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        ≡≡≡ 新 ≡ 语 ≡ 丝 ≡≡≡        ※ ※          (NEW THREADS)          ※ ※                                 ※ ※         2002/12 (第一○七期)         ※ ※            一九九四年二月创刊            ※ ※                                 ※ ※   《新语丝》为文化性综合刊物,登载文学、艺术、史地、哲学、科 ※ ※ 普等方面稿件,目前设四个固定栏目:【牛肆】(随笔、评论)、【丝 ※ ※ 露集】(诗歌、散文、小说)、【网里乾坤】(文史哲、科普知识小品 ※ ※ )和【网萃】(个人或专题选集)。本刊每月十五日出版,并不定期出 ※ ※ 版专题增刊。                          ※ ※                                 ※ ※   本刊家页国际版:www.xys.org           ※ ※       国内版:xys.dxiong.com        ※ ※            ◆赞◆助◆单◆位◆            ※ ※   汉林网上书城:www.hanlin.com         ※ ※   PSI留学生服务公司:www.psiservice.com ※ ※                                 ※ ※※※※※※※※※※※※※※※※※※※※※※※※※※※※※※※※※※※                  § 【卷首诗】            §      一路花开                  § 云 亮:一路花开         §      ·云亮·                  § 【网讯】             § 一路花开                  § 娇贵的嘴巴呼唤天下美好的事情 【牛肆】             § 我们有理由相信                  § 神正百忙中空出一只手来 弘 农:像农民一样高贵地活着   § 兴致勃勃地关心人类 丁阿拉:与时俱进的历史和不能与时 §     俱进的岳飞        § 那些白得碍眼的云彩 一 发:我也做一次见证      § 那些高得发飘的天空                  § 很多很多年前 【丝露集】            § 我就踩着祖母干瘪的嘴巴                  § 望见了富丽堂皇的宫殿  聂 尔:我和我的书        § 牧 牧:老人与狗         § 那些大碗喝酒的人 刘自立:画版匠          § 那些大醉之后鼾声狂奔的人 何葆国:拉灯睡觉         § 神弯腰为你掩起衣襟的瞬间                  § 瞥见你埋藏很深的伤疤 【网里乾坤】           §                  § 一路花开 戴庆华:“导师”情结       § 从这边开到那边 周策纵:原族           § 从远处开到更远处 王先胜:当代中国易学反思录(3) § 我如何在一大片美好的呼唤中                  § 准确无误地辨认出我的名字 【网萃】             §                  § (寄自中国大陆) 瞿德霖:常回家看看        §                  § 【网讯】∽∽∽∽∽∽∽∽∽∽∽∽∽∽∽∽∽∽∽∽∽∽∽∽∽∽∽∽∽∽∽ ◆ 《新语丝》十二月《译文增刊》于十二月一日出版,发表了几篇随笔、小说 和学术著作的译文。 ◆ 人民教育出版社出版的新编《全日制普通高级中学教科书语文(试验修订本· 必修)》第五册第四课黄仁宇《孔孟》一文之后有一篇介绍黄仁宇生平和成就的 短文,没有注明作者和出处,全文约六百字。经查,全部剽窃自方舟子发表于 《新语丝》月刊2000年第二期的文章《悼念黄仁宇先生》第二段对黄仁宇履 历的介绍和第四段对黄仁宇史学成就的个人评价。对第二段有少量删改,对第四 段则全盘照抄。该书是中国大陆绝大多数全日制普通高级中学使用的现行教材。 方舟子将采取法律手段控告人民教育出版社,保护著作权。 ◆ 已在网上失踪六年多的中文网先驱者、《新语丝》作者图雅的文集《图雅的 涂鸦》最近由现代出版社出版。该书收集了图雅的主要作品,由北京修正文化公 司编辑,方舟子作序,书号为7800288447。支付图雅的稿酬由出版社交给中国版 权保护中心管理。方舟子除允许以他写于两年前的《怀图雅》一文代序外,与该 书的编辑、出版没有任何关系。 ◆ 《纽约时报》12月4日发表题为“研究发现中国的网路审查在全世界最为 严格”的报道。文章说,哈佛大学法学院的研究人员发现,中国的网络审查在全 世界最为严厉。一万九千多个政府认为有威胁的网站禁止地方用户访问。   这项为期六个月,试验从中国向不同网站连接的研究表明,北京封锁了成万 最流行的新闻、政治和宗教网站,以及一些娱乐和教育网站。研究者说这种审查 有时通过使寻求被禁消息的人们很难登陆任何网络的方式对这些人进行惩罚。   为了避免网络的多样性为政府控制带来威胁,中国政府拒绝让其四千六百万 网民接触政府认为会削弱政权的信息,北京也不例外--尽管北京允许网络在商业 文化教育和娱乐方面应用并承认在全球化时代网络非常之关键。   研究说,只有少数大胆而且掌握了高技术的人才能绕开这种过滤,而且他们 如此做有个人风险。   “如果这种过滤的目的是影响一般网络用户所能看的内容,那么应该是胜利 在握”,法学院的Jonathan Zittrain教授说。   研究表明网络可能比传统的诸如电话、传真乃至信件等交流方式更容易控制。 中国政府可以监听部份电话,传真或者拆读信件,但是不可能监查每一个电话、 传真和信件。   相比之下,网络则可有公共检查站点。所有的网络交通都要通过路由器。中 国政府封锁很多站点,而且对一些内容进行实时过滤——过滤甚至在使用者在寻 找通途时进行,进而如果个人连接或者网点被发现有问题则被删除。   通过对二十万个流行网站进行日常测试,研究者发现在六个月中,有时中国 封锁的网站高达五万个。此中一万九千个站点在不同时间不同地点不能登陆。   与此前进行的一项对沙特阿拉伯的研究相较,中国对网络的控制更广泛—— 虽然有时更表面化。北京对台湾和西藏的站点全面封锁。如在google中输入“民 主中国” 进行搜索,就能基本找到在被封锁排行榜网站上排名靠前的网站。9月 份google也被封锁,但现在已经开禁。   中国的网民通常不能登录国际特赦组织或者人权观察组织的网站。中国也不 允许使用者登录西方主要宗教组织的网站。   新闻网站也通常被封锁。时常不能登录的网站包括NPR(国家公共广播电台), 洛杉矶时报,华盛顿邮报和时代杂志。   虽然中国声称网络审查的主要目的是黄色网站泛滥,但是对于黄色网站的封 锁其实则没有那么严厉。研究发现最流行的性网站只有不到百分之十五被封锁。 沙特阿拉伯则禁封百分之八十六这样的网站。 ◆ 日前香港互联网测量专业公司iamasia公布了大中华区(大陆,台湾)最受 欢迎网站域名和网络资产。这项报告是由iamasia根据本年二月的互联网家庭用 户浏览各网站域名和网络资产的总量来排名。前十名的访问量分别是: 1 Yahoo! domains 8,668,000 2 SINA domains 7,383,000 3 Microsoft domains 7,130,000 4 SOHU.com, Inc. 5,363,000 5 NetEase.com, Inc. 4,845,000 6 PC Home Online, Ltd. 3,631,000 7 Chinadotcom Corp. 2,950,000 8 Pacific Century Cyberworks 2,812,000 9 Lycos 2,675,000 10 FortuneCity 2,553,000 ◆ 北京市第二中级人民法院近日对新浪公司诉搜狐公司侵犯著作权及不正当竞 争一案做出一审判决:被告立即停止侵权行为;被告向原告赔礼道歉;被告赔偿 原告经济损失15万元;被告赔偿原告诉讼费6.18万元。原告新浪公司起诉称被告 搜狐公司剽窃、抄袭新浪网手机短信频道的553幅手机图片、新浪网财经频道的1 份表格和1份名单、新浪网体育频道3篇文章,侵犯了原告依法享有的著作权,并 构成不正当竞争。被告搜狐公司辩称:原告恶意起诉是对被告名誉的严重损害, 应当承担相应的法律责任;并就原告主张权利的553幅手机图片中的170幅提出反 诉。 【牛肆】∽∽∽∽∽∽∽∽∽∽∽∽∽∽∽∽∽∽∽∽∽∽∽∽∽∽∽∽∽∽∽ ◆             像农民一样高贵地活着 ·弘农·   从来没有哪一天,道德有像它在今日之中国那样稀缺;也从来不曾有哪一天, 道德有像它在中国之今日那样被奢侈和挥霍。   如同今夏的荔枝,从昔日每斤十几元卖到了一两元。物贱市盈,人皆得以飨 之。满城皆荔枝,满街皆荔枝,从手中到冰箱,从牙齿到肚皮,无处不散发着荔 枝的腐败气息。但是,即使荔枝已经腐烂,道德已经苟延残喘,你也大可不必担 忧,因为在中国,起码还有一个群体存在,无声无息地在耕耘着最后一片良心的 绿意。   这个群体是农民。   谁不曾见过农民?在城市,从阿拉山口到上海滩,从漠河雪原到南海边“一 个圈”,大城市,中城市,小城市,何处没有农民的身影?建筑工地,游击摊点, 大棚破屋,发廊饭馆,电棍下,收容所,农民无处不在,如影随形。新闻报道里, 被钢筋穿过命根的,是农民;繁华商厦里,被保安打死的,是农民;地下私窑里, 被瓦斯爆亡的,是农民。窗口望出去,占据你视线的,是农民;公共汽车上,擦 过你肩头的,是农民;炎夏烈日里,浑身汗味窜过来,窒息你呼吸的,是农民…… 高空中,煤窑间,垃圾里,皮鞭下,农民像苍蝇一样,遮不住,抽不死,埋不尽, 压不垮……   然而,我们鄙视农民,经意或者不经意,下意识或者无意识。   几千年的文化里,农民一直就这样被鄙视着,被牛马着。陈胜吴广败了,知 识精英说,因为农民意识;太平天国败了,也因为农民先天的局限性。中国之历 史,就是一部农民起义史;中国农民起义的历史,就是一部活生生地侮辱农民的 历史。可是,今天,农民不起义了,却依然难以摆脱被鄙视,被牛马的宿命。历 史的车轮走到了文明极致的今天,农民也被牛马到了极致。最新的纲领里写着, 先进的政党要代表先进的生产力。农民呢?“像农民一样丑陋!”“你活像一个 农民”,诸如此类的语言在城市任何一个角落,从香艳的红唇到宽阔高大的老板 椅,像流感一样时髦地肆虐。骂人骂得厌烦了,不用急,骂人者的银行活期存储 着一个随用随取的代替语——民工。农民或者民工,在灿烂了几千年的中华文明 里,第一次变成了一个被高频使用的形容词。   可是,不知你可曾仔细地想过没有,其实,你鄙视农民,只因你太不了解农 民以外的那些人,包括你自己。君不见,那些玩金钱的被称为企业家的人,那些 玩权术的被称为政治家的人,那些玩知识的被称为知识分子的人,浊臭怎堪比这 浊臭不堪的农民!有钱的,逃的是税,玩的是资本,美其名曰资本运作,圈的是 你那血汗口袋,你怎不去愤恨?你被套走的钱,可以买多少件公共汽车上被民工 擦脏的衣服?玩权术的,昨天高唱为人民服务,今天号称代表人民利益,然而, 人民是谁?人民是少数人,中数人,还是多数人?占人口绝大多数的农民是不是 人民?曾记得,昔日农村包围城市,许下宏天大誓;怎堪见,今朝城市驱农如逐 蝇!半吊子的经济学家献言,下岗工人比农民尤当重视,因为农民手头还有土地! 万岁!真正了解农村的人孰不知,谁还希罕那“万税”的土地?还有,那些所谓 的知识新贵,后脚还没有趟出泥巴地,前脚就在炫耀进口皮鞋锃亮的商标,说什 么四书五经,说什么七侠五义,说什么文景乾嘉,固持几千年来的文化传统丧失 殆尽在一朝!   纵览众生相,可叹太荒唐!唯有离土地最近的农民,还在像人一样地活着。 像农民一样 古铜色的脸庞 岁月沧桑 伛偻的身子高原匍匐 锄头和镰刀的剪影 似戟如枪 愤怒 是瞳孔里太阳的反光   离土地最近的生命,是最幸福的生命,也是最安全的生命。   像农民一样高贵地活着。 ◆          与时俱进的历史和不能与时俱进的岳飞 ·丁阿拉· “用历史唯物主义观点科学地分析对待我国历史上的民族战争。这种民族战 争不同于中华民族反对外来侵略的民族战争,是国内民族之间的战争,是‘兄弟 阋墙,家里打架’,有正义与非正义的区别,不宜有侵略和反侵略的提法。在是 非问题上,应当实事求是,具体问题具体分析,既不能把汉族与少数民族之间的 战争一概地说成是汉族统治者的民族压迫,也不可把少数民族对汉族地区的进攻 统称为掠夺或破坏。评价少数民族之间的战争,道理也一样。基于这一观点,我 们只把那些代表整个中华民族利益,反对外来侵略的杰出人物如戚继光、郑成功 等称为民族英雄,对于岳飞、文天祥这样的杰出人物,我们虽然也肯定他们在反 对民族掠夺和民族压迫当中的作用与地位,但并不称之为‘民族英雄’。” (《全日制普通高级中学历史教学大纲》) 岳飞是不是民族英雄,主要依赖于如何定义民族这个词的外延。今天既然是 中华民族,岳飞当然不是民族英雄。 今后如果谁硬要说岳飞是民族英雄,也必须针对岳飞的特殊情况特殊对待, 在民族英雄一词之前进行限定。譬如说岳飞只能算是宋朝的民族英雄,或者说岳 飞是汉族的民族英雄。这当然有点累赘,但谁让你认死理不懂圆通之道,非说岳 飞是民族英雄不可呢。麻烦是自找的,与教育部何干。 兵燹遍地,生民涂炭只是“兄弟阋墙,家里打架,”原来如此,小孩子过家 家而已。大家玩战争游戏的目的都是为了统一为了不搞独立,只不过在谁统一谁 这点上存在分歧。仅仅是一个奉谁为正朔的问题。这让我们怎么有似曾相识如在 昨日的感觉。 基于这种认识,史学家们自然要顺应潮流、与时俱进,则岳飞只好与时俱退, 不再是民族英雄,降格一等,成了爱国英雄。其实留个爱国英雄的位子已经很给 岳飞面子了。因为岳飞是一不留神才成英雄的,本来动机不纯,谁知道坏心办好 事,是一个历史的误会。请看教参的诛心之论:“评价历史人物,应当本着生产 力和实践的标准,坚持一分为二的观点。岳飞抗金阻挡了金军的进攻,遏制了金 军的掠夺,有效地维护了广大人民的利益,有利于社会的安定和生产的发展,这 是其进步的一面,应当充分肯定;但也应当看到,岳飞抗金的根本目的是维护南 宋王朝的封建统治。” 教科书中民族一词的解释权属于教育部全权所有,我们如果把自己限定在教 育部给出的话语圈,就不能不同意教育部将民族英雄之称从岳飞头上褫夺的做法。 站在教育部的立场,教育部那些话基本能自圆其说,但是为了保证历史人物教育 部面前一律平等的历史公正性,对历史课本要动大型外科手术,不然造成不统一。 我想这个工程是有点大。这里面,鸦片战争前凡是涉及民族间战争尤其是宋南渡 后、明清之际的所有人物都要重新评价,诸如陆游、文天祥以及明遗民等。至少 要过滤那些敏感词句,不然学生会问怎么对岳飞和别人不是一个标准,为何厚此 而薄彼。 最近教育部出来辟谣,忽然说从未说过岳飞不是民族英雄。而老师十多年来 却一直这么教,老师的讲法来自教参,恐怕不会故意和教育部唱反调。几位网友 都指出这一点,我自己也记得好象教课书上明确点出的民族英雄只有三位:郑成 功,威继光,林则徐。中学时老师一直谆谆告诫我们不要把岳飞写成民族英雄, 这绝不会是老师自己胆大妄为。中学历史课是除了政冶课外最难教的课最吃力不 讨好的课就在于此。我能理解老师的苦心,生怕我们因此被扣分,所以罢课云云 大可不必。学生考差了老师恐怕不会兴灾乐祸,学生和老师的利益一致。因而可 以肯定老师绝对是好意。这个问题的根源不在老师那里。 在教育部看来,岳飞评价绝不是一个纯粹的学术问题,还牵扯到民族政策。 这是我们历史教科书所附带的一种功能。所以如果对此仅仅进行学术讨论,那就 没有什么意义,而且还会让教育部大喊冤枉,因为我们没有看透教参的隐衷—— 怕给某些想分家另起炉灶的人留下口实。但仅靠玩弄语言游戏,混淆一个词的今 义古义,将历史当一团面来随意捏扁搓圆的做法,是不是太有点神经过敏加黔驴 技穷。其实国家形成和民族形成是一历史过程,根本没必要这么草木皆兵。 刻舟求剑固然迂腐,削足适履却太急功近利。 网友却全不肯体谅教育部的一片苦心,新浪网上数百贴子都在谈论这个问题。 教科书的观点一向不是老得掉了牙,就是新得让人笑掉大牙,早就是众失之的。 它不幸成了教育体制的一个有形载体,网友们会利用一切机会对之进行嘲弄并不 意外。教育部没有料到的只是为什么对民族英雄这个词反应这么激烈,对于别的 词就睁一眼闭一眼,难得糊涂。 因为比起此岸的人民大救星,彼岸的民族救星,民族英雄是一种历史的自发 的平民化的评价。一不是来自官方自己给自己加冕,二不是来自既得利益者盗用 民意的劝进表,三不是御用文人敲锣打鼓送的牌匾。是一个民族长期形成的集体 心理积淀,对于在山河板荡,神州陆沉,烽烟四起,人民流离失所,辗转沟壑之 时,即便只剩残山剩水也不肯屈服于外来暴力的人的表彰,和永不屈服的气节的 表彰。如果历史真的一团漆黑,是荒诞的无意义的过程,民族英雄也是一个民族 心灵中唯一不可被取笑,不可被玷污,不可被随意涂鸦的神圣殿堂,是一个民族 不可动摇的最终精神支柱。所谓民族凝聚力,所谓伟大复兴,离了这个,没戏。 这才是中华民族精神的真正核心。 老实说民族英雄评价上随意取舍的问题还不可怕,先哲鲁迅有言:“虽然已 经是宋朝的事,但尚希立予更正为幸。”是啊,知错能改,善莫大焉。然而根源 不除,这一件事更正了,还要出更多的事。要害在于导出这件事以及其他事的根 源:其一,对历史的古为今用态度,是故在时间上没有纯粹的古代;其二,一切 均泛政冶化,是故在学术上没有纯粹的学术;其三,教育的目的究竟是为什么? 是培养学生形成独立思考习惯,逐渐掌握自学能力,还是师长终身制,永不下岗 退而不休死而后已,想尽千方百计让他们当一辈子只会背标准答案的学生,不管 年纪多大。 于是虽是历史不妨长新。一种与时俱进的历史观导致的必然是一种与时俱进 的历史:一个多么荒唐的悖论。 于是历史课本负担它本不该负担的东西,那是历史课本生命中不能承受之重。 没有技术分析,只有道德说教。一有风吹草动就对历史人物重贴标签,重新归类 重新排队。一分为二大而无当万能公式似的白痴史观因此历久弥新。 历史只有一个,但是历史书有无数种,而大多数人所能看到的也只有一种, 即:钦定版。最终让我们不得不疑心所谓历史就是历史学家创造的。 语云:肺腑如能语,医生面如土。可惜历史已经死去,永远保持缄默,不能 再来批驳那些虚构历史的史学家。所以没法当史学家唾沫乱溅古为今用与时俱进 之时跳出来骂一句胡说八道。 年湮代远,如果我们今天想得知历史真相,除了历史因本身原因造成的障碍, 还要提防我们的历史学家人为设置的障碍,必须绕过历史学家为我们设定的指向 死胡同的假路标。 不然,等你走了三十年,才发现此路不通,那时悔之晚矣。纵然临歧悲泣、 穷途恸哭又有何益。所以在教育子女问题上为了让孩子少走弯路,不重蹈上一代 的覆辙,应该使孩子保持怀疑主义的清醒头脑。不信则不上当。 少年人最怕什么都信,老年人最怕什么都不信。其实老年人什么都不信,正 是在少年时期什么都信的结果。 ◆             我也做一次见证   ·一发·   读到“新语丝”上方舟子先生的《谁是科学的敌人》,使我不由想写出十多 年前参加的一次基督教传道,为基督教是科学的敌人做一次见证。对我,这次听 传道成就了我生命的一个里程碑:清醒地坚定了做一个无神论者的信念。   那是刚到美国第一年的日子。我相信百分之九十以上来到美国的中国人在初 来时都有与基督教接触的经历,或主动,或被动。就教会方面说,拉新人入教, 那是无孔不入的,而大陆来人的缺少宗教免疫力和宗教信仰的大部空白,便成了 最好的目标。对被动一方,有人是好奇,有人是耐不住初到异乡的寂寞,有人甚 至是惧怕人地两生的孤立无助。当然,也有许多是对文化,宗教本身有兴趣的。 也有不在以上类别的,我就曾听到一个人说,“教堂的饭不吃白不吃”,这属于 厚颜无耻,厚颜无耻地愚弄教堂和被教堂厚颜无耻地愚弄。