雪耻,写下了辫子史上最辉煌的一页。 医学上把人长尾巴称为返祖现象,那么现代人又以“猪尾巴”为时髦,是否也该 算是返祖,或复辟?   荧屏上另一热点是警察破案系列剧,但我怎么看怎么觉得离谱,倒象是美国 警察破案剧的翻版。我不了解内情,不敢对情节妄加评论。也许中国警察现在真 进化到处处靠DNA破案了。比起最近报道的余祥林杀妻冤案,警察连DNA都不查就 断定一具腐烂的女尸就是余的老婆,而余就是杀人凶手,这确实是很大的进步了。 所不同的是,美国警察做DNA需要的时间要长得多,国家规定为30天,而麻省最 近破获一起凶杀案等了九个月DNA报告才出来,目前州政府已经决定投资建新的 犯罪实验室,雇用更多实验员,把等待时间缩短到90天。而中国警察是现场出结 果。   现在的电视剧好象不扯上点外国的事情就不够时髦似的,但编导们对外国的 事又不甚了然,开口就出错。在一部破案剧中,警察在调查一著名画家失踪案时, 画家未婚妻说他去美国了。经过与美国政府联系后,警察出示了一纸文件说,美 国政府(应该是移民局)没有他的落地签证记录。这个情节中所谓的“落地签证” 应该是入境记录,即I-94表。中国有落地签证,编导以己推人,认为美国也有。 他也不想想,如果美国允许下飞机再申请签证,非法移民还不把美国海关给挤爆 了。更可笑的是,警察找到一张画家在美国的信用金卡,说里面存有18万美圆。 谁都知道,美国的信用卡是先花钱,后付帐,根本不需要预先存钱。编导自己浅 薄无知,又不肯虚心求教,想当然地把美国信用卡误以为中国的现金卡,才闹出 这低级笑话来。而且,美国的金卡只反映用户的信用度,及时还贷、信用好的客 户,自然而然就获得申请金卡的资格。根本不像剧中警察所说,只有社会名流、 重要人物才有金卡。现在美国海归这么多,编导随便问问也不至于如此丢脸。   如今,上麦当劳、肯德基吃洋快餐已经成为新潮人士的一种时髦,电视里也 不例外,镜头上经常看见这两家饭店招牌。这种现象在美国电影里是难得一见的, 除非他们出钱做赞助商。可在中国的电视剧后面的赞助单位里并没有这两家饭店, 显然是编导为了赶时髦,拉几个洋名字以炫耀自己作品的档次,免费为人家做了 一回广告。汉堡和炸鸡因为既无营养,又含脂肪太多,在美国被称为“垃圾食 品”,到了中国却成了高档食品。2002年我作为记者参加我们州长率领的商务访 华团访问了北京和上海。他在接受我采访时说:“看到北京到处都是麦当劳,肯 德基,我不知道是该高兴,还是该难过。”那潜台词就是,作为美国人,我为美 国商业进入中国而高兴,但为中国抛弃自己传统饮食文化,引进洋垃圾食品而难 过。   美国的警察片里,我从来没看见警察在分析案情和审问疑犯时抽烟的,甚至 很多片子里从头到尾都没有抽烟镜头,因为在美国抽烟已经被认为是最不受欢迎 的习惯。美国烟民的主要组成部分是年轻女性和蓝领工人,社会上层人物很少有 人抽烟。可中国的警察好象不抽烟就破不了案,不光办公室,审讯室里整天价云 山雾罩的。最让海外华人观众不习惯的是,警察不管走到哪里调查线索,不管是 否抽烟区,也根本不征求主人的许可。坐下来就抽烟,好像他有权利如此霸道和 不尊重别人。我不知道影视导演是否想到,不管他如何表现这个警察的认真、敬 业和奉献精神,一个简单的抽烟动作,就可以毁掉编导塑造英雄的全部苦心和努 力。至于这些抽烟镜头对戒烟宣传的反作用,就不要我再说了吧。   虽然美国是个汽车大国,但进口车在美国已经占领了半壁江山。可在美国电 影电视里,警察、军人、政府官员全部都开美国车,绝对不会开外国车,这关系 到国家的形象,美国的影视编导是绝不含糊的。而电视里中国警察大都只开日本 进口豪华车,如丰田牌SUV,甚至连国内合资组装车都不开。编导大概觉得开 的车越豪华,就越神气。可他们忘了,军、警、政府官员是政权的代表,如果他 们只开进口车,国家尊严往哪里放。在这一点上,美国的编导的爱国主义意识是 远在他们的中国同行之上的。 二   自从有了网络新闻后,我在美国就基本不看报纸和电视,原因也很简单,地 方报纸电视有太多的暴力和丑闻。有人说,这是美国新闻自由的的象征。但我却 很不领这个情。打个比方,世界上有令人心旷神怡的蓝天白云,青山绿树,鲜花 草坪,也有看了就让人恶心的浓痰大便,耗子苍蝇,垃圾粪桶。如果报纸天天登 后者的照片,你还吃得下饭吗?   回国后,依然保持了这个习惯,只要有网可上,我几乎不看报纸新闻,尤其 是深圳地方小报,差不多天天有杀人越货,劫财劫色的报道。记者还特别爱渲染 犯罪过程,尤其是性侵犯的细节。我就不明白,为什么摄影记者的镜头总围着选 美模特,明星美女转,而文字报道就专搜集凶杀强奸,贪污腐败等社会丑恶。我 这个人属于敏感型的,看了这些丑恶现象和别人的悲惨遭遇情绪就会很低沉,所 以不看。而在网上看新闻,我有选择的权利,看了标题不喜欢,不点就是了,眼 不见心不烦。   我不是自以为清高,不屑一顾这些市井传闻,而是真不想让这些恶心报道坏 了我的情绪。可是,如今国内的网站也充满了这些新闻,虽然我有不点击的自由, 但光看这标题就能猜出内容。看多了,发现有两种凶杀案是我出国前没见过的, 一是杀害女朋友或情人,光是深圳,一年就审判了九起这类案件,而且大学生作 案占了很高的比例。二是绑架撕票,先杀人质再勒索赎金。   自从中国创办大学以来,大学生一直就是接受西方思想文化最快的一个群体, 从“五四”引进民主、科学开始,到后来要求自由、人权,都走在整个社会的前 面。西方的圣诞节、情人节,也都是大学生先在校园里组织庆祝活动,进而蔓延 到社会。甚至在美国都不为人所注意的愚人节,大学生们玩得也跟真有那么回事 似的。按说,男女交朋友,是每个人根据自己意愿做出的选择,你有爱的自由, 别人也有不爱你的自由,而尊重个人的权利,自由和选择,是西方民主思想的核 心。可现在那些自以接受西方思想最多的大学生,反倒满脑子都是封建意识。只 要他爱上某个女生,女的就必须得接受,否则就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他们的 逻辑是,我得不到你,谁也别想得到。   现在都二十一世纪了,西方民主思想在中国的影响超过中国历史上任何时期, 怎么大学生的思想反而倒退到封建社会了?是教育出了问题还是其他什么原因? 看了一段电视后,我才明白过来,这种对女人蛮横霸道的作风竟然在电视剧里比 比皆是,在古装武侠剧中。那些会腾风驾云,吐火喷烟的武林枭雄,(如今影视 里大侠的本事,已经远非只会一道白光取了对方首级的武侠小说前辈可比,与天 蓬元帅呼风唤雨、飞沙走石的工夫已不相上下了。)就常常强行霸占他喜欢的女 人。虽然这种勾当多为反派人物所为,但青少年观众对情节和语言的摹仿能力, 远远超过对正邪的判断能力。而且,这种语言不仅古装剧有,现代青春偶像剧里 也有。有一次我拿遥控器换台时,正好赶上一出台湾电视剧,一个男主角就对一 女子口出狂言,我一定要得到你不可,完全是一副高衙内的恶霸嘴脸。受了这种 青春偶像的自私世界观影响的青少年长大后,就难免不会为满足个人私欲而采取 暴力行为。   从网上看到的绑票勒索案报道,用冷血凶残来形容一点都不为过。过去的绑 匪多少还遵守点行规,拿钱就放人。而现在的绑匪大都是先杀人质,再索赎金, 连土匪都不如。甚至有中学生绑架小学生,大学生绑架同学,杀死后再勒索赎金 的。几乎所有案犯在审讯时都说,自己是受电影情节的启发才去绑架杀人的,而 且细节都是照葫芦画瓢跟影视里学的。这个结果,也许是编导当初始料不及的, 但不能说他们没责任,至少要承担导向不当的责任。   我儿子小学毕业就到了美国,中学、大学下来,他的思维方式已经完全美国 化了,唯一保留的中国传统,就是饮食习惯。虽然汉堡、比萨饼他也吃起来津津 有味,但回国时还是喜欢下饭馆遍尝各菜系的美味佳肴。可是他不愿意和“大人” 去,只和小学同学或从小玩大的孩子一起去。我问他为什么,他说,他们对服务 员态度不好,说话不讲理,不懂尊重人,饭吃得没意思。我当然理解他在说什么。 在中国,顾客在饭馆里的粗鲁表现已经司空见惯了,没有人觉得有什么不正常。 我刚回国时也看不惯,以后见多了,都没感觉了。可对于一个在美国那种尊重人 权的社会里长大的青年,对这种行为就非常敏感而且无法容忍。   最近我看了一部电视连续剧《出轨》,其中就多次出现顾客在饭店里对服务 员撒野动手的镜头,而且一个是主任医生,一个是省体育教练,都是有头有脸, 有社会地位的人物。他们平时在本单位,也都象模象样的,言谈举止挺符合自己 的身份。可到了饭店,他们却对服务员肆无忌惮地蛮横撒野,而且知道不会有任 何后果。因为那些农村来城里打工的小女孩为保住饭碗,不得不忍气吞声,含泪 陪笑脸。前不久,看到一则新闻,中央电视台的某个名嘴主持人,在酒吧把一杯 酒泼到女服务员脸上,好象成了名人就可以不尊重普通劳动者了。记得六十年代 有一部电影《满意不满意》,就有一个镜头是顾客把一碗热汤泼到跑堂的脸上, 但那些顾客是国民党军官、政客,是欺压人民的剥削阶级,我们怎么可以像他们 那样欺负自己的阶级兄弟姐妹呢?   和谐社会的一个重要标志就是人和人之间的彼此尊重,社会上的人,不分地 位、穷富,都是平等的。在美国,越是有钱有地位身份的人,在公共场合越是彬 彬有礼,绝不会因为财大气粗,官高权显就在公共场合蛮不讲理。中国人普遍认 为在美国饭店吃饭给侍者小费是纯粹的金钱交易,但事实并非如此。一个美国人 告诉我,他到饭店吃饭是一种愉快的享受,通过给小费,他希望与为他服务的侍 者共享自己的愉快心情,表现了有教养的美国人对劳动者的尊重。美国是资本主 义国家,但随着社会文明的发展,那里的劳动阶级的尊严和权利都能得到尊重和 保障。中国是劳动人民当家作主的社会主义国家,我们只应该比他们做的更好。 三   自从八十年代到美国以后,就很少有机会看中国电视了,只是一个例外,就 是每年一次的春节晚会录象带。其实那本意并不是为了看那些明知无聊的小品, 更多是由于思乡情结和寻找过年的气氛和感觉。然而,其结果无异于举杯消愁, 不仅找不到那种过大年的感觉,反而平添了几分乡愁。虽然明知会是这个结果, 下一年还是忍不住要看,毕竟那是自己的文化啊,如此年复一年,重复着从渴望 到失望的循环,直到有一年,看了一出令中国内地移民感到羞辱的小品。   大概在九十年代中期,一家有卫星天线的朋友录下全部春晚节目,邀我去看。 同时被邀的还有一个当地华侨。那些民族特色鲜明的歌舞节目,对于同文同种的 华人来说,不管生长在何处,都能感受到中国文化艺术的魅力。但以语言表现的 小品,由于教育背景的差异,海外华人的反响就截然不同。一些小品中粗鲁庸俗 的语言泛滥成灾,而且常年在中央电视台上畅通无阻,内地观众早已见怪不怪, 无所谓了,可对于生活在文明礼貌社会,每天thank you, sorry,excuse me不 离口,从未听过粗鲁下流语言的美国华人,听到如此丑化中国语言的粗话,当然 就觉得非常刺耳。   那是赵本山的一个小品,他扮演一个赶驴车的老农,遇到一辆陷在泥坑里的 县领导的车。领导的跟班请他用驴把车拉出来,他则坚持这个随从和驴一起拉车, 而他则站在汽车上,嘴里吆喝赶牲口的号子,向人和驴一起挥着鞭子。看到这里, 那位华侨看不下去了,说,他怎么可以这么不尊重人格,像赶驴那样对待人。这 种侮辱人格的话怎么就能在中央电视台上向海内外几亿观众播放啊。听到这话, 我无言以对,羞愧难当,恨无地缝可钻了。因为我居然没有感觉。   如果赵本山说自己家乡方言土语里的脏话,那只是丢他老家的脸,与别人无 关。可他说,他是赵庄、高家庄、马家河子一带的人。这几个地名我是知道的, 那是电影《平原游击队》里的抗日根据地。他把自己老家的粗话脏字楞扣到河北 人民的头上,给抗日英雄李向阳和冀中军民脸上抹黑,是所有看过这部影片的观 众所不能容忍的。我很怀疑赵本山是否看过这部影片,如果没有,那就从头到尾 看一遍,看看哪个角色像他一样说脏话,包括松井。   文革后期,我从北京发配到辽宁一个山沟里当苦力,那里离赵本山老家不远, 和我一起干活的民工就有不少是他那一带的人。从首都的“象牙塔”来到穷山沟, 条件艰苦到没什么,来了就准备要吃苦。最让我震惊的是,从那些民工嘴里,我 听到了一生从来没听过的粗鲁、野蛮的脏话。中国历代的文人学者,可能做梦都 想不到,在他们笔下那么优美的汉语文字,竟然也能组成如此肮脏下流的词句。 鲁迅曾经分析过北京的“国骂”,他说,那是省略了行为动词和宾语的一句话。 而那里人的脏话,是只留下性动作动词和性器官宾语。就是日常玩笑话和歇后语, 也离不开性动作和性器官。比较起他老家的乡间土语,赵本山肯定觉得他那些小 品中的语言已经很文明了。   从这以后,我不再看春节晚会,直到做海归在中国过2005年春节,再一次看 到赵本山的小品,这回,他扮演一个骗子(尽管是善意的,但孩子看了就可能学 着撒谎),而且对白中还夹带着不少猥琐的性暗示语言。据说,他不是第一次在 舞台上扮演骗子说假话,以前的春晚上就有过几回。本来,有的小品演员堕落到 用脏话和谎言来搞笑,那是他们的选择和风格,我只有不看的自由,没什么好说 的。我不明白的是,这种不入流的语言和骗子伎俩怎么年年都能全球转播,满世 界给中国人丢人现眼。   想当年侯宝林,郭启儒等老一代相声演员的表演,曾经让无数观众开怀大笑, 场场博得满堂彩。可他们的作品里,哪怕是讽刺作品,也没有一个脏字,一句粗 话,而是以渊博的知识,超人的想象力,幽默的语调和扎实的口才功底,赢得了 观众发自内心的笑声和尊重爱戴的掌声。难道一代宗师的语言艺术竟成广陵绝响, 成为今人无法逾越的舞台艺术高峰吗?   然而,赵本山有两面大旗,用来包着自己吓唬别人。一是大俗才能大雅,二 是,我是农民,当然要为农民演出。不错,历史上因俗而登大雅之堂的作品确实 不少,最典型的就是作家前辈赵树理开创的“山药蛋”派文学。他作品中的人物, 都是山西农村最普通的老农民,但又非常有代表性。像常有理,惹不起,二诸葛, 三仙姑等,个个生动鲜活,呼之欲出。赵树理就是用那土得掉渣的农民语言,向 读者展示了一幅充满山西农村乡土气息的生动画面。赵树理的作品之所以登上大 雅之堂,是因为在保留农民方言特色的同时,剔除了其糟粕部分,既源于生活, 又高于生活,是经过艺术加工的生活。他本意是描写土改时期一个小村农民生活 的变化,但却中国历史长卷上,留下了记录一个时代的传世之作。   反观赵本山的节目,不过是把自己家乡的粗俗语言和诈骗伎俩搬上舞台,以 暴露黑暗为名,贩卖社会角落里那些龌龊行为。满嘴都是些既粗俗又不可笑的插 科打诨,连雅字的边都沾不着,您就省了雅字前面那个大吧。