我还参加过一个来自 上海的女孩的受洗见证,她在见证时说她在上海时同朋友去教堂看圣诞前夜的活 动,由于不是基督徒而被拒之门外。在教堂的软硬兼施下,这些主动接触或被动 接触的人有一些后来就真成了教堂的新鲜血液。当然也有异数如我,由此契机, 反而理清了思路,坚定了无神论的认识。这或许是那些起先在我身上大下功夫的 基督徒始料未及的。尽管是人各有志,也可说人各有识,但当看到前中共党支部 书记涕泪交流的证道,和听到呜咽出来的“遇见了神,我有福了”的话,我还是 无法抑制由生理和心理的极度厌恶所引起的反应。   言归正传,那晚的传道人是当地的一个中国人的教会从外地请来的,应了 “外来的和尚会念经”的老话,这次自然是洋和尚。主持人是物理学士,生物博 士,一所不错大学的生物学教授,他介绍该传道人是物理学博士,美国著名物理 研究所的高级研究员。该传道人自然是上台来颂经祷告如仪,然后该是口若悬河 了。到了第三句就说到了他是完成了他的第386篇科学论文,然后飞来的。哪怕 只听过一次传道的人都知道,这是基督徒们最常见的炫耀他们和他们中的人在 “俗世”的成就和成功的俗套,尽管这是他们的耶稣在他们认为是“一字不易” 的“圣经”中反复告诫的恶行。我还听过一个自称曾做过蒋介石的侍卫的传道人 的讲道。但怎么算他的年龄也不对,除非蒋介石先生晚年时有了用十一、二岁的 儿童做侍卫的嗜好。在我们这些被基督徒称为外邦人的规范中,吹嘘,炫耀,甚 至说假话往脸上贴金都是该摒弃的。这印证了罗素的话。罗素说:“我自信在很 多观点上要比那些自称为基督徒的人更同意基督的观点。”   接下来的话就让我吃惊不小了。虽然以前数次听传道的经历已使我有了足够 的听到荒诞不经的话的精神准备,但当这个传道人,或科学生涯相当成功的物理 博士说到他讲演的题目是“基督教的三大敌人:物质,人文和科学”时,我当时 还是惊呆了。我那时刚从大陆来美,太孤陋寡闻,竟是第一次在精神病院外听到 一个人公开声称人类至今的一切文明进步都是他所信奉的宗教的敌人的话。   之后他花了三个多小时去展开论证他的题目。他先讲到当今美国的物欲横流, 夹叙夹议,妙趣横生。我听过的中等程度以上的传道人的讲道都能作到妙趣横生, 当然前提是听的人不介意,不留心,或甘愿接受妙趣横生的蜜糖下覆盖着的砒霜。 对于治疗“物欲横流”,他的药方自然来自“圣经”,引用一段段谁都耳熟能详 的话,诸如“你若愿意作完全人,可去变卖你所有的,分给穷人。”“富人要想 进天堂,比骆驼穿过针眼还难。”就我在美国的生活经历所知,至少是基督徒并 不比非基督徒更愿意捐出他们的财产,却比非基督徒对致富更感兴趣和更身体力 行。几个月前一个人还告诉我,他们教堂将牧师撤换掉了。在美国,大多数牧师 都是不事稼穑的,顺带连“牧师娘”也不工作,衣食住行,都由教堂负担。教堂 的钱由教徒捐献,这位牧师拿教堂的钱,为自己在著名的高贵社区买了栋房子, 引起了教众的反对。在讲演后与这位博士传道人的交谈中,我表示虽不是基督徒, 但坚决支持他的这个论点。那时我举目无亲,正衣食无着着呢。   接下来是人文。在这位传道人的嘴里,现代社会自文艺复兴以来在人性上的 所有进步,都是不可饶恕的罪恶,都是基督教的敌人。根据我今天对基督教的认 识,传道人说出这样的话,是再自然不过了。我还愿意引用罗素的话说:“基督 教作为有组织的教会,过去是,现在也依然是世界道德进步的主要敌人。”但在 当时,我着实是受惊不小。追求人性自由和精神解放是我千方百计来美的主要目 标之一,而很多人灌输给我的是“美国是以基督教立国的国家”(当然我今天知 道这是错的),为甚么人类的尊严,人类对美好幸福生活的追求和热爱,以及由 此形成的生活准则统统变成错的了?当时我希望,这位传道人的观点不代表基督 教的主流。但十多年来所经历的事,当流产医生被声称以上帝的名义和在上帝的 呼召下枪杀时,当以色列人对巴勒斯坦人的杀戮被解释为旧约的必定实现的复国 预言时,当同性恋者按自己的方式追求幸福生活的权利被妖魔化时,当针对不信 者的末日审判的恫吓不断重复,地狱永火的烈焰栩栩如生地被描绘时,最终彻底 破灭了我这个善良的希望。第一次读《十日谈》时,那篇题为“幸福在人间”的 序言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当然还有故事里揭露的教士的虚伪和丑恶。而主讲 这场以诋毁人文进步为目的之一的传道人的现身说法,则使得基督教的道德架构 在我心目中彻底塌毁了。   阐述科学是基督教的敌人是那次传道的重头。由科学家现身说法来诋毁科学 是一切宗教与类宗教最爱用的伎俩之一。但那晚那位博士并没讲出任何新意来。 他当然不会讲对布鲁诺的文火慢烤,让伽里略的三缄其口。传道人在传道时卖弄 科学知识并不鲜见。一次一位退休的医学教授传道讲上帝创造的世界之神奇。他 讲水及不同形态对维持地球各种平衡的重要性,但当试图用他写出的水的两个氧 一个氢的分子式(中学生都知道水的分子式是一个氧两个氢)解释水分子间的作 用时,他卡住了,满头大汗地试图找出路来。每有进展,就招来信徒的一通“哈 里路亚”的赞叹。我当然是知道怎样才能帮他脱危的,虽然完全用不着我听讲时 十年前发表的用量子力学计算水分子间氢键本质的论文的方法。我最终没敢出声, 虽然耶稣不让用石头砸死妓女,但对亵渎神灵的罪是决不宽容的,我怕他们认为 我捣乱。讲堂里没石头,棍子还是有的。但让我不解的是,在讲道中和讲道后, 教徒也没一个提出纠正的。我知道听讲的信徒中有不少教授和博士。   那晚那个博士传道人在这个论题的核心论点是“科学总是错的”,老的错的 科学观点不断被新的科学观点所修正,甚至推翻。科学观点的总是出错彰显了圣 经的永远正确。错误的,但一时占上风的科学成了接受圣经的论述的障碍。他举 了许多旧的科学观点被新的科学观点修正以至推翻的例子。当然,这样的例子在 科学史上是举不胜举的,但具起码科学常识和逻辑判断力的人都知道这正是科学 的生命所在,科学家的不断探索一步步逼近绝对真理。当听到量子力学对经典力 学修正的例子时,我对这位物理博士的诚实就也不再相信了。   讲完后我还同这位物理博士有交谈。我问他是否相信有鬼,他说,能信神, 信鬼就不会有任何问题。他还说,他们教堂还为信徒驱鬼治病呢。我希望他先讲 这句话。要是我在一开始就听到这句话,我就不会期望听到理性的讲解和试图进 行任何理性的交流了。   从那之后,无论在多么神圣的殿堂,无论在多么冠冕堂皇下,听到再荒诞不 经的,抑或是宣言,或是私语,我都不再感到诧异了。这是我听那次传道的副收 获。 【丝露集】∽∽∽∽∽∽∽∽∽∽∽∽∽∽∽∽∽∽∽∽∽∽∽∽∽∽∽∽∽∽ ◆              我和我的书 ·聂尔· 我不是真正的藏书家,但我的确有很多书。因为我没有藏书票,没有藏书印, 甚至也没有把那些数不清的书进行登记编码;更因为我的书都是现代版的,线装 书一本也没有,就是这些现代版的书也以平装版占绝大多数;还因为我将它们随 便地不加分类地插在大小不等,颜色各异的廉价书柜上,没有给别人甚至也没有 给我自己带来收藏珍贵之物的庄严意识;所以,我不能说自己是藏书家。 但我并不因此而惭愧。当我坐在书房中央,被满屋图书所簇拥时,我不能说 我的快乐超过了一位国王,因为我从不知道国王的快乐,我的感觉是一种平静的 愉悦,这愉悦深深植根于心底,就像置身于早晨的清凉空气中,拥有的骄傲激动 的亢奋都与此无缘。 我的书房是我三居室房子里最大的一间。我在家的日子,从上午起床到午夜 以后上床这段时间全都消磨在书房里。可以想像,多年以来我和我的书长期亲密 地厮守,使我对它们产生了怎样的感情。每天下午我都侧身斜坐在沙发里,手里 捧着一本书,斑驳的阳光透过书房侧窗的浅色窗帘洒落在我的身上,也洒落在我 手中的书页上。有时候我读的是一本新书,新书有一种新鲜的淡淡的味道。但是, 读着读着,新书的味道便慢慢飘散。我知道这是它想要汇入到我那众多的旧书之 中。我理解这是一种正当的愿望,这就像人在孤独之中,想要融入某个人群中一 样。孤独之人是可怜的,孤独的书也是如此。终于,新书中的某一个段落或某一 个句子使我联想到了另一本书,这本书就在我书架的某个角落里。我放下手中的 新书,紧张地环视着我的书架,同时在记忆中搜寻着那本旧书的名字,它的封面 的颜色和图案,以及我和它最近一次见面的时间。哦,想起来啦!我急忙走到一 个书架前,在最下面最里面那一层将它拿了出来。蒙在它上面的薄薄的灰尘和它 陈旧的颜色使我回忆起它当年的新艳。我找到有关段落,证实了自己的猜想之后, 把它放在了手边。等新书读完之后,它们两个将被随意地插在书架上的某个空隙 里;新书有了自己的家和夥伴。 这是我的书从书店被带回家以后的经历。它们的经历都是大体相同的,其间 的微妙的差别往往被忽视。这和青年男女的爱悦之情一样,爱情的姿势既古老又 雷同,但心底的波澜和日后的回忆却各各相异。对于我的书来说,新的成员首先 遇到哪一位夥伴,似乎完全取决于机遇。不同的是,两本书之间的联系也许比两 个人之间的联系更内在、牢固和持久。它们永远沉默着,它们不像爱情一样喧哗, 也不像友谊一样需要不断地诉说。 书密密麻麻地排列在书架上,它们每一本都怀抱着一个隐秘的期待,期待着 我去将它们打开。但并非每一本书都是幸运的。出于种种各样的原因,有的书从 未被打开过,甚至今后也不可能被打开,它们留在了永远的黑暗中。但是它们沉 默地顺从着自己的命运,没有抗议,也没有叹息。 我的目光笼罩着我的书,我的书也合成四壁笼罩了我。书期待着我的打开, 我则期待着一种像书一样的沉默的、坚定的、忍从的生活,但我不知道哪一天我 才能达到书的境界。 ◆              老人与狗 ·牧牧·   他是刚满六十岁的老人。按过去的说法,是个进入垂暮之年的老人。   她们是两只老狗。一只十岁,一只八岁,是母女俩。按狗龄折合人类的年龄 计算,也已经进入六、七十岁的垂暮之年。   更老的狗叫黑妞,黑妞的独生女儿叫胖妮。   她们是北京的合法户。自1995年开始实行限制养犬规定实施以来,老人们就 忙着给黑妞和胖妮上了户口。开始是每犬每年三千元,预防针和保险在外。以后 每年两个狗的税金四千、四千地按时交纳,一次没有耽误。   因为黑妞和胖妮已经成了这个老人家中的重要成员,视如子女、超过子女, 自然不能计较任何代价。即便狗税费用再高,即便砸锅卖铁,也不能让这两个家 庭成员被“限养办”的稽查人员当做黑户追来抓去,不能叫她们受任何委屈。   原来,1995年北京开始实行“限养”的时候,老人和老伴为了舍车保帅,不 得不忍心把黑妞的独生女儿胖妮送给顺义农村的人家。   世界上还有什么生命的命运比宠物更悲惨的?人们把有生命能力的动物训养 成没有独立生存能力的宠物,叫这些宠物围着主人转,他们看着主人的每一个细 小的喜怒哀乐表情,而决定自己的喜怒哀乐。他们没有任何决定自己命运的权利 和能力,他们任凭主人解闷、送人、贩卖甚至无情地抛弃,而自己却没有丝毫的 反抗能力。   这就是宠物,一个特殊的阶层。   当把老人的胖妮送到农村后,老人的老伴哭了一夜。第二天清早,老人和老 伴搭上了郊区车,找到了那个村子,又在村子里绕来绕去,总算找到了收留胖妮 的那户人家大门……。   而胖妮,在那户人家的双人床的下面整整恐惧地躲了二十四小时,不吃不喝。 当听见原来主人的声音,一下子窜了出来。接着,就欢蹦乱跳地跟着老人和老伴 在回家的乡间小路上尽情跑步。   她一下子把主人曾经出卖过她的行为,忘得一干二净。   这就是宠物。   黑妮和胖妮母女俩又可以在一起了。   每天早晨,黑妮要亲自把女儿胖妮的脸舔得干干净净。凡是胖妮爱吃的东西, 黑妮总是躲在一旁等着女儿吃饱后,自己再吃。当然,啃骨头除外。每次赛跑的 时候,胖妮必须要跑在前面,尽管黑妞跑得更快,但是总是让着自己的女儿。   最幸福的时候,是在通县的那段生活。当时城里的家拆迁,就暂时住在通州 周转房。可巧就住在通州唯一的西海子公园的附近。   按规定,西海子公园是不许遛狗的,但是黑妮和胖妮除外。她们不是狗,是 老人们的亲人。她们极听话,每当散步的时候,胖妮在左、黑妮在右,距离老人 的脚后跟一尺的距离紧跟,一步不差。老伴说:“就像是从西点军校中培养出来 的一样。”   后来,老人和老伴买了一个小车,就是商店的高档婴儿推车。   黑妮和胖妮玩累了,就并排卧在小车上,胖妮在左、黑妮在右。这车,成了 她们地位的象征,用婴儿推车来乘黑妮和胖妮,成了当时通州的一景,是西海子 公园唯一可以放行进园的标志。   夏天天气暴热,老人们为黑妮和胖妮准备了一个冰袋,每天傍晚,把冰袋从 冰箱的冻室中取出,放在小推车上,上面再放上一层凉席,然后黑妮和胖妮卧在 上面,又舒服又凉快。虽然推车的老人和老伴汗水淋漓,但是心情爽快,无比的 爽快。   人们可能说老人与老伴是贱骨头、有病。但是更多的人是羡慕的眼光,羡慕 这对老人,羡慕这对老狗。   城里的居住小区完工了,老人、老伴与黑妮和胖妮搬回了西单附近的楼房。 住房的条件好了,周围的环境更好。对于黑妮与胖妮来说,颐和园的美景,与小 区的小块绿地没有根本性的区别,她们的要求绝对不高,尽管向国家缴纳了那么 多的税金。   但是老人们还是不忍。傍晚,总要推着婴儿车到西单附近没人或行人绝对少 的地方,叫黑妮和胖妮在小车上看上一、二十分钟的街景。然后回家、洗脸洗脚, 吃饭睡觉,圆满地渡过幸福的一天。   就这样,一天天的过着,距离将来的那天一天天的缩短着。已经估计到和计 划到了,希望能有个平静仙逝的那一天。   忽然一天,家庭发生了人的争执。黑妮和胖妮被吓得躲在门后,她们万没想 到数年前曾经骨肉分离的灾难又会从天而降。   这就是宠物的命运,任人摆布的命运。   老人有权可以留下一只,或是黑妮、或是胖妮。   但是老人再也不忍心骨肉分离的灾难再度重演,他放弃了留下一只作伴的权 利……。   一天,一天、接着一天。每天傍晚,老人把冰袋从冰箱里取出,安放在小推 车里,又准备了一瓶水和狗碗,推着空车按时到西单的附近没人或行人绝对少的 地方,叫没有黑妮和胖妮的小空车看上一、二十分钟的街景,然后推着小车回 家……。天天仍然如是。   老人想黑妮和胖妮,想得流泪、想得从恶梦中惊醒,但是不希望黑妮和胖妮 回来。他害怕这种悲欢离合的节目反复重演,垂暮之年的老人也经受不起这种节 目的重演。   就这样的生活,很好。   思念与意念中的生活,尽管有些残酷,终归是平静的。 ◆              画版匠   ·刘自立·   “小妈妈的,这不灵啊!”他骂了一句,就把画在玻璃板上的报纸的版式抹 掉了重来。   这块不大的玻璃拿在他的手上映出报馆排字房的一角,这个角落在他的手上 摇摆着有些变形。不时从这个角落里反射的阳光显得不明不暗,而厂房是个黑白 的世界。他的手几乎被墨汁染黑了。他每涂抹一道墨印就遮住了一道阳光。玻璃 的温度,毛笔,他的手,手上的阳光,厂房的一角,组成了一个排字工特有的财 富。他在这块玻璃的右上角画个方块的形状,好填进报社老总写的社评。一个方 形的,准确说是长方形的形状。文章是变形虫,拉长了就是一根柱子,压扁了就 是一条横梁。可以横在上方,也可以放下面,挑梁,或者托底,就看文章的份量 了。其他地方可以随行就“式”,就是说,可以右竖左横,也可以左横右竖。他 在这块玻璃上颠来倒去,玩他的平衡术。他面前的一罐子清水已经被搅得浑浊不 堪了,黑糊糊辨不出他的影像。准确说,他的一双眼睛刚好被墨汁划出的粗笔道 给挡住了,只剩下一张没有表情的脸。   他是一个“殉报者”(原谅我自造这个词来形容他的尊容,因为在后面,我 们还要多次使用这个词)。是的,从二十世纪的中期,他十几岁的时候开始,到 他的后半生,他六十多岁,他的模样丝毫没有改变。他站立在排字房四面八方竖 立的铅字架的旁边弯腰躬背,双手在铅字库里挑挑拣拣,几乎成了一个活动塑像。 铅字天天向他铺天盖地而来,而他,总是从它们中间选取他适意的字和字义。它 们的含义是在不断改变的,是所谓的与时俱进吧!一个在时间的考验中赫然站立 而不被所有的乌七八糟的伟大意义或者说并不怎么伟大的意义所动而要她们为他 所动的人的意志,当然是坚强的,不屈不挠的。他的意志是什么呢?鬼知道! “小妈妈的!……”他开始重新规划版式了。玻璃浸在水盆里。墨汁在水里 化开。他从水里抽出双手,在工装上擦拭一下,再拿起毛笔。在他规划的这块要 闻版上,人间的悲喜剧在没完没了地上演。报纸的职责,是报道所有这些人类智 慧、人类愚蠢加在一起上演的滑稽戏。他把国内国际的事件依照老总的意图画在 版上。说不清楚是他在操纵编辑还是编辑在操纵他。他什么时候当上了编辑和编 辑什么时候注意到一个排字工人的心思,好像并不重要。就像上夜班时,有时人 们也兴致倍至,看看月亮,今天这块玻璃上,也有阴晴圆缺。墨汁是一块块乌云, 早上遮住太阳,晚上遮住月亮。月亮出来了,这个歇斯底里的家伙。又很快被乌 云遮蔽了。人工的遮掩术和天上的遮掩术交替作用,于是形成了时间,时间对于 他来说,就是平衡这种明暗的交替的。他的老总一张纸一张纸地大写社评。写一 张,发一张。每发排一张纸,那边的工头就叫唤一声:“又来了!”那边叫唤一 声,他的心就紧缩一下。他想,老总码字真够快的。新闻和日月有什么关系吗? 他的脑筋开了小差。也就一个多钟点,老总的文章写完,排好。所谓社评,是在 评述那些已经发生的事情的是是非非。是也,事其是也,非也,事其非也,是是 非非,非非是是,都在老总的脑袋里。是谁让他代表他来发言呢?天知道。新闻 新闻,过三天就是旧闻,报纸,是为了新闻还是为了旧闻而出版?新旧新旧,我 看新就是旧,旧就是新嘛!整个一个大循环。就像那块玻璃上的明暗和黑白对比 ,新闻也是有黑有白的。从黑新闻变化成白新闻,是人的努力还是天地使然,他 不想。有时侯,这新闻是彩色的,是所谓花边新闻,说一些不三不四的东西,什 么袁世凯的浪漫主义了,什么上海的脱衣舞会了,什么一个地方的小孩子能够用 他的肚子听到声音了!   ……   老板的文章一瞬间排好后,他躲到一个角落里喝茶,劣等的茶叶。他的背, 他的常年累月弓腰弯身而形成的并非沉思者的背,靠着一面充斥着铅的味道的墙。 “小妈妈的!真累啊!”他的眼睛有点模糊不清看东西生花出彩了。他看见硕大 的一排排铅字夹在当空舞蹈。文字的世界既黑白分明又黑白混杂,黑和白模糊不 清,已经变形了,而十分重要的事情是,他,不会变形,不!他要像坚硬的铅字 一样在金属的质地上刻上他的意义也就是他所谓的字义。他躺在铅字库里的时候, 别人也可以拣他,将其作为一号铅字;别人的手拣出来的字和他拣出来的字的意 义和人的意义和时间的意义以及他被别人拣出来和别人把他拣出来是一模一样的。 他的坚毅的人格是让字和金属和人和他一起永恒地持续下去(是我们后来说的 “可持续发展”吗?),字的含义在他的脑袋里舞动,发出眩目的声响,嗡—— 但是对于他,字字一样,只要字排好了,排对了,就没有什么意义,至少对于他 是没有什么意义的。嗡——他打磕睡了。这个坚毅的和文字做战的人打磕睡了。   老总的社评写完后,他慢吞吞地走过来,走到他的面前,他看看他,就走了 过去。这个人五短身材。眼睛上架着副金丝眼镜。方正的脸廓就像那个“正”字 一样周边棱角突出却又摆布得体,很协调。甚至他说话的声音也音同那个“正” 字的。从他的身边走过,他拾起了那块玻璃。他端详这块玻璃,这块载天载地的 玻璃。他是在考虑,他的文字被安排在什么位置。是的,他的文字安排在右上方 显著的位置。他显现出一丝不被人察觉的微笑。他的微笑和“微笑”这个词并联 在一起。他微笑地走开了。然后,“微笑”就被一声不响地搬到街头上去叫卖了。 他的大作就是他本人。他重视的就是这样的位置,位置!这在行话中叫做占据了 头条。一个人的形象被抹在了玻璃上面而且黑糊糊的一片,好像被乌云挡住了下 半身,却自我感觉甚好。这是做报人的特殊爱好,啊!文章上了头条!也有他甚 不满意的时候,那是将他的文字放在了不很显著的位置。于是他要求他重新考虑 版式。于是,他从磕睡中醒来,在他的上司面前站直了身子,说,“您说,还是 放在右上角吗?“放在左面嘛!左面!”镜子里反射出他们两人的面孔。这是两 个不同的词语。我说不出是哪两个词。至于是同义词还是近义词还是反义词,就 难说清楚了。他,一个排字工,和他的老板,他们之间是服从的关系?那么,不 服从呢?他有不服从的权利吗?他想到过不服从吗?其实,这两个人的色彩在经 历了时间的磨砾以后就差不多变成了两块褪色墨汁的残迹。