赵树理的文学语言 成就犹如巍巍太行,令人高山仰止,“山药蛋”派文学在中国近代文学史上占有 举足轻重的地位,六十多年过去,依然是中国文学殿堂的瑰宝。与其相比,赵本 山的小品不过是他老家村边地头的一小堆脏土,秋风扫过,踪迹全无,没有人能 记得他在去年春晚的小品里说了些什么。   为农民服务的艺术家,一定要到农民的生活中寻找创作源泉。赵树理成名之 后,放着中国作协副主席不当,离开北京,定居在山西老家,继续扎根于产生自 己灵感和创作素材的土壤,与他小说中的人物原形保持密切联系,所以才能使 “山药蛋”派文学常青不衰。赵本山有多少时间和农民一起生活,只要看媒体对 他走穴做广告的追踪报道就知道了,结论如何,读者心知肚明,用不着我多言。   此外,是否为包括农民在内的人民服务,取决于一个人的世界观和奉献精神, 与是否农民出身无关。我可以列出一长串被法律惩罚的贪官污吏,从成克杰,胡 长青,王怀忠,李嘉廷,刘方仁等封疆大吏,到县长乡官,并没有因为自己是从 农民升上去的就为农民服务。相反,他们盘剥压榨起农民来,连黄世仁和南霸天 都要甘拜下风。而不是农民出身,但为农民利益鞠躬尽瘁,奉献一生的名人学者, 也大有人在。赵本山老拿自己的农民出身来说事,恐怕是难以服人的。   培养全民公德,文明意识,是一个长期的过程,需要文化,艺术,宣传,教 育在全社会的普及和提高。其中,电影和电视节目对全社会道德水平和文明意识 有着举足轻重的影响,影视名星大腕的言行举止都会被青少年所模仿。只要看看 青少年追星族的狂热劲儿,就知道荧屏人物的榜样作用。如果他们没带个好头, 在舞台上言语粗俗,开口就撒谎,怎么培养青少年诚实正直,文明礼貌的美德。   2008年的北京奥运会,是当今最热门的话题。而奥运宣传中出现频率最高的 字眼则是文明奥运,国民素质,社会道德。奥运不仅需要设施,自然环境,更需 要人文环境,全社会的公德意识。你还能指望常看充满粗俗语言和低级趣味小品 的观众,能在北京奥运会上做奥运会的文明观众,为所有国家的获奖运动员鼓掌 欢呼,为落后运动员鼓励加油吗? 【丝露集】∽∽∽∽∽∽∽∽∽∽∽∽∽∽∽∽∽∽∽∽∽∽∽∽∽∽∽∽∽∽ ◆                那年那月  ·夏增民·   一、秋天,大事件   无论在什么时候,我都会感觉这是极平常的一天——九月四日,然而它又那 么的不平常。   九月四日,刚从四面八方返校的我们经过一天的准备以后,一大早,就赶上 往延安的汽车,去实习。学生25楼,在天亮前那一阵喧嚣后,又归于平静。没有 人会想到,一场罪恶已经发生。   在延安的日子,单调而快乐,这座不大的圣地,被我们百十号人闹得竟有了 一点点的活力。我们远离了古城,对古城的一切,近乎一无所知。只是有一天, 校保卫科来了几个人,到我们的女生宿舍,问了几个问题。大意是,我们走那天, 楼上有没有异常。她们说,没有感觉啊,只是流了好多水,哗哗地,以为下雨呢。 保卫科的就走了。马上就有消息流传开来,说学校发生大案了:一个女生被杀, 就在我们走的那天,就在我们楼里。女生宿舍的水,就是罪犯清洗现场。我们议 论了一二天,由于没有进一步的消息,流言就消歇了。   一月以后,我们一回到学校,就发现,果然有大事件发生了。同学们在路上 都匆匆的样子,流言各处蔓延。不过,越到后来,事情倒是清楚了。   女生是民族预科部的。所谓民族部,就是少数民族学生来大学先读预科,然 后再选专业上四年大学。因为环境熟悉,在开学之前,女生就到了学校,并住进 了学生宿舍,因为新生未到,就一个人住在里面。   我们走的那天早晨,事情发生了。   但因为那天正好是新生第一天报道,事情很乱很多,辅导员以为她出去玩了, 就没有注意。第三天,就是九月七日,女生的母亲去北京开会——教师节了,她 是全国优秀教师代表,去北京参加庆祝活动,中央领导要接见的。她从西宁来, 路过古城,就来看女儿,发现女儿不在了,到宿舍一看,翻开被子,看看床板, 对老师说,我女儿出事了。她说,我在农村做赤脚医生,相信我。因为事急,她 就先去北京。   学校紧张了。一是少数民族问题,二是家里是有地位的人。学校着了急。报 案;发动学生找。   据说,那是一个恐怖的中午。   尸体在楼下的水井里找到了。打捞的那时,两边楼上窗口挤满了人。后来, 我师弟说:我们正在挤着看呢,第一个东西上来了——白白的一条腿,就听“哄” 地一声,两边的人全不见了。女生死后被分尸,被扔到井里。   整个下午,全校笼罩在灰色中,我的一个同学,女生,很早就出门了,晚上 八点的时候回来,发现校园里一个人也没有。她后来说,心想奇怪啊,以前人来 人往的啊,优哉游哉回到宿舍,她的好奇还没有跟舍友说完,她们就告诉了中午 的事儿。她吓得大叫一声,跳到床上,钻到被窝里。   古城市公安局八处进驻学校。八处,当时是很神秘的一个处,现在由于涉案 电视剧的普及,都知道,八处,就是重案组。然而,事隔多日,现场破坏殆尽。 就连楼下,也在事发的早晨被我们系辅导员指挥学弟们为迎接新生打扫得干干净 净。师弟说,那天,我们站在那个井盖上,还咣当地响呢。那个井盖并没有盖严, 他们也不知道,下面,就有一个被害者,八处把辅导员狠狠地批评了一顿。但是, 谁有那样高的先见之明呢?只好作罢。   案情一下子陷于僵局。   据说,公安部急调公安部上海研究所专家,尸检结果:精液分析,罪犯为AB 型血,通过瞳孔成像技术,罪犯为小平头,身高大约在162-167cm。也是据说, 死者在临死前,眼中最后的一景像能像相机拍照一样留下来,但是由于水泡的时 间过长,只能知道有限的信息了。专家说,要是早一天发现,他们可以画出罪犯 的头像来。而就仅仅因为一天的时间,让罪犯逍遥法外。   突破口就放在AB型血上。全校AB型血者仅四十余例,比较好排查。一一过关, 我们同宿舍的班长,恰恰是AB型血,于是被传数次。   十月中的一个周末,因为我刚从延安回到古城,新生的老乡没有见到,就叫 到我们宿舍,来聊一聊,这时候,八处的人来了。因为来过几次,都认识了。我 说,班长不在。八处说,这回不找班长,XXX在不在?我说,我就是。他们说, 那跟走一趟。我只好去,还有我们宿舍另外一位。我的新生老乡都吓呆了,他们 没有见如此的场面。   实际上,我们宿舍另外一位,十几分钟就放回了。而我则留了两个多小时。 他们问,九月三号做什么了。其实,那是极普通的一天,哪里有什么特殊的印 象?!然后又问我对案情有什么看法,是如何知道案子的,群众有什么反映。我 一一作答。期间,旁边一个机器不断闪并嘀嘀声传出,结束后,他们说,不要怕, 那是测谎仪。在记录上按了手印,十个手指,全按,通篇按。这是规矩。后来, 我才知道,原来在传班长时,问他做什么了,有谁作证,他都是说我作证。所以, 才传我。为了打消我的疑虑,才又叫了同宿舍另一个人一起来。当然是在不同的 房间里问,他也没有测谎仪。   这一项下来,一无所获。   重点转到民工身上,据说,校内的民工全部过堂,甚至一一吊打,但仍没有 进展。   日子一天天过去,转眼到了冬天。   突然有一天,说案子破了。是李黑豹干的。李黑豹,用古城的话说,是个 “闲人”,古城市著名作家贾作家,还专门写过一篇散文,就叫“闲人”。李黑 豹是闲人,就到处逛。他经常逛的就是我们楼和后面这座楼,因为,女生都住在 这儿。李黑豹有个名言,他说,这个学校的女娃,哪个我不认识。吹牛而已。但 是,这句话害了他。八处把他叫去了。不说,就打。后来有人说,把李黑豹打得 都打出屎来了。李黑豹招了。因此,案子破了的消息就传出来了。   可是不久,又听说不是李黑豹干的。原来李黑豹有堂姐,在市局另外一个处, 可能有些权力,听说李黑豹被打,还把罪名定了。就找到了局里,所以只好翻案。 李黑豹出来以后,过了些天,又来到我们楼下,脸色却很不好,全然没有以前嚣 张的样子。他蹲在墙下一会儿,过来的人看见他,都喊一声:黑豹。他点点头, 双方都没有话了。我回来的时候,李黑豹已经走了。从此,也再也没有在学校见 过李黑豹。他来,大概是为了说明他没事儿吧。   但案子终于没有进展。学校也不满起来。八处一大帮子人住在老招待所,老 爷样儿的,一天的消耗很大,都得由学校支付,学校也养不起。   到了十二月的时候,八处终于撤走了。   案子至今也没破。   大概人都善于忘却吧,这个话题,人们都不再谈了,只是偶尔会说一句,这 个女生可怜。要不就说,中国的破案率极低之类的话。但是给人留下的心灵阴影 却是长久的。以致整个冬天,都不平静。   二、骚动的九月   女生被害的事件,使得整个校园充满了慌张、诡异和骚动。人们从此变得敏 感。我不知道,是人的脆弱,还是别的什么。总之,这个校园里,这个九月,至 今留在人的记忆里,一直是疙疙瘩瘩的,不能释情,至于是什么,却又说不出来。   事件虽发生,但生活、学习总是要运转。一开学,马上新生就要军训了。我 们军训的时候,都是到外面的军营或军校的。而这一年,选在了校内,也没有请 以前陆军学院的教官,而就近请了古城的某武警部队。据说,不是一般的人能参 军到武警的,而且他们退伍后安置的也比一般解放军士兵要好。因此,基于所有 中国人都应该知道的事实,古城的武警部队的士兵就不会像普通解放军士兵那么 更像子弟兵。   案件发生后,为了亡羊补牢,校卫队在晚上加强了逻辑,武装部还给配了几 支枪,不管合法不合法,这让平时牛气的校卫队更加牛气起来。   这个九月,基本上,十点以后,路上就绝无行人了。男生也没有。一天,快 十一点的时候,在图书馆后面,几个校卫队员看到前面一群人,中间有几个女孩 子,便喝道:做什么的?不曾想,那群人撒腿就跑。他们为什么要跑,至今好多 人也没有明白,可能就是好玩,或是挑衅校卫队的权威。校卫队喊:站住,再跑 就开枪了。我坚信他们是从电影上学来的,因为他们从来没有开过枪。那群人却 不停。这边火上来了,朝天就一枪。那帮人是玩过枪,不敢跑了。估计九月以来, 校卫队受尽各方面的气,他们冲上去,一顿打。也没注意到混乱中跑掉一人。那 几个寡不敌众,全给打趴在地上。这时,跑掉的人回来了,还带过来一群人,这 下校卫队惨了。因为来的是武警,而且人更多。正当校卫队呼天抢地的时候,其 他的校卫队听到枪声,全冲过来了,因此,事后我一直怀疑,校卫队的枪,也许 只是信号枪,而并不是人们传说的真枪实弹。于是一场混战,直到双方领导赶来。 而那几个小女生早跑得不见了踪影。原来,那群人是军训的教官,叫了英语系几 个女生吃饭,然后大半夜里逛“街”,被校卫队碰个正着。   枪击事件不了了之,好在没出人命,学校正焦头烂额,又加上人家是请来的,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学生就不一样了,平时被我们骂的校卫队成了英难,教官们 被恶骂一顿,包括那些“丢学校脸的不要脸的”女生。不过,沉闷的校园也因此 有了些亮色,人的精神稍微振作了。人总是要激励的。我想,这个事件让很多人 从凶杀案的思维中解脱了出来。哪怕是件坏事,也能打断前一事件对人们的持续 影响。因为,人们终于不再谈一件事情了。   接下来的事件,虽然也是坏事,我想,起了同样的作用,同样消解凶杀案对 人们思想的定势。   那就是,学校最好的三灶,竟然出现了中毒事件。“灶”,古城话,意思就 是食堂,三灶,就是第三食堂,是学校里饭菜最好的食堂。一直受人尊敬的三灶 在领导们再三要求安全的九月下旬,放倒了几十学生,当然,也无大碍,不过拉 肚子加上呕吐而已,有人可能肚子还疼了几天。在这几个学生在医院哼哼唧唧的 时候,他们不知道,他们娇贵的肠胃,让人们宿命起来,一连串的事件,让人们 觉得,难道,真的有一股神秘的力量,让这个园子里的人不安?   我相信,这种阴森的气氛,影响了很多人的心理,让他脆弱的心理,无法承 受。   事实,确是如此。   三、十二月,三楼   转眼三个来月过去了。   人们在不安和猜疑中度过,在这样的气氛里,人人都感觉压抑。十月间办了 校庆,又换了校长,这一切,都无助于情况的改变。我在十月校庆的一次活动中 喝多了劣质的三块钱的沱牌曲酒,而且在夜风中着了凉,头痛经月。我后来想, 我的放纵,大约也是为了解脱。我原来内心也是个局促的人。头痛好后,我决定 考研,以此来打发空虚的大四岁月。这个时候,离考试仅有二个来月。我像一条 老狗一样,在寒风中缩着脖子,在教室、宿舍和食堂间跳来跳去。生活紧张而简 单。   那是个很晴的中午。我记得如此清楚,是因为,此前阴沉好久了。我从八教 出来,就觉得路人兴奋异常,仿佛看了狗打架,不关己事,却又蛮大兴趣的样子。   就在刚才的三四节课上,我们系一个学妹从三楼教室里跳下来了。坏消息总 是很快,不到一个小时,全校尽知。   这个女生我是认识的,低我一级,那时是大三,H省的,个子高高的,有些 瘦,不苟言笑,时时一副傲人的样子。就是这样一个人,却跟班上一个体育特招 生谈上了恋爱。我很奇怪,也很不解。在我的眼中,体育特招生总不令人很满意 的,无论是生活上还是道德上。后来,我把这奇怪归结于感情的无序,也就是说, 一男一女的结合,往往出于偶然。   事前的一年时间里,我常常看到两个人相形相随,但并非像一般的恋人那样, 卿卿我我,最多见的是两个默默而严肃地在一起走,很快地走。不像是在谈恋爱 的样子。   恋爱是别人的事儿,幸福也好,悲伤也好,也是他人的。但很多时候,我还 是忍不住地奇怪。   那天课上。没有人知道为什么。那个男生突然打了女生一个耳光。他两个并 排坐在一起的。接下来的一幕让人目瞪口呆。女生跳起来,左脚踏上椅子,右脚 趁势踩上桌子,翻身从窗口跳了下去。这一切,都在刹那间,事情极其连贯而一 气呵成,仿佛事先排演,老师,还有学生,呆了好久,才回过神来冲下楼去。   女生倒在地上,一经扶起,就昏过去了。   女生右膝粉碎性骨折。   我再次见到她时,已是来年春末。我永远忘不了那一幕。她直着伤好后不能 弯曲的右腿,一如以前,倔强地走在路上,目光冷静,面如死水。她的母亲,一 个慈祥的北方老太太,跟在后面,泪流满面。她已经被学校开除了。而那个体育 特招生,却无任何处分,也无半点愧疚,至少,我没有发现。   其中的诡异的因果本末,也无人能解。   多年以后,我仍然清晰记得女生的面容,以及那个春末的风中,她坚强而努 力地也向前走着,也忘不了,那伤心得只能哭泣的无助的母亲。我不知道,伤残 了她以后的日子如何度过,她的生活幸福吗?她后悔吗?   那一天,是星期二。   四、十二月,四楼   星期二的流言一直延续到星期三。   星期三前一二节下了,我就从八教出来。复习期间的习惯:每个周三的上午, 来洗一周来攒下的衣服,只所以选在周三,是为了在一周的中间休息一下,平均 一下时间。   