而玻璃呢?玻璃还是 存在的。玻璃和塑料和甚至金子一样是不会褪色和蜕变成为残迹的。除非它被摔 了,碎了。它在文字的变迁中一直在反射着阳光/月光。他当然知道,袁世凯已 经死了近百年了,而脱衣舞又在上海复活了,至于小孩子的肚子是否还是可以听 到什么,则还是难以辨认。过了几十年,袁世凯的消息还在做祟,但是它只好作 为旧闻,被放在了报屁股上,是放在右下角的右下角。但是右下角这个位置并不 是完全的末流位置。你知道,美国佬在七十年代的时候来北京的消息也放在这里。 (你知道那个美国佬是谁吗?)“小妈妈的!他来干妈!又要换活儿!(换文 章)”这次,他对新闻的安排提出了疑问。他忽然记起玻璃摔在地上粉身碎骨的 情景,碎片四溅,光彩不夺目。他有点忧郁地拾起一块碎玻璃,揣在口袋里。玻 璃就是玻璃,她还在反射着什么,是什么呢?是文字吗?是文章吗?是观点吗? 是被人拥护的观点还是被人反对的观点;是被人拥护的人的观点还是被人打倒的 人的观点——这样的事情这些年来频频发生——那时候,他排好了告别美国佬的 一篇文章,叫做“别了!……”那情景好像还是昨天。可是今天,那个老板,后 来的社长,早就没有涂改玻璃/版样的权利了。是的,“小妈妈的!”他骂了一 句。   “换啥版样纸!烦人呢!”他拿起那张所谓的版样纸颠三倒四地看来看去。 他很快知道了一件别人并不知道的事情,文字的反光在玻璃上可以持续而在纸上 就几乎是不可能的。只要他把纸横在面前,厂房的那个奇异的角落就消失了,视 线被纸挡了回来,又落在了纸上。于是他把脑袋伸出版样纸看看纸面以外的世界。 他笑了。把纸扔到了一边。纸是有感觉的。对着他的笑窸窸窣窣地发出一股子莫 名其妙的声响。版样纸代替了玻璃当然不知不觉已经十几年了。这张纸上画满了 字格,字格累加,一共是近万字吧。每十三个字形成一栏,一般共有八栏。每五 行形成一个小的区域上下共容纳六十五字。栏与栏之间有从上到下一通到底的空 隙。诸如此类……于是,关于报纸的版面语言据说应运而生了。多少年来,要用 版面语言来反映太阳,是一个时期以来最重要的报纸意志。老总去又来,已经当 然不是原来那个倚马可待一张纸写毕发排一张纸的老老总了。他老了。他从玻璃 的反光里慢慢隐退了。他们喝了一次酒算是告别。以后,他们就渐渐地形同路人, 大道通天各走一边了。倚马可待者唯一可以做的事情就是在报馆前的小广场上扫 地,浇花。后来,花,被看成是资产阶级的装饰,他就只有扫地的差事可做了。 他一块砖一块砖地打扫广场。高度近视的眼睛几乎就要钻进砖缝中去了。现在, 工头们不再看他写就的文章而是看他扫过的地。最后,他死在了报社的小广场上。 他的死让他沉默了三天。以后,他把他和那些该死的同归一类,虽然他尽力保持 沉默。之后,他恢复了他的干劲。你看!他现在像最幸福的人一样在工作着。他 和他的编辑同志们屡屡将红色的东西取代了以往的非黑即白的纸上世界。对待领 袖的忠诚是用版样纸的精确语言进行计算的,出不得半点差错。“小妈妈的!一 行十三个字?!”他愉快地说着,“头条,通栏,特号字。”在这样的版面语言 上,唯一的原则,是要把太阳的位置确定好,不得失误。但是人非圣贤,孰能无 过。他也有这蔽了太阳而被太阳蛰咬的时候。那是轮到他的学徒来反对他了。他 们说,“小妈妈的,你要反对红太阳……!”他的罪过,是把红太阳的位置无意 中搞颠倒了,红太阳跑到右下角去了,跑到报屁股上去了,真是糟糕。他挨了一 顿揍。这样的考验并不能给他带来任何的沮丧。他还是天天向上,来码字,排行。 他学得更乖巧了一些。他熟悉了编辑心中的太阳“位置学”——一种特殊的版面 语言——你看,首先要重视位置,要放在上面,读者像看天安门城楼;其次,是 字号,是最大最大的字号,是特号字;字号以后的行距,是字号周围的最最广阔 的空间;再有,就是为这样的文字包裹灿烂的花边也就是多少号多少号线,这是 一个无法选择的选择,无法之法是最大的法;然后是所谓的框,是美丽的框,就 像装满鲜花的筐,像——是的,像那块玻璃的碎片一样反射着永远不落的太阳和 太阳光——等等。“小妈妈的!这是版面语言,是正式的文字语言的延伸,是延 伸,懂吗?谁要是用小号字来对待太阳,小妈妈的,就打倒谁!再踏上一只脚!” 取代老老总的新头在人头攒动的舞台上大喊大叫。那人一副油滑的小老苗的形象。 于是,台上台下一片“万岁!万岁!万万岁!”的回应。对了,只有一个太阳。 天无二主。那个破坏版面语言的家伙在俺的报纸上出了两个太阳。打倒!打倒! 还有其他的原则。比如说,不能在版面上安排一通到底的文章,文章和文章之间 要有托线,也就是说,横通不行,竖通也不行,这你就不懂了;还有就是,不能 撞板,有了一副图,就不能和其他的图相连,连了就叫撞板,你要是和我们的最 高指示撞板,当然就是找死无疑了;还有,不能留白太多,太少了缺少庄重,太 多了就是虚无主义,有小资产阶级趣味之嫌;要厚题薄文(就是一个大大的题目, 后面是小小的文章);要在革命文章上包裹革命的线啊,花边啊;要短文章,愈 短愈好,比如说,简讯,126个字,“小妈妈的,多一个字也不行吗?真咯! 真咯!”“小妈妈的!那题呢?”“题,十一个字。多一个也不行。”“真咯! 真咯!”还有呢!“还有么!?”“还有就是……就是不能搞竖题!”“竖了还 了得!”“妈妈的,你竖了?”“妈妈的,你才竖了!”……“真难伺候了!” 时过境迁和时过境不迁的事情是时有发生的,就看你能不能跟上形势。他们几个 骂骂咧咧,莫衷一是,只是知道那块玻璃的招术是过时了。过时的事情多得很啊! “你以为电脑就不会过时吗?”他特新鲜地提出了这样一个问题。   是的,他们的报社买进了几百台电脑。电脑要取代的正是庞大的铅字库。这 是一个怎样的革命啊!面对铅字库的废弃,一个时代结束了。他参加了排除铅字 的艰巨劳动。看着一辆辆的卡车装满做废的铅字隆隆驶去,他产生了异常的感觉。 那些铅字就要被销毁了,难道中国字的写法和排法也要随之而去吗?他的担忧是 有道理的。现在的小青年已经只会在键盘上敲字,敲那些用汉语拼音组成的假中 国字。中国字的声音还在,可是她的形象却消失了。水和SHUI,山和SHAN如何可 以相提并论!人们可以在房间里挂一副字画却如何挂一副SHUI!很快,排字房里 空空如也。地上偶然留下几个剩下来没有被捡尽的小小铅字。他拾起来放进口袋, 像是要珍藏它们,如同珍藏那块玻璃碎片,珍藏一副残疾的山水画。铅字乌黑, 凹凸不平,带着中国字特有的棱角。他看看铅字,而铅字也看看他。几个单个的 铅字居然可以拼出某种带有伤感的含义,这是他万万没有想到的。厂房巨大的玻 璃窗上投进缕缕阳光将腾起的灰尘照亮。铅字的一种或者多种字义在阳光里据说 是在隐退而不是消失更不是死亡。他在流泪。他,毕竟是铅字的朝夕同好,用他 们共同连缀的意义组成报社的也是他的人生的涵意或者说是一种有限度的诗意。 这个时代的结束首先意味着他的黑糊糊的手要从铅字库里解放出来。他的同事们 那些本来就不应该在黑色世界里干活的白净的姑娘们可以依然白净而不用去接触 洗也洗不掉的大铅世界了。版样纸在他的面前消失着,他也许没有看见过也没有 追踪过沿着城市的街道和河流漂漂而逝飞过多少个街区的纸片,那是文字消失的 前兆吗?漂漂而去的纸和纸上的字和字写成的意义在消失前和他们的城市的报纸 一度报道过的实际情景和不那么实际的情景做着历史感的对比和核实,然后在风 中隐退了她们的倩影。   他当然不及那些女孩子们高兴。她们解放了。他记得,他的老伴和所有女工 一样,是用抹版式的玻璃照镜子的。她粗大的辫子粘在一道道的墨迹上,只有红 色的发结,在文字里楚楚开放。她当然老了。有一回,他想安慰她的时候,她说 了一句让人哭笑不得的话,“小妈妈的,不老还是人吗?”可是他,不老。你看, 现在,他摆弄电脑了。所有的画版原则被软件包含,理解,体现在荧光屏上。但 是他们的头并不采用那些个自动的程序,据说是因为他们的政治素质太低,不能 了解字号和版式的政治语言。就像以往对待太阳的版式是不能自动形成的一样。 女孩子们的十指简直像钢琴师的十指一样在键盘上狂飞,奏出一种版面交响乐, 虽然这个交响乐在我看来不过是白开水。有意思的是,电脑上一不小心就可以看 到外国报纸。他们的内容当然要不得,但是他们的版式,可以借鉴。头说,“要 的是他们的版式,不是他们的内容。”年轻的编辑们开始学习外国报纸的版式。 他们在他面前说了许许多多外国的尤其是欧美报纸的版式,当然也包括了港台报 纸的版式,那些报纸的版式像香港街头巷尾高耸云霄的高楼大厦一样十分的花梢 也十分的立体,那些立体的美女混迹其中加深了那些报纸的魔力。但是,欧洲老 报纸的版式几乎是固定不变的。他们叫做柱子的版式直通上下而且常年不变。是 的,他们喜欢柱子,在所有的建筑上,只有柱子的力量是几乎永恒的。什么金融 时报了,华尔街时报了,纽约时报了,都建筑在他们的柱子(COLUMN)之上连同 那些伟大的竖立着圆柱的废墟什么的。新头没有柱子的意识。他们只是懂得腰身: 今天是讲究唐朝美讲究文章要肥要胖明天又讲究饿饭美细腰蜂今天讲究大眼浓眉 明天又讲究一抹清淡,文章有时讲究长有时讲究短短短长长长长短短,文章间有 时讲究加线有时讲究不加线线撤线加线加线撤还要出彩报。他因为胖因为瘦因为 大因为小因为黑因为白挨骂受捧受捧挨骂这样而挨骂。但是他,不老,是因为他 感觉不到屈辱。到今天还一头黑发的他,像姑娘们一起玩儿电脑。   “小妈妈的,总是出错!”他说,“死机了!”所有的程序在一成不变地运 行着,只有他这个人的程序发生了问题。而姑娘们还是十指如飞,不时发出“咯 咯”的笑声,她们的手指也会笑起来而他的手指在暗暗地哭。看来,一切都要进 入“什么也不会发生”的时期了。   报馆外面的四面钟逢时敲响,还是不紧不慢,颇为动听。而今他只听见哒哒, 哒哒敲字的声响。多少年来他一直上夜班,不管是在玻璃上做版还是用铅字来码 字到后来是在电脑上敲来敲去,他的日常生活是一准不太改变的。他没有“那个” 当职员的作家的苦恼和“异化”感,(原谅作者又用了一个我们的主人公并不了 解的词)。他是我们已经说过的所谓的殉报者。殉报者意味着他的喜怒哀乐是不 形于色不形于体的,像他的一双坚强而壮阔的手,在搬弄风云,其实,那是别人 的风云。殉报者在那块玻璃上捕捉不知道是文字带来的光彩还是光彩本身带来的 不算太坏的文字和文字反射的世界也不知这个世界是否已经属于了他或者根本离 属于他的时候还远得很。荧光屏闪光。荧光屏将他的意图带进那个世界,那个世 界又在哪里?在又一个玻璃的世界里。都是反射,是他的世界在反射还是世界的 世界在反射,是荧的光在反射还是光的光在反射?据说有了这个电脑,人被电脑 模拟,就像他被报纸这个上帝所模拟,是人在模拟上帝还是人在模拟报纸还是上 帝在模拟人和报人?是模拟的模拟的模拟……   他,还是一年到头日日夜夜完成他的遵命版式,他,是他自己和老总的最好 的奴隶。从这样的遵命版式延伸出来一种遵命生活,像钟点一样准确单调铅化。 他甚至对他的同样是没完没了的夜班也很满意,说,“太太不和我离婚就不错 了……”我,做为他的同伴,来此报社。现在,我,可以为他和他的太太(像 《变形记》里描述的一样)的爱情,大唱赞歌。可惜,他,并不太了解什么是 “变形记”。在他看来,报纸的“变形记”,就是版式的改来改去。他这个人却 是不会改变的。他没有发现他的老老总下台死亡给他带来的任何震撼和心酸。也 没有发现革命的太阳改变成了夜总会的月亮。也没有发现他的铅字运和玻璃运的 改变所带来的改变,等等。的确,这些个改变和他的生活无大涉。他的日常生活 就是他的工作程序,他的工作程序就是他的日常生活。吃饭,睡觉,做爱,以外, 就是排字排字排字。他中午或者下午起床。听听广播看看电视是否播放了他们报 纸的文章。傍晚,他出发去报社。走过沿河的街道,钻过解放和并不怎么解放的 大桥。身边是那些永恒的路人,永远是年轻的。永远是老迈的。男的,女的。这 中间的重点景致,是这个城市像固定的版式一样的街道。虽是一个弯弯曲曲的城 市,但是她的广场,她的政府大厦,她的主题建筑正在无形地形成她的笔直又笔 直的头条,建筑的式样本身就像巨大的标题而巨大的标题就是这巨大的建筑。这 就是人工建造的纪念碑建筑。而他,并不关心所有这些。如果你对他说,城市, 街道,建筑,也是一种版式,他会认为你是疯了,“小妈妈的,说些胡话!”他 对我说。灰尘和雾气把城市隔离在他那块玻璃碎片的后面。他现在已经走进报社 的门。他遵命画完他的版式。然后,他在一个允许抽烟的地方抽烟。但是今天不 行,所画的版式要推倒重来。是因为我们的领袖走了。版式是按照上面的要求做 的。“真咯!”他说。他手忙脚乱。他心烦意乱。他第一次感到疲惫不堪。一个 大人物倒下去。一个巨大的头条竖起来。字是坚硬的。比他的铅和玻璃都要坚硬。 框和线比他的城市的街道还要粗壮一百倍。整个报纸的大样今天高如山,大如地, 深如海。他和我,和所有的人,在这样的版式下面都无比渺小,“小小小。妈妈 的……”他此刻居然掉了一滴老泪。我们在班后驱车来到广场。啊!在主要建筑 物前面的广场上,外国记者一字排开竖起了十几台摄像机。但是,在电视广播朗 诵沉重的讣告的时候,深夜的城市万籁俱寂什么也没有发生。   这情景根本不同于后来的911。他的兴奋和上次不可同日而语,但是呈现 的能量是一样的。电视上的画面让我们大为吃惊。一个最伟大的诗意的想象力被 用在史无前例的屠杀上。诗歌的意义在奥斯维辛以后发展到极点。这时的他,像 上次那样“时刻准备着”。但是一道指示下来,说,只在右下角发五百字—— 关于911的。是的,五百字。他和姑娘们都睁大了眼睛。他和我面面相觑,说, “……”无言!我很高兴。我是为他而高兴的。他第一次有了作为一个报人的起 码的感觉,虽然他毫无办法只能遵命,遵命,遵命。他重新在电脑前坐下来开始 操做。刚刚看过的大屠杀的印象实在太强烈了。是电脑在虚拟历史还是历史在虚 拟电脑?他惶惑不清。这时候,新头惶惶然赶到现场。他和他的也是我的部门头 头说着什么。是在叮嘱他的版上这条消息不要超过五百字!是的是的,五百字!   今天,他没有和我们一起吃夜宵。他的悲哀是他的电脑无法呈现一块玻璃可 以呈现的真实。不,不止是他的电脑,我们大家的电脑都是一个被虚拟虚拟再虚 拟的烂货!   他坐在一张极为破旧的圈椅上形同虚拟的人象。他的香烟在升腾一股据说也 是虚拟的烟雾和厌恶。他的铅字般坚硬的体魄在抽畜着,萎缩着,在变形,在我 眼中,并不怎么变形的他,现在真的变形了。此刻,他白发丛生,脸上一下子布 满刀刻般的皱纹,一双颇为有神的眼睛像他用过的那块镜子被黑色抹掉了光泽, 他的手在抽畜,高大的身子弯成了一个弓形。   我当然会想起什么但是又什么也想不起来。   他是谁,这,并不重要。就像我作为一个报人,显得若有,若无。 ◆              拉灯睡觉   ·何葆国·   第1章   美国的世贸大楼倒了,范玉书去不成美国了,只好颠颠簸簸到土楼乡来了。   本来,马铺市赴美经贸考察团9月14日就要启程, 范玉书的心早已提前 飞到了大洋彼岸,可是9月11日轰隆的一声,全世界都震惊了,范玉书的梦想 也破碎了——第二天中午,他就接到正式通知,赴美考察活动暂时取消。这个电 话刚放下,正好来了一个电话,是检察院的张检打来的,喜气洋洋地说,美国这 下惨了,嘿嘿,你看美国这下报应啦!范玉书气鼓鼓地说,我干,恐怖分子太可 恶了!毫无疑问,在美国制造灾难的恐怖分子无意中给中国东南小城马铺市的经 贸局长范玉书带来了相当大的损失,所以,跟那些幸灾乐祸的人不一样,范玉书 的心情是沉重的,对恐怖分子是仇恨的。   如果没有恐怖事件,今天就是在纽约,而不是在这崎岖不平的山路上。范玉 书望着车窗外连绵不绝的山峦,心里想不出纽约的大街会是怎样的流金溢彩富丽 堂皇繁华如梦。汽车在山路上跳荡着前进,范玉书感觉是坐在船上,眼睛里的山 峦摇摇晃晃的,他索性把眼睛闭上了。   马铺市委市政府搞了一个“送温暖工程”,要求各单位挂钩一个贫困村,副 科级以上领导每人挂钩一个贫困户,这叫作“一对一帮扶对子”。那天,范玉书 在吴主任送上来的名单里,看到别单位挑剩下几个贫困村,都是在最偏远的土楼 乡。这几年,局里没少搞过扶贫,一般都是选择一些不是太穷而且自然条件比较 好的村子,这就比较容易使之脱贫,单位的扶贫成绩也比较容易显著。吴主任发 现范玉书的眉头好象拧紧了,说前些天你忙,我没敢把材料送你,今天是上报的 最后一天,好的村子都被别人挑走了。吴主任的语气里充满自责。范玉书搁下手 上的名单说,我们就挑这个洪坑村吧。我在这个村插过一年队呢,范玉书抬起头 看着吴主任,显得有些怀旧地笑了一笑,正好,我什么时候可以回去看一看。因 为美国去不成了,加上市里要求各单位务必在国庆前到挂钩贫困村送一次温暖, 范玉书就带上十来个人和几只红包、几床被缛、几瓶食用油、几箱饼干,分乘两 部车向着土楼乡洪坑村颠簸而来。   汽车不再颤抖,面前的路象皮带一样渐渐拉直了,拉平了,远方出现一条乡 街的轮廓,土楼乡就要到了。坐在后座的吴主任把头探到前座,对范玉书说,范 局,我们先到乡政府休息一下,陶副请我们吃午饭,吃完饭,他要陪同您跟我们 一起到洪坑村,一切我都联系好了。范玉书看了一下手表,11点还不到,吃午饭 是早了,可是洪坑村离乡政府还有三十多里地,到那里扶贫在那里吃饭显然是不 合适的,再说一个穷村能有什么吃的?吴主任说,到底在您的手下干过,小陶念 旧啊,听说您要来他昨天就特意叫人备了一些山货。范玉书说,这个小陶,也真 是的。   在土楼乡最好的圆楼酒家吃过丰盛而别具特色的午饭,范玉书一行人就一边 用牙签剔着牙一边上了车,由土楼乡陶副乡长的北京吉普在前面开路,三部车子 卷起一片尘土,尘烟滚滚地向洪坑村进发。   通往洪坑村的山路似乎跟二十几年前没有太大的变化,当时刚刚高中毕业的 范玉书来到这里插队,第一次是从乡政府(当时叫公社)坐拖拉机来的,一路上 震得他五脏六腑翻江倒海似的,几乎把肚子里的东西全吐出来了。他在洪坑村呆 了三四个月,请病假请了三四个月,然后就通过当时是革委会副主任的父亲的权 力转到城郊一个大队,只两三个月就被推荐上了大学,搭上了“工农兵学员”的 末班车。虽然也有插队的经历,但是这段时间太短暂了,除了那场惊心动魄的呕 吐,范玉书很少回忆起这段插队生活,可以说,这段插队生活对他的人生没有产 生什么影响,就好象年青时脸上长过一颗青春痘,后来消失了,连一点痕迹都不 留下,他不象别的插友一样满心都是什么什么的插队情结。   不过,随着车子向洪坑村一步一步的接近,范玉书的心里开始有些不平静。   他说不清楚这是怎么了。胸腔里有一种温乎乎的东西在激荡。   如果说第一次到洪坑村一点也没有改变范玉书的人生,这第二次却是出乎意 料之外地将他的命运彻底改写了。   当然此时坐在车上隔着玻璃向着山坳里的土楼久久凝望的范玉书,他是一点 也没有意识到的。   当然这个故事刚刚开始。   就象电视画面经常可以看到的一样,范玉书满带笑容地从车里出来,久候的 村干部们心情激动而又姿势僵硬地迎上前,为首的村支书洪江底向范玉书伸出了 两只手,摇着对方的一只手,连声地说,感谢感谢,感谢领导对我们来关心。范 玉书拍了拍洪江底的手背,用场面上的话说,这是我们应该做的。局里拍录象的 小姚对着范玉书接连拍下了好几个特写。   接着在简陋的村部里,陶副代表土楼乡、洪江底代表洪坑村对范玉书一行的 到来表示热烈的欢迎,范玉书则从三个代表的高度将市委市政府文件里有关扶贫 工作的重要性和迫切性复述了一遍。话讲完了,接着就要到帮扶对子的家中进行 慰问,但是因为小姚的机子刚才出现临时故障,他要求大家原位不动,继续保持 开会的样子,他补拍一两个镜头。   镜头拍完了,大家走出村部,由洪江底引路,向坎下的一座圆土楼走去。   走到土楼的大门前,面前突然出现一片城堡似的生活景观,好几个第一次看 到土楼的人都发出一声惊讶的感叹。洪江底站在廊道上,象广播一样地说,市里 领导来了!嘈嘈杂杂的土楼一下静了下来,有一些人就从灶间里紧紧张张地走了 出来。   大家沿着环形廊道走去,祖堂边上的灶间里走出一个四十几岁的黑脸男子, 穿着一件臭灰色的旧西装,咧嘴一笑,满口是黄灿灿的牙。洪江底对范玉书说, 他就是洪水来。   就这样,范玉书第一次看到了他的帮扶对子洪水来。   看起来,他跟别的土楼人没有什么不同,脸长长的,眼睛眯缝着,眼角的皱 纹结成一个漩涡,两只手一直不知怎么放,就往裤裆间抓几下——很快范玉书就 知道,这是他的习惯性动作。