我从八教一出来,就遇到生物系的Z,Z是个交游很广、消息灵通的人。这时 的他,正伸着脖子,四处张望,见到我,就一颠儿一颠儿咧着嘴过来。为了解除 我的疲惫和他的好奇,我跟他散步出来,从学校的老西门出来,新西门进去,绕 校一周。   Z对我们系的人表示了极大的蔑视。他指昨天跳楼的事儿。他说,人跳下去, 如果还清醒,就不能扶,一扶,肯定坏事。要轻轻地捧了她的头,慢慢让她坐起 来。Z不会放过任何机会表示他的渊博,他说,人跳楼的时候,你不能去接,这 样的话,人下来会把你砸死,两败俱伤;要站在边上,将他平推出去,以缓冲下 坠的力,这样,跳楼者充其量受点伤。为了让我相信,他说,这是体育系的人告 诉他的。体育系的相关课程里,有这样的内容。Z是我的好朋友,用古城的话说, 跟他一起“谝”,让人轻松。   我回到宿舍,拿了衣服到一楼水房,开始洗衣服。古城是个严重缺水的城市, 以至于只有一楼才会有水。我沉浸在洗衣服的快乐中,心无旁骛。那时我为什么 如此精力集中,我现在总是想不起来原因,大概是换了个生活的状态?   突然,我听到外面噪杂的喊声。我木然地听了一会儿,然后本能地冲了出去, 本能告诉我,又有大事件了。我是那么的慌忙而失神,因为我跑出来时,手里还 提着我的洗衣盆。   我抬头,对面楼上的阳台和窗口,站满了人,他们在喊着什么,我一点也听 不见,就像做梦的感觉。有的时候,你在梦中,想跑,却跑不动,想喊,却喊不 出,看到别人在说话,却听不见。我这时,就是如此的状态。我是那样的失态, 仿佛有很大的魔力,控制了我,让我显得可笑。   我转过头,我正好看见了。   那个女生从四楼跳了下来。   她从四楼跳了下来,老式的宿舍楼,窗外的墙上,都钉着铁丝,是晒衣服用 的。三楼的铁丝绊了她的腿,她在空中转过身,头朝下,栽了下来。   此时,我写得这么轻松,其实,事发的突然,让人忽略了时间,在整个事件 中,我一点时间的感知都没有,只是感觉一下子,一下子就发生了。在她下坠的 同时,我丢掉盆子,奔了过去,我心里想着Z的话,要平推,不要接,要平推, 不要接……我坚信,这是本能的冲动,是人相互救助的本能,而不是我的什么高 尚或英勇,那个时候,什么都没有想。连盆子丢掉,也是事后想起来到处找才找 到的。   我慢了几步。她在我前方五六步远的地方,掉到地上。坚硬的地面,身体软 绵绵地掉到上面,就像一个麻袋坠地一样,“扑”地一声,真切地传入我的耳朵。 她的嘴里,鼻子里,血涌了出来,紫色的,大团大团喷出来,流向颈后。她自从 坠地,就一动没动。她已经死了。   我手足无措,只能围着她转。这时,我听清了对面楼上的话,“扶起来,扶 起来……”可是怎么扶呢?我下不了手。   第二个赶过来的,是附近烧锅炉的师傅,他一看,就说,不行了,人不行了。 人越来越多,但只能围观。   送医院吧。   正好楼下有一辆普桑,那个时候,普桑是很高档的车。有学生叫借用一下, 那司机死活不肯。我两同学,一是个回族,一个锡伯族,捡了砖头就要砸车,女 车主忙跑过来,说,好,拉人,好,拉人。   我没有去医院。后来听说,人送到了医院,医生一翻眼皮,就说,不用救了。   我回到水房,才发现盆子不见了,我找到水盆,再洗衣服,我才发现,我的 手在抖,不断的在抖,甚至拿不住衣服。   我不知道,她是如何决定,我可以肯定的是,她在跳下来前,肻定在窗台上 站了好久,因为对面楼上的喊声持续了一段时间,我才听到;也有人说,她站在 窗台上,这里,同宿舍的人回来了,一开门,看到这样的情况,吓得惊叫,然后 她就下来了。还可以肯定的是,如果没有窗外的铁丝,仅仅是四楼,她或许不会 死。我同样可以肯定,她的憔悴的面容,枯黄的头发,表明她受尽了生活的煎熬, 她或许在情绪中挣扎过,同命运抗争中,但终于挣脱不出。如果人世间多一点关 怀、温情、谅解、同情和体贴,那是不是人人都可以过上幸福、愉快的生活?记 得有个人说过,他人是你的地狱。我幻想着人人互为天堂。   我奇怪我竟亲临到这样的环境里来,是人生的吊诡还是命运的安排?!一连 几天,那个镜头在我眼前浮现,一个穿着深红色棉衣的长头发的女孩子,从空中 飞下。   女生是外语系的,大三了,B市的。事情发生后,家里只来了她姐夫,可能 父母都还不知道吧,也可能,家里很困难。我隔壁宿舍有个同学,是内蒙的,因 为我是第一个到现场的,她姐夫就来找我,想问问情况。   我见了他,一个老实巴交的工人,一口的S省话,是从S省迁去的,我说,我 也是S省人,但这,无助于气氛的缓解。我把我看到的,给他讲了一遍,他同样 没有什么话,只是约摸说了点儿感谢的话,就走了。   学校终于表态了,说女生是要求入党,没有实现,才走上绝路。这样的表态, 让我们愤怒!很长的一段时间,我们都嘲笑这个荒谬的解释。   学校终于推掉了责任,老实的工人兄弟无力也不知如何去做。这一切,终于 惹恼了我隔壁宿舍同学,他是M省人,他的父亲是自治区X厅情报处长,所以,他 不怕事情闹大。他和另外一个自治区领导的女儿,一个很漂亮、绝难看出是塞外 女子的一个干练的女生,招集N省一些学生,找到校长办公室。经协商,学校补 偿给女生家2万块钱。   我记得,那是一个阴冷的上午,有些小雨,我的内蒙同学和那个女生以及几 个N省学生,去三兆,古城的火化场。学校没有出面,甚至系里也正式没有出面, 现场只有几同乡的学生。   就在这样一个阴冷的上午,一缕青烟飘向天际,自由而无羁,难道,人死后, 灵魂真的能像轻烟一样么?那样的解脱?那样的不再牵挂?   但有一点却是事实,那留给活着的人的,是极大的负担。   两天后,星期五,晚上八点开始。一场秘不可宣的寻人,已经传达给部分学 生。   这次,我没有参加。   五、星期五,有雾的夜   转眼到了星期五。   多少天的阴湿天气,加上连日来迫人的气氛,让人更觉寒冷。我常常想,其 实恐怖,并不是恐怖本身,而是恐怖所造成的环境。就好比看恐怖片,最令人毛 悚的,不是鬼魂,而是里面的光、影和背景音乐。   我无论如何也看不进书。我就去找生物系的Z,约他去看资料片。所谓资料 片,是古城电影制片厂从国外引进的新片,专门给制作人员参考的,片子很新, 几乎与好莱坞同步。片子未经翻译,干脆就是字幕,好一点的,就是一男一女, 自始至终配完所有的男声与女声。因为厂子与学校关系较好,他们每周五拿来放。 在那里,我看到了至今还在内地看不到的片子。   Z住在老宿舍区,我去找他。我转过路口,按以往,就可以看到他的宿舍楼 了。就在这时,天降大雾。从天垂直而降,就像电视剧里的特技,仿佛有妖魔自 天而降,一时间伸手看不见五指了。我边走,边大声地喊:啊,呜,啊,呜。我 后来想,我是怕的,这样,是给我自己壮胆。   Z竟然不在。我独自看了电影。片名早已忘记。但我回到宿舍,竟也空无一 人。后来,他们回来,我才知道,他们都去找人了,在这个极冷的黑夜,他们摸 遍了附近的所有角落。   我们系里一个女生不见了。   她在桌子上留了一封信,就走了。时间大致与我走在路上的时间相仿。   所有出去找的都一无所获。因为,在夜里十一点的时候,女生自己回来了。 但是,已不能说话,两眼呆滞。她“疯”了。她去哪里了,做了些什么,永远不 可能有人知道了。   找的人陆续回来,有的人很晚很晚,那个时候,没有呼机,更没有手机,甚 至连公用电话都极少。在那样原始的条件下,我为他们感到敬佩。但是,所有的 人,对此手足无措。   第二天,系里派了二个学弟,把她送回了重庆家里,算是休学一年。她回来 的时候,我已经离开古城,据说,她已经形容大变,身体臃肿,头发凌乱,痴痴 呆呆,一看就知道失常了。休学一年,实际加重了她的病,因为没有治疗。系里 又把她送回去了。她再也没有来。虽然如此,学校仍给了她学位证和毕业证,算 是她与学校无关。但,那些证件对她来说有什么用呢?后来班上有与她关系好的 女生专门去重庆看她,一见她就哭了。因为,那个时候,她已经不认识人了。一 个人就这么毁了。我对学校极端的不満。因为,如果在发现的时候就送到医院, 也许可以治愈,因为精神分裂症在最初的时候,据说是能医好的。一送回家,家 里条件不好,就耽搁了,终致不治。   我与重庆女生交往不多。她是个典型的川东女子,平时文文静静的,似乎有 些内向的样子。如果生活正常地下去,她可能平安一生。但是,生活是那么的偶 然,这个偶然改变了她的一生。其实仔细想,生活就是一连串的偶然,有的幸福 欢乐,有的悲伤不幸。我们自己每个人,又何尝不是呢?你遇到的每个人,哪个 又是命中注定的呢?而遭遇到的每件事,事后想想,又何尝都是必然!   重庆女生的偶然,是她宿舍住进了一个体育特招生,专长掷铁饼,就是她, 曾经把我的一个150多斤的小老弟,一下子扔出操场外,仅仅因为他影响了她的 训练。特招生跟体育系的人很熟。半真半假的,就给重庆女生介绍一个体育系的 男生,具体过程如何,是不可知的了。但是,重庆女生是陷进去了,或许,她爱 上他了。对的,是爱,无论如何,是她心中的爱,是每个人心中都有的个性的爱。 不过,在很多内向的女生中,有爱是可怕的,因为,她会投入很多、很深,把自 己当成爱的对象的人,看得很重。也就是此事以后,我,都怕与内向的女生交往, 怕一不小心,就会让她受到伤害。   甚至他们“恋爱”了多久,都是不确知的。我一直怀疑,那个体育系的男生, 不过是把她当成玩偶而已,当然,这个男生我也从来没有见过。   但最终,体育系的男生提出分手。重庆女生竟表现很平静,跟往常的一样沉 静。但我想,在这平静的深处,必然有着大的波澜。这还是在夏天的六月。   事情发生变化是在十月以后,后来女生们回忆说。那个时候,由于九月事件 的发生,男生一律不得进入女生楼。为了方便联系,在每个女生宿舍,安装了所 谓“传呼器”,可以报警,同时兼做找人之用,在院门口喊话,在房间可以对话 的那种。十月以来,重庆女生经常突然跑出去,然后到院门口站半天,仿佛在找 什么。如此者多次,宿舍的人就问,你在做什么?她说,你们没有听到吗?他在 叫我啊?很认真的样子。他,是指体育系男生。可是每次下去,他就不在了。她 似乎在自责,于是就沉郁了。   十月份,这个古城最美好的日子,重庆女生产生了幻觉。   而这一切,却没有引起人的注意。   此后以来,一连串的事件发生,接连近月阴冷天气,这种迫人的氛围和力量, 让人压抑,让人慌乱,就像那古城引以骄傲的古老的城墙欲摧下来一般,正常人 都欲将断魂之状。重庆女生的精神堤岸,一下子垮了。   人,真是最脆弱的动物、最值得可怜的动物。我们貌似强大,可我们内心柔 软。我们科学昌明,而心理,却日渐虚怯。   有的时候,我还想起重庆女生。不知道现在她怎么样了。如果她像以前还好 的话,想必也已成家,想必也有子女了。而如今,她是什么样的生活呢?   六、一夜数惊   惊慌中的人们开始盲动和怀疑,他们感觉,身边的一切皆有可疑,处外充满 了传说和流言。有人说,校长终于到楼观台请了道士来,要在夜里有所举动;也 有人说,校长亲自去访问了心理系的老师,以求对策,但终于没有见任何动静。   终于在一个中午,我以前提到过的那个N省学生,神神秘秘地跑到我们宿舍, 撩起他的大衣让我们看,只见在他腰带上夹着一张黄纸,上面画满了弯弯曲曲的 道道。看我们惊讶,他正色说,这是符,护身的,是请有道行的人画的。这个有 道行的人,是我们班一个女生的男朋友,当时他在古城,也不知有何职业,但据 说精于此道。   道士也好,心理教师也好,护身符也好,后来看来都无大用,因为人心仍然 浮动。我们常常在女生楼的集体喊叫中惊醒,人们在草木皆兵的氛围下,一夜数 惊。不过,结果往往是子虚乌有。只有一次,据说很多对面的女生看到这边楼里 有男人的身影。校卫队和学生搜寻达旦,却一无所获,后来推测,那个身影估计 是我们系的一个女生,就是上次提到的掷铁饼者。她说,她又在半夜听到喊声, 怒不可遏,提起棒球棒,水房卫生间一路找去,对面的人在模糊中看一个矮胖的 身影,短削的头发,晃来晃去,越发尖叫起来。掷铁饼的女生因此很是郁闷,她 扛着球棒在楼下转了好久,似乎是让人们认清她的身影以免再生误会。   一天夜里,我一个老乡来看我,他说,古城是不能呆了。你看这十几朝的古 都,层层履压,压住了多少冤魂啊,太阴森了。你去看那个城墙,你敢在下面走 吗,那么的压抑。   我们的想法是,要快快离开,这里一天也呆不下去了。逃离,是最好的设想。   马上寒假来临了,人们匆匆离去。校园一下子空了下来。   我想,时间,能让人消弥一些,而节庆,也让人快乐,这个不安的特殊的学 期,注定要成为我们的谈资,成为念念不忘的梦魇。   七、最后的六月   果然,寒假过后,一切归于平静。那种恐怖的气氛消散了。人总是善于遗忘 的,哪怕是事关自己,也往往如此。接下来的日子虽然沉闷,但也平静。   毕业班的生活总是无序的。人们急急忙忙做着自己的事儿,谈恋爱的谈恋爱, 找工作的找工作,发泄的发泄。我意外地考到了W市,所以,也愿意落个闲云野 鹤。   终于在六月初,仿佛是真的有魔鬼的盒子一样,又打开了。   那个有些热的六月的傍晚,七教的九楼,她飘然而下,越过楼下的绿化带, 跌在坚硬的水泥路面上。   事发在卫生间,当人们上去的时候,上面是一地的血水。她在九楼无人的卫 生间里,先是切了自己的腕,估计很痛,就打开水龙头去冲,以加快血流的速度, 血水四溅。但还是忍不住,就从九楼的窗户跳了下来。第二天,我去八教,路过 七教的时候,抬头看去,那个窗口下面的墙上,沾着大片的血迹。   我猜不出,她为什么有如此的勇气和坚定的死念。在她切腕的时候,她可以 反悔;在她冲水的时候,她仍可以转念。从她义无返顾的窗口一跃,我知道,她 对人生绝无留恋。   可以想知,校园的平静又被扰动。干部们都下到学生中间,做解释、疏导。 我们也被召集起来,传达校方的文件。文件把女生说得很不堪,将女生进行了细 化描述,说其容貌不佳,心理极端自卑,终致走上绝路,云云。在我们的起哄声 中,辅导员念完之后,扬长而去。   但无论如何,其中的真相是不得而知。实际上,我们也无心关注了。人都疲 了,怠了,仿佛一切都看穿了。舆论对女生的同情也少了许多。也许,在这个学 校,发生这样的事情,已经习以为常了。   八年以后,八月我参加一个会议。在太白山下的一个度假村内,一个游泳池 边,一些代表在喝茶,聊天。跟我一起坐的,是古城考古队的一位女考古工作者。 我们有心无心地聊着一些无关痛痒的琐事。我说出我曾经的学校,她就无心地问, 哪个年级,我说了。她说,你肯定知道XXX。我笑,人很多,不是每个人都认识 的。她说,她在那年的六月自杀了。我猛然想起来了,那个最后的六月。   她说,她们是很好的朋友。在高中,她就坐在前面,关系很好,经常一起聊 天,她是个很快乐的人。高考后,全班就她们俩上了大学。   她说,我去了武大,读考古。她去了你们学校,读中文。   她说,她出事儿的那天中午,武汉很热。她就想睡个午觉。可是总睡不着。 一闭眼,她就出现在我的眼前。我很奇怪。死活睡不着。   她说,第二天,她打电话过去,就知道出事了。   我们两个相顾无言。   天黑了,清凉的风从积雪的太白山上下来,有些寒意。人生如此巧合,在这 个无意的傍晚,我们感叹人生的无常,也惊异冥冥之中的诡异。   近日来,我钻进故纸堆里,勾稽索隐一些古代儒林琐事,心静极为平静,但 却每每想起过往来,于是俯手记下,权当遣思舒情。而印象中,重庆女生唯一的 一次对我微笑,那一椿椿的往事,常常浮在眼前,越来越清晰起来。 ◆            似真亦幻话红楼   ·若 榕·   我对《红楼梦》的了解是从看越剧电影《红楼梦》开始的。   那天晚上我坐在妈妈旁边,看些什么全都记不得了,只记得演到宝玉哭灵, 一声:林妹妹,我来迟了——,越剧小生徐玉兰悲悲切切地唱到:林妹妹啊,是 我害了你呀——,那时刻我早已经成了泪人儿。我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和银幕上的 痴情宝玉同哀同怨,呜呜咽咽伏在妈妈的怀里,小手帕湿透了,黑暗中干脆把涕 泪擦在妈妈出门才穿的体面外套上。直到电影演完了,我也哭成了肿眼包。回想 起来的确很难为情,一个仅仅小学四年级的女孩,有多少的伤感直要哭到魂儿出 窍似的?   那是四十年前的往事,四十年前的人们可不象现在人的观念开放,那时对男 女之情很避讳,何况不谙人世的小女孩子,痴情痴种地在众目睽睽下为宝黛大洒 其泪,羞煞人了。不过,对于我的反常出格妈妈并没有假以眼色,虽然黑摸摸的 电影院里看不到妈妈的脸色,但是就凭妈妈把哭倒在她怀中的我搂得更紧了,就 连我的鼻涕把妈妈那套漂亮的法兰绒衣服抹成了一片锅巴糊,她也没有责怪我, 使我更对那晚的《红楼梦》记忆犹新。   当然留在我记忆中的是为自己害臊,为林妹妹红消香断有谁怜的葬花歌伤怀。 我的伤感情怀是从妈妈那里遗传来的。妈妈写毛笔字,一遍又一遍,一张又一张, 雪白的宣纸上写的不是“花谢花飞飞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的《葬花词》,就 是陆游的卜算子《咏梅》。我虽然看不懂这些诗词的真正含义,什么“驿外断桥 边,寂寞开无主”啦,什么“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啦,这些很美丽还 有点儿与世不容的清高孤傲,在我看来妈妈一笔一划写的是她内心的词儿。日久 天长我老看妈妈写的词都能够背得下来,但是我在学校里写作文可不敢写这种封 建与小资产阶级情调的老调子。   我已经到了能够分辨什么是香花什么是毒草的年纪,我本能地嗅觉出我的封 资修的根源全部来自妈妈的小书橱。妈妈的小书橱里良莠不齐,既有装门面的马 列主义政治精装丛书,还暗藏了为数更多的使我没有勇气在我的小同学面前昭然 揭示的毒草类型的古书和洋小说。   妈妈不喜欢我翻捣她的书橱,就好象妈妈不喜欢她的同事们贸然撞进她的房 间里。那时候的人不请自便擅自登堂如室,在别人家探头探脑是家常便饭。其实 也就是书,又没有财宝,可她拒人千里的样子好象人们窥视到了她的秘密或是财 宝。妈妈仿佛把橱子里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词连同她自己,一古脑儿都深深地锁进 她的书橱里。   就是在动乱来的那一天,我突然长大了。街上是轰轰烈烈破四旧的风声鹤唳, 妈妈打开书橱,和我一起清理她的“四旧”。看到妈妈爱不释手地翻开这本书看 看,又万般不舍地抚摸着另一本书,最终都被塞进了炉火。烧焦的书页化飞成数 不清的黑纸花,纷纷扬扬地落在拼花地板上,落在红木家具上搭着的那条妈妈的 白纱巾上。从此,我无忧无虑的少年时代犹如空气中的黑纸花随风而飘。   在书橱的最底层,妈妈搬开压在上面的书,露出旧报纸包得方方正正的纸包。 里面是一部破得快要散了形的线装古书。退色的蓝布书衣几乎辨别不出原来的颜 色,褐黄的象牙扣针依然别在书衣残破的布扣里。发黄的旧报纸里有数不清黑芝 麻粒似的的书虫粪,细小的书虫怅然逃窜。这是什么书啊?我无数次的探宝竟然 不曾发现。   这是清朝皇帝老师家里的《石头记》,妈妈的声音仿佛是遥远的回声。面对 这一部厚厚的饱经沧桑的《石头记》,妈妈斟酌难舍,不忍付之一炬。我自作聪 明出了个好点子,抱起大书,来到厨房的柴火间,拖出烧饭的煤球筐子,把书埋 在脏乎乎的煤粉底下。自以为我找到了世界上最安全最可靠的密处。终究还是被 抄家的人翻了个底朝天,抄走了一代帝师府里流传下来的清朝版本《石头记》。   我与这部点醒世人,道尽人间悲欢的奇书有过一面之缘却失之交臂,在危机 四起的仓促中连打开书衣看一眼的念头都来不及闪过。许多年来我惋惜这部再也 找不回的清版《石头记》,宁可相信我的生活里从未有过这件事,这部书。它真 的曾经被深讳莫如地藏匿在妈妈的红木雕花的书橱里?它曾经在冥冥之中,从沉 睡的老书衣中醒来,警示由盛而衰的无常人生?   那部古老神秘的《石头记》,来自福州城外螺州小镇上的清代帝师府第,之 所以失散民间,原来这又是另外一部《石头记》外的石头记,人间世态何尝不是 石头记的重演轮回。五十年代初期的土改运动清抄了高门大户的帝师老宅院,顷 刻之间冲开朱红的重重描金门。宅第里抄查尽空,只剩下散乱在地,堆积如垃圾 的书纸无人问津,扫地出门。妈妈在废纸中见到这部蒙尘的《石头记》,拾了来, 收藏了许多年。   这书,还是消逝了。返回它最初的太虚境界了吗?   妈妈去世后,整理妈妈的遗物,又看到当年的那件法兰绒外套。时隔几十年 妈妈仍旧保存着她最好看的衣服,用她围过的白纱巾仔细裹着。如烟如云的白纱 巾里面仿佛是一整个过去的幻影。时光将浅灰的法兰绒染上了岁月的沉淀,我忧 伤地追寻衣襟上我儿时的泪迹,还在吗?我难辨那是沧桑的色洇,还是往事依稀 的痕迹,恍如我似真亦幻的往事。   2002年12月3日,凌晨,达拉斯 ◆            马先生的婚事 ·未原·      马先生当然姓马,名叫学武,马学武。挺好听,挺神气的名字,大概是他爸 爸读了毛主席的那首“不爱红妆爱武装”的诗以后给他取的名字。这么说来,马 先生应该是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出生的,有四十来岁了吧。   四十来岁的马先生,长得瘦瘦高高的,一头乌黑的头发往右面一边倒地梳着。 马先生是读书人,戴一副很厚很厚的,瓶底一样的,有一圈圈轮廓的近视眼镜。 但他看书时却不戴眼镜,看他太太的时候才戴。马先生可爱他的太太了,真心地 爱她。他跟她说:“爱你没商量。”太太也高兴了,抱着他亲一下,也说“爱你 没商量” 。在他眼里,太太是朵盛开的鲜花,美丽又可爱。这和她的身材长相 没有关系。我这么说,并不是说他太太长得不怎么样。其实马先生的太太长得的 确挺好的,但是关键是马先生不看重这外表的东西,他看重的是他太太本质的方 面。他夸奖他太太人好,本质好。   “你别看我老婆漂亮,我不在乎,我完全不在乎。”马先生总是这样对那些 羡慕他娶了个漂亮太太的同事们说。“我老婆啊,好就好在……”,马先生打住 了话头,嘿嘿地笑着,再不往下说了。   “你不在乎她漂亮,那你在乎她什么?”这年轻的同事喜欢追问。   “嘿,跟你说也说不明白。我在乎她人好,本质好。”马先生拍拍小伙子的 肩膀,以过来人的身份语重心长地说,“年轻人,找老婆要找人好的,关键是要 本质好,本质好,懂吗?这是外表长相不能替代的东西。”   “什么人好,本质好。不能说得具体一点吗?”   “嘿嘿,跟你说不明白。”马先生摇摇头,神秘地笑笑,再不肯多说了。   马先生不肯多说是有原因的。他爱他太太最重要的一点,也是他最满意的一 点,是他太太是没有结过婚的。你别误会,我不是说他太太现在还没有和他结婚, 是说她太太和他结婚之前,是没有结过婚的。三十多岁的女人,没有结过婚的, 而且还是个漂亮的美人,现在这社会里到哪里去找。光凭这一点,马先生就对那 个为他牵线的热心人感激涕零了。马先生可是找了多少年才找到的这样的人的。 想到这来之不易的美满婚姻,马先生就不由得心花怒放。   马先生站起身来,拎起公文包,准备下班回家了。他照例走到镜子前,检查 一下自己回家前的形象。他从公文包里取出一把小头梳,小心地把一丝有点乱的 头发梳理平整。镜子里的这男人,虽然稍稍嫌瘦,但是高高的个子,五官也还端 正。马先生对自己的长相还是挺有信心的。他觉得以自己这样不俗的长相,配他 那漂亮的太太,在外表方面应该是没有问题的。问题在于内在的方面。马先生自 己的本质没有他太太好。想起这一点,他就内疚,就忐忑不安。本质不好的,娶 了个本质好的,不太门当户对,有点理亏。有点亏心的马先生,约会时就不敢对 面前的美人明说,好在对方也没有问。直到现在,他们结婚有近一年了,马先生 还没有和她提到自己以前的事情。   马先生不能说。他要有了婚姻的保险系数才能说。这婚姻对他太重要了。他 经常想起前妻离开他后他对自己发的誓言,他是一定要再娶一个没有结过婚的女 人的,否则他再不结婚了。他不知道为什么非要找个没有结过婚的女人。也许这 就是他家族的传统,也许是他觉得女人和别人结过婚就不可爱了,反正他就是看 不上所有结过婚的女人。对她们,他就是没有那种感觉。他无法想象娶个离了婚 的女人是什么样的感觉,那是他无法接受的。他知道,作为一个离过婚的男人, 自己却看不上所有离过婚的女人,道理上有点讲不通。但是事情就是这样。他改 变不了自己,他也没有想过要改变自己。他相信,这世界上既有像他这样非常计 较女人是否结过婚的男人,也一定有他所期望的那种不计较男人结没结过婚的女 人。这样的男人和女人碰在一起,一个喜欢花好,一个欣赏月圆,双方就可以结 婚,就能各得其所称心如意。就像溪里的卵石,各自形态不同,有的大块,有的 小些,有的长角,有的凹进,在流水中跌跌撞撞,翻滚摔打,最后都好好地镶嵌 在一起,各得其所,相安无事。所以,马先生是想过的,自己这样的男人,有这 样的婚姻观,这都没有什么问题,问题在于要找到那样的女人。   让他没有料到的是,自己想找个没有结过婚的女人,竟然这么难。年轻的女 孩子嫌他太老,他看得上人家,人家看不上他。年长点的,要么就是跟他一样结 过婚的,要么就是高不成低不就,打算独身一辈子的。老天有眼,让他最后碰到 了这位老黄花姑娘,居然还成了事了。想到这里,马先生转过身来,看看那位坐 在工作台前正跟谁打电话的红娘女同事,从心底投去一个感谢。   只是结婚后本质不好的马先生对这位新娶的太太总感到问心有愧。问心有愧 的马先生见到马太太,就觉得自己高高的个子顿时矮了一截。个子一矮,就觉得 太太不但更漂亮而且形象也高大起来,自己也就有事没事总得对太太挂着个笑脸 了。   最近一个多月,马先生的笑脸就更灿烂了。   一个月多前的那个晚上,马先生正在灯下读一本书。马先生双手把书捧到眼 前,眼睛凑在书页上一行一行认真地读着,有时还做点笔记。马先生的眼镜就在 书桌上静静地摆着,马先生的太太就坐在身旁的沙发上看着电视。马先生看的那 书,封面他用包装纸包了起来,为的是不让太太知道他看的是什么书。但他并不 躲避着太太,他就在太太的身旁读着这书。他把书的封面包了起来,为的是给她 太太一种神秘感,给这美满的家庭生活再增加一点有趣的色彩。   “你看的什么书嘛?”太太做出不满意的样子又问他了。   “好书,好书,亲爱的,”马先生把眼镜赶快戴上,抬起头来,冲太太献上 一个盛开的笑脸。“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你别看了,我想跟你谈谈。”太太有点心事的样子。   马先生的心里略为一沉,他总担心太太知道点什么了。但是马先生的脸上依 然保持着盛开的笑容。“啊,亲爱的,你要谈什么?”他合上书,小心地问。   太太叹口气,心事重重地看他一眼,却没有说什么。   马先生心里更不安了。他收敛了笑容,认真地问太太:“太太,我有什么做 错了吗?你指出来,我改,我一定会改。”   太太依然沉默。   马先生的不安就又增加了一层。他更加相信,太太是已经知道点什么了。噢, 天哪,我怎么没有早点自己告诉她呢。他这样想。自己要是早点告诉她,主动坦 白了,就凭这种态度,太太也许就原谅了自己了。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嘛。现在 怎么办?马先生有点急了。   “亲爱的,” 马先生用他最温柔的声音呼唤了一声。这声音比春天里徐徐 的暖风更温柔,更多情。这声音和那围着鲜花飞舞的小蜜蜂的嗡嗡叫声一样悦耳, 一样动听。这样温柔多情美丽悦耳的声音,从马先生的心底里出发,从马先生的 口里传出来,传入马太太玲珑剔透的耳中,终于使马太太有了反应。   马太太的反应是正面的,正如马先生所期望的那样。马太太的脸上露出了一 点点笑意,虽然这一丝笑意依然没有冲散她那淡淡的忧伤的神色。   马先生为这一丝笑意所鼓舞,精神为之振奋。   “太太,亲爱的,”马先生继续用他最温柔的声音说,“你要知道,如果我 以前有什么错,请你一定要原谅。过去的错已经属于历史。历史是不能改的,我 们看人不能光看历史,也要看未来。历史不能改,未来是可以计划的。我爱你, 我就会改正我的错误,你爱我,你就会原谅我过去的错误。我们的未来就一定会 很美好。”马先生想说,未来我不会再有错了,未来我听你的话,一切听你的话。 但这话他只是在心里对自己说了,却没有说出口来。   “真的?”太太犹疑地说。   “当然。亲爱的,难道你不知道我有多爱你吗?”马先生恨不能把心掏给太 太看了。   “那,那你,”太太叹口气,欲言又止。   “太太,你说吧,我听着呢。”马先生不安地看着太太。   马太太抿着嘴,犹豫着。她的眼帘下垂,眼光避开马先生急切的视线,落在 马先生拿在手里的书上。“那,那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在看什么书?”   “啊,是这样。”马先生如释重负。他坐到太太身边,翻开书页示给太太, “太太你看,我读的是什么书。”马先生微笑着,热切地注视着太太的反应。   马太太的脸上立刻起了红晕。