这是一种不雅的习惯,可是你能要求一个农民怎么 样呢?   哎呀,我很感谢啊!洪水来向前走了两步,紧紧地抓住范玉书的一只手。范 玉书的手心里一阵颤动,他想把手抽回来,可是对方那刚刚抓过裤裆的手象钳子 一样,他的手只好被钳在里面,他迅速在脸上推出了笑容,说不用谢不用谢,这 是我们政府应该做的。   洪江底说,阿来,还不快请领导到灶间喝茶?洪水来顿了一下,这才松开范 玉书的手,指着灶间说,来来来,领导请。   灶间有一口老灶发出酸溲的气味,饭桌上有一只黑乎乎的茶盘,只有两张塑 料凳子,洪江底和陶副请范玉书坐了一张比较干净的,还剩下一张上面裂了一条 缝,四条腿用铁线捆扎着,洪江底推着陶副坐了上去,大家就全都站着。洪水来 弯着身子,提起开水瓶往茶壶里冲水,一只手往裤裆间抓了两下。他拿起茶壶, 感觉到手烫了一下,连忙搁下茶壶抓了几下裤裆,这时再拿起茶壶就不烫手了。   泡出了几杯茶,第一杯首先端到范玉书面前。来来来,食茶。洪水来说着客 家话。范玉书接过茶杯,端到嘴边就停住了,怎么也没有勇气喝一口。他看到小 姚的机子照过来了,只是把茶杯端到鼻子下面嗅了一下。这种自家做的本山茶, 跟他在家里和办公室喝的茶不一样,充满一种山野气息,有些呛鼻。   洪江底向洪水来介绍了范玉书的身份和今天此行的目的,洪水来似乎什么都 知道了,不停地点着头说着知知知知,一边说着一边向范玉书发出很谦恭的笑。 陶副补充说,范局长过去在洪坑插过队,虽然时间很短,但范局长对洪坑一直很 关心,这次特意把洪坑选为经贸局的挂钩村,我们范局长是一个很重感情的人啊。   洪江底眨了眨眼,他还是第一次听说范玉书在村里插过队。范玉书本来不想 提起在这里插队的事,不过既然小陶说了,他也不妨接着话头说几句,他说我在 洪坑只有几个月,因为身体不大好,就回城了,可能大家都把我忘记了,但是我 一直没有忘记洪坑啊。说到最后,范玉书的声音不由高了起来,似乎显得有些激 动。   你当真在洪坑插队过?洪水来抓了几下裤裆,认真地对范玉书说,当时好几 个知青我都很熟,老乌溜啦、小白啦、大脚仔啦,经常一起喝酒,对你我就没有 印象了。   范玉书说,当时我跟另外一个人住在大队部,很少到土楼去,你说的是谁? 我也没有印象呢。   洪江底对洪水来瞪了一眼,说阿来,你跟范局长扯这些陈年旧帐做啥货?今 天范局长百忙中抽空来到我们洪坑,是为了我们洪坑发展经济奔小康,为了你脱 贫致富,你要说点正经的。   随便说说,这样就好,不必弄得太严肃嘛。范玉书笑笑说。   接着范玉书询问了洪水来的情况。这情形有点象采访,一问一答。洪水来回 答时总是不忘在裤裆间抓几下,突然回答不上,抓几下也就对答如流了。原来洪 水来今年才三十九岁,二十岁结婚,老婆是从广东大埔讨来的,第一胎生了个男 的,一家人高兴半天,谁知却是生了个傻子,现在十八岁了,傻傻的只会吃不会 做任何事,后来又生了个女的,倒是聪明伶俐,可是不久老婆就病了,住过几次 院,得的是一种名字很长的什么病,洪水来说不来,他叹了一声说,这该死的外 国名字的病,就把我老婆病死了,把我家全掏空了。   外国名字的病。范玉书脑子里立即闪过飞机撞击世贸大楼的画面。轰隆的一 声巨响,浓烟滚滚,美国去不成了,干你佬的恐怖分子!他心里骂了一声。你生 活上暂时遇到了困难,政府是十分关心的,会帮助你克服困难的,这一点你要相 信政府。范玉书说,我相信你在各级政府的关心下,一定会尽快脱贫致富。说到 这里,他扭头对吴主任使了个眼色,吴主任便从口袋里掏出一只红包递到他手里。 范玉书拿着红包站起身,说这点钱是我一点心意,希望你用它来买一些生产资料, 把经济搞好,早日走上小康路啊。   哎呀,不好意思,不要啦,洪水来嘴里说着,却是一下就接过了红包,抓在 厚厚的手心里。   吴主任从外面提了一床被缛进来,准备交到范玉书手中,洪水来却是眼疾手 快,一把抱了过来,连声地说,感谢感谢,范局长你真是好人。   范玉书本来想纠正他一下,应该感谢党感谢政府才对,但是他没有说,起步 向灶间外面走去。走到廊道上,他看到天井里有一个傻子,正对着他咧嘴流口水, 一眼可以看出就是洪水来的克隆版本。洪江底多事地说,那就是阿来的傻儿子。 范玉书哦了一声,突然问,阿来的女儿呢?多大了?读几年级了?   很大了,好象十六七岁了,洪江底说。   去年念到小学毕业,我没钱让她念中学,她就呆在家里干活,洪水来说。他 突然向前紧走了几步,对着楼梯口说,花香,你这死妹子,快下来,市里大领导 来我们家慰问啦!他走上楼梯,把一直躲在楼梯上看热闹的女儿拉住,象牵着牛 一样拉到廊道上。   就这样,范玉书看到了洪水来十六岁的女儿洪花香。   她害臊得不敢抬起头,头勾在胸前,胸前已经隆起,身上的衣服显得太小了, 那隆起的部份好象两头关不住的小兽,一直要穿破衣服跑出来。   范玉书心里有什么东西响了一下。飞机猛烈地撞进世贸大楼里,轰隆,浓烟 腾空而起……他突然眨了一下眼。这是怎么啦?   小姑娘,怎么啦?他亲切地说。他走到了她面前,她把头勾得更低了,抵在 了自己隆起的乳房上。   妹子没念多少书,没文化,见到生份人就怕,洪水来说。   你要让她继续念书,范玉书说。他把手伸到了自己的口袋里,掏出两张百元 的票子,拿起她的一只手,把钱放到了她的手上。但是她没有接住,或者不敢接 住,钱随即飘落到地上。洪水来弯下身子捡起钱,尖着嗓子对女儿说,还不快感 谢范局长?   不用不用,这钱给她交学费,你要让她念书,范玉书说。   治贫先治愚嘛,范玉书说。   陶副、吴主任等人连声附和。   那天离开洪坑村回到土楼乡,天色已经黑了。依旧陶副做东,请范玉书一行 吃了一顿丰盛的晚餐。大家一边吃喝一边看着电视,美国总统布什在电视上告诉 范玉书和全世界,美国已锁定恐怖事件的头号嫌疑人是本拉登。范玉书喝了一杯 酒,就骂了一声,干你佬的拉登。那天晚上躺在家里的床上,范玉书想,要是没 有拉登炸了世贸大楼,他这时候就是在美国的街上游览了,不用躺在家里的床上 翻来覆去的睡不着。他把灯打开,想看一阵子报纸,甚至想到老婆的房间请求做 一次爱,但是想了想,突然对自己说,拉灯睡觉吧。又关了灯,倒头躺了下来。   这天上午九点多,范玉书才来到办公室,他感觉到有些头重脚轻,就不停地 揉着太阳穴。他想起他的老情人小麦——其实小麦比他还大了一岁,但是人们总 是称呼她小麦,小麦的手柔若无骨,在他的太阳穴那么轻轻地摸过,他的疲倦和 忧郁便全都轻轻地被擦去了。可是小麦在上个世纪的最后一天到悉尼去了,那里 有她合法的老公。范玉书的太阳穴扑扑地跳动,这是他的太阳穴在想念小麦的手 了。他突然拿起桌上的电话,准备打个国际长途给小麦,但是拨了几个号就停了 下来。他们已经半年没有联系了,双方似乎在对峙着,看看谁先给对方打电话, 要是没有人主动给对方打电话,也许他们就那样对峙下去,然后渐渐把对方忘记。 人的感情再坚韧,也经不起时间的淘洗和空间的折磨啊。   范玉书放下了电话,翻起桌上的文件。有些事情想想,也就想开了。   这时,吴主任敲门进来了。他转达了下午市政府一个会议通知,然后从口袋 里掏出两百块放在范玉书面前的桌上。范玉书看到两张鲜红的钞票很刺眼,不解 地说,这是干什么?   你昨天给挂钩户的女儿包了两百元,我们局里有这笔扶贫资金,不应该让你 个人出的,吴主任说。   那是我个人的一点心意,也就两百块,你以为我出不起啊?范玉书不高兴地 说。他看到了洪水来拉着女儿走过来,小姑娘已经发育了。他霍地站起来,大步 地向卫生间走去。吴主任讪讪地收起桌上的钱走了,可是他从卫生间出来,心里 越想越觉得有一股无名火劈哩啪啦升腾而起。小姑娘勾着头,抵在已经隆起的胸 部上,一头乌黑发亮的头发象瀑布一样泻下来,他没有看清她的脸。他又看到了 飞机冲进世贸大楼的瞬间,大地在震晃。他知道这其实是他的心在动。   这个小姑娘不错。他有个儿子,在厦门大学念一年级,站起来比他还高了, 他们之间几乎无话可说,说话的时候比外交部发言人还要一本正经而又缺少词汇。 他很羡慕有的父亲,女儿念到大学了,还能搂着她一起散步。他又看到洪水来的 女儿了,害臊地勾着头,身材象一棵清新挺拔的小白杨那样惹人喜爱。   这一整天,范玉书面前时不时就晃动着小白杨的影子。突然有风吹过来了, 心里便好象一片婆娑作响。   范玉书没想到会收到洪花香的信。   他已经很久没有收到过个人信件。信封上的字细细的,一起向左边倾斜着, 看起来好象很害羞的样子。马铺市经毛局 范局长收。范玉书一看就笑了起来。   范伯伯:见信好!   前些天你到了我们家,你给了我两百块钱,让我念书交学费用,可是你一走, 我父亲就把钱拿去买了两箱皮(啤)酒,还买了六合彩,他说念书没什么用,我 很难过,我喜欢上学,我希望你能帮助我。不多乱写,字写得不好,请不要见怪, 祝你工作顺利!万事如意!   洪花香   范玉书看到了洪水来拉着洪花香从廊道上走过来,小姑娘一直害臊地不敢抬 起头。范玉书想了想,就给土楼乡的小陶打了个电话,交代他给土楼乡中学打个 招呼,让洪花香尽快入学,同时给予适当减免学费。放下了电话,他觉得还不够, 从电话簿上查到洪坑村委会的号码,就打了一个电话过去。正好是洪江底接的, 范玉书说,你叫洪水来来听一下电话。大概五分钟后,电话里响起了洪水来喘着 粗气的声音,范范范局长,是你啊。   你怎么回事?怎么不让孩子上学?范玉书声音严厉,好象是在批评下级。   这个这个,你看现在都快九月底了,学校早就开学了,赶不上了,只能等到 过完年再说了,洪水来说。   什么开不开学?这你不用管,我跟学校说过了,你明天就带她去报名,范玉 书说,洪水来啊洪水来,你现在生活上有困难,各级政府都是会帮助你的,可你 不让孩子上学,这就是你的不对了,有句话叫作治贫先治愚,一个人有了文化, 等于多了一种谋生本领,脱贫致富就为时不远了。   我知我知我知,洪水来连声地回答。   你明白就好,这事我要跟踪,作为你的挂钩户,我有义务有责任帮助你,范 玉书说。   感谢感谢感谢,洪水来又是一叠声。   第二天一上班,范玉书就给小陶打电话,小陶说他跟土楼乡中学黄校长说了, 黄校长表示随时欢迎洪花香来报名入学。范玉书说,你下午帮我了解清楚了,那 个洪水来是否带女儿报名入学,然后立即给我打电话。   下班回家的路上,范玉书接到小陶从土楼乡中学打来的手机,他说今天洪水 来并没有带女儿来报名入学。范玉书心里骂了一声,突然想要发火,可是他能对 谁发火呢?洪水来在百把公里之外的洪坑村。   回到家里,范玉书坐在沙发里吸了一根烟。他没有烟瘾,只有在一些特定的 时候才会吸一两根烟。他看着烟雾在面前袅袅飘散。   第2章   洪水来接完电话从村部走出来,背着手踢着一地的阳光,晃晃荡荡向坎下的 土楼走去。他心里真不明白,那个姓范的领导怎么那么多事?你给了我钱,不就 是我的了,还要管我怎么用?   太阳挂在东山岽上,象一块可爱的白香饼。这么想着,洪水来就咽了口水。 走到土楼前洪江北开的小杂货铺,他就停了下来,支起一只手,全身靠在玻璃柜 台上,吹着不成调的口哨。   臭梨,你想要啥货?洪江北走过来说。臭梨是洪水来在土楼乡村的外号,在 土楼乡的方言里,梨和来的读音是一样的。洪水来笑笑,说给我拿一包白香饼。 他说着就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张五十元钱,用手指在钱上弹了一声,你听,这钱的 声响就是好听。洪江北说,这几天你变成一个有钱人了。洪水来说,现在我没欠 你的帐了。   洪水来在胸前抱着十只一包的白香饼,一只手快活地甩动着,不时在裤裆间 抓几下。走进土楼石门槛,他看到他的傻瓜儿子洪进财坐在楼门厅的槌子上,两 只眼睛直钩钩地盯着他胸前的白香饼。去去去,看啥货看?洪水来抬脚踢了洪进 财一脚,这是你老爸的点心,你没份,你别想。   土楼里有些阴,廊道上、天井里四处湿漉漉的。四季婶和桂花婆坐在鸡鸭箱 上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洪水来从她们脚边走过时,四季婶抬起眼睛说,臭梨, 你真是敢吃啊?洪水来说,做人就是要吃,不吃还做啥货人啊?   洪水来回到自家灶间里,从壁橱里拿了一个大碗,放了一只白香饼在里面, 洒了一撮盐,然后冲满开水,用一双筷子把白香饼弄破、搅烂。白香饼的香气从 碗里奔跑出来,挤满了整个灶间。洪水来吞了一口水,腾出手在裤裆间抓了一下, 把碗端到嘴边,先用嘴嘬了一口汤水,心里陶醉地叫了一声,便大口地吃了起来, 灶间里一下子满是喉咙的声响。   突然,洪水来停了下来。他看到洪进财站在半截腰门外面,眼睁睁地看着他 吃白香饼。你也想吃?你真敢想啊?老爸养你这么大了,连一分钱也赚不来给老 爸吃,你还想吃啥货?洪水来尖起嘴说,挥了几下手,象赶鸭子一样把傻儿子赶 走了。他把一碗的白香饼吃得干干净净,很舒畅地打了一个饱嗝。这样他晚上就 可以不用吃饭了,可以逛到东山岽那边的马坑村去,回来时再吃一只白香饼就够 了。   洪水来把白香饼藏在一个只有他自己知道的地方,擦着嘴走出土楼。他走到 了坡岭上,看到太阳快要落山了,谷底有一阵风象无头苍蝇一样乱撞着,吹到了 岭上,从他的裤管扫了过去。他拐上一条通往马坑村的山路,一路走一路吹着不 成调的口哨。   山坡上有个女人在割地瓜藤,她弯下身子,把屁股高高地翘起来,好象一门 大炮的炮口对准了洪水来。他不由停下来,仔细地再看看屁股。他发现这原来是 自己的女儿洪花香。干,他在心里骂了一声。   洪花香直起了身子,她扭头看到了洪水来,象看着陌生人一样定定地看了他 一眼。   洪水来说,你这边地瓜藤割好了就回家煮饭,晚上不用煮我的饭。   洪花香说,我明天要去学校报名。   学校早开学了,你跟谁报名?再说报名要一笔钱,谁给你钱?你以为你老爸 开银行啊?洪水来用手抓着裤裆间,好象抓到了什么,拿到面前看了看,手指上 却是只有一股臊气,他说你不要再跟我提报名的事了,我听了就讨厌。   洪花香说,我要念书,那天那个范伯伯给我的钱,就是要给我念书的。   洪水来笑了起来,洪水来的笑声怪怪的,他说,那点钱早被我换成啤酒喝到 肚子里,变成尿拉出去了。洪水来看到洪花香绷着脸,眼光直直的发着呆。突然, 洪花香把手上的割刀丢在地瓜藤上,一屁股就在地上坐下来。   妹子念书做啥货?念完书,跟人跑了,我一个人在洪坑村,老了谁来给我做 饭端水?洪水来走到洪花香身边,抓住她肩膀的衣服把她拉起来,你别给我偷懒, 地瓜藤割好了就赶快回去,猪圈里的老猪母要饿死了。   我要念书,洪花香扭了一下身子,从洪水来的手里挣脱出来,她偏起头倔强 地说,范伯伯那两百块就是要给我报名念书的。   两百块够吗?塞牙缝还不够。他要是好心让你念书,他至少也要给你八九百 的,你那两百块我早就买六合彩输掉了,洪水来抓着裤裆说。洪花香厌恶地转过 身,提起装满地瓜藤的大竹篮,俯冲似地向山下跑去。   洪水来有些看呆了。洪花香俯冲的速度很快,象一团影子越滚越快,他眨了 几下眼,它便消失了。   洪水来一直搞不懂他这个女儿的心思。不过他也不想搞懂。对这个女儿的来 历他一直很怀疑,老婆刚死后不久,土楼里突然风言风语地传说开来,洪花香的 妈跟县里下来的扶贫工作队的那个戴眼镜的小白脸有一腿,才生的洪花香,你看 洪花香一点也不象她的老爸,本来嘛,歹竹还能出好笋?洪水来气得裤裆直抓, 几乎就要抓破皮了,心里恨不得把老婆从坟墓里扒出来,怒打一顿,再逼她坦白 从宽老实交代。   可是死无对证,洪水来无法确认洪花香到底是不是他的种。从此,他看洪花 香的眼光就有些邪秽了。   洪花香跑到村部的平地上才停下来,心里扑扑扑地跳着,胸部好象涨水一样 一直要往外面溢出什么。她看到前面有条人影晃了一下,突然吓了一惊地用一只 手掩在胸部上。   就这样,洪花香一手掩着胸部,一手提着竹篮,向坎下的土楼走去。土楼四 周围是一排排的茅厕和猪圈,洪花香听到自家的老猪母在猪圈里拱着食槽,她就 走到猪圈边,抓起一把地瓜藤扔下去,老猪母抬起鼻子哦哦叫了两声,洪花香心 里说,你真是贪吃,就象那个臭梨一样。   走进土楼里,洪花香的鼻子突然抽动了两下,她闻到了一股饼香。她快步地 向自家灶间走去,把一竹篮的地瓜藤搁在窗棂下的鸡鸭箱上面,通过半截腰门她 就看到她那傻子阿兄洪进财正在大口大口地吃着白香饼,几乎不经咀嚼就往下吞, 脖子涨得粗粗的,白眼向上翻着,看起来一副穷凶极恶的吃相。   洪花香知道,洪水来秘藏的白香饼被洪进财找到了。她从小就看着洪水来吃 白香饼,好象每天都在吃,馋得她心里直流口水,可是洪水来从来也不给她吃一 口,那怕只是一小口。她对白香饼的气味变得很敏感,老远的地方就能闻出来, 心里又喜欢又讨厌。   洪进财两手抓着饼,吃得碎屑直往下掉,有两只小鸡在地上兴奋地啄个不停。 他突然发现门外有人,便艰难地扭过脖子,瞪了洪花香一眼。   洪花香从来没喜欢过她这个傻子阿兄,他傻傻的什么事也不干,只会挥着拳 头没命地打她,这一两年来还学会了偷看她洗澡。她看洪进财吃得容光焕发的, 心里想,晚上臭梨回来发现他的白香饼被你偷吃光了,不打死你才怪。   老爸回来,我就说你偷吃的,洪进财吞下满口的饼,吐着饼屑说。   这个傻子好象看透了她的心思,洪花香一下抓紧了拳头,可是真要打,她是 打不过他的,她把拳头松开,就坐在廊道上开始剁地瓜藤。   砍刀在手中起起落落,发出一种单调的篷篷声,地上就泡沫似地堆起了一堆 剁成一截一截的地瓜藤。洪花香直起腰时,发现天井里已经黑了一半,有的灶间 传出了炒菜的声响。   她感觉到肚子饿了,应该淘米下锅。   洪进财嘴边糊着偷吃的证据,摇头晃脑地走出灶间,在与洪花香擦肩而过时, 他突然伸出一只手,往她胸部上摸了一下。   哇!洪花香尖叫一声,两手抱胸蹲下了身子,等她从地上抓起剁地瓜藤的砍 刀时,洪进财已经跑远了,不然她真想一刀砍了他。洪花香喘着粗气,感觉到整 个胸部都要暴绽开来了。   晚上洪花香只吃了一小碗的饭,就吃不下了,实际上肚子里还是空空的,可 就是感觉到堵满了什么东西一样。她把剩下的饭和中午剩下晚上依旧没吃完的一 盘炒豆子收进壁橱里,然后提着一只塑料桶走到天井,从井里打水装了一桶,向 楼梯走去。   洪花香每天晚上在三楼的卧室里用冷水洗澡,井水很冰,开头她怎么也不习 惯,可是洪水来不肯她烧水,说是浪费柴火,一天烧一桶水洗澡会把这个家败得 光光的,她只好咬紧牙根,坚持用井水洗澡,头几次冷得她浑身直暴鸡皮疙瘩, 但是渐渐的,她的身体也就接纳并且适应了冰冷的井水。冰冷的井水洒在身上, 使她身体内部突然一个激凌,便有一种说不出的舒爽流遍了全身。   关紧房门,在狭窄的卧室里洗完澡,洪花香就拉了灯,上床睡觉了。   干了一天的活,她总是很快就能睡去。可是晚上她身子翻来翻去的,好象炒 菜一样,左一下右一下,就是无法睡着。   她想起了死去的妈,面容一片模糊。她想起了前几天下午,土楼里突然走进 了一群人,她趴在二楼的拦板上呆呆地看着这群陌生人。那天的情景变得十分清 晰,人物和画面有声有色。她看到领头的那个陌生人身材魁梧,眼光很明亮,脸 上没有笑也不死板,一看就象是一个领导,她没想到后来洪水来会把她拉到这个 人面前,她不明白发生了什么,这个人突然掏出两百块钱塞到她手里来,她紧握 着手心,钱掉到了地上。她听到这个人说,钱给她报名念书。他怎么知道她喜欢 念书呢?整个小学,别人念五年,她断断续续念了八年,她觉得念书是一种很舒 服很幸福的事情。要是她能坐在中学的课堂里,摸一摸中学里的黑板,那该有多 好啊。她已经从村长那里知道了那个领导的名字和单位,她突然想到明天给他写 一封信,也许只有这样,她才能实现念书的梦想。   洪花香想不出第一次走进中学会怎么样,她翻了一下身子就睡着了。   洪水来走进马坑村的土楼里,突然很豪气地拍着胸脯对几个老赌友说,晚上 我请你们喝啤酒!   老赌友们高兴地叫着,哇哇,臭梨发财啦!狗也有四脚裤穿啦!马三克和马 三讲兄弟俩就扑到洪水来身上,要搜他的口袋,快点快点,把钱拿出来,我们去 搬啤酒!洪水来推开马氏兄弟的手,从西装内里的口袋里掏出一把碎票,算出二 十九块五角,说一箱雪津,今天我请雪津!   有酒没有料,怎么喝得下?再出十块钱买花生吧,马三讲说。   洪水来骂了一声,说干你佬,有酒喝就不错了,你以为你好命啊?还要料? 你们家里有啥货拿啥货出来,我是不会再给你们买的了,要不大家就不要喝了。   好好好,我家里有一点卤猪头皮,我贡献出来,三讲,你去买啤酒,马三克 说。   