“你看这个干什么?”   看到太太娇羞的样子,马先生心里就高兴了。   “亲爱的,你听我说,”马先生说着,向太太身边靠近了一点,他的右手也 不轻不重地搭在太太的好看的肩膀上。马先生有话好说了。   马先生心里是早有一本计划的,但是他一直没敢对太太提出来。结婚以来, 马先生和太太的关系应该说是很好的,至少没有什么具体不好的事情发生过,更 不要说脸红吵嘴之类的。但是马先生又总觉得,自己和太太之间的感情好像缺乏 一点点什么他期望的东西。缺点那种随随便便的无间无碍的亲热,或其他什么东 西,具体是什么他也说不清楚。他只是觉得好像是这样。有时他也相信这只不过 是自己的心理问题,是他自己隐藏在心里的那点隐私,那点对太太的内疚,让他 不能光明磊落地享受和太太的爱情。就是这点讲不清楚的什么因素,使得马先生 把计划一直压在心里,没敢对太太提出来。但是今晚看来离开成功就只差一步了。 他要趁热打铁,要把生米做成熟饭。   马先生把手在太太肩膀上不轻不重份量恰好地放好了,然后说:“太太你看, 我们早晚是要有个宝宝的,是不是?”   马先生说完这句,停下来,看了一眼太太的脸上的反应。马太太若有所思地 点点头。这给了马先生更多的信心和勇气。他于是接着说,“反正我们是要有宝 宝的,我就要早早地把事情准备起来。我准备得越早,越充分,你就越不用操心。 所有的事情由我来做,当然生宝宝的事要你做。你只要生了宝宝,所有其他的事 务我来做,当然,还有喂奶的事也要麻烦你做。其他的,都由我做。你就专心生 宝宝,喂宝宝,将来我们的宝宝就很健康,你就是个幸福的妈妈,我就是个幸福 的爸爸。”马先生一边说着,一边想象着自己已经有了可爱的小宝贝,想象着小 宝贝正贪婪地吸着太太乳汁的样子,想象着太太喂奶时甜美的样子,想象着自己 满头大汗伺候在太太身边的样子。那是多么美好的一幅画图啊。   马太太低头听着,脸上显出红晕,不知道是因为激动还是含羞。“那你真的 想好了,我们应该有个宝宝了?”   “是的,亲爱的。”马先生更高兴了,放在太太肩膀上的手也增加了份量。 太太不但没有反对,看来倒是在期待着他的要求。马先生于是把所有他脑袋里想 得出的,现在就应该怀上孩子的好处,一条一条地讲给太太听。马太太听着,点 着头。   马先生和马太太说得更多了,他们就依靠得更紧了。   事情比马先生设想的要顺利的多。那晚上,马先生就在马太太的土地上播下 了第一批种子。他后悔没有早点把这些道理讲给太太听,否则他的幸福的种子早 就发芽扎根了。   现在,马先生的种子是已经确定在马太太的土地上发芽扎根了。马先生说不 出有多高兴。传宗接代固然让他高兴,但这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马太太, 这个没有结过婚的女人,再也不会从自己身边飞不走了。哈哈,事情到这一步就 算是搞定了。想到这里,马先生不由得有点洋洋自得,几乎想吹起口哨来。   可是马先生没有吹口哨。马先生本来就不是那种容易得意忘形的人。想到太 太,想到正在太太土地上生长的种子,马先生觉得自己是有理由要得意的,即使 因此而忘形也不为过分。但是想到自己一直对太太掩藏着的,至今尚未坦白的那 份秘密,他的得意就被一丝内疚冲淡了许多。   不过,到了明天,确切地说是过了今天晚上,马先生就再也不必感到内疚了。 因为马先生已经决定,就是今天晚上,他要对太太和盘托出他的秘密,要向太太 坦白他的不光彩的前婚,坦白自己过去的一切,要请求太太的原谅。马先生有十 分的把握,太太是一定会接受会原谅的。要是在一个月以前,马先生可不敢说这 样的话,但是今天他能说。今天的马太太,这个正培育着他们共同的新生命的马 太太,一定能原谅他。她不原谅又能怎么样?!有了这个已经扎了根发了芽的种 子,有了这点血的联系,他们是再也分不开了。这话这么说来,听着有点不太光 明正大,但事实就是这样。何况太太似乎已经接受了历史不应该影响未来这个道 理,那么这里面实际也没有什么不正大光明的事情了。   马先生告别了同事,走出公司的办公楼。外面依然阳光灿烂,道路上车流也 还不多。下班的高峰时间还没有到,他今天是提早下班了。在今天晚上那个重要 的时刻之前,他有一系列的事情要做。就像一部好的交响乐,在乐曲高潮到来之 前有很多前奏要先完成。   离开公司的办公楼后,马先生首先到音乐书店买来几张音乐光盘。那是书上 推荐的胎教音乐。马先生早就在笔记上记下了,这是给儿子的第一件礼物。当然 这礼物是要通过太太给儿子的,所以给儿子买的,也就是给太太买的礼物。   然后,马先生到特别服装店买了几件宽大的孕妇衣裤,买了几条柔软的小毛 毯。这也是书上推荐的,马先生早就在笔记上记下了,只等太太怀孕了就要给她 买的礼物。   然后,马先生到花市买了一束娇艳的鲜花。马先生平时是决不买花的。他觉 得买花实在是浪费。太太就像鲜花一样好看,看太太就很开心了,何必买花呢。 但是今天马先生买了一大束鲜花,而且是最大的一束。这花是买给太太的。这是 马先生从电视上电影上学的。   然后,马先生到菜市场买了一条一斤多重的鲫鱼,那是太太最喜欢吃的鱼。 吃鱼对胎儿发育也好,这是马先生听人说的。   ……   马先生满载而归。太太照常在家里等着他。   满载而归的马先生把太太感动了。看着马先生把礼物一件件地拿出来,解释 着它们的好处,太太的眼泪几乎就要流出来了。   晚饭自然是马先生做的。虽然太太也争着要做,马先生很干脆地把她说服了。 静养保胎比做饭更重要,这你能不知道吗,马先生这么说,太太也就自觉理屈词 穷。   夜幕降临的时候,最后一道鲫鱼汤也做好了。等太太在餐桌前坐好,马先生 灭了电灯,点上两支红烛。室内顿时显得昏昏暗暗,朦朦胧胧。再放上一张刚买 的胎教音乐光盘,柔和的旋律也就有了。啊,这正是马先生要的情调,所谓的温 馨浪漫情调。任何人在这样温馨的氛围里,心情总应该是柔柔的,软软的。有柔 柔软软的心情的人,就算听了最不爱听的消息,也应该会心平气和地接受的,起 码不会勃然大怒吧。马先生觉得不错,颇为得意。他看看太太。马先生看到太太 眼中含着的泪花了。   晚餐是在这样温馨的情调中进行的。马太太显然是被感动了,感动得影响了 她的胃口。虽然马先生今天做的饭菜的确比平日做的更香,马太太却吃得不像平 日那么快,也没有平日那么多。马先生自己有心事,当太太吃完了,他也很快就 吃完了。   马先生就要起身收拾碗筷,太太伸手按住了他的手。   “学武,”她轻轻叫了他一声。   马先生看到泪花在太太的眼里闪烁着。马先生也感动了,小心地又坐了下来。   “嗳,”他回答了一声,看着太太。   “学武,”马太太又叫了他一声,声调有点颤抖。“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马太太低下头,眼泪终于夺眶而出。   “太太,”马先生感到很不安了。他起身去拥抱太太。“太太,我对你不好, 我对你不够好,我,我,”   马先生一时还没有找到恰当的词来表白他有多么不好。   “学武,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太太依靠在马先生的怀里,哽咽着说。 眼泪湿了马先生胸前一大片衣服。“我骗了你。我不该隐瞒的。认识你之前我就 结过婚的,我怕你看不上我,我骗了你。我不应该的。我骗了你。”   “什么?”马先生不敢相信他听到的。他的两眼发直,愣愣地从太太的头上 移开去,茫然地看着昏暗的房间尽头。   烛光颤动着,就像马先生此刻的心情,七上八下。   胎教音乐的旋律依然那么柔美。 【网里乾坤】∽∽∽∽∽∽∽∽∽∽∽∽∽∽∽∽∽∽∽∽∽∽∽∽∽∽∽∽∽ ◆             甲级战犯的“头衔”   ·黄力民·   看到新华社6月1日电《永远钉在历史耻辱柱上》(记者贾永、徐壮志)的新 闻背景《供奉在靖国神社的14名甲级战犯》,文中对每名甲级战犯都赋予了头衔, 觉得有些怪怪的。给刑犯拟一个简单的头衔,似乎是一种什么习惯。例如“文革” 期间,“叛徒、内奸、工贼”或“野心家、阴谋家”或“大军阀”都曾作为一些 人的头衔,一说便知道是谁。又好像街头常举行的公判大会刑犯胸前挂的那块牌 子。给头衔的办法简单倒是简单,效果却可能不理想,不妨看看这14个人的情况。   “战争狂人头号战犯东条英机”:只要指出1937年6月4日至1945年8月15日 八年间日本共有9届内阁,而东条英机于1941年10月至1944年7月任首相,且空前 未有地兼任陆相、参谋总长等职,即可知道他的罪行有多大。但要说东条英机是 战争罪行头号责任者则不对,同希特勒、墨索里尼相比东条英机的地位、作用是 大不同的,书摊上可见《二战三魔头》之类的书就这样误导读者。   “侵华阴谋家土肥原贤二”:土肥原是日本陆军长期从事侵华任务的重要人 物,例如担任的职务有奉天督军顾问、天津特务机关长、奉天特务机关长(“九 一八”时期)、奉天市长、哈尔滨特务机关长,1938年主管招募汉奸头面人物组 织伪政权的上海“土肥原机关”。但另一重要劣迹是1945年4月起任陆军教育总 监(陆军“三巨头”之一)。   “南京大屠杀元凶松井石根”:不如直接说他是攻占南京的日军最高指挥官 (华中方面军司令兼上海派遣军司令)。   “杀人不眨眼的屠夫木村兵太郎”:此头衔不知从何而来。木村于1941年4 月至1943年3月任陆军省次官,这是量刑的主要依据。另外1944年8月至战败投降 任缅甸方面军司令,英国方面肯定重点提名将其列为甲级战犯。   “被绞死的唯一文官甲级战犯广田弘毅”:为什么会有唯一的文官被判绞刑? 这样说反让人不知所云,其实其劣迹很清楚,他是1936年3月至1937年2月的首相, 提出臭名昭著的“广田三原则”,又于1937年6月至1938年5月即“七七事变”前 后担任外相。   “‘九一八’事变主犯板垣征四郎”:“九一八事变”时板垣任关东军司令 部大佐高级参谋,主持制定计划,但“九一八”事变主犯应当是日本陆军当局。 “九一八”事变对以后的历史进程有至关重要的影响,是日本陆军罪孽深重的劣 迹。因此当年的陆相南次郎虽年逾70早已退出军职亦列为甲级战犯(判无期徒 刑)、关东军司令本庄繁“八一五”后自杀(参谋总长金谷范三1933年亡故)。 由于板垣长期从事侵华任务,首先由中国方面提名列为甲级战犯,但从全局说他 的主要劣迹是是战争期间曾任陆相。从1931年4月至1945年8月15日担任过陆相与 参谋总长的除已亡故、“八一五”后自杀者外,未列为甲级战犯只有南方军总司 令寺内寿一(1946年6月在新加坡狱中病亡)与中村孝太郎(仅任7天陆相)。   “扩大侵华战争的谋士武藤章”:武藤章1936年时任关东军参谋,“七七事 变”后才任华中派遣军副参谋长,这个头衔显然不合适——说“扩大侵华战争” 时间不对,说“谋士”则太小啦。他的主要劣迹应当是1939年9月30日至1942年4 月20日担任陆军省军务局长,在日本陆军该职务的地位与作用仅次于“三巨头”。 但是武藤章何以是7个死刑犯之一,可能与他最后职务、驻菲律宾的第14方面军 参谋长有关,即有麦克阿瑟意愿的影响。   “侵华舆论制造者松冈洋右”:松冈于1940年7月至1941年7月担任外相,任 内1940年8月提出“大东亚共荣圈”,9月签订“德日意三国同盟条约”,可见绝 不止是“制造侵华舆论”。   “偷袭珍珠港的下令者永野修身”:日本最高当局发动太平洋战争的最后环 节是:1941年11月4日御前陆海军军事参议官会议议决“发动武装进攻时间定于 12月初”,5日内阁成员御前会议通过《帝国国策实施要领》。会后发布“大海 令第1号”启动海军联合舰队对美、英、荷开战,署名虽是军令部总长却是以天 皇名义“兹奉敕命令……”,并有“有关具体事项听候军令部总长指示”云云, 因此偷袭珍珠港的下令者只能是天皇本人。永野修身主要劣迹应当是1941年4月9 日至1944年2月21日担任(海军)军令部总长。   “对外侵略的吹鼓手白鸟敏夫”:可能指“九一八”时担任外务省情报局长。 主要劣迹是1938至1940年任驻意大利大使。   “日本法西斯教父平沼骐一郎”:说他是法西斯教父,当指其组织国家主义 团体国本社。主要劣迹还是1939年1月5日至8月30日任内阁首相。从1931年4月14 日至1945年8月15日共有13人任首相,其中犬养毅(1931年12月至1932年5月)、 斋藤实(1932年5月至1934年7月)、林铣十郎(1937年2月至6月)已亡故,近卫 文麿“八一五”后自杀,广田弘毅、平沼骐一郎、东条英机、小矶国昭列为甲级 战犯,未列或最终未列为甲级战犯的5人若椝礼次郎、冈田启介、阿部信行、米 内光政、铃木贯太郎在战争与扩张问题上有过程度不同的异议。   “镇压朝鲜人民的罪魁小矶国昭”:虽然小矶国昭是1935年12月2日至1938 年7月15日的朝鲜军司令、1942年至1944年的朝鲜总督,但主要劣迹应当是1944 年7月至1945年4月担任内阁首相。   “残杀我东北军民的刽子手梅津美治郎”:梅津美治郎1939年9月7日至1944 年7月18日任关东军总司令,但此前并未在关东军任职,所以这个头衔也不合适。 其主要劣迹应当是1944年7月18日任参谋总长,直到1945年10月15日参谋本部废 止。   “疯狂扩张的策划者东乡茂德”:这个头衔太一般化,主要劣迹是1941年10 月至1942年9月即“珍珠港事件”前后担任外相。值得一提的是1945年4月至8月 15日东乡再任外相期间力主结束战争,可能因此只判了20年徒刑(比他更轻的只 有“投降”外相重光葵判7年徒刑)。   另按:新华社《永远钉在历史耻辱柱上》一文说“……重光葵获释后竟然于 1954年再次走上了日本外相之位”恐怕不妥,因为此时重光葵的刑期已满。又说 “甲级战犯岸信介获释当年就当选众议员……”,岸信介曾被列为甲级战犯,但 东京国际军事法庭的判决结果没有他。通常所说甲级战犯指最后判决的28人,不 包括岸信介却包括在狱中病亡的永野修身、松冈洋右与因精神失常免予起诉的大 川周明,法律上的用词应当是很专业很准确的。   列为甲级战犯在东京国际军事法庭都有明确的理由,笔者以为不如就用判决 书的说法作为甲级战犯的主要介绍,为了突出某些特殊问题,在此基础上再附加 说明。即使考虑到面向大众读者的通俗化简单化要求,也应由专家依据判决书来 拟定说词,这不会是什么难事。总之是要郑重其事,真要脸谱似的当儿戏就上娱 乐版。 ◆             撷趣几朵国骂的小花 ·肖毛·   1.骂歌   骂人,是中华民族的传统之一。《尚书·汤誓》里面便有这样一句骂词: “时日曷丧,予及汝皆亡!”骂之无文,传之不远。所以,人们才要撰写那些合 辙押韵的“骂歌”吧?“骂歌”的历史,也很悠久。在孔夫子删订的《诗经》里 面,可以找到一些精彩的“骂歌”,如《硕鼠》这一篇,把“君子”比做大耗子, 骂得已经够狠。但若与《巷伯》相比,《硕鼠》骂得还不够地道,也嫌不解气。 其中,骂得最动听的是这几句:“取彼谮人,投畀豺虎。豺虎不食,投畀有北。 有北不受,投畀有昊!”   可惜,古时候的“骂歌”,如今往往只能留下骂词。那么,能听到从清代流 传至今的各种版本的《骂曹》,也足以让我发思古之幽情。   据说,光绪时的谭鑫培,非常善于演唱这个曲目。不爱听咣里咣当,就从书 里抄出一段经典骂词,用眼睛来欣赏吧:   “你虽居相位,不识贤愚,是眼浊也;不纳忠言,是耳浊也;不读诗书,贼 的口浊也;常怀篡逆,贼的心浊也;我乃是天下名士,你将我辱为鼓吏,犹如臧 仓毁孟子,阳货轻仲尼。曹操哇,贼!曹操,你真乃匹夫之辈也!”   2.骂曹   “骂曹”的历史,其实也很悠久,请让我来简单倒叙一下。   抄在上面的那段京剧里的骂词,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它是由《三国演义》第 二十三回“祢正平裸衣骂贼 吉太医下毒遭刑”中的这一段改编的:   操曰:“汝为清白,谁为污浊?”衡曰:“汝不识贤愚,是眼浊也;不读诗 书,是口浊也;不纳忠言,是耳浊也;不通古今,是身浊也;不容诸侯,是腹浊 也;常怀篡逆,是心浊也!吾乃天下名士,用为鼓吏,是犹阳货轻仲尼,臧仓毁 孟子耳!欲成王霸之业,而如此轻人耶?”   在《三国志》里,找不到这段话,就连“骂曹”的故事都没有。在《世说新 语·言语第二》中,有一篇“击鼓骂曹”的小故事:   祢衡被魏武谪为鼓吏。正月半试鼓,衡扬枹为《渔阳掺挝》,渊渊有金石声, 四坐为之改容。孔融曰:“祢衡罪同胥靡,不能发明王之梦。”魏武惭而赦之。   比较详尽的版本,记载在《后汉书·文苑列传》中的“祢衡传”里,《三国 演义》第二十三回中的许多文字,都由此改编而成。《抱朴子》外篇“弹衡卷四 十七”中,也有几段有关的描写,其中有这样一个有趣的细节:   “曹公尝切齿欲杀之,然复无正有入死之罪,又惜有杀儒生之名,乃谪作鼓 吏。衡了无悔情耻色,乃缚角於柱,口就吹之,乃有异声,并摇鼗击鼓。”   大概因为表演起来有点难度,所以在《击鼓骂曹》的京剧、京韵大鼓等唱本 中,都找不到这个细节。   还有很多古书,也提到了“击鼓骂曹”的故事,具体请参考余嘉锡的《世说 新语》笺注吧,这里就不一一列举了。   总之,“击鼓骂曹”的京剧唱本及其后出的京韵大鼓、西河大鼓、梨花大鼓 等唱本,直接来源于《三国演义》;而《三国演义》中的有关文字,大概又是由 《后汉书》等改编的。   我觉得,京韵大鼓本的唱词,比京剧本的要好,尤其是这几句,光是读起来 就觉痛快淋漓,同时再听听骆玉笙的演唱,更觉妙不可言:   “曹操说,汝为清白,哪个是浊物?弥衡说,浊者目下就是你这奸雄。你不 辨贤愚浊在目,不纳忠言浊在听,不读诗书浊在口,不通今古浊在行,你不容天 下的诸侯,浊了你的肺腑,你常怀弑君篡逆,浊了你的心胸。我本是名教的班头, 斯文领袖,你辱我充当鼓吏,奸贼你的昏庸!”   再谈谈“骂曹”的用典。   在《三国演义》第二十三回中,有几句祢衡对曹操手下的挖苦:   “荀彧可使吊丧问疾,荀攸可使看坟守墓,程昱可使关门闭户,郭嘉可使白 词念赋,张辽可使击鼓鸣金,许褚可使牧牛放马,乐进可使取状读招,李典可使 传书送檄,吕虔可使磨刀铸剑,满宠可使饮酒食糟,于禁可使负版筑墙,徐晃可 使屠猪杀狗;夏侯惇称为完体将军,曹子孝呼为要钱太守。其余皆是衣架、饭囊、 酒桶、肉袋耳!”   京剧“击鼓骂曹”唱本将其简写为:   祢衡   听道:荀彧、荀攸,可使吊丧问疾;郭嘉、程昱,只好看墓守坟;李典、乐 进,可使牧牛放马。许褚、张辽……   张辽 唔!   祢衡   只好是击鼓鸣金;曹子孝,名为要钱太守;夏侯惇,称为完体将军,余下诸 人,俱都是些衣架、饭囊、酒桶、肉袋,碌碌之辈,何足道哉!   京韵大鼓唱本又根据“三国”把它“还原”了出来:   荀彧无非吊丧问病,荀攸不过看守坟茔。郭嘉可使白词念赋,程昱堪配闭户 巡更。张辽擂鼓鸣金,满宠食糟饮酒,乐进招读看状,李典请客约朋。筑樯负舨 于禁堪用,牧牛放马许褚之能,吕虔为野将磨刀铸剑,徐晃乃庖者煮饭调羹。夏 侯惇称完体的将军,天然的美号,曹子孝要钱的太守人颂芳名。其余者,哎呀呀, 他们不过是些衣架酒桶肉囊饭袋,他们一个个寡廉显耻利禄熏心,忝然是人面, 他们枉生在天地中,怎称万物之灵。   这些挖苦话,恐怕并不是随便说的。   据《后汉书》“祢衡传”,祢衡曾说“文若可借面吊丧”。《后汉书》注云: “衡见荀仪容但有貌耳,故可吊丧。”那么,“荀彧可使吊丧问疾”的典故,当 出于此。   据《三国演义》第十一回,吕布攻打兖州时,兖州、濮阳皆破,惟有鄄城、 东阿、范县三处“被荀彧、程昱设计死守得全”,所以祢衡才说“程昱可使关门 闭户”。   据《三国演义》第十八回,夏侯惇左目被箭射伤,他拔箭时,连眼珠一同拨 出。然后一边说什么“父精母血,不可弃也!”一边把眼珠吞了下去。所以祢衡 嘲笑他是“完体将军”。   至于对荀攸、郭嘉、张辽、许褚、乐进、李典、吕虔、满宠、于禁、徐晃、 曹仁的挖苦,就不再一一分析了。   3.骂袁   曹操早已死去,属纸老虎之列,清人自可以边唱边骂。民初骂袁世凯时,因 为他当时还在台上,不好意思明着痛骂。为了骂得言简意赅,余音袅袅,人们只 好借用对联这种形式,骂它个痛快。   吴恭亨在《对联话》卷十四中,记载了这样两副骂袁的对联:   袁世凯谮帝,洪宪纪年甫经颁行,或用嵌字法为联嘲之云:洪水横流,淹没 汉满蒙回藏;宪章文武,尽是公候伯子男。……又民国初成立,改皇帝为总统, 王(壬秋)亦有嵌字联云:民犹是也,国犹是也。总而言之,统而言之。时党争 方剧烈,对句不说破,而一种非之无可非,刺之无可刺之时局,已不啻跃然纸上。 又有题额四字云:旁观者清。其嬉笑怒骂之态,有祢正平著岑牟单绞服为渔阳三 挝鼓之壮采。   如果把“民犹是也”这副对子说全,就是:“民犹是也,国犹是也,何分南 北;总而言之,统而言之,不是东西。”其实,也不单袁世凯如此,皇帝都是一 样,“何分南北”?   袁世凯死后,有人写了这样一副对联:   袁世凯千古   中国民国万岁   这副对子,自然是不工整的。它的妙处,也就在于不工整,因为它恰好说明 了这一点:“袁世凯对不起中华民国”。   曹聚仁在《书林又话·巧对》中说:   “林熙先生主编的《大华》,以五十年前的巧联征对。那是1916年,袁世凯 称帝,上海有人出上联征对,联云:或入國中,除去老袁方是國。……林主编出 奖港币五十元,如有人对得工整贴切的,即以为酬。读者诸君,不妨想一想。”   这个下联,后来有人做了出来,即:“余临道上,不堪回首问前途。”把 “道”字里面的“首”字换作“余”,恰好是个“途”字。“不堪回首问前途”, 也恰恰是袁世凯八十一天皇帝梦醒后的心理写照。   4.骂天   在学生时代,初读《碧血剑》时,除了小说本身,对后面的那篇长长的《袁 崇焕评传》也很感兴趣,特别是其中的这段注释:   萧一山《清代通史》卷上:“崇祯间有民谣曰:‘老天爷,你年纪大,耳又 聋来眼又花。为非作歹的享尽荣华,持斋行善的活活饿煞。老天爷,你年纪大。 你不会作天,你塌了罢!’此种时日曷丧之心理,非人民痛苦至极者,宁忍出 此?”   这段骂天的民谣,实在很好听,但却不知具体出处。后来,才知道它出自 《豆棚闲话》的第十一则《党都司死枭生首》:   那时偶然路上行走,却听得一人唱着一支边调曲儿,也就晓得天下万民嗟怨, 如[火毁]如焚,恨不得一时就要天翻地覆,方遂那百姓的心愿哩。他歌道:   老天爷,你年纪大,耳又聋来眼又花。你看不见人,听不见话。杀人放火的 享着荣华,吃素看经的活活饿杀。老天爷,你不会做天,你塌了罢!你不会做天, 你塌了罢!   萧一山《清代通史》中记载的那则民谣,估计当本于此。江苏古籍“中国话 本大系”中的《豆棚闲话》校点者说,该书作者大概是由明入清的“下层文人”, 他“对农民起义队伍中鱼龙混杂的阴暗面,却做了明显地歪曲和夸张”。是否有 所歪曲,后人未必清楚。但这首可与《诗经》中的骂人名篇媲美的“骂天歌”, 却明明白白地写在里面。单单为了这个,也不该计较《豆棚闲话》中的“歪曲和 夸张”了。   这首“骂天歌”有词无曲,总是一件遗憾的事。前几天,买到一本《中外抒 情歌曲300首》,随手一翻,居然看到一首由赵元任作曲的民谣,题为《老天 爷》,用的正是《豆棚闲话》中的那些“顺口溜”,文字仅稍作变动:   老天爷,你年纪大,耳又聋来眼又花,   年纪大,耳又聋来眼又花。   老天爷,你年纪大,你看不见人来听不见话,   年纪大,看不见人来听不见话。   杀人放火的享尽荣华,吃素看经的活活饿煞。   老天爷你不会做天,你塌了罢!   老天爷你不会做天,你不会做天,   你塌了罢,你塌了罢,你塌了罢!   随后,检索到一篇申铃写的《解放前的一首流行歌〈老天爷〉》(原载《纵 横》2000年第7期),知道了赵元任写作此歌的来龙去脉。据此文介绍,1942年, 胡适从《豆棚闲话》中读到此歌,便将其抄送当时在美国任教的赵元任。然后, 赵元任根据它的内容,谱成一首具有京韵大鼓风格的曲子。1946年(一说为 1945),“由留美作曲家谭小麟带回祖国,后来在反饥饿反内战的学生运动中, 由上海音专学生李志曙首次演唱,以此对国民党反动政府进行了嘲讽和声讨。” 此后,这首歌开始广为流传。   从春秋时代,一直骂到二十世纪,中华民族的骂人传统,真可谓绵绵不绝。 以上摘引的,只不过几朵国骂的小花罢了。 ◆             不“美”何以为“范”? ——对普通话水平测试朗读选文的一点意见 ·王建光·   普通话水平测试在中国已经推广几年了,与以汉语为非母语的人或外国人所 举办的同种类型的HSK考试一起,引起各界的广泛关注,也取得了良好的社会效 益。这有力地促进了普通话在社会中的推广和普及,也对中国的语言文字工作有 着重要的意义。   但是,仔细阅读国家语委所指定的五十篇阅读选文,发现却并不尽如意。因 为这五十篇选文有着下面的不足。恕我孤陋寡闻,HSK我没有见过试卷,也许是 因为过去也没打算见过吧,不知有无本文所说的现象。   第一、选文的来源时间跨度小、选择涵盖面窄。除去老一代作家的几篇文章 之外,选文大都为1991-1994年的前后的报刊上文章(共24篇),而其中《北京 日报》和《北京晚报》(7篇)、《人民日报》及其海外版(6篇),其它有《文 汇报》、《光明日报》、《读者文摘》等,给人的印象像是编选者匆匆忙而为的 急就章,少了些严肃性。正因为这样,选文才没有体现出作为一种国家所举办的 大型水平考试应当提供的那种在时间和空间上具有广泛代表性的范文。   第二、文章水平参差不齐。正因为选文来自当时的报刊,资源狭窄,文章又 没有经过读者的美学检验,所以并不能代表中国语言文学的优秀水平、更遑论最 高水平。这与普通话是以北方方言为语音规范、以优秀的白话文为语法典范的标 准也是不一致的。这不是说选文一定要以名家之文为框框,而是说选文要能代表 和体现中国语言的风貌和神韵。这只有通过文学——不仅是现代的,更要有传统 的优秀篇章——来体现。事实上,所选的当代名家除却巴金等外,最年轻的作家 就是冯骥才,还有一个毕飞宇,众多的名作家的经典名篇都没入选。而且,即便 这为数不多的作家之中,所选的名家之文除却几篇之外,也大都不能让人满意。   第三、选文中有不少用法并不符合现代语法规范。如作品33号把家乡的“小 桥”由石桥变成现代钢筋水泥桥,说成是桥的“蜕变”;作品38号把一位老华侨 让孩子学汉语的想法说成“这是一位华侨的一片心意”,此处“心意”当是“心 声”的好。个别句子还出现语法结构的毛病,如作品28号中有这样一句:“老鼠 刚张口,见猫已经扑过来,就转身跳下地。猫紧追它,眼看就要被猫追上……” 其中“猫紧追它,眼看就要被追上”之说显然逻辑不通,主语混乱。作品29号有 “万物皆有所用,不管你看上去多么卑微像根草,渺小得像滴水,但都有它们自 身存在的价值”一句显然不通。应该在“万物皆有所用”后用句号,或者把第二 句中的“你”改成“它们”。多篇文章都有这种现象,其它如标点错误、语句不 精练、非修辞性的重复,这里不再一一列举出来。 除此之外,个别作品的表达尚有值得推敲之处,有的文章用词也是言过其实, 这会对应试者以不良的影响。比如,一篇文章说其带母亲去郊外是“回报圣洁的 母爱”,一篇文章把毛泽东的“金猴奋起千钧棒、玉宇澄清万里埃”说成是“千 古绝唱”之类。也有的文章词章华丽空洞无物,如作品34号。   第四、编选者的节选破坏了文章的完整性,使一些文章转承突然、没有必然 的逻辑关系,造成了文章末尾的感慨和结论与选文中的内容不符。如一篇关于美 国西部淘金的文章(作品26号),最后的结论说,“金子”“只有诚实的人用勤 劳才能采集到”。但文章本身并没有任何地方谈到“诚实”问题,有的只是一次 偶然的发现和感悟而改变的命运。   第五、也许编选者的主要标准是选文的口语化和时代化,但是许多文章并不 口语化,有的甚至有相当多的书面化、甚至生僻的语汇,如作品33号中的“割刈” 等词即是。   第六、文章体裁单一,大都为记叙文和说明文(描写文)。其实,因为参加 本测试者均为接受过相当高教育、有一定语言文字水平的人,一些言简意赅的议 论文、甚至那些对现代汉语的规范化有着重要作用的先秦或唐宋之平易清新小散 文,选入一、二篇,更能体现语言的魅力。事实上,典范的白话文并不与优美的 隽永的古典名篇矛盾,决不能机械地割裂它们。   第七、文章不仅没有体现文以载道,有些文章反而毫无意义。如作品31号关 于英国铁链锁山的文章,作品24号关于西红柿的文章等,并不是经典名篇,文章 本身既无思想性也无艺术性,除却为人增添些谈资,意义并不大。应试者化了大 量的精力,从中又能得到什么呢?同时,译文本身既没有体现汉语的语言之美, 也不能起到为人匡正语音之功效。   上述诸种现象,有的是编选者的指导思想和原则所致,有的是文章本身的不 足所致,也有的是由于选文的字限和测试本身的时间要求,致使文章被删得失其 完整性所致。不论如何,其作为范文的作用已经逊色、或有着不足,许多篇目甚 至根本不能作为代表国家最高语言水平测试、让人反复读诵的范文。我为了通过 普通话考试,每次阅读都是硬着头皮,壮士断腕般壮烈——比嚼蜡更难受。   