马三讲从土楼门口的小杂货铺买了一箱雪津啤酒,一伙赌友就挤在马三克家 的灶间里,用嘴咬开瓶盖,一人分了一瓶,把瓶口对着嘴就喝了起来。   臭梨,你是不是中奖了?马三讲说,刚才我还跟杂货铺的马三联讲,你中了 大奖呢。   干,要是中奖,我就请你们到马铺大酒店潇洒一下,洪水来说,这两期我跟 老马球买了三百多块,屁也没中。   马三克喝了一大口酒,打了个酒嗝说,我们早就输得只剩下一条短裤了,你 还这么有钱,一买就是三百块啊。   洪水来笑笑说,干,前几天市里有人来给我扶贫,给我一只红包五百块,后 来又给我女儿二百块,说是给她念书用的,也被我没收了,唉,七百块啊,现在 只剩下这叠碎票,还不到八十块了。   这钱来得快,比鸡母生蛋还快,别怕,元旦春节前他就会再来给你扶贫,说 啥货也要再给你七百八百的,马三讲说。   可惜他不天天来给我扶贫,洪水来叹了一声,说他要是天天来,我这一世人 就好命啦。   大家都笑了起来,马三讲说,你真敢想啊,人家凭啥货天天给你扶贫?难道 他的钱就是自已家印的?   那人是市里的大局长,钱有的是,你们没看电视?现在当官的天天晚上坐在 家里收钱呢,收都收不完,洪水来舔了一下酒瓶口,用三根手指在桌上的碗里挟 了一块猪头皮塞到嘴里,然后把手伸到裤裆间抓了两下,他调整了一下坐姿,正 经地问大家,明天这一期你们买哪个码?   我看这一期的特码肯定是兔子,马三克说,我看到一张解码诗,上面有条谜 语,叫作酒喝得太多了,你们说酒喝得太多了会怎样?喝得太多就会吐,吐,不 就是“兔”吗?   那我听你的,就买兔,洪水来喝了一大口酒,说要是我中了,你再请你喝酒, 直喝到你吐。   一箱酒很快喝完了,大家让洪水来再出钱买一箱酒,他捂着口袋说,不行不 行,剩下这点钱我要买六合彩,我是准备中奖的,怎么能换成酒来喝?喝了变成 尿,拉掉就没有了,要是我买兔子中了几万块,那我就爽神啦!   洪水来站起身,走到灶间外面的廊道上,回头说,我要中奖啦!他吹着不成 调的口哨走出土楼。   马坑村卖六合彩的庄家马球住在另外一座方土楼里,还要走一段机耕道。路 上影影绰绰的,四处闪着一种只有洪水来看得见的钞票的红光,可是晚风吹到身 上,他不由打了个哆嗦,把西装的领子竖了起来。这件西装是几年前某个扶贫队 到村里送给他的旧货,他穿了几年都没洗,领子变得又脏又硬,象盔甲一样,挡 风倒是很管用的。   走到方土楼马球家的灶间门前,洪水来看到里面灯亮着,一个人也没有,他 拉开半截腰门,就象回到自家灶间一样,走到里面坐了下来,泡了一泡茶。这时, 他看到地上躺着一张被脚踩过许多遍的钞票,便弯下身子捡了起来,虽然只是五 角钱,虽然又破又烂,他还是很珍惜地拂去它上面的尘土,收进口袋里。再破的 钱也是钱,谁会跟钱过不去呢?洪水来眼睛在地上四处寻找,可是再也没有新的 发现。   喝了三四杯茶,马球还没回来,洪水来屁股有些坐不住了,就起身走到廊道 上,他看到隔壁黄琼花的灶间连半截腰门也没关,黄琼花一个人坐在饭桌前吃饭, 他小腹里有什么东西咚地窜了一下。说起来,黄琼花还是他的一个面线亲戚呢, 她几年前嫁给了马球的堂侄,可是她那该死的老公在城里打工时,跟人打架,把 人家的眼睛都打瞎了,结果就被抓起来,关在龙岩的青草屿监狱。洪水来对她没 少动过心思,这查某(女人)脸看起来是黑一点,可是两粒奶子鼓鼓的,洪水来 想手摸上去肯定很爽,他不知已经想过多少次了,想得手心都汗渍渍的,却一次 也没有得手。   这时候,黄琼花正好侧对门坐着,给洪水来提供了一个极佳的观察角度。黄 琼花微微向饭桌倾着身子,两粒奶子向前突起,几乎是搁在饭桌上。洪水来看得 心惊肉跳,他抓了抓裤裆,让自己镇静了一些,轻手轻脚走进灶间,可是当他抬 起手,准备往黄琼花的肩膀搭下去的时候,黄琼花一瞥眼看到了他,身子一歪, 就叫了起来,你这臭梨,你想欺负我啊?   洪水来连忙缩回了手,说我没有呀,哪敢啊?呵呵,你怎么才吃饭?吃啥货 好料啊?   吃你个死人骨头,黄琼花没好声气地说,她霍地站起身,把碗很响地丢到碗 槽里,出去出去,不要在我这里。   洪水来不明白这查某今天是怎么了,没头没脑地对他发火,好象吃错了枪药, 但是他并不生气,仍是嬉皮笑脸的,说琼花,我哪天请你到马铺市里去玩。   神经病才爱跟你去玩,黄琼花说。   洪水来笑了两声,伸手在黄琼花的肩膀上摸了一下。黄琼花猛地转过身,一 把抓住洪水来的手,狠狠地捏住不放,说你干嘛摸我?你干嘛摸我?   廊道上响起一阵急走过来的脚步声,洪水来扭头一看,是黄琼花老公的三个 兄弟走过来了。他们象是赶过来捉贼一样,喊了一声你做啥货?老大就冲进了灶 间,把洪水来的双手扭到背后。   哎哟,洪水来叫着痛,说你干啥货?别跟我开玩笑,快放手。   你看琼花男人不在家,你就来欺负她是不是?老二黑着脸说。两兄弟也走进 了灶间,团团把洪水来围住,他们的语气和神情象是铁面无私的法官。   我没有啦,我没有,洪水来呲着牙说。   你没有?黄琼花说,这不是第一次了,有一次我到洪坑,在半路上碰到你, 你也想欺负我,你还敢说没有?   想是想,又没真的欺负你,洪水来说。   干,老三骂了一声,挥起拳头就向洪水来左脸颊擂了一拳。洪水来叫了一声, 老三又给了一拳,说看你一副罗汉脚的样子,我早就看不顺眼了,今天不好好修 理你,我就不在马坑活了!   三兄弟一阵拳打脚踢,洪水来叫唤几声,就象空麻袋一样倒在了地上,他知 道今天倒霉透了,叫也没有用,干脆就不叫了,用手护着脑壳,装做昏迷不醒的 样子,一动也不动。三兄弟歇下手,发现晚上事情有些闹大了。   洪水来感觉象是做了一场噩梦,醒来时全身肌肉关节都在发痛。借着月光, 他发现自己是躺在一间牛棚里,他想起来了,昨天晚上真是运气坏透了,只是摸 了一下黄琼花的肩膀,就被她老公的三兄弟打得半死,后来他们好象怕他死在灶 间,把他扔到牛棚里来了。洪水来坐起身子,还好,心还在跳,脑子还在动,最 痛的是右手,就是这支手摸了一下黄琼花的肩膀,现在受的罪最重。干你佬,只 是摸到肩膀,要是摸到奶子还差不多,洪水来心里骂了一声。   他不知现在几点了。沟渠里田地里一片蛙叫,土楼里却是沉寂无声,隔壁关 着牛的牛棚传来了牛粗粗的一声喘气。洪水来扶着墙壁站起来,迈出一只脚,还 好,脚还能动,估计走回洪坑村没太大问题。   就这样,洪水来狼狈不堪地爬出牛棚,一路踉踉跄跄地走回洪坑村。摸进土 楼里,摸到三楼卧室,洪水来一下把自己放倒在床上,全身骨架哗地好象全散开 了。这一觉洪水来睡得很沉,如果不是肚子饿得直叫,他也不会睁开眼睛。可是 他饿得连肠子也叫起来了,他想起他昨天买了十只白香饼,还剩了九只藏在灶间, 他一口气在想象中吃了三四只白香饼,就跳下床,下到一楼灶间来。   灶间的柴灶上有一锅猪菜热气腾腾的,发出一股很呛鼻的气味。洪水来憋着 气,打开米缸盖子,手插到米里一翻,只抓起了一把米,藏在里面的一包九只白 香饼没有了。他心里猛地一惊,两只手一起翻着米,可是米里只有米,没有了他 的白香饼。他突然呆住了,这会是谁偷了?除了那个死妹子还会是谁?   突然土楼里的人看到洪水来象发疯一样奔出灶间,尖声叫着花香,花香,你 这个死妹子,你在哪里?   我打死你,你敢偷吃了我的白香饼,我不打死你我就不是你老爸了,洪水来 一路尖叫着。   第3章   那天晚上,范玉书意外地没有饭局,他就回到家里,坐在沙发上吸了一根烟。 妻子林芳一直没回来,她是马铺市医药集团公司的总会计师,应酬不比他少多少, 自从儿子到厦门念大学之后,他们就一次也没有在家里一起吃过饭了。范玉书终 于感觉到肚子有点饿,在冰箱里找到两包快食面和一粒鸡蛋,随便煮了吃下,打 开电视看了一会儿,美国总统布什正在向全世界发誓,无论如何也要抓到恐怖大 鳄本拉登,他想这个该死的拉登害得自己去不成美国,实在可恶。其间手机响了 一次,是一个办公司的老同学打来的,请他到金马大酒店吃饭,他谎称晚上市政 府有重要会议,去不了,然后把手机关掉。他想晚上安安静静的呆在家里看点书, 其实也挺好的。他在书房里找到那本看了半年还没看完的《土楼与中国传统文 化》,大概看了三页,他听到钥匙在锁孔里旋转的声音,咔咔咔,门却一直打不 开,他想肯定是林芳回来了,就起身走了过去。原来是他刚才关门时无意中把门 反锁了,他打开门,林芳一脸狐疑地看着他。晚上这么早就在家里,而且把门反 锁了,范玉书越是异乎寻常地发出一种友好而近乎讨好的微笑,越是让林芳觉得 疑窦丛生。两个人的冷战由来已久,没想到那天晚上莫名其妙就酿成了一场冲突。 先是冷唇相讥,接着恶语相向,结果是范玉书心中悲凉地叹息一声,离家而去。 他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着,脑子里一片混乱,后来实在不想走了,就到天马宾馆 开了一个房间,倒头便睡。   这天上午,范玉书八点多从天马宾馆走路到经贸局上班。他刚刚走到经贸大 楼门口,圆柱后面突然闪出一个女孩子,头发有些凌乱,抬起眼睛看到他时眼里 迸出了一种惊喜。范玉书定睛一看,这女孩子原来是洪花香,不由十分诧异。   你,怎么在这里?你没念书吗?怎么这么早就在这里?范玉书说。   洪花香怯生生地低下了头,咬着嘴唇,一只脚在地上磨着。范玉书看到她脚 上的两只白球鞋很脏,沾染了许多尘土,身上的衣服星星点点的,到处是地瓜藤 的汁液。   你是不是遇到什么事了?快告诉我吧,范玉书说。   我爸,昨天下午没命地打我,我就跑了,爬山越岭跑到乡里,正好有最后一 班车到马铺,我就偷偷混到车上,昨天晚上十点多我找到这里,就一直在这里等 你,洪花香低着头说,声音细细的,但是胸膛里很急地呼吸着,范玉书看到了她 的胸部一起一伏,他哦了一声,说怎么会这样呢?你跟我说清楚些。   我、我饿,洪花香象是要哭出来地说了一声。   我先带你吃早饭,范玉书伸手摸了一下洪花香的肩膀,他本来想牵着她的手, 但是她的肩膀那么圆润,她看起来不象个小女孩,虽然她只有十六岁。   范玉书带着洪花香走进附近一间早餐店,叫了两只馒头一屉小笼包和一碗豆 浆,洪花香先是嘬了一小口豆浆,再也顾不上羞涩和矜持,大口大口地吃喝起来。 范玉书笑笑说,我也还没吃早饭呢,看你吃得这么香,我也吃一点。他又叫了一 碗豆浆和两只馒头,可是他只吃了一只馒头,就再也吃不下了。   你是饿坏了,多吃一点,范玉书把剩下的那只馒头放到洪花香面前的盘子里, 心里一口气还没有叹完,这只馒头已经一半进了洪花香的喉咙,他看到她的脖子 有些粗,心里那股气叹得更重了。   洪花香吃饱了,很舒服地喘了几口粗气,脸上泛出了一层闪亮的光彩,她抬 起眼睛看了范玉书一眼,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原来昨天中午,洪水来发现藏在灶间米缸里的九只白香饼不翼而飞,就断定 洪花香是做案人,发疯般地四处找她,终于在地瓜地里找到了她,怒骂一声,就 把她按倒在地一顿猛打。洪花香说,我说白香饼不是我偷吃的,我越说他就打得 越厉害。洪花香说,他没命地打,他说我今天不打死你,我就不是你老爸。洪花 香说,他打得手酸了,就去折断了一棵小树,准备用树棍子打死我,我怕他打死 我,赶快爬起身就跑,我跑啊跑,跑到了乡里……   洪花香低声地抽泣起来,说白香饼真不是我偷吃的,是我那傻子阿兄偷吃的, 可他什么也不听我说,就要打死我。范玉书想起第一次看到洪水来的情形,就对 他有些厌恶,没想到他居然为了几只饼就对孩子大打出手,人怎么会这样呢?空 旷的地瓜地里,一个大男人把女儿摁倒在地上,挥起拳头象鼓槌一样直落下去, 砰砰砰,打死你,打死你,丑陋的声音在谷地里回响着。一架飞机猛地冲进世贸 大楼,轰隆,浓烟冲天……范玉书皱着眉头,好象呆住了。   范局长阿伯,我现在不想念书了,洪花香说。   我不想回土楼了,我要留在马铺,我有一双手,我能打工,阿伯你帮我找一 个工作吧,洪花香说。   只要不回土楼,我什么都能干,洪花香说着,忍不住伸出手摇了摇范玉书的 手臂。   范玉书愣了一下,从土楼乡和美国回到了现实里,说你不用急,我会帮你的。 他拿出手机,给吴主任打了个电话,让他立即来一下。   几分钟后,吴主任赶了过来,他看到范玉书和洪花香在一起时,心里暗地吃 了一惊,但是他没有显出任何不适当的表情,只是恭敬地问范玉书有什么吩咐。 范玉书让他把洪花香带到局里的招待所安顿下来,给她买一些衣服鞋袜毛巾牙膏 之类的日用品。范玉书对洪花香说,我早上有些公家事要忙,下午我再到招待所 找你,你先休息一下吧。   范玉书到办公室一会儿,分管经济的康副市长一个电话把他召了过去。先是 正经地谈工作,工作谈完了,离下班吃饭还有点时间,他们就闲聊起来,两句话 就说到在美国制造恐怖事件的本拉登头上。范玉书说,要是没有这个家伙,我们 现在还在美国呢。康副笑了笑,他正是范玉书参加的那个赴美考察团的团长,不 过他已经到过美国多次,就不大可惜,他说我给你说个笑话吧,这几天美国怀疑 拉登躲在中国呢,你知道怎么回事吗?原来美国的间谍卫星一到夜晚,就反复接 到中国偏远乡村传出声音说,拉灯睡觉,拉灯睡觉,这一下子让美国人十分惊讶, 不过接着再侦查一下,他们就明白了,原来那是中国农村里,男人招呼女人赶快 上床的声音。   拉灯睡觉,拉灯睡觉。范玉书笑了起来。   在市政府食堂和康副一起吃了工作餐,范玉书回到经贸局的办公室,想起洪 花香在局里的招待所,决定去看看她。   前两年,经贸大楼落成之后,局里把原来旧的办公楼改成了招待所。距离不 远,开车五分钟就到了。范玉书自己开车来到招待所,走到一楼就看到洪花香在 廊道上拖地板。她身上穿的是一套新的牛仔衣,裤管卷得高高的,露出两条结实 的小腿,她握着一只拖把,正用劲地拖着地板,没有看到范玉书走过来。   哎哟,范局长来啦,服务台里走出一个中年妇女,她是招待所的副所长王美 丽,看见范玉书一脸都是笑。   洪花香听到声音转过头来,一眼看到范玉书,脸蛋红扑扑地走过来,说阿伯, 你就让我在招待所吧,干活我能行的。   范玉书看着洪花香站起来比拖把还高了,象一棵小白杨一样亭亭玉立,就笑 了笑,转头对王美丽说,王所长,你们这里还要人吗?   这妹子很勤劳啊,吴主任带她来这里,她也没歇一下,就不停地帮我干这干 那,我真是很久没见过这么勤劳的妹子了,王美丽说。   那你就把她留下来吧,范玉书说。   洪花香感激地看着范玉书,眼睛里一闪一闪的。范玉书说,你先在这招待所 干一阵子再说,干什么怎么干,你都要听从王所长的安排。   这妹子很乖的,王美丽对范玉书说。   从现在开始你就是我们招待所的员工了,有什么事再找我,好不好?范玉书 说。洪花香点点头,继续向前拖着地板。范玉书没想到这么三句两句就把洪花香 的事情搞定了,在廊道上他也不便跟她多说什么,就跟王美丽告辞。王美丽一再 请范玉书到房间里坐一下,喝一杯好茶,范玉书谢绝了,王美丽就送他走到大门 边他的小车旁,王美丽说这种事,你让吴主任打个电话给我就行了,还用你亲自 跑一趟?范玉书坐到车里,说小姑娘刚从乡下来,可能不大懂事,你要多多关照 她。王美丽连声说一定一定,范局长你放心吧。   这个晚上,范玉书有两个推不掉的饭局,他象串台的小姐一样,这边先吃一 阵子,又赶到另一边去。想到昨晚与林芳的冲突,他不由多喝了几杯。回到家里, 已经是十一点多了,范玉书发现他房间的门上用透明胶粘着林芳写的一张纸条:   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范玉书心头凛然一惊,难道什么事被林芳抓到了把柄?可是他不相信有什么 事被抓到了把柄,他掏出钢笔,就在下面批复似地写了四个字:莫明其抄!!他 故意把妙写成抄,还打了两个大大的感叹号。   把纸条贴到林芳房间的门上,不一会儿,林芳把纸条又贴回来了,林芳的批 复更简捷,只有两个字:虚伪   范玉书揭下纸条,脸上气得更红了,泛到脸上来的酒精好象都要燃烧起来, 他大步走到林芳房间门前,说有什么事,你有什么证据,你就直说,别跟我玩这 一套。   林芳好象就躲在门后,随即应声而出,说跟你没什么好说的,我只想警告你, 你要小心点,别玩火自焚,最后搞得身败名裂,让全马铺的人笑话你。   范玉书不明白林芳搞的什么把戏,一个更年期妇女的心态实在令人费解,他 笑了笑,说谢谢你的关心,我也同样警告你。   他把纸条揉成一团,狠狠丢在地上,转身走回自己的卧室。   在他身后响起了林芳把门凶猛关上的声音,他也把门凶猛地关上。范玉书躺 在床上,想到与林芳将近二十年的夫妻情分,早已荡然无存,只有相互的鄙视与 怨恨,可是依然生活在同一套房子里,对外还要维持一种自欺欺人的稳定局面。 人怎么会是这样的呢?范玉书内心里一声长长的叹息。   第4章   洪水来没想到洪花香一爬起身就往山坡上的小路猛跑,他气得浑身发抖,一 屁股跌坐在田埂上。他身上没有一点力气,连话也说不出,只能在心里骂着,等 你晚上回来,看我怎么打死你!他想起土楼里有关这个女儿不是他下的种的传闻, 越想越是咬牙切齿,越是后悔从小没把她溺死,或者把她奸了。   等你回到土楼,看我怎么收拾你,洪水来慢慢把手上的树枝折断,篷的一声 锐响,把自己也吓了一跳。   可是洪水来一直没看到洪花香回到土楼。天色暗了,土楼里亮起了昏红的灯 光。洪水来猜测洪花香可能偷偷溜回了三楼卧室,可是他猛地推开她卧室的门, 里面却是什么也没有,他愤怒地把床上的被子掀到地上,踩了一脚。   第二天上午,洪花香还是没有回来,洪水来有些奇怪了,这死妹子能跑到哪 里去?这天下午,他听一个从乡里回来的土楼人说,她在路边一间小店里看到洪 花香在等开往马铺市的车。洪水来明白,这死妹子一定是跑到马铺去了,可是在 马铺无亲无戚的,她能去找谁?马铺就象一条大河,她是一滴水,一滴水掉到大 河里,还不是被淹死了?洪水来恶狠狠地想,你最好淹死了别回来。但是他脑子 一转,想起前些天到土楼里来扶贫的马铺市经贸局的范大局长,范局长笑眉笑眼 的塞给她二百块钱,后来还打电话到村部专门说起她报名念书的事,她跑到马铺 市,百分之百是找他去了。   你能找范大局长,我也能找范大局长,洪水来突然想到,他很有必要到马铺 市找一趟范大局长。   门铃突然胆怯地响了一声半,后面一声响了一半就缩回去了。   林芳一下从床上翻起来。这个下午她感觉到身体不舒服,在外面吃过午饭就 回家睡觉,昏昏沉沉的睡梦里,好象做了许多稀奇古怪的梦,可是门铃声一下就 把她惊醒了。   她摸着扑扑直跳的心,这是怎么回事?多年来,她总是睡得不踏实,哪怕是 很轻微的声响,也能把她惊醒,然后使她变得焦燥不安,虚火上升。她是一个很 能想的女人,她想过,也许这就源于她对男人、对人还有对生活的失望。   下午到家里来按门铃,不是按错了,就是范玉书一些从乡下来的亲戚。虽然 她看到范玉书就没有好心情,但她还是愿意在范玉书不在场的时候接待他的亲友 以及所有来找他的人,因为在这过程中,她可以追寻到范玉书的蛛丝马迹,掌握 他的某些动向,这有利于她在知已知彼的情况下向他发起攻击和挑战。   林芳迅速跳下床,披了一件睡袍,就走出自己的卧室,走到门边找开了里边 的木门,透着钢门的外视小窗,她看到了一个身穿旧西装的乡下男子,脸黑黑的 对她点着头直笑。   你找谁?林芳说。   我找范局长,我是土楼乡洪坑村的,他的扶贫挂钩户,他前几天刚到过我们 土楼来慰问我。   这个人原来是洪水来。他到经贸局没找到范玉书,就找办公室的吴主任,向 吴主任问了范局长家里的地址。他不指望范局长家里有人,反正先认个路,晚上 再来,没想到范局长家里有人过来开门了,好象一个高傲的贵妇人模样,他想这 肯定就是范局长的老婆了。   林芳打开了钢门。   洪水来走进来走了两步,猛然发现城里人家进门是要脱鞋的,便倒退三步, 把他的脚从那双穿得变形的皮鞋里抽出来,范家客厅里一下弥漫着一股来自土楼 乡村的脚臭。林芳这几天鼻子正好不大通畅,但是她看到洪水来两只黑乎乎的脚 趾头从袜子里露出头来,心里就有些厌恶。   他不在,你有什么事吗?林芳说。   也没什么事,我女儿,嘿嘿,洪水来搓了搓手,有些不自在地说。   你女儿?是你女儿的事?   是这样的,昨天,嗯,不,再前一天,我女儿做错了事,你知道妹子总会做 错一些事的,我就打了她,她就跑了,跑到马铺来,我想她一定是来找范局长 了……   你怎么知道她会来找范局长?   我,我猜测的,范局长对她很好,不然她还能找谁?洪水来说,他僵直地站 着,主人没有请他坐下,他是不敢坐的。   林芳沉着脸说,你女儿有多大了?   十六七岁了,站起来很高了,洪水来说,她妈死得早,没人管教,我的话她 都不听。   妹子大了,就是没办法,洪水来说。   林芳在客厅里来回走着,她身上华美的睡袍晃动着,她突然对洪水来说,你 坐一下,便向自己的卧室走去。她打了一个电话给马铺经贸局招待所的王美丽, 一下就打听到她想要证实的事情。她带着一丝不易让人觉察的笑意,走到洪水来 面前,说你坐下吧,我给你倒一杯水。她转身用纸杯给土楼乡客人倒了一杯矿泉 水。   洪水来双手端着一杯水,屁股小心翼翼地在沙发上坐了下来。   你来找女儿,你想要她跟你一起回去?林芳说到这里,顿了一下,可是没等 洪水来回话,又接着往下说,范局长把她安排到招待所工作了,你觉得怎么样?   这,当然很好啦,洪水来说。   范局长下一步也许就要包养她了,你觉得怎么样?林芳说。   洪水来愣了一下,一时听不明白林芳的话,但是他脑子转了转,就明白了, 包养就是包二奶,现在有钱人和当官的都爱这么干。看来,作为范局长的老婆, 她是很提防的,他真不知道怎么来回答这个问题,这是他想也没想过的事情,难 道范局长会看得上洪花香?这个死妹子会有那么大的福气?洪水来想,要是洪花 香真的被范局长包了,他从此可要翘脚泡茶饮烧酒,享不尽的清福了。   范局长的毛病我都知道的,林芳说。   男人的毛病能说是毛病?那是懂得享受,干你佬,洪水来心里骂了一声,当 然他不是骂林芳,他是骂那些享受的男人。   如果你愿意跟我合作,配合我,我会给你很多好处的,林芳说。   什么好处?洪水来瞪大了眼睛。   钱,至少在两万以上,林芳说。   洪水来咽了口水,说你要我怎么配合你?   范局长,你好。   你是哪位?   我是你的扶贫挂钩户洪水来啊。   哦,你好。   我女儿丢了,失踪了,你知道吗?你有没有见到她?   水来,我要告诉你,你对待女儿的方式方法,蛮不讲理,这是不对的。   做老爸我也做了十多年了,我一直做得好好的,不用你来告诉我,我现在只 想问你一下,我听说你把我女儿藏起来了,这是不是真的?   你这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嘿嘿嘿,我女儿能有那么好命吗?被一个大局长包起来?   洪水来,你不要胡乱猜测。   嘿嘿,那很好嘛,我欢喜,嘻嘻嘻。   听着话筒里传出洪水来怪怪的笑声,范玉书生气地把电话一下压下来。他听 到宽阔的办公室里都是自己粗粗的呼吸声。那个洪水来象幽灵一样闪一下,又消 失了。这个家伙到底怎么回事呢?范玉书的心情被搞得很糟糕。   中午,范玉书陪省里来的几个客人在饭店里吃饭。几杯啤酒下肚,他开玩笑 地说着肾不好,在客人们一片善意的笑声中,走到了卫生间。范玉书在这里遇到 了工商局的副局长老简,他也在这边陪客人吃饭,他突然压低声音,很神秘地对 范玉书说,老范,听说你最近包了一个乡下的处级妹子。   你听谁说?范玉书心头一颤,说没有的事。   老简笑了两声,说你真行啊,我服了你啊。   老简包了一个湖南来的妹子,这在马铺市许多科级干部里,几乎是公开的秘 密,可是他凭什么说我也包了一个妹子?范玉书一下想起洪水来上午打来的电话。   哎,你别乱说啊,范玉书说。   老简抖了几下手上的东西,收进裤裆里,关上拉链,嘿嘿地笑了两声,做了 个拜拜的手势。范玉书突然觉得老简笑得很象洪水来,充满一种无赖的味道。   下午在办公室里,范玉书又接到了洪水来的电话。   你到底想干什么?范玉书厉声地说。   我女儿能跟你,我很欢喜,范局长,这样她好命了,我想我们一家也能脱贫 了。   无耻。   你说的啥货意思,我不明白。   我说你无耻,从来对女儿就漠不关心,现在又想把女儿当成商品卖出去。   嘿嘿,女人不是商品吗?她要能卖个好价钱,还是个名牌产品呢。   洪水来在电话里无耻地笑了起来。范玉书强忍住怒火没有挂掉电话,他说洪 水来,你听着,你女儿跟我没有什么不清白的关系,从今天开始你不要再给我打 电话了。   范局长,现在都啥货世纪了?你还这么不开拓?有钱有势谁不想包个小的啊?   范玉书还是忍不住把电话扣了下来。他好象听到洪水来在电话那头哈哈大笑, 笑声震荡着办公室里的灰尘。他好象看到飞机猛地撞进世贸大楼,轰隆一声,浓 烟滚滚……   手几次伸到电话旁边,都收了回来,最后范玉书还是拿起了电话,给招待所 的王美丽打了个电话,让她给洪花香一个月的工资,然后叫她走人。   为、为什么啊?这姑娘在这里干得很好啊,王美丽不解地说。   就这样办,听我的,范玉书说。   可是刚一放下电话,范玉书就发觉自己这样做,对洪花香来说太不公正了, 而且太残酷了,她有什么错?她如果离开招待所能到哪里去?为了维护自己的形 象而不惜牺牲一个无辜的小姑娘,你不觉得这样太虚伪了吗?范玉书突然听到心 里有一个声音在责问自己。他的心在颤抖,什么时候你开始变得如此怯弱与自私 呢?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一下就抓起电话摁了重拨键。   王所长,我看……范玉书顿了一下,说还是暂时不要叫她走。   我刚给她说了,姑娘急得一下子哭了,眼泪卟嗒卟嗒直往下掉呢,王美丽说。   伤害已经无可挽回了,范玉书心头一紧,他想了想,对王美丽说,你让她过 一会儿到我办公室来一下。   十几分钟后,门上响起细细的敲门声。范玉书猜测是洪花香,就走过来打开 门,原来真是洪花香,她抬起头看了范玉书一眼,又迅速地低下了头。范玉书发 现她的眼睛有些肿,显然是刚刚哭过。   进来吧,范玉书说。   洪花香走进办公室,走了几步就不知往哪里走。   她发呆地站在那里,身材象是一棵正在篷勃生长的小白杨,范玉书一下听到 了一种生长的声音。   他好象也呆住了。   她微微红肿的眼睛,她隆起的乳房,她束手可握的腰肢,她修长的双腿…… 他突然有一种强烈的冲动,想把她紧紧地搂到怀里。   这种冲动象一只小虫爬到他心上,他感到了一种不自在。   你,你坐吧,范玉书指了指沙发。   洪花香象一个听话的孩子,点点头,在沙发上的一角坐了下来。   我想送你去念书,比如马铺一中,或者厦门的私立学校,你看怎么样?   范玉书看到洪花香摇了摇头。   我不想念书。   为什么?你不是喜欢念书吗?   我不,只要你肯让我在招待所继续打工,我就很满足了。我只要能留在马铺, 不要再回到土楼,我只要能过一种跟土楼不一样的日子,我就很高兴了。   范玉书看到洪花香眼光一闪一闪的,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宽阔的办公室 里是一片厚厚的寂静。我是怎么认识这个姑娘的呢?9月11日,轰隆一声巨响, 汽车颠簸在通往土楼乡的崎岖路上,美国去不成了,送温暖工程,一对一帮扶对 子,洪水来拉着洪花香从廊道上走来,这妹子见到生份人就怕,浑圆阔大的土楼, 环环相连的小房间,飞机撞进世贸大楼,拉灯睡觉……   范玉书使劲摇了摇头,把意识从漫无边际的遐想里拉了回来,可是在现实里, 他越发感觉到了表达的困难。   你,先回招待所吧,你再好好想一想,范玉书说。   洪花香站起身,好象一棵小白杨倏地生长起来,微风轻吹,房间里一片婆娑 作响。范玉书听到了一阵美妙的声响,那是从自己身体内部发出来的。   突然范玉书伸出了一只手,轻轻地拍打两下洪花香的肩膀。洪花香全身微微 一抖,象是被施了定身术一样,蚊丝不动。范玉书的手犹豫了一下,然后依依不 舍地离开。   第5章   你好,范局长,嘿嘿。   我已经说过,不要再给我打电话了。   范局长,我是你的挂钩户,现在我女儿也让你挂钩上了,你总要给我意思意 思吧。   我明确告诉你,我喜欢小洪洪花香,我准备送她去念书,我可以培养她念完 中学念完大学。   她是我女儿,你凭啥货夺走我女儿?   请你注意,小洪洪花香不是任何人的附属品,她是有独立人格的。   我搞不明白你的意思,反正你把我女儿弄走了,我家里就没人煮饭,没人喂 猪,没人收稻子了,你要赔偿我的损失。   你要多少?   洪水来没想到范玉书在电话那头很爽快地答应给钱,他吱唔了一下,把话筒 从左手换到右手,声音哆嗦了一下,说我要一万块。   行,我给你一万,算作给你扶贫,你要写一张纸条给我,保证从此之后不再 横加干涉小洪洪花香的自由,尽管她是你的女儿。   我保证,我拿到钱了我就保证……   洪水来放下电话,双手不停地发抖,接着全身也开始抖起来,他想,哦,天 底下的好事都冲着我来啦,他激动得想要跳到天上,向洪坑村和马坑村的所有人 宣布,我女儿被一个大局长包了,我有钱了。他想他要先到乡里的发廊洗个头, 叫个小姐好好爽一下,一回到土楼就把洪江北杂货铺里好吃的东西全都买到家里 来,他要到马坑村向老马球买六合彩,让钱生出更多的钱,如果输了也就算了, 他还要出钱叫人把黄琼花老公的三兄弟扁一顿,不然就叫他们自己打自己的嘴巴, 打一下给五块钱,难道他们会不想干吗?哈哈哈,我有钱了,我有钱了我怕什么?   那天,林芳请洪水来密切地配合她,有策略地、分阶段地、全方位地发布范 玉书包养他女儿的新闻,然后举报、上访,争取抓奸抓双,把范玉书彻底搞臭, 让他臭得比最臭的厕所里的屎还臭。林芳几乎是毫不犹豫地掏给洪水来两千元, 洪水来很激动地收了下来。现在,范玉书一下就答应给他一万块,一万块啊,他 想,他就这样两头收钱,好象钞票自己印一样,财源滚滚来,这是做梦也想不到 的好事啊。   不过,他有些不明白,林芳干嘛要搞臭自己的老公?这对她有什么好处呢? 他从内心里是不反对范玉书包养洪花香的,反对对他来说,有什么好处呢?只有 不反对,他才会有大大的好处,越来越多的好处,想也想不到的好处。   拿去吧,范玉书用手一推,那包用报纸包起来的钱就向前跑去,跑得太快, 扑通一声,就从桌上掉到了地上。洪水来连忙弯下腰,把它从地上捡起来,一下 抱在了怀里。   你拿了钱,就赶快回到土楼去,用这些钱好好地发展经济,不要乱花乱用, 更不能拿去赌六合彩,范玉书说。   这都是看在你是我的挂钩户的份上,看在你女儿洪花香的份上,我不想多说 了,你也不要跟任何人提起,范玉书又说。   洪水来点着头,连声地说着是是是,他心头热乎乎的,突然觉得范玉书原来 是一个多好的人啊,这一万块抱在手上就象一块金子那样沉甸甸的,就象一只火 炉那样温暖人心。他突然忍不住地说,范局长,你知不知道?你老婆要我配合她, 搞臭你的名声……   范玉书愣了一下,有些吃惊地看着洪水来。   范局长你是个好人,我、我怎么会听她的呢?你相信我,我是不会听她的, 洪水来说。   范局长,你要防着一点啊,你真是个好人啊,洪水来又说。   范玉书冷冷地笑了笑,无声无息,只是鼻翼抖动了一下,他挥了挥手,让洪 水来尽快离开。洪水来一步一步往后退,退到门边,又转过身来向范玉书哈了哈 腰,这才开门走了出去。范玉书在房间里走了几步,突然忍不住放声笑了起来。 他想,林芳也真是太可笑了,居然想要借题发挥搞臭他的名声。他的笑声在办公 室里飘荡着,象山谷一样充满回音。   他好象看到自己的笑声象鸟一样从窗户飞出去,在马铺市的楼房之间忽高忽 低地飞翔。这些天来他的心情还从来没有这样轻松过,轻松里还有一种说不出来 的愉悦。他走到办公桌前拿起电话,他想好好奚落、挖苦一下林芳,许多言辞涌 到了咽喉,争先恐后要说出来,但是他转念一想,咽了口水,还是把那些言辞吞 了下去。   林小姐,是我啊,嘿嘿,林小姐。   我不是小姐,我已经告诉你了,叫我林总。   林总,不好意思,我忘了,嘿嘿。   我问你,事情进展得怎么样?   林总,你才给那么一点钱,这、这叫我很难办啊?   你什么意思?   哎呀,范局长都给了我一万啦,你才给两千,我怎么说也要听他的啊,我怎 么能听你的?   你,你这人怎么能这样!见钱眼开,不守诚信。   洪水来听到电话里林芳的声音尖了起来,他心里暗暗在发笑,人应该怎么样? 难道还需要你来教我?他不停地发笑,这真是好笑的事情啊。他的裤腰带上绑着 那包用报纸包起来的钱,不时就伸手去摸一下。那触摸的手感很好,让人有一种 恍若梦中却又真真确确的感觉。洪水来说,林总,你不用生气嘛。洪水来说,我 也不是不想帮你。   林芳在电话那头气得嘴唇直哆嗦,她知道她碰上一个无赖了,收了她的钱然 后把什么都向对方泄露出来,然后向对方要一笔更大的钱,然后又回头来向自己 漫天要价。天下无赖都是这般货色,他们不会有任何信用,只有对金钱财物的贪 婪。不过,无赖也有一个可贵的地方,如果你最大限度地满足了他的欲望,他就 能为你所用。范玉书出得起大价钱,我也是出得起的。林芳说,不就是个钱吗? 我可以给你更多。林芳说,钱算什么东西?只要我心里痛快,你要多少我就给你 多少。   第6章   谁也不知道省委书记一天会收到多少封直接寄给他的举报信控告信之类的信 件,这些信件要引起他的重视或者关注,那是很难的,概率有如彩票中奖。但是 如果你寄给他一万元,再附上一封信,事情就完全不一样了。   尊敬的书记:   我是马铺市的一个农民,文化不高,字写得不好,你不要见怪。你会感到奇 怪吗?   我怎么寄给你一万块钱?这是马铺市经贸局长范玉书给我的,他包养了我的 女儿,他是一个共产党干部,哪里来的这么多钱?一定是个贪官。你们为什么不 来查一查?现在我不要贪官的钱,寄给你上交国库。   洪水来   这封文理初通的短信,省委书记足足看了三遍,然后在上面做了批示。于是 我们这个故事急转直下。   范玉书突然被“双规”了。他瞪大眼睛,一片诧异,这种事情会落在他头上 是他从未想过的,他一向认为是比较清廉而谨慎的,马铺市科局级干部抓走了百 分之九十,也不会抓到他,可是现在,第一个抓的却是他。   他什么都说了。这年头谁屁股上没屎呢?他只好认了。   洪水来从林芳那里捞到了一笔不小的钱,这下他真是脱贫致富了,在土楼里 过上了有酒有肉的日子。   不久,范玉书因受贿五万三千多元被纪检部门移交司法机关处理。他被宣布 正式逮捕的这一天,因911事件而临时取消的马铺市经贸考察团正好启程。本 来我也应该是在飞机上的,可是现在却是在监狱里,这是怎么回事呢?范玉书看 到了一架飞机猛烈地撞进世贸大楼里,轰隆一声,一片浓烟滚滚……他还看到浑 圆阔大的土楼,洪水来拉着洪花香向他走来,一切都是那样栩栩如生历历在目…… 他听说洪花香自从他被双规后就离开招待所不知去向,她现在是在哪里呢?范玉 书突然牵挂起她的下落,眼睛一片模糊。 【网里乾坤】∽∽∽∽∽∽∽∽∽∽∽∽∽∽∽∽∽∽∽∽∽∽∽∽∽∽∽∽∽ ◆              “导师”情结 ·戴庆华·   斯大林一生得到过数不清的荣誉和赞美,如“苏联人民的伟大领袖”,“世 界无产阶级的伟大领袖”,“伟大的马克思列宁主义者”,“苏联各族人民的父 亲”,“伟大的统帅”……他也曾拒绝过许多的荣誉,如拒绝出版《斯大林童年 的故事》,拒受“苏联英雄”勋章等等。也许,在他的晚年,他对各种头衔和荣 誉已经有些厌倦了。但是,有一项头衔显然是他终身乐此不疲的,那便是“理论 家”和“导师”的称号。1939年,苏联科学院以全票赞成选举他为苏联科学院的 院士,称他为“最伟大的思想家和科学泰斗”。这时,他的权力和威望已达巅峰, 唱给他的颂歌几乎囊括了一切人类语言所能给予的赞美,为什么还在乎一个“院 士”的称号?   在阅读了曾经担任苏联陆海军总政治部副主任的德·安·沃尔科戈诺夫著的 三卷本《斯大林》之后,笔者有了种感觉:斯大林一直都有一种很深的“导师” 情结,这种情结,不仅来自从小所受的宗教学校教育,也来自他在真正的革命导 师和理论家面前的自卑心理,还有就是对“永垂不朽”的渴望。在他的一生中, 除了乐此不疲的为权力斗争,他的主要精力都用在了奠定他的“导师”和理论家 的地位上。   在列宁的战友中,斯大林的文化素养和理论水平都是较差的一位,他只不过 是一名宗教学校的学生。当然,他读过不少的书,但是他的神学训练使得他习惯 于教条主义地理解他所学到的一切知识。形成鲜明对照的是,列宁是当之无愧的 革命导师,精通多种语言,他的理论素养更是那个时代的最高水平。他的其它战 友们也一样,如布哈林,李可夫,季诺维也夫,加米涅夫。斯大林不仅受教育不 多,缺少理论素养,而且不懂任何外语,这最后一点尤其为其它的布尔什维克领 导人所不屑。他是能感受到这一点的。例如,托洛茨基就曾这样评价斯大林: “他那严重的,怀着嫉妒心的高傲态度使他不能不随时感到自己的才智是第二流 的。”当然,二流的才智并不妨碍他仅仅做好一名事务性的党务工作者。但是, 当他日益攀上权力顶峰的时候,他本能地意识到,要彻底地巩固已取得的权力, 不奠定意识形态上的权威地位是不够的。他一生都对党内的理论家抱有不可思议 的仇恨,但是,却病态地渴望自己能成为理论家,成为“革命导师”。   当然,不能不承认,斯大林是勤奋的,他读过许多的书,《斯大林》中曾记 载了1925年5月29日他随手给助手开列的一份书目,几乎包罗万象,但是,“斯 大林认为最重要的是科学社会主义的组成部分、历史、首先同政治活动和同反对 派斗争有关的某些具体知识领域”。“名单中没有思想巨匠黑格尔、康德、费尔 巴哈、卢梭、笛卡尔、狄德罗以及很多其它社会主义理论家。”这份书目很明确 地暴露出“伟大领袖”的知识和思想缺陷。尽管他在早年也曾写过一些论著,如 《马克思主义与民族问题》(1913年)、《十月革命和民族问题》(1918年)等, 但没有引起人们的多大注意。真正使他在某种程度上被公认为“理论家”的是他 在斯维尔德罗夫大学进行短期讲课所用的讲稿:《论列宁主义基础》。这本书 1924年在《真理报》上发表,后来被奉为经典。但其之所以受欢迎,实在不过是 因为极其通俗、易懂、清楚、简单,适应了当时一般群众文化程度不高的实际。 但是,即使在这本书中,他也把列宁思想的许多东西改变和歪曲了,例如,在阐 述无产阶级专政的实质时,他实际上把重点放在了强制的一面,而完全排除了民 主的内容。而且,如《斯大林》的作者所言:“他的著作简直就像是引文的拼凑, 如果从他的集子中去掉引文,有些著作就会只剩下标点符号了。”   1938年苏联的肃反还在进行中,就出版了为斯大林歌功颂德的《联共(布) 党史简明教程》,这是一本集体编撰的著作,但斯大林竟然把一本歌颂他本人的 书也说成是他自己写的,而丝毫不觉得难为情。在该书出版后的一次宣传工作会 议上,斯大林作了报告。他说“斯大林的《论列宁主义基础》一书阐述了列宁给 马克思主义加进去的新的和特殊的东西。我不是说,书中对各方面都作了阐述, 但斯大林的书把列宁发展马克思主义的全部主要的东西都说到了。”这时他已深 信自己不仅是“伟大领袖”,也是“革命导师”了。   他在为奠定自己“革命导师”和理论家的地位方面所作的努力是孜孜不倦的。 在他精力已大大衰退的晚年,他仍然出版了两本著作,一本是后来也被中国奉为 经济学经典的《苏联社会主义经济问题》,另一本则是《马克思主义和语言学问 题》。斯大林时代的经济,尤其是强制性集体化后的农业经济,历史已作出了无 情的评判;至于语言学,则是一门十分专门的科学,这位“伟大的理论家”应当 是最没有发言权的:因为,这个独一无二的“语言学家”不懂任何外语。   斯大林的许多理论后来给苏联人民带来了深重的灾难,例如他的农业集体化 理论导致了数以百万计的农民活活饿死;他的“社会主义越前进,阶级斗争就越 尖锐”的理论,导致了三十年代的大规模肃反。至于他的论敌们,则不仅在他的 各种著作和发言中受到无情的谩骂和嘲弄,而且他们中的多数人被当作人民公敌 从肉体上消灭了。在他一步步成为“伟大的理论家”和“革命导师”的过程,那 些有可能淹没他的“光芒”的真正理论家们下场更是极其悲惨的,如党内高层最 有理论素养的布哈林和沃兹涅先斯基先后被当成“人民的敌人”处决,遭到同样 命运的还有当过斯大林哲学老师的哲学家斯泰恩以及卡列夫、卢波尔等。著名哲 学家德波林则遭到无情的批判,他的命运稍好一些,他被斯大林留下当编辑, “以便有人供我们攻击。”   应当说,斯大林部分地达到了他的目的。在他生前,他已成为苏联勿庸置疑 的“伟大的理论家”和“革命导师”。1949年,苏联科学院院士彼·尼·波斯佩 洛夫写了一篇文章,题目是《约·维·斯大林——马克思列宁主义科学的伟大泰 斗》,但历史的嘲弄有时也是很无情的,几年后,同一个波斯佩洛夫受苏共中央 委托起草了一份令人瞠目结舌的总结,这份总结成为苏共二十大赫鲁晓夫秘密报 告的基础。   