其实,虽然不应为这种考试附加太多的功能和任务,但事实上,这种考试的 意义已经远远不仅是一种单纯的语音水平的测试,更是对应试者的一种中国文化、 文学传统和美学思想的普及过程。可是,五十篇短文除去个别几篇,却体现不出 这一点。应试者化了大量的力气,仅仅着眼于其中的语音、语调,而没有得到一 种中国语言的美感体验;应试仅仅是为了获得一纸证书和某种从业资格,实在令 人惋惜。一旦考试结束,对语音、语调的学习与记忆也就没有了,因为这些知识 没有通过有意义的美学载体(文章)深入应试者的精神之中,因而造成随学随考、 随考随忘,甚至最后使此类考试流于形式。   也许有人说,这又不是文学考试(我甚至认为这也是编选者的意思),何必 讲究那么多!但是语言与文学本来就是一体的,如果不是优秀的文学作品,又怎 能承载标准的语言规范功能!普通话本身即是以典范的文学作品为根据的。从另 一个方面讲,语言的规范也正是通过优美的文章得到社会认同而才得以确立和普 及的。所以,过分地排除朗读选文的文学化,把语言和文学剥离,只会损害普通 话的水平考试,最终也当然会影响普通话的水平与魅力。尤其在现代社会中,随 着社会整体教育水平的提高,文学化的语言与口头语言及其常用的词汇界限已经 越来越模糊。   再者,既然让应试者化了大量的精力和时间,那就不仿提供一些他们可以终 生受用的优美短文,让他们不仅能得到一个物化的证书,更能达到美文的丰收, 不好吗?当然,这并不是指那种词藻华丽、言之无物的文章。真情实感的质朴 (如43号选文《挤油》)也是美文啊!   所以,重新选定、确立朗读范文就显得必要和紧迫了。力争经过一些年的努 力与检验,把优秀的短文固定下来,并在某些时段进行一定的动态更新,使其不 仅是一种物性的考试,更是一种语言文学美的普及,而能在新时代的语言发展中 具有标准化的意义——正如《昭明文选》影响了中国文风一千多年、或韩柳之文 对唐代文风的匡正一样——使其能成为二十一世纪的汉语语言标准。   我想,这种标准应是对上面所提问题的纠正:题材未必新颖,但体裁一定广 泛,选文具有时间和空间的代表性,不一定是名家,但一定要是名篇,思想性与 艺术性并重,言之有物,感为真情。选文要经得起历史的检验,不能随着历史的 发展,让人对其有着哂笑,应当使历史越发展,越让人对其愈加欣赏尊重。所以, 这种选文就有着科学的、艺术的和思想的要求,其选定应当让社会和广泛的专家 来确定,而不仅仅是一个委员会或被该委员会委托的某几个人。   对本国公民进行大规模的语言文字的水平测试,如果不是我们的创举(不包 括一个国家对其归化者的语言测试),也应当是我们做得最有意义的和最有特色 的东西才对,让后世之人、海外新一代的华人、华裔和学汉语、考汉语的外国人, 一提普通话,就能够马上想到、并能朗朗上口、甚至终生回味这五十篇(或再多 一些)短文,由此发现汉语的美感,并油然而生一种认同感和向心力。   果若如是,则其功德无量矣。 【网萃】∽∽∽∽∽∽∽∽∽∽∽∽∽∽∽∽∽∽∽∽∽∽∽∽∽∽∽∽∽∽∽ ◆             文革往事(二则)   ·张晓虎·   下河   重庆地处两江交汇点,渝中半岛北靠嘉陵江南接长江。重庆崽儿山上河头野 惯了,养成干燥直爽的个性。大人上班革命,娃儿下河洗澡。凡是热天,两江两 岸随时有人泡澡。1967年“八·八”红港(朝天门)大战,七八条大小舰船参战, 汽笛狂拉枪炮轰鸣。打沉三条船,打伤十二艘,打死24人,伤100多人。河头照 样有人洗澡,边洗边观战。   我家住在临江门马路边的高楼上,嘉陵江景致一目了然。七十年代,热天江 面很有看头,每当轮船经过,娃儿们争先恐后游向轮船。只见江面黑乎乎的脑壳, 三五结伴七八成群,麻点一般散布着浮向江中,随轮船划起的波涛一起一伏,优 哉游哉快乐悠长。轮船一过收兵回游,是为冲浪。胆子大的游近船身,拽住船边 悬挂的轮胎锚链,跟船上行一段,松手后随波逐流漂下来,称为放滩。最危险的 算收滩。朝天门沿江往上,一路泊满各种船只,船挨船两三层,船头接船尾,一 直连到大溪沟。收滩回游,得穿过船阵缝隙才能抵达河岸。水流湍急时,收滩危 险极大。热天雨量大,常发沙水大水,流速达到每秒七米。个别娃儿手脚细嫩, 经验少力气小,横游船头时拼不过急流,遭江水吸进船肚子里。没顶之后船下黢 黑,船板接船板,无法探头吸气,手脚乱划拼命挣扎,心头发慌顿时呛水,悲惨 沉入江中。我幼儿园同班小朋友王进,初一死于船肚皮下。另一同桌曹家伟,回 游时水太急,他游过不了船头,奋力挣扎斗水,无法横向游近岸边。黑黝黝的船 头张开血盆大口,眼看要吸他进去。家伟脸色惨白拼命上游,呼救的力气都没了。 水边同学惊叫唤:“糟了,糟了!要糟,快点!”一个泊在江边木船的船工,抄 起一根篙竿大叫:“莫慌!莫慌!”跑向船头,伸下竿子让家伟抓牢,拖上船瘫 睡一阵儿,才缓过气来。事后家伟拎去点儿杂包,感谢船老大救命之恩。淹死下 沉的人,三天后泡胀的身体浮起来,漂到下游唐家沱,泡成圆滚滚的肉段,头大 如斗鼻眼不分,身体比常人大两倍,丑陋难看恶臭刺鼻。在回水沱里打转儿,等 待打捞收尸,俗称水大棒。到唐家沱报到的水大棒,每天一两个。   重庆崽儿多有下河遇险的经历。余生生几个街坊崽儿下河放滩,卷入一个大 旋涡出不来,向心力把几个娃儿往中心扯,旋转向下拖人下水。经验丰富的崽儿, 会憋口气顺旋涡下去,横向潜水顺流猛冲出去。旋涡越往下,力量越弱。余生生 他们没经验,心慌紧张,拼命跟旋涡反向搏斗,一圈又一圈,在旋涡里挣扎。滔 滔江水冲刷近半个钟头,几个娃儿绝望地挣扎在生死线上,体力越来越弱。岸边 站好多大小崽儿看闹热,没人愿意轻易出手,救人始终有危险。后面的幺格噗噗 喘气:“我、我不行了。”岸上的人问:“救一个300块,干不干?”余生生仰 起小颈子:“要、要得……”下沉的瞬间,赶来几个大崽儿,抓住他没入水中的 脑袋,顺旋涡流向切出来。幺格沉了下去,没救得出来。傍晚,救人哥子们搀起 余生生,来大同路家里拿钱,乘人之危的救命钱。文革中间,300块相当现在一 万多块钱,升斗小民很难拿出来。他哥哥跟几个操坝儿的天棒崽儿在门前喝茶。 说来拿钱,幺格死了。钱?前是胸膛后是背,要钱就是砣儿会。一顿暴拳,打得 救命恩人飞起跑。胜者王侯败者寇。武斗后,社会沉渣泛起,报纸呱噪革命,武 器散落民间。街坊流行“落不落教?落教!”的前朝黑话。佛教、道教、基督教 全部打翻,落不落教成了入不入伙的意思。社会底层流行拉帮结伙嗨袍哥,操较 场坝儿,歪恶的人操大哥,乱世刁民何须信誉?砣儿大才是硬道理。   文革的课堂又乱又枯燥。我多次伙起同学或院子伙伴下河。人多就近下胡张 野盗的临江门,人少去相对安全的千厮门。从沧白路下去,靠趸船边下河。溶入 浩荡河床,随波逐流漫浮流水,极目长天舒,何等畅快惬意。进学堂,脚步沉重 恹恹欲病。出校门,健步如飞浑身机灵。下河前,激荡得胸膛乱跳肺叶清新。以 至长大后,看到大水,闻到大水散发的特有氤氲,我心若重回童年,止不住乱跳。 江水泡过的皮肤很光洁,指甲一刮皮屑绽起,顿时显出一道白杠儿。大人用这个 办法检查娃儿下过河没有?屡试屡灵。一次老爹检查,刮出我手臂上的白杠儿, 拎起皮带追得我到处逃。晚饭前从河边回来,娃儿们经常学《红岩》中的疯子华 子良,埋头哈腰,颠起脚儿,绕圈儿慢跑。跑一身臭汗润湿皮肤,遮掩那道泄露 天机的白杠儿。   河边滩头是城市的地下角力场,文明难以光顾,盛行丛林法则。河边陡坡上, 支搭无数岌岌可危的吊脚楼。乡下流来的贫民,检些废旧材料,支在陡坡危岩边, 草草四围盖顶,凑成遮风挡雨的家。生活靠卖力,经常吃不饱,家无隔夜粮,饥 寒起盗心。河边娃儿野得很,街上娃儿的衣服,比河边娃儿穿得看好。下河耍水, 衣服搞不好遭偷,偷不成就抢。经常下河的娃儿,自个儿看好衣服,常常裹紧单 薄衣裤,用皮带捆在头上。远远望去,鼓鼓囊囊头大一圈。少数人用塑料袋装好 扎紧,漂浮在身后。哪里上岸,随地穿上回家。一次院子几个人下午逃课,从大 溪沟放滩。我不敢远距离放滩,帮他们拿衣服书包,沿陡峭岸边并行。我叽喳眺 望河中影子,涉过河滩污水沟壑。三个影子一样的瘦小崽儿,象蚂蟥听到水响一 样,悄悄粘上来。“喂!”他们低声招呼:“干啥子的?”我畏缩地后退半步: “游泳的。”三个崽儿个头并不比我高,一色小圆头,灰暗体恤衫,蓝短裤,靸 双烂拖鞋。遇到抢匪了。三个崽儿木起脸,从河街冲下来,环型围住我。为首崽 儿矮我一截,小圆头皱皮肤,身体瘦小五官紧凑。细纹汗衫灰旧,猴爪一样并拢 的黑手指,直端端伸向我怀里的衣物、书包,拽住鲜亮的汗衫往外扯:“看一 下。”我露出可怜呜咽样,希求打动他们慈悲,减少衣物文具损失:“是别个 的……”我挣扎哀告不肯松手,企图用可怜象打消他们的抢劫意愿。“管他哪个 的,老子要看一下。”嗖——地狠命一拽,衣服到了他手里。仰望无言的高高河 岩,不管文革多乱炮火多凶,毕竟不象眼下,荒芜的河滩,赤裸裸的抢劫,赤裸 裸地威胁人。多想岩坡上面的管制规则延伸下来,给娃儿一个安全耍水的河岸。 吊脚楼歪斜,岩坡壁立沉默,文明规则下不来。蛮荒水流沙坝,凭体能和霸气生 存。另一个小崽儿窜上来,拖我怀里的书包。我死命抱紧,书包丢失不得了,大 人、老师马上就会发现。我急得哭腔哭调朝河里喊:“吴勋——、吴勋——” 巴望伙伴快点来。他们戏谑道:“噎——不虚?不虚就来嘛。”河里三个小黑点 儿,放慢速度,渐渐靠了岸。两兄弟外加老实的刘力。   这两兄弟不是吃素的,爸爸是刑警队小队长。他俩骨气硬,软硬都不怕。上 来看清形势,问了两句,一声吆喝:“整!上!”抽出短裤上的皮带劈啪挥舞, 日妈捣娘地骂,冲上去抢夺遭抢走的衣物书包。河边崽儿旁边来个温和大崽儿, 他只看笑事儿,没参加拼抢打斗。两兄弟奋力仰攻,我和刘力旁边吆喝,侧面助 攻。河边三崽儿且战且退,沿梯坎退上河街。我们抢回了一件汗衫,一个书包。 担心河街上他们熟人多势力大,我们没敢再攻,沿着河滩往下游撤退。河边各段 有各自势力范围,出了大溪沟地段,他们不敢追。临江门河边不是他们的地盘, 搞不好结过叶子,认出来要遭打。几个小崽儿,战斗力并不强,没敢追我们。转 战撤离后,我挂记那娃好几个月。他们在河边狠,我们在街上操,各有各的地盘。 他总得上来念中学,我在29中校园内,注意搜寻为首那个姜疙蔸。想认出他后, 好好臭打一顿。可惜没能发现他。   两江怀抱渝中区半岛,条条街道互不买帐,上半城蔑视下半城,两江三岸小 崽儿不共戴天,逮住河对门的崽儿格打不论。早先枪毙人在河边进行,称为敲沙 罐。刽子手念念有词:“脸朝河对门,二世做好人。叫你做生意,你要去抢人。” “啪——”地一枪。初三时我最后下过几次河,体能渐长,手脚长粗变硬,慢慢 敢到江心放滩。江面不宽时,敢横渡嘉陵江。唯一一次接近江北沙滩,坡上斜站 一个半大崽儿,浑身赤裸只穿三角游泳裤。他斜胯叉腰一动不动,蔑视我等对岸 来犯之敌。我们远远沿岸顺流,不敢游入卵石投掷范围。不敢想象:挨他一石头, 血淋淋在水里挣扎的惨状。多想登岸歇歇脚,缓口气再回游。我们逗留等待,期 望他离去后上岸。突然从后面冲出来几个崽儿,朝我们疯狂投掷鹅卵石。噗噗簌 簌石头在脑袋周围溅起浪花,赶紧撒离回游。第一次冒险渡河,却无法登岸歇脚。 退回河心随波漂流,体能衰竭的疲惫,紧张后松弛的疲惫袭来。得强打精神游回 去,究竟有多少体能,能否顺利游回去?我心头发虚脚下没底。肾上腺素急剧分 泌,骤然聚集能量。顿时头大如斗脸红发烫,阳光直射下,江流冷水上,我的脸 烫得怕人,手都不敢多摸。心头惊惶不安,害怕身体系统突然崩溃,嘎嘣一声交 代在水里,漂到唐家沱打旋旋儿。遗憾这不算渡江,直接游了一个来回。两岸敌 对恐怖,江中头烫欲裂,烙进大脑沟徊,伴随我终生。   重庆两江环绕,船舶往来如梭,泊岸首尾相连,到处是吞食生命的陷阱。江 流共长天一色,戏水与丢命同存。夏天每天有人阎王爷那里报到,重庆崽儿人多 势众,天天死人全当没来,前仆后继下河耍水。79年我在成都读书,暑假到重庆 白沙沱耍后回家,坐船逆江而上,沿途经过机关石、野猫溪、上新街外石梁、江 北梁沱随处看到江礁石上干耸耸地站满大、小崽儿,浑身赤裸,只穿红色三角游 泳裤,或叉腰斜腿顶光闲看、或朝水里栽迷头嬉戏耍水。高低错落的面江队列, 人数之多绵延之长,一路望去蔚为壮观,让船上的外地人啧啧赞叹。巴人的精瘦 黢黑、骁勇狡悍、旷达无畏,让这些贪耍的巴渝后生淋漓尽致地展现出来。   攻防战   我家住的大院是五十年代初新政权收押犯修建的监狱。五层高的方形办公楼, 红兰砖墙布满装饰线,每层两个西式圆角阳台,后面三层监舍的大尖顶高耸,红 瓦黄墙鲜艳华丽。这堆仿苏建筑群,在临江门、一号桥一带的吊脚楼、捆绑房中 鹤立鸡群。高大靓丽的楼房,坐落在民国日本领事馆和家属楼之间。周围居民通 称:洋房子。临江门马路从楼前经过,大楼贴紧岩坡建起,一二楼层一半房屋一 半岩石,升至三楼方才覆盖坡顶,扩大占地面积,走廊两边方才扩展出房屋。楼 房下部像独脚道人,单薄下肢紧紧粘住岩壁,撑起上面的大身子。办公楼和领事 馆家属楼之间,留有两个羽毛球场大的空地,上一坎儿,另有一块小空地。监舍 后面高墙围出两个篮球场大的空地,给可怜的犯人活动放风。   六十年代初,重庆城区扩张人口增多,这里逐渐变为城中地带。监狱不适合 闹市区,犯人迁走,干警转移。监狱场地分成两块,办公楼和日本家属洋楼做公 安家属院,连片牢房和空地办起幼儿园。刚搬进院子,我上隔壁幼儿园大班。小 朋友晚上睡牢房,眼里经常落进铁栏杆的锈蚀铁屑,硌擦眼球痛涩不堪,揉得泪 花花,很难弄出来。回家不够阳台挡墙高,垫起脚尖往外看,一号桥、嘉陵江、 江北全貌尽收眼底。楼房临街面江,背后坝子隔开另一栋两层洋楼,坎上小坝子 通往大门。院子内住了25家,合计120余口人,2-17岁男女娃儿70个。背靠大门 左边是幼儿园高石坎上的伙房,右边高墙后住针织站职工和普通居民,大门外一 条长长巷道,一边是连耳石堡坎上幼儿园玩具棚的砖墙,一边是两层楼房的石灰 墙壁。二十多米长的巷道成为攻防主战场。   1966年文革开始,我读小学三年级。民间盲动暴力取代国家机器暴力。专政 下累积的怨愤纷纷涌出潘多拉盒子,平民造反派想砸烂所有等级,揪出高高在上 的官老爷。公安基本瘫痪,不敢再管事。大人舞枪炮,打斗夺权;娃儿拼体力, 争夺空间。大井巷里数我们院子最大气,楼房最洋气,坝子最宽敞,院门一关自 成一体。大门设在一米多高的石墩上,厚实的院墙高达6米。周围烂房子的娃儿 跃跃欲试,挑衅攻打大院,犹如找到造反目标,要把权贵拉下马来踩一踩。社会 上捅钢钎、砸石头,院子内外随即展开石头战。