毫无疑问,斯大林是企望身后仍然“不朽”的。但是,他的政治寿命只比他 的肉体寿命最多长三年,实际上,在他死后仅仅几个小时,他的战友们已开始争 夺克里姆林宫的头号交椅;在1956年的苏共二十大会议上,曾在苏共十九大会议 作修改党章报告并称呼他为“敬爱的领袖和导师”的昔日学生赫鲁晓夫代表苏共 中央对他作出了无情的否定。当然,斯大林的遗产是不会一笔勾销的,他的统治 手段,他的独裁理论,包括他的导师情结都被他的继任者们一代又一代地继承下 来了。这其中,就包括比他更为平庸的苏共总书记勃列日涅夫。在他生前,在获 得数十枚各类勋章的同时,还出版多卷本的《勃列日涅夫文集》,甚至包括完全 由他人代笔的长篇小说。 ◆              原族 ——《中国北方诸族的源流》序    ·周策纵·   朱学渊博士把二〇〇二年五月北京中华书局出版他的书《中国北方诸族的源 流》寄来,说准备在台湾出修订版,并要我写一篇序。我早先就读了他第一篇文 章《Magyar人的远东祖源》,他说Magyar(读“马扎尔”,即匈牙利),事实上 就是中国历史上的“靺鞨”族。他从“语言、姓氏、历史故事和人类互相征伐的 记载中”,勾画出了一个“民族”的始末来,旁征博引,我认为有很大的说服性。 后来他又讨论了通古斯、鲜卑、匈奴、柔然、吐火罗等许多种族和语言,一共收 辑了九篇论文,还有《附录》和《后记》,就成了本书。   大家都知道,十九世纪下半期以来,欧洲一些汉学家由于兼识多种语言,而 对中亚、远东诸族的姓氏和源流,多有研考,成绩可观。如斯坦因(Sir Aurel Stein, 1865-1943)、沙畹(édouard Chavannes, 1865-1918)、伯希和(Paul Pelliot, 1878-1945)、马伯乐(Henrri Maspero, 1883-1945)等尤为显著。 中国的冯承钧(1887-1947)翻译了不少他们的著作。其实是应该全部都译成中 文的。中国学者懂这些语言的太少,像陈垣、陈寅恪都已经去世了,季羡林教授 又已年老。将来只能靠年青一代。   学渊这本书远远超过前人,对北方各少数民族不但索源,并且穷流,指出亚、 欧种族和语言融合的关系,发前人所未发。尤其难得的是,他本来是学物理学的, 能不受传统人文学科的拘束,独开生路,真是难能可贵。读了学渊《中国北方诸 族的源流》一书之后,不免有许多感想,这里只能提出几个问题来讨论。   第一,中国人“族”的观念起源很早。至少于三千五百年前甲骨文中的“族” 字,就是在“旗”字下标一枝或两枝“矢”(“箭”)。丁山解释得很对,族应 该是以家族氏族为本位的军事组织。这种现像在北方诸族中,就可以看得很清楚, 如《旧唐书·突厥传下》说的:   其国分为十部,每部令一人统之,号为十设。每设赐以一箭,故称为十箭 焉。……其后或称一箭为一部落,大箭头为大首领。   这里的“箭”,本义为“权状”或“军令”,后来则转义为“部落”了。又 像满洲“八旗制度”,将每三百人编为一“牛录”(满语niru,义为大箭)。因 此“八旗制度”和“十箭制度”,也都在“旗”下集“矢”,是军事性的氏族组 织。“族”与“矢”的这种关系,可以说中原汉族和北方民族是习习相通的。学 渊说北方诸族是从中原出走的,这或许是个合理的证据。   箭是人类早期最重要的发明之一;对这个字的研究,自然非常重要。它在匈 牙利语中是nyil,芬兰语中为nuoli,爱沙尼亚语中为nool,竟都与满语的niru 如此相近;而汉语中的相关词汇“弩”、“砮”等,是否与之相关?也很值得深 思。中国古文字研究,重“形”和“义”之解释,固然有其特殊贡献,但忽略 “语音”的构拟,已经被诟病得很久了。总有一天是要兼走这条路的,而舍比较 语言学的方法恐怕不能成功。   第二,关于唐太宗征辽东(高丽)的战争,正史的很多记载并不真实。在学 渊的《Magyar人的远东祖源》一文中,他详细叙述了这场战争,但引用的却多是 中国官史的说法。多年前,好像柏克莱加州大学一位美国朋友赠我一文。他根据 高丽方面的记载,说贞观十九年(公元六四五)六月安市城(今辽宁海城南)之 战,因高延寿、高惠真率高丽、靺鞨兵十五万来救,直抵城东八里,依山布阵, 长四十里,抵抗唐军。唐太宗亲自指挥李世绩、长孙无忌、江夏王李道宗(太宗 的堂弟)等攻城,然而经过三个月还不能攻下。后来因为太宗中箭,只得在九月 班师。   可惜这篇文章一时找不到了,我只能从中国史料来重构一些真相。而中国官 方记录都是一片胜利之声,实在离真实很远。据《资治通鉴》说安市之战时,李 道宗命傅伏爱屯兵山顶失职,高丽兵夺据土山。太宗怒斩伏爱以徇,李道宗“徒 跣诣旗下请罪”。太宗说“汝罪当死”,但“特赦汝耳”。据我看,太宗中箭, 大约即在此时。而靺鞨兵善射,太宗可能就是中了靺鞨之箭。   《新唐书·黑水靺鞨传》说:“高惠真等率众援安市,每战,靺鞨常居前。 帝破安市,执惠真,收靺鞨兵三千余,悉坑之。”同书〈高丽传〉所说的“诛靺 鞨三千余人”,当是同一件事。太宗对高丽军都很宽恕,独对靺鞨人仇恨,必非 无故。九月班师,《通鉴》说是“上以辽左早寒,草枯水冻,士马难久留,且粮 食将尽。”其实都只是借口。   《通鉴》又说,这年十二月太宗突然患痈疽,“御步辇而行”;“至并州, 太子[李治]为上吮痈,扶辇步行者数日。”还有侍中兼民部尚书和礼部尚书刘 洎,本是太宗的亲信大臣,“及上不豫,洎从内出,色甚悲惧,谓同列曰:‘疾 势如此,圣躬可忧。’”,太宗居然用“与人窃议,窥窬万一,谋执朝政”的罪 名,赐他自尽。其实他不过是透露了太宗受箭伤的消息,竟惹来了杀身之祸!   《通鉴》还说,二十年二月,“[太宗]疾未全平,欲专保养,庚午[阳历 三月二十九日],诏军国机务并委皇太子处决。于是太子间日听政于东宫,既罢, 则入侍药膳,不离左右。”褚遂良谏太宗多给太子一些闲暇,说明太宗已把责任 都交给太子了。二十二年五月,太子率更长史王玄策击败天竺(印度),得其方 士那逻迩娑婆寐,自言寿二百岁,有不死术。太宗令他“采怪药异石”,以求 “延年之药”。据我看,太宗是想要治箭疮。二十三年(公元六四九),五月己 巳[阳历七月十日],太宗服丹药反应崩驾。他死后四天才发丧。当时宣布他年 五十二,实际只有五十岁。   中国后世史家,甚至写唐史的人都很少留心敌人方面的记载。我只注意到钱 穆先生的老师吕思勉在他的《隋唐五代史》里就怀疑官方的说辞。他说:   新唐书高丽传曰:始行,士十万,马万匹,逮还,物故裁千余,马死什七八。 船师七万,物故亦数百。(通鉴曰:战士死者几二千人,马死者什七八。)此乃 讳饰之辞,岂有马死什七八,而士财[才、仅]丧百一之理?   当然,他还没有注意到高丽方面的记录,可是有此见解已很不容易了。   第三,关于李唐家族的血缘,前人也有些研究。陈寅恪曾发表两篇论文,认 为唐朝皇室基本出于汉族。日本学者金井之忠发表《李唐源流出于夷狄考》一文 反驳。陈寅恪又写了《三论李唐氏族问题》来答覆。陈说:李唐祖先李熙及妻张 氏皆汉族,其子李天赐及妻贾氏亦皆汉族,其子李虎自系汉族,虎妻梁氏固为汉 姓,但发现有一例为胡人,乃只好作为可疑了案。陈寅恪是依传统,以男性血缘 为主,所以终于认定李唐为汉族。   依照我从男女平等的看法,张姓本多杂胡姓,李唐皇室早已是混血种。李虎 之子李昞本身已可疑,其妻独孤氏(即匈奴屠各氏,后改刘氏)当是胡族,他们 的儿子李渊(高祖)必是汉胡混种,胡血可能在一半以上。李渊的妻子窦氏(太 宗之母)乃纥豆陵毅之女,更是鲜卑族胡人,所以唐太宗的胡血,至少有四分之 三。太宗的妻子长孙皇后(高宗的母亲),是拔拔氏(史亦称拓拔氏,也就是拓 跋氏),高宗身上汉血的成分已很少很少了。   据陈寅恪考定,高宗做太子时,即烝[上淫曰烝]于太宗的“才人”武则天, 太宗死后便直接娶了她。为了避免显得他是直接娶了父亲的爱妾,便又伪造武则 天先在感业寺为尼,然后才把她娶来的假故事。这虽像掩耳盗铃,但于胡血甚浓 的李唐家族来说,从“父死,妻其后母”的胡俗,又有什么可惊怪的呢?皇族还 可略加追索,至于一般老百姓,当然更是一篇糊涂帐。   中国历来对姓氏和血缘的研究就不用心,章太炎在《自述学术次第》中说: “姓氏之学……所包闳远,三百年中,何其衰微也!”姚薇元于抗战前师从陈寅 恪,他在一九六三年出版《北朝胡姓考》,于绪言中说自己是“以蚊负山”,也 不为无故。   第四,这里还必须指出,太宗的妻子长孙皇后,于贞观十年六月已卯(阳历 七月二十八日)因病去世,实年仅三十五。她的英年早逝,对唐朝的命运关系重 大。身为皇后的她,既好读书,又反对外戚弄权。她的哥哥长孙无忌与太宗是 “布衣交,以佐命为元功,出入卧内,帝将引以辅政,后固谓不可。”她向太宗 说:“不愿私亲更据权于朝。汉之吕、霍,可以为诫。”(《新唐书·后传》) 太宗不听,任无忌为尚书仆射,即宰相之职;她却勉强要哥哥辞谢了。她一死, 无忌就当了权,扶持了外甥李治做太子。亲征高丽时,有人建议直取平壤,无忌 却主张先攻安市;结果有太宗的中箭。   后来高宗因常患“风眩”,一切由武则天控制。她把唐朝宗室几乎杀尽,连 太宗的爱女和女婿,和她自己的儿女也遭诛杀。长孙无忌遭贬谪赐自尽,褚遂良 则死于贬所。武则天终于篡了天下,做了皇帝。说来,在玄武门事变中,太宗把 同母兄太子建成射死;自己后来也因中箭伤而崩驾,可谓报应不爽。而他让人把 胞兄建成和胞弟元吉的头割下来示众,还把他们的十个儿子都杀光。时元吉仅二 十三岁,想必他的五个儿子不过几岁,小孩又有何罪?   赵翼在《廿二史劄记》里说:“是时高祖尚在帝位,而坐视其孙之以反律伏 诛,而不能一救。高祖亦危极矣!”《通鉴》则评得更痛快:“夫创业垂统之君, 子孙之仪刑[模范]也,后中、明、肃、代之传继,得非有所指拟[摹拟],以 为口实[借口]乎!”那几代皇帝都要靠军队平难,方能继位。太宗虽然是一个 历史上的好皇帝,但他也为本朝后人树了坏规矩。上述的这些恶果,多少与长孙 皇后和魏征的早死有关。魏征死于征辽的两年前。太宗在战事失败后,曾叹曰: “魏征若在,不使我有是行也!”   太宗服丹药丧命,也是皇室的坏榜样,赵翼的书中就有《唐诸帝多饵丹药》 一条。贞观二十一年高士廉卒,太宗欲去吊唁,房玄龄谏阻,“以上饵药石,不 宜临丧。”长孙无忌更一再拦阻。这还不是那印度方士的药,但可见他早就在服 丹药了。多年后,李藩对唐宪宗(八〇六-八二〇在位)说,太宗“服胡僧药, 遂致暴疾不救。”说的才是那印度方士的药。至于好色和乱伦,更是唐朝皇帝们 的家常便饭了。   最后,我想质疑学渊在《Magyar人的远东祖源》的一个说法。他引用马长寿 的结论说“阿伏于是柔然姓氏”。并且推论说:柔然是继匈奴、鲜卑之后,称霸 漠北的突厥语族部落,公元五〇八年被高车族重创;又据欧洲历史记载,一支叫 Avars的亚洲部落于五六八年进入东欧,曾经在匈牙利地区立国,并统治巴尔干 北部地区二百年之久,八六五年为查理曼帝国所灭。欧洲史家认为Avars是柔然 之一部;学渊以为Avars就是匈牙利姓氏Ovars,或“阿伏于”的别字。很可能是 在九世纪末,Avars与Magyar人融合,而成为匈牙利民族的一部分。   我原来以为学渊的推测很巧妙;可是一查他在注释里引马长寿的《乌桓与鲜 卑》一书中所说的,不是“阿伏于”,而是“阿伏干”。再查马氏所根据的《魏 书·长孙肥传》附其子长孙翰传曰:   蠕蠕大檀入寇云中,世祖亲征之,遣翰率北部诸将尉眷,自参合以北,击大 檀别帅阿伏干于柞山,斩首数千级,获马万余匹。   马氏认为入寇云中是在公元四二四年。我查得柞山是在绥远界内,今属内蒙。   据陈连庆著《中国古代少数民族姓氏研究》(吉林文史出版社,一九九三年 初版,页一九八)说:   《魏书·官氏志》说:“阿伏于氏后改为阿氏。”“于”字系“干”字之误。 《姓纂》七歌、《氏族略》均不误。《广韵》七歌误作“于”。   陈氏又说:   《魏书·高祖纪》云:“延兴二年(公元四七二)二月,蠕蠕犯塞,太上皇 (献文帝拓跋弘)召诸将讨之,虏遁走。其别帅阿伏干率千余落来降。”   为什么在四十八年之后,阿伏干又来投降北魏?我再查手头的中华书局标点 本,原来陈氏又将“阿大干”错写作“阿伏干”了,他们不是一个人。   我以为“阿伏干”读音,最接近“阿富汗”(Afghan),而阿富汗人多数说 的是一种属于伊朗语言(Iranian language)的普什图语(Pashtu)。当然阿富 汗之名的由来还须查实,一九七〇年版《大英百科全书》说Afghan的名称是六世 纪印度天文学家Varaha-mihira首先提到,当时用的是Avagana。同时期的中国 历史似亦有线索,《魏书。西域传》记载过“阎浮谒,故高附翕侯,都高附城。” 古之“高附”,就是今之喀布尔(Kabul);莫非“阎浮谒”就是阿富汗?此事 还望学渊作进一步探索。   我在这篇序里要强调的有几点:(一)凡对外、对内关系或战争,都应该要 比较对方的记录,平衡判断。(二)官方的宣传和记载,不可尽信。(三)偶发 事故,像长孙皇后和魏征之死等,往往可有长远重大的后果,历史并非有必然定 律可循。(四)美国素来以世界诸族熔炉自豪,当然可贵,但还只有三数百年发 展;中国却早有三数千年的民族融合了。语言、血族、文化、文明的和平交流熔 会,更可能是将来的趋势。我看这也是朱学渊博士此书最重要的贡献。   二〇〇二年十月五日写成于   美国威斯康辛州陌地生市之弃园 ◆     揭开易学界的神秘面纱——当代中国易学研究反思录(3)                ·王先胜·           反思之三:思维僵化,不讲学理   1   余敦康先生归纳学界对《周易》的认识,认为有四种看法是具有代表性的: “一种看法认为,《周易》本是卜筮之书,其中所蕴含的巫术文化的智慧就是中 国文化的基因,因而应从卜筮的角度来解释。另一种看法认为,虽然《周易》由 卜筮演变而来,但它的宝贵之处不在卜筮,而在于卜筮里边蕴含着的哲学内容, 卜筮不过是它的死的躯壳,哲学才是它的本质,因而应从哲学的角度来解释。第 三种看法认为,《周易》是一部讲天文历法的书,也就是一部科学著作,其中所 蕴含的科学思维不仅对古代的科技产生了深刻的影响,而且与现代自然科学的基 本思想相吻合,因而应从自然科学的角度来解释。第四种看法认为,《周易》是 一部史学著作,其中保存了多方面的古代珍贵史料,特别是反映了殷周之际的历 史变革,因而应从史学的角度来解释”(余敦康著《易学今昔》1页)。从这个 归纳里可以看出,哲学是蕴含于卜筮之中,因卜筮而产生,历史资料隐含于卦爻 辞,因卦爻辞而产生,因此《周易》的哲学内容和历史内容都不涉及八卦起源, 而卜筮与天文历法才可能与八卦起源产生关系。所以吕嘉戈先生归纳说:“专业 研究《易经》学术圈内存在两种意见,即认为《易经》源于天文说与源于卜筮说” (吕嘉戈著《易经新探——易之数理及医易同源的启示》序,中国文联出版公司 1993年6月版)。吕嘉戈先生是主张八卦起源于天文历法的,余敦康先生是主张 八卦起源于卜筮的,二者实际上在这里搭起了共识,即八卦或者起源于天文历法 或者起源于卜筮。以个人之见,易学研究走到这一步,已经快要登堂入室了,因 为八卦起源问题解决了,从根源上开始清理,其他问题也就迎刃而解了。但有些 传统观念和表象阻止了这种“登堂入室”。   汪宁生先生1976年根据西南地区少数民族中流行的“雷夫孜”等数卜法研究 八卦起源,认为数分两种而卜必三次,用一画代表奇数,用二画代表偶数,这就 是阳爻(——)和阴爻(--)的由来,而三次所卜必然得出八种可能的奇偶数 组合情况(即偶偶偶、奇奇奇、偶奇奇、奇偶偶、偶奇偶、偶偶奇、奇奇偶、奇 偶奇)中的一种,这就是八卦的由来(汪宁生《八卦起源》,《考古》1976年第 4期)。张政烺先生后来破译数字卦后,八卦起源于卜筮的说法似乎得到了某种 印证,因此这种观念得到了加强。张先生对32个商周时期的数字卦计168个数字 进行统计分析,发现在一至八8个数字中,一出现36次,五11次,六64次,七33 次,八24次,而二、三、四均是0次。张先生推测,二、三、四这三个数字在卜 筮时实际上是存在的,之所以没有画出,是由于古文字从一到四均是积横画而为 之,一二三 上下重叠起来容易混淆,所以根据阴阳观念,古人将奇数三并入 一,将偶数二、四并入六,这就是在168个卜筮数字中一出现36次,而六则多达 64次的原因(张政烺《试释周初青铜器铭文中的易卦》)。由于古文字中六作构 成角形的两条短线“ 〈 ”,后来被拉伸就代表偶数成了阴爻(--),而一 则代表奇数成了阳爻(——)。张政烺先生对数字卦的研究虽然否定了汪宁生先 生关于阴阳爻来源的说法,但八卦起源于数卜的认识在学界却得到了加强。八卦 起源数卜论流行于学界,但大多数人都不想一想,也不问一问:为什么只有三爻、 六爻的数字卦,而没有四爻、五爻、七爻、八爻的数字卦?为什么八卦符号只有 8个三爻卦、64个六爻卦,而没有邵雍和朱熹所推测的那种16个四爻卦、32个五 爻卦以及128个七爻卦等等?数字卦到底是利用八卦六十四卦进行卜筮所得的卦 象结果还是八卦、六十四卦定型前的一种卜筮数字?数字卦又如何推演出“太极 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八卦生六十四卦”这种宇宙生成观?   在八卦起源数卜论成为主流观点的情况下,仍有一些学者顽固地坚持八卦起 源于远古天文历法。邹学熹先生详尽地分析了先天八卦图与年月日时周期的关系, 并说:“殷墟甲骨文不是易学起源的依据,易学起源于古天文学,从我国进入农 耕社会就开始了,这在《周易》和《内经》中,皆有历历天象可考,不是人的善 辩可以改变的”(邹学熹著《易学十讲》59页,四川科技出版社1986年1月第1 版)。赵定理先生也说:“易的源头,本为古历法所得到的自然规律。经古人提 炼,抽象为太极、阴阳、八卦学说。然后,又以法自然之规律,用来推演万物, 万事,并用来占筮”(徐道一著《周易科学观》57页,地震出版社1992年5月 版)。李仕澂先生根据《周髀算经》给出的一年二十四节气日影长短数据绘出了 晷景太极图(即传统的阴阳鱼太极图),并断言:“八卦太极图跟陈抟‘先天图’ 体系有关,它服从于‘伏羲六十四卦方位’的排列规律,别无他出”、“八卦太 极图遵从自然界‘阴、阳’互补消长规律,否则不能名为‘天地自然之图’的太 极图,只是某种图案画”(张其成主编《易经应用大百科》202页)。   针对八卦起源数卜论,成中英先生和赵庄愚先生从学理上进行了分析和辩驳。 成中英先生说:“吾人是否就可以说易卦源于数字呢?数字卦就是易卦的原始呢? 回答是否定的。最重要的理由是,数字卦之存在必先肯定了卦象的存在,有了卦 象再通过卜筮来表达卦象,乃是数字卦发生的理由。前之所论阴阳观念源来有因, 此是象的认识的基础,有了易象,并有了卜筮的精确化变化的数,乃产生数字卦 的表示方式。故吾人可推测在数字卦之前还有非数字表示宇宙的宇宙图式模型。 这种卦就与通行的‘——’、‘--’组成的卦接近,故我们仍可以假设,通行 本的易卦并非源于数字卦,而另有所本。数字卦只是卜筮用来表达象形卦的方 法”,同时“数字卦如果只是纯粹筮卜数的运用,它就不必限定在三爻或六爻的 范围里,因为三爻或六爻的易卦是以易象为基础的”,“三才六位之说是以象为 基础的。故《周易》之成书是以三才六位的宇宙图像为基础的。但为了卜筮,为 了实际产生一个卦来配合或表示一种处境,就不得不假借数以成象。故用奇偶来 配合阴阳,用7、8、9、6来显示变与不变的阴阳,是极其合理的一种发展。” (成中英《〈周易〉象、数、义、理》)。赵庄愚先生认为:“《易》之数与象 谁先,这必宜确察几个根本环节:1、人类发生认识思维之先后次序,必是先由 感觉到物象加以辨识,继用思维有所抽象,才有概括得数字。2、易卦之名如只 从某些数字订出的,应有卦和数字相关的取义或规定,何以古籍古事中无一点此 中之迹?3、单卦三画,如用三个数字组之,当有3的3次方即27卦,并非只八卦, 其重卦应有3的6次方即729卦,非只64卦,如由四个数字,则单卦更有4的3次方 即64卦,重卦更有4的6次方即4096卦,更远超于易卦数。故卦之组元,并非这 许多数字。4、数字必须是只取其奇偶两种才恰恰组成六画的64卦,则诸数仅是 提供译成奇偶数的最初资料耳,卦只是由奇偶二数定出的。5、奇偶数有必要先 定奇为阳、偶为阴,而后有卦象之意义,这是借数以表像。