破旧院落娃儿兴奋异常,经常结 伴前来攻打,投掷石头,乱砸大门,砸得大门隙牙漏缝。或者飞石过墙,攻击挑 衅,乐此不疲。开始我们惊惶害怕,不晓得啥灾难要降临?多搞几次才明白:不 过如此,掷石头而已,我们也会呀。一次跟外头野崽儿对峙,他们散布巷道里, 我们堵塞在大门两边,双方阴冷对视,互不答话,暗中叫劲。门边我大哥最大, 14岁,对方年纪稍小,野性攻击性更足。突然一坨石头飞来,直奔大哥脑门。他 躲闪不及,本能一低头,石头击中军帽布檐。顿时前额鼓起一个大血包。小崽儿 悲愤害怕,大哥揩揩渗血伤口,仍旧悲壮地钉在门口,阴郁地敌视对方。他们闯 下祸事,有点虚了,磨磨唧唧姗姗退去。我们没有虚火退让,以大无畏受伤承受 力,坚毅抗拒外来攻占。大门是院子的保护屏障。我们收拣无数石块,分置不同 火力点。遇敌来攻,我们紧闭大门。十几个娃儿大练臂力,抡开手臂疯狂投掷。 叮叮咣咣弹如雨下,侧面居民不敢开窗户。石头漫天飞舞,犹如黑色精灵,一拨 一拨越过高墙,往来穿梭不断,煞是壮观刺激。来犯之敌常常少过守军,甩出去 的炮弹远比进来的多,外面地势狭窄,难以躲避石头,墙内开阔敞亮,空地死角 可以躲避石头。那些日子三天一小打,五天一大打,攻防战成了娃儿们发泄空虚 野性的必修课。貌似娃儿游戏,为长大成人后的厮杀做准备。交战双方遵守默契, 大人上班进出,两边自动停火。大人过后,继续开战。   随文革打斗深入发展,815和反到底两派,互相攻陷对方据点。我们院子也 多次陷落。院子内外两个邻居娃儿,就读临江门小学。河边野崽儿顺着这条同学 线索,摸进我们院子,见一个打一个,无须任何理由,打得你怕他就是理由。他 们迅速退了所有人神光。野崽儿下手狠,打人凶残不计后果。块头岁数毫无优势, 却敢打敢冲敢杀。他可以仰望大崽儿眼睛,漾起冷酷微笑,脚尖锭子一下一下狠 打,直到大崽儿垂下眼皮,不再敢招架防护。河边群体多来自乡下流民,坡地搭 个偏偏屋,找一点吃一点。自生自灭的严酷生活,练就这支凶残力量,给我毁灭 性打击。学校烂人充霸,街上野崽横行,家园也不再安全。爹妈挨斗受审,匆匆 埋头上班,无暇顾及我们。吃饭穿衣睡觉外,他们啥都管不了。娃儿啷个活?啷 个想?爱好忧虑些啥?他们根本不晓得,自身都难保,无暇顾及娃儿状况。未必 注定当虾爬,长期受人欺负?苦闷绝望得很。河边崽儿上来威风甩摆,我躲进屋 里不出来,避免挨打受辱。武斗中,两派邀约各自派别、不同单位人员,攻城拔 寨打大仗。大院也遭遇几个老院子娃儿的联合攻击。一次他们邀约一个傻瓜拐子 担纲主攻。傻瓜害过小儿麻痹症,眼睛斜视,脚瘸背驼,手臂外张,手指畸形, 二十岁只有十四岁的个头,圆头上戴副眼镜。好多崽儿簇拥下,他一瘸一拐张牙 舞爪,模仿电影里日本鬼子呼啸:“噱嘎叽叽——”,竹竿似战刀一挥,发动对 我阵地全面进攻。后面小崽儿无比亢奋,个个笑得东倒西歪。面对来势汹汹的进 攻,我方娃儿不知所措,17岁的大帅庭远挺身出马,挥舞帚帕竹杆大战傻子。在 大门前巷道空地上大战几回合,傻子毫无武功,白挨几杆子,灰溜溜败下阵。这 下闯了大祸,第二天冲来好多十八、九岁的大崽儿,以绝对优势兵力占领院落。 庭远成了孤王,遭几十人包围在各人家里。他老爸在外地煤矿,老妈在幼儿园上 班,他把门窗关得严严实实,坛坛罐罐摆成一排,准备拼死一博。我们无兵可搬, 眼睁睁看大帅受难。乱军一片啸嗷:“打伤残废人,快点出来赔汤药钱。”原来 昨天傻子将军兵败回家,咳嗽咳出血来了。周围游侠般无聊的年轻崽儿群起涌来, 为傻子讨还公道。大军把庭远家包围个里三层外三层,院子走廊塞满了人。一个 秀气青年大声吆喝:“来来来,吃我一砣太极拳。”嘡——,一拳砸落门上小木 板。以前办公室门留下的窥探口,住家后钉上了小木板。透过方口,我看到庭远 脸色发青,高高站上窗台,全身紧贴窗户做不屈造型。围攻吵嚷一下午,最后妥 协退让,我方娃儿凑钱赔偿了事,一块六角汤药钱。赔款认输下矮桩,败得一塌 糊涂。   只好学汉奸,搞曲线救国。归顺河边蛮子,攻打正面之敌。总攻那天下午, 河边上来七个野崽,阴冷沧桑一个比一个狠。有个墩子的绰号:蛇瘌壳。手背后 背全是蛇皮一样的格子花纹,看着叫人起鸡皮疙瘩。他们怀揣凶器——将近一尺 长的钢针,妈、老汉扛麻袋,缝麻包封口的大针。河边下力汉扛包找钱的工具。 亮闪闪的钢针异常尖利,刺穿衣服和人体易如反掌,有的装了木把,有的缠了布 条,有的干脆赤裸裸。防守石头战开始后,院子内两地人马合为一股,二三十人, 突然打开院门冲杀出去。一路狂啸横扫所有挑衅的破落院子,撵得那些娃儿鸡飞 狗跳。我们杀气腾腾冷酷无边,从那些院子冲进冲出,镇压任何抵抗,夸张象征 性胜利。很快看到11号院子的康康,惨白一张脸,痛得哭都哭不来,腰杆遭戳了 一刀。一路奔逃追赶中,成群结队的娃儿分不清彼此。哪个戳的他都没看清楚。 赶紧送医院治疗。传回话说:差点伤到肝了,如果刺穿肝脏,小命可能丢掉。我 晓得:哪来一刀?就是长长的钢针,平行奔跑中横斜一刺。十二、三岁的娃儿, 互不认识毫无冤仇,就这么下得了手,河边蛮子凶不凶?   下次反攻,爆发在隔年一个初夏夜晚,由我们院子娃儿独立完成。攻防石头 战中,我方十几个尖兵边打边冲,很快冲到外面巷道口。敌军凭借两边墙角投弹, 我们暴露在密集炮火之下。路灯早已砸灭,战场漆黑一片,冲锋吆喝声、喘气声、 咒骂声、石头撞击声响成一片,我们在黑暗中高速运动,摸黑拣石头,朝前方两 边拚命投掷。对方主力是七、八号院子的贫民娃儿,从小挑砖瓦谋生,体能强悍 臂力无穷。拳头大的砖头、石块嗖嗖飞来,无法看清弹道轨迹,我方不断有人受 伤。真有“冒着敌人的炮火,前进……”的悲壮。突然咚地一声,我的右膝盖狠 狠挨了一砣。痛得半条腿都没了,身体漂浮起来,战斗喧嚣顿时退去。这段开阔 巷道两边高墙壁立毫无遮挡,仿佛越退越宽,化作一片寂静空间。阴风飕飕的, 只有剧痛剧痛,弥散在天地身体中。我本能地瘸脚往边上跳,摸黑坐到梯坎上缩 成一团,哎哟哎哟呻唤,痛出一身冷汗。想起战场负伤的贫苦士兵,无助无奈孤 独受痛,无语话凄凉。哀兵必胜,我方伤亡惨重,激起强大勇气。我军一鼓作气 攻破墙角火力点,乒乒乓乓一路砸过去,窗户、房门、尖叫一片乱响。敌军完全 溃散,逃得不见踪影,或龟缩进各自破屋。胜利攻进他们破旧院子,洋洋得意穿 巡诈唬,不踩惊诧妇女,老头儿不放到眼里。我部四人受伤,有人头破血流。对 方窗户砸破,门板砸裂,伤员不详。妇女告状团一路吵闹过来,俺爹夜晚政治学 习回来,各人挂起来受审,眼见骚乱耳听祸端,一声恼骂甩我两掌。扇得我大放 悲声,战场才负重伤,腿都差点砸断。我们浴血奋战保卫家园,为娃儿尊严,为 安全环境,为生存空间而战,回头却遭老爹抽打,何等委屈悲凉。不如离家出走, 另寻一个干净世界,边哭边往街上去。踯躅冷夜荒街两钟头,新仇旧恨人生困惑, 满脑子乱转一气。理不清方向,认不清各人,路灯明晃晃,道路油光光,我却没 地儿可去。绕着解放碑空转几圈,勾起脑袋默默回家。摸拢巷道深处大门前,黑 乎乎有人影蠕动。才晓得:家里人出去寻找好多道,哥哥一直等在大门外。老爹 也没睡下,担心儿子落荒野放,不再回来。   几年攻防战,练就了娃儿投弹的力度精度。临街面江的高楼,变做居高临下 的大堡垒。我们经常排列在房顶胸墙边,打阻击战、冷枪战,可怜楼下普通行人, 成为我们宣泄凶恶找回补偿的假想敌。不敢碰各派组织各色强人,只炮击女孩、 老人、文弱男崽儿。无聊时躲在窗户、阳台后打冷枪冷炮,慢慢挑选打击对象, 挥臂投射煤球。铁滚子挤压成型的机制煤粉球,鸡蛋大小不轻不重,刚好适合娃 儿投掷。煤球落地开花,砰地爆出好看的喷射图型。经常街面炸出几十处煤球弹 痕,张扬控制路段的标志。反了等级统治,也反了伦理准则。暴力中的野崽儿, 普遍讨厌蔑视老头老太婆,攻击他们相对安全,不易遭到报复。弹枪、煤球经常 守候袭击老人,惹得他们破口大骂,我们躲在墙后既紧张又兴奋。砸雨天的油纸 伞最快意,目标大,颜色鲜,煤球投去,扑哧一个洞。破坏欲虐待欲充分释放, 何等扭曲的快感!最兴奋是砸恋爱男女。暴力野性见不得美好温柔,见到成双成 对的男女亲密漫步,不论白天还是晚上,都兴奋而仇视地无情攻击。打不散他们, 也要传递心中阴冷嫉妒。就象我们喂的超雄性鸽子,不准人家相爱,一见交尾打 蛋,必定冲上前,又拍又打又啄又踹,不坏掉别人好事决不罢休。不担心恋爱男 女打上来,底楼的门用铁链锁住;美人身旁,男人怕伤及女友,一般不恋战,示 威两句,赶紧撤离。绝对的权力绝对腐蚀人,绝对的优势绝对欺负人。弹枪、煤 球、砖头之外,我们又发明了水弹。把气球灌成大水泡,专等明艳女子从楼下人 行道经过。双手抱住水弹,瞄准后轻轻一抛。有时命中目标,哗啦——湿她一头 一身。一阵好听的吆喝传来:“哎哟!楼上的搞啥子哟?倒些啥子水水嘛?烦躁 躁的。”更多时候,水弹在女人身边爆炸,哔叽——平地溅出一摊水,吓她一大 跳。管她下面骂啥子?我们躲在上面乐呀笑,恶作剧整人成了日常快乐。狂性大 发时,我们连经过的汽车也敢砸,砖块砸到车顶棚上,叮咣叮咣刺激惨了。整出 大动静,我们就威风凛凛盼顾自雄。67、68年短暂武斗结束后,公安又渐渐管事。 群众、司机多次反映到派出所。基层户籍晓得:市局家属大院干部多、娃儿野, 不好整治。干脆积压投诉,睁只眼闭只眼。   两派组织相互攻打,霸道崽儿大操坝儿,占地为王操大爷。看过两次一号桥 上街区群架,晚上十点多人马聚集,一会儿达到几百人,黑压压聚在路面,哔啵 噼啪声传来,他们摔打劈开木条,临时增加武器。几声爆喝后,人群飞速跑动, 退的退,追的追,瞬间打得没影儿。大人用刀枪打仗,娃儿用弹枪石头对攻。一 晚,安乐洞、临江门娃儿打仗,石头、弹枪、匕首、吆喝,在若明若暗的路灯下 搅成一锅粥。几十上百的娃儿对攻,一忽儿按下去,一忽儿攻上来。我们楼房靠 近临江门,平日放滑轮车常受下面娃儿欺负。几个胆大崽儿,躲到楼下梯坎石栏 后面,黑咕隆咚居高临下。当下方崽儿顺马路攻上来,全力对付退却之敌,我们 从旁拦腰偷袭。出手狠呀,茶杯大的砖头就近砸去,正中一个娃儿脑门,他捂着 蹲了下去。战事刚结束,伤者家大人,带着头破血流的娃儿去医院。   良心和暴力两面夹击下,胡张野道渐渐收敛。一次砸41中学的高中学生。他 们文革后首批高中生,象文绉绉的太学生。那天公交车停开,学生市民步行往解 放碑走,陆续从楼下经过。他们衣履光鲜神态淡定,不像一般人凶煞恶神。其中 有人穿白色短袖衬衣,书包直挂肩头,皮肤白皙头发光洁,摇一把折纸扇,步履 平稳优雅。我的心地越来越阴暗,见不得美好形象,美好的东西撞击心头,我难 受。我们喜欢破坏,用下三滥挑衅他们,打破他们优越感,把他们拉得跟我们一 样粗俗拙劣。他们一走进火力圈,我们一个接一个地投掷开炮,煤球接二连三在 他们身边爆炸,他们不理不睬不看不转头,胜似闲庭信步,轻蔑忽略挑衅攻击。 我们几个烂崽儿,在四楼阳台上:“傻比,傻儿,保长,”挑逗垢骂,他们只当 没听见。眼看快要走出火力圈,煤球击中一个学生哥手的纸扇,砸烂了竹篾扇纸。 他依然平平静静摇动纸扇,丝毫没得半点停顿,全当啥事没发生。脏话、煤球打 不垮他的文明优雅,我们多象无耻无赖的小流氓啊。人世间并不只通行暴力,他 们是新时代文明的象征,无言地蔑视粗俗,用知识智慧胜过肢体侵犯。最高的轻 蔑是无言,眼珠子都不转一下,全当我们不存在。下三滥的冷炮、挑衅、诟骂丝 毫没打破他们的优雅平静。当他们高傲无言地摇着纸扇,匀速信步迈出火力圈时, 我的内心咯噔一声。乱世几年,崇奉的“暴力至上”受到挑战,一种更大的未知 力量从他们身上透出。我们的居高临下张牙舞爪、惹事而不受处罚、公安大院的 优势背景、一时间显得苍白无力。暴力培植的心灵再次惶惑,不甘堕落的心挣扎 向上,渴望了解并获得这股充实无言的力量。多少年后依稀悟出:大道无痕,大 音希声,柔弱胜刚强。另一个晚上,几个崽儿突然狂性大发,象打大仗一样,拉 开架势满脸严肃,嘴里吡哟吡哟地呼哨怪叫,朝马路岩壁下的民房猛砸石块,砸 得薄瓦唏里哗啦纷纷破碎。房子是升斗小民的唯一恒产,他们绝不容忍无端破坏。 大批人马冲上我们楼里,气势汹汹到处闯,要逮砸房凶手。大人们不占理,没人 敢出来喝止平民。整栋楼房黑咕隆咚,早就没得任何路灯,走廊楼梯乱烘烘,仿 佛暴民骚乱,形势失控了。几乎每家都有人参与作恶,随便逮一个审问,都说各 人没砸,吐一两在场人,证明自己没干系,摆脱愤怒追究。我也遭逮去追问,楼 梯转拐黑咕隆咚,身处陌生人群中,我战战兢兢担心挨冷锤。他们冒火冲天,黑 压压地围着,捣你两坨自然得很。从那以后我晓得:乱发飙要付代价,平头百姓 惹毛了也敢反抗。不敢轻易再乱砸别人。   院子两边互不相通,邻居照样倒霉。左边高台是幼儿园食堂,经常石头进去, 传出一声碗盘破响,或咣噹一声,里面惊抓抓叫唤:“啷个得了?石头砸进稀饭 里头了。”没事就想砸石头进去,五个窗户成了我们练臂力、准头的靶子。玩具 棚后面三楼上的窗户,更是我们练习投弹的长远目标。苦练几年,终于有一天, 一个伙伴把石头掷进去了,砸得里面叮咣乱响,赢得周围崽儿由衷赞叹。那些窗 框没得玻璃,砸破比安装快得多。右边高墙后有小小天井,院子前后不开战时, 也朝右边投射。他们回旋余地窄,我们炮位开阔,交战时他们处于不利位置。两 边忍耐都有限度,惹毛了年轻崽儿,分别爬上房顶和墙头,手握砖头高声厉骂, 威胁警告一通,打击这帮迁翻崽儿的嚣张气焰。暴力其实很卑微,欺负弱小的同 时,害怕更大暴力。从那以后,真的不太敢轻易挑起战祸。砸了石头不敢呆在原 地得意,逃得远远的,躲进楼道里,变成缩头缩脑的坏小人。《增广贤文》说的: 防小人不防君子。那个暴力横行口号连天的年代,我们长成欺软怕硬见风使舵的 小人。人是环境的产物,曾唱《我们是共产主义接班人》圣歌,曾是班主席、中 队长、四好学生,暴力肆虐人人自危中,我为何变得这么阴冷委琐?象毒化社会 的酵母,四处传播丑恶,真的不想这样呀。少年烙下的痕迹难以磨灭,活过半辈 子,心生内疚忏悔,我仍欺软怕硬。想到无力驾驭、无法躲避的愚昧暴力,小腿 便发软,心头不由自主敲小鼓。 ※※※※※※※※※※※※※※※※※※※※※※※※※※※※※※※※※※※ 本期编辑:方舟子 本期校对:肖毛 审 稿: 笨狸、方舟子、古平、虎子、太蔟、唐郎、肖毛、一华、亦歌、应帆 技术支持:东风不败、时空、李晓峰 联系人: 方舟子(smfang@yahoo.com) 投稿邮址:editors@xys.org 联系地址:New Threads Chinese, P.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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