象为主,数为客;数 在后,象在先。”、“由此,据《世本》,‘巫咸作筮’,非巫咸作卦。卦起于 有筮法之先,得卦之法,可以有他种,筮法只是其一。巫咸之筮法必是由数以取 其奇偶,由奇偶以定出阴阳,再定出卦。其法是有意繁复表其慎重。筮人所记, 则固当只记其第一手取得的各数,无须译出其阴阳,而当时人固已习知之,一见 可识其卦。今人见此原筮之底数,就定为易卦是数先于象,此如今日见电报之数 码就以原发电者只告人以数码也。岂非根本大谬!”(赵庄愚《论〈易〉数与古 天文历法学》,载黄寿祺、张善文主编《周易研究论文集》(第4辑),北京师 范大学出版社1990年5月版)。   2   由于早在5000多年前新石器时代的崧泽文化中已存在六爻数字卦,特别是自 上一世纪九十年代湖北江陵王家台秦简《归藏》出土以来,学界已普遍认识到传 说中的《归藏》易是一真实存在,因此八卦源于商周数字卦首先在年代上就存在 问题。由于商、周龟卜的存在和事实,人们便将龟或龟甲理所当然地视为占卜之 物。易学界对史前考古本不接触和熟悉,所以这一次是考古界将史前墓葬龟甲与 占卜与数字卦联系了起来。比如俞伟超、张忠培先生都将凌家滩新石器墓地出土 的刻纹玉版、玉龟以及大汶口文化、裴李岗文化出土的龟甲指认为卜卦器具(俞 伟超《含山凌家滩玉器和考古学中研究精神领域的问题》,《文物研究》第五辑, 黄山书社1989年版;张忠培《窥探凌家滩墓地》,《文物》2000年第9期)。负 责贾湖遗址发掘的张居中先生则与人合作,将数字卦和八卦的起源与贾湖墓葬龟 甲联系了起来。   史前墓葬龟甲多装有小石子,少者三颗,多者一墓八龟壳内有173颗。张居 中、宋会群先生认为这些龟甲石子即是古人卜卦所用,其法是摇动龟壳,振出一 些小石子,然后数龟壳内剩下的石子数,或奇或偶,经数次即可得一卦。他们同 时对贾湖遗址、大汶品文化等墓葬龟甲随葬习俗作了研究,发现贾湖遗址早期墓 葬龟甲的规律是凡葬龟甲之墓每墓均葬或一、或二、或四、或六、或八之龟,到 贾湖三期时,一墓四、六、八龟的现象完全消失,代之以一龟或二龟,到了继之 而起的下王岗、青莲岗、大汶口文化时期,龟甲的葬法基本上是一墓一龟,有少 部分一墓两龟,两龟以上的极少见。宋、张两位先生对此现象给出的解释是: “这说明贾湖晚期以后,用龟腹石子的数卜似乎已有成法,已发现了奇偶的八种 或六十四种组合方式规律,而贾湖早、中期的奇偶排卦法尚处于摸索阶段,较少 的吉凶断词数目和较多的得卦数目具有明显的矛盾,人们还无法把握4——8个奇 偶全排列所带来的数百种卦的结果,因此在贾湖晚期,就放弃了两个以上的龟腹 石子筮占,而只用一龟或两龟的筮占”,“因为一龟者每摇三次,即可得八种组 合,二龟者各摇三次,即可得64种组合,与后世的八卦和六十四卦相合”(宋会 群、张居中《龟象与数卜》,刘大钧主编《大易集述》)。这种推测撇弃了一个 最基本的事实,即贾湖墓葬骨笛一般都是成对埋藏,而墓葬龟甲除葬一龟及龟甲 碎片者外,葬龟数目皆为偶数即二、四、六、八且最多不超过八个(即使象M355 随葬三个龟甲,但它仍以4个碎片的形式随葬——参见河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 《舞阳贾湖》下册978页,科学出版社1999年版)。成对埋藏的骨笛经测音研究 已证实其为雌雄双笛(黄祥鹏《贾湖骨笛的测音研究》,《文物》1989年第1期; 吴钊《贾湖龟铃骨笛与中国音乐文明之源》,《文物》1991年第3期),因此贾 湖骨笛和龟甲的葬俗表明当时阴阳(雌雄、奇偶)观念的存在是毫无疑问的。骨 笛、龟甲、叉形骨器是贾湖墓葬中三种最重要的宗教礼仪器物,而三者同出者仅 有2座,如M344葬骨笛2支、龟壳8副、叉形骨器1件,墓主被推断为殉社的巫师或 领袖一类人物(参见《舞阳贾湖》下册976页及吴钊《贾湖龟铃骨笛与中国音乐 文明之源》),证明对阴阳和八数崇拜的真实存在。按理,原始人对十数的崇拜 必然早于八数,因为前者是通过人的十个手指、十个脚趾而认识的,而后者应是 来源于对方位和季节即四正四隅八个方位和一年四时八节的认识。贾湖墓葬龟甲 为什么止于八数呢?按易学的象数观念,成对埋藏的骨笛和止于八数的葬龟方式, 本身即可释为阴阳八卦,即贾湖墓葬龟甲骨笛的埋藏方式是以易学本身所具有的 表达方式来表示对阴阳八卦的崇拜,而不是在起源的过程中。从八数崇拜亦可得 出这个结论,八与四方八角、四时八节相关,而方位与时节在古人那里总是联结 在一起的,就象商代甲骨文四方风名所表示的意义一样,四方八角、四时八节古 人通过立杆测影、天象观测也可同时得到,因此贾湖墓葬龟甲止于八数必然与时 节相关,而这从另一个角度恰好可以说明八卦的本原是与天文历法相关的。贾湖 墓葬龟甲为什么出现由葬二、四、六、八之龟向埋藏一龟、二龟的方向发展,为 什么不向葬三龟(每龟摇一次即得三爻八卦)、四龟(每龟摇一次即得四爻十六 卦、摇两次即得八爻二百五十六卦)。五龟(每龟摇一次即得五爻三十二卦)、 六龟(每龟摇一次即得六爻六十四卦)的方向发展呢?之所以会向一龟可得八卦、 二龟可得六十四卦这种确定不移的方向发展,它仍然暗含着八卦六十四卦可能早 已产生(假如贾湖墓葬龟甲及大汶口文化等墓葬龟甲确是用于数卜的话),而不 是在产生的过程中。即为了要得出八卦、六十四卦,表达对八卦、六十四卦的崇 拜,古人才改为葬一龟、二龟,而早朝的四龟、八龟是摇不出八卦、六十四卦的 (六龟摇一次可得六爻六十四卦,但可用一龟、二龟来代替,故省俭),它们确 是处于一种摸索阶段。由龟卜产生八卦在学理上是无法推导古人为什么要得到八 卦、六十四卦的,只有承认八卦、六十四卦在龟卜之先早已存在,上述学者对贾 湖遗址、大汶口文化墓葬龟甲的推测才可能得到合理的说明,这是事理的必然。   除了龟甲本身以外,将史前墓葬龟甲视为占卜之物或“卜卦器具”没有任何 直接证据或有说服力的依据。目前有确凿依据的最早的占卜之物是龙山时代的卜 骨,但其年代显然大大晚于崧泽文化的数字卦,因些学者便将史前墓葬龟甲指认 为“卜卦器具”。实际上史前墓葬龟甲与商周占卜龟甲是有区别的。王育成先生 对大汶口文化、山东龙山文化所出龟甲以及凌家滩所出玉龟甲的钻孔及形制作了 研究,发现龟背甲皆钻四孔呈方形布列且腹甲均被截去一端,他认为这是一种使 用、制作龟甲的习俗(王育成《含山玉龟及玉片八角形来源考》,《文物》1992 年第4期)。冯时先生则对这种龟甲的含义作了揭示,指出龟背甲乃象天盖,其 上所钻呈方形的四孔象北斗斗魁四星(冯时著《中国天文考古学》389页,社科 文献出版社2001年11月版)。而商周占卜龟甲作为占卜之用的烧灼孔不仅又凿又 钻呈“ ”或“ ”形,而且钻凿孔数不定,有的多达数十个。易学乃象数之学, 象、数、理三者内在统一,象不同、数不同,则理不同,怎么可以将史前墓葬龟 甲的含义与商周占卜龟甲等同起来呢?另外,即使商周占卜龟甲,它也不是用于 起卦,与八卦的起源和产生没有关系,因为古人是通过烧灼钻凿孔看其裂纹而断 吉凶的。张居中、宋会群先生所设想的龟卜法与史前时代发现的数字卦也毫无关 系,因为前者得到的只是奇偶两种因素组合而成的八卦或六十四卦卦象,根本不 可能得到数字卦。即使据贾湖遗址、大汶口文化墓葬龟甲,也设想不出数字卦的 产生,因为数字卦必须出现一至八或一至九这些数字,而贾湖龟腹石子少者三颗, 多者八龟达173颗,大汶口文化的龟甲内装小石子也多达数十颗(王育成《含山 玉龟及玉片八角形来源考》)。   总之,八卦起源卜筮说或数卜论在史前时代无据,在商周时期无据,于学理 更是扞格难通。汪宁生先生所言民族学资料只是说明要得到一个具体的卦可以通 过什么方法或程式而已,与八卦起源毫无关系;正象我们今天起卦要记下各爻的 数字以便计算和判断一样,数字卦也与八卦起源毫无关系,而八卦起源与龟卜同 样也毫无关系。   3   韩永贤先生1988年在《内蒙古社会科学》发表《对“河图”“洛书”的探究》 一文,认为河图洛书实质是立体图,河图是游牧时代的气候图,洛书是游牧时代 的方位图即定位辨方的“罗盘”。韩先生这个研究在国内外引起不小的轰动,而 且他将论文寄给李约瑟博士后,受到李约瑟的赞许。但是,深入分析韩先生对河 图洛书的“破译”,我们发现,它不但没有考古依据,而且在学理上也是站不住 脚的。   韩先生认为,河图中位的圈点表示“天圆地方”的宇宙观,河图东、西、南、 北四方位上的圈点表示雨水量:圈在天上,表示阳光,在地上表示晴天与干燥; 点在地上表示阴天与降水量。河图中位的5个圈排成环形,表示天是圆的,到处 是阳光,太阳运行不息,也与古代神话中说天上有许多太阳是相一致的;河图中 位的10个黑点表达大地不发光不发热,由于地很大是方的,故在平行的两侧,各 画了5个黑点。河图是依据实际气象定方位的,其四方位上的圈点数东方圈1点6、 南方圈3点8、西方圈7点2、北方圈9点4,点与圈在四方位上各自所占的比例是东 方点占6/7圈占1/7、南方点占8/11圈占3/11、西方点占2/9圈占7/9、北方点占 4/13圈占9/13,换算成百分比分别是东方点占86%圈占14%、南方点占73%圈占27%、 西方点占22%圈占78%、北方点占31%圈占69%。据此可知,东方雨水量最多达86%, 南方次之为73%,北方再次之占31%,西方干燥雨水量最少,只占22%,与我国东、 南、西、北四方的降水量和气候非常吻合,因此河图是某一游牧部落依靠长期游 牧生产生活的实践总结出来的远古时代气候图,并且它表明上古游牧时期的气候 与今天大致相同。洛书也是以天圆地方学说为根据绘制的一张立体图,洛书中宫 的5个圈即表示“天圆”,用四方四隅上的圈点表示地面上的八个方位;用圈表 示东、南、西、北正方位,用黑点表示东南、东北、西南、西北偏方位。洛书定 方位是依据北斗七星在北而确定的,所以洛书中七个圈所在的方位为北方,而一 个圈所在的方位为东方,恰与太白金星的位置一致。洛书数阵的排列遵循“在一 条线上的圈或点,加起来是10”的规则,这是为了便于记忆和区分不同的方位之 故,因此“圈是顺时针排列的,1、3之后当为5,5被天占用,当为7,但7加1不 等于10,故排9,北排为7,7加3亦恰为10。点是逆时针排列的,2、4之后当为6, 6加2不等于10,故排8,余6加4,也恰好为10”。先由东方开始,顺时针布置奇 数至北,然后由西北位开始反时针方向布置偶数,洛书即由此产生。河图使用55 个圈点,洛书使用45个圈点,省去了河图中位上表示“地方”的10个黑点,因为 洛书本身就是专表地理方位的罗盘,所以简化得合理。只要有金星和北斗七星定 位,对照洛书就可以辩明其他方位。韩先生认为只有游牧时代游牧部落才会产生 河图那样的气象图以及洛书那样的方位图,“农业时代已定居,辨别方向不是那 样重要了,而且由于定居,一般已不能统计出象河图那样的气象图了”。后来由 于人们把这两张图与阴阳五行联系起来加以演绎,便面目全非了。   按韩永贤先生的说法,河图、洛书的产生和使用都是在游牧时代即在定居农 业发生之前。我国至少在磁山文化、裴李岗文化、河姆渡文化时期已是定居农业 时代,那么河图、洛书的产生和使用主要是在距今七、八千年前的新石器时代前 期、早期以至上溯至距今一、二万年前的旧石器时代晚期。但迄今为止,距今七 千年以上直至距今数万年前,无论石刻、骨雕、岩画、陶器等等,均未有一点河 图、洛书的信息或者影子存在。对于游牧时代非常重要游牧部落使用频繁的作为 气象图的河图、作为方位图的洛书在游牧时代反而不见踪影,这不是一件奇怪的 事吗?这是其一。其二,河图既是根据我国东、南、西、北四方位上的雨水量统 计出来,那么古人是如何将雨水和干燥气候各自所占的百分比换算成圈点数目的, 必须给出合理的解释,否则,这种破译免不了“空中楼阁”之嫌。东、南、西、 北四方位上的雨水量或干燥气候是通过相互比较而产生差异并因此而存在的,因 此这种比较必然存在公分母、百分比,不然是无法比较雨水量或干燥气候的多少 的,更无法换算成圈点或确定圈点之比以及圈点数目。比如东方圈点的公分母是 7、南方圈点的公分母是11、西方圈点的公分母是9、北方圈点的公分母是13,这 就无法比较四方位上的雨水量或干燥气候之多少,即使根据经验和常识可以确定 四方位之间的雨水量或干燥气候之多少,不用百分比,但又必须对东方圈点公分 母为什么用7、南方圈点公分母为什么用11、西方圈点公分母为什么用9、北方圈 点公分母为什么用13作出解答,而且还必须对各方位上圈点的具体数目的形成给 出解释。如果用百分比统一表示东、南、西、北四方位上的雨水量或干燥气候, 那么仍然必须对各方位上的雨水量和干燥气候换算成各方位上的圈点之比和圈点 数目给出解释和计算方法。我们今天根据河图四方位上的圈点数目很容易得到各 方位上的圈点之比并将它们换算成百分比同时发现它们与我国四方位上的气候吻 合,但是古人是根据气候作图,是先有各方位上的雨水量及干燥气候之多少,然 后才有各方位上圈点之比及圈点的具体数目。如果不从古人的角度、不对作图的 方法和程序给出具体的阐释和说明,那么河图作为游牧时代的气象图、气候图只 能说是一种“吻合”或者一种解释,而不能说是一种根据实践、统计得来的科学 图案或者“经验总结”。河图四方位上的圈点数显然是对1- 9九个自然数的运用 和安排,而且这种运用和安排极有规律即所谓“生成数”和“天地数”之说(参 见陈抟《河洛理数》、《周易·系辞》),如果古人发觉这种规律性很强的布数 图案可以大约地表示我国东、南、西、北四方位上的雨水量及干燥气候情况,那 也说明河图的产生不是因为气候,而只是对十个自然数的规律性运用和安排,是 一种人为的对数的安排。另外,河图作为“气象图”还必须对中位上的十个黑点 作出解释。按韩说,十个黑点排成平行的两列是表示“地方”,但表示“地方” 为什么不用四个黑点或者八个黑点呢?四个黑点或者八个黑点表示“地方”显然 比十个黑点更适合,因为任何方形无论实质上还是给人的直观感觉都是四方八位, 而与数量上的10没有关系。如果说河图四方位上的圈点,已经使用了1- 9九个自 然数,为了避免重复或者便于记忆,所以中宫要用十个黑点表示“地方”,那么 这等于说河图就是对1- 10这十个自然数的安排和运用,而与什么实践、统计、 经验总结之类无关了。其三,韩永贤先生所说“游牧时代”是一个定义不甚清晰 的概念。按人类获取食物的方式和途径而言,狩猎和采集经济早于种植农业的发 生,而规模性的畜养牛羊、真正的“游牧时代”必然不会早于定居农业的发生, 因为规模性驯养动物、驱赶动物“逐水草而居”必然要经过家养动物、少量的驯 养动物这一环节。如果是狩猎,无论白天还是夜晚,都不需要“罗盘”,因为动 物的去向、逃跑方向就是“罗盘”;如果是规模性的驯养动物、驱赶动物“逐水 草而居”,那么只有在某些特殊情况下,游牧部落才可能星夜兼程,需要靠北斗 七星或者太白金星定位辨方。罗盘(即指南针)的作用在于失去了外在的参照物 或者说它不需要借助外在的参照物而能够定位辨方,比如在密林中、在黑夜里、 在阴雨天,在茫茫的戈壁或者海洋上,罗盘的指针始终指向南方,而洛书根本不 具备这种性质和功能,没有北斗七星和金星的出现,洛书作为方位图就完全失灵。 如果是白天,有太阳定位辨方,所以用不着洛书;如果是阴天和雨天,没有太阳 也没有星星,洛书也不管用;如果是没有星星的夜晚,洛书也不管用;如果是有 北斗七星或金星出现的夜晚,则北斗七星和金星本身就是“罗盘”,也用不着洛 书,何况驱赶着牛羊的“游牧部落”一般情况下都不会在夜间赶路。作为方位图 的洛书既没有“罗盘”的功能、没有指示方位的功能,也没有产生的动因和必要, 因为当北斗七星出现时,人面向北斗,前方即北方,背后即南方,左手即西方, 右手即东方,比洛书使用起来更方便(金星的情况类似)。   4   还有一些现象和研究,也是没有道理或不讲道理的,如:   胡昌善先生编著《太极图之谜》说:“北极星环绕天极一周所形成的空虚圆 圈,叫太虚,这就是说:(1)这个‘太虚’即太极;(2)五行是太极图的具体 象征,即太极图的一部分;(3)五行的作用,也就是太极图动和静的结合作用 的结果”(知识出版社1990年11月版108页)。按照一般理解,北极星是恒静不 动的,但是由于岁差的原因,北极星并非始终是由某一具体星象或是星座充当, 它也并不一定是在最北极(即极点)的位置上,所以说:“北极星环绕天极一周” 形成一个空虚圆圈也讲得过去。但是“五行”怎么成了“太极图的具体象征”, 又是“太极图的一部分”却不好理解,不知道理何在;又说“五行的作用,也就 是太极图动和静结合作用的结果”就更加莫名奇妙,因为按理,太极图是一种图 式,不管画在哪里,人不去动它,它就始终是静止的,即使动它,它也不会产生 “五行”。从论者所说的话语背景看,“太极”即“太虚”是指北极星绕北天极 一周所形成的空虚圆圈,也看不出或者无法理解作者所说的“五行”与太极图之 间的关系。周敦颐太极图、陈抟无极图以及其他一些道教炼丹之图将坎、离二卦 用于代称阴阳并与金、木、水、火、土五行相结合构图,是从义理和哲学的角度 去理解,但如果坐实,将“太极”与北斗星、北极星、北周天相比附,则荒谬不 可解(除非从历法的角度,“太极”即一年,“五行”即十月历的五季)。   郑重先生在《寻找中国金字塔》中说:“西安半坡P.4694彩陶盆的口沿纹饰 与姜寨双鱼纹所表现出的内在关系,应该说就是太极图的最早的雏形图。至于西 安半坡彩陶鱼纹是不是女性生殖器的象征,在考古学界、历史学界可能还会有不 同的看法,而太极图的确和鱼有密切的关系,由鱼纹演化而来,那是无可争议的。 太极图所表现两条正在交尾的鱼,一阴一阳,也就是我国阴阳观的最初体现” (上海书店1994年3月版220页)。李桦先生著《八卦纵横》还说:“学术界普遍 认为,太极图起源于新石器时代彩陶上的两鱼相逐图形和纺轮旋转图形……” (团结出版社1991年12月版18页)。考古界将半坡和姜寨的鱼纹分为两大类,一 类是写实性的鱼纹(所谓“姜寨双鱼纹”当即在此类),一类是抽象性鱼纹即主 要由三角形或对称三角形构成,而且一般认为抽象鱼纹是由写实性的鱼纹演化而 来(参见《西安半坡》,文物出版社1963年版、1982年版),可见无论哪种鱼纹 都与阴阳鱼太极图各是一回事(半坡P.4696彩陶盆口沿纹饰由鱼形三角纹和短线 组成,也与阴阳鱼太极图没有相似之处)。半坡类型的鱼纹在时空上有两个发展 可能和方向,一是仰韶文化庙底沟类型,二是西部的马家窑文化。在中原庙底沟 类型中,无论写实性的鱼纹或抽象性的鱼纹都很少见,最终是消失了,紧接其后 的龙山文化亦能进一步证实这个事实。而在西部的马家窑文化中,鱼纹的命运也 是如此,正象王仁湘先生所说:“鱼纹及其变体的对称三角纹在甘肃庙底沟类型 之后的马家窑文化诸类型的彩陶中再也不曾见到,这是年代性极强的一种标准图 案母题”(王仁湘《甘青地区新石器时代彩陶图案母题研究》,《中国考古学研 究论集》,三秦出版社1987年12月第1版)。太极图怎么“和鱼有密切的关系, 由鱼纹演化而来”而且还是“无可争议”的呢?考古事实表明,半坡类型的鱼纹 早在史前时代就彻底消失了,而且即使演化,它的方向也是三角形、对称三角形, 与阴阳鱼(实为“阴阳两仪”)太极图根本没有关系。   屈万里先生《易卦源于龟卜考》认为《易》卦源于龟卜,因为:“(—)卦 画上下和顺序合甲骨刻辞的顺序,(二)《易》卦反对的顺序合甲骨的左右对贞, (三)《易》卦爻位的阳奇阴偶合甲骨刻辞的相间为文,(四)《易》九六之数 合龟纹,那些意境雷同的情形,都不会是偶合”、“卜辞顺序之由下而上,其成 为通习,既在殷代末年;而《易》卦爻画已依此顺序。则《易》卦之产生,自以 在殷代末年或周初为近理”(黄寿祺、张善文编《周易研究论文集》第一辑61 页)。所谓“九六之数合龟纹”是指:由于龟壳是双层的,外为盾板,里为骨壳 即龟甲,盾板由一条中线(千里路)一分为二,再由五条横线分为上下六排,而 腹甲被纹路割为左右四排中间又有一小块“内腹甲”,屈万里先生认为腹甲有中, 其数为九,盾板无中,其数为六,有中是阳,无中是阴,与龟壳纹路相合。屈万 里先生这个研究除九六之数与龟壳纹路的比附较为牵强外,大体上还是严肃的, 但未能说明八卦符号及爻画怎样据龟卜产生。现在看来,甲骨刻辞自下而上的顺 序应该是模仿八卦符号的画法,而不是后者模仿前者,因为在史前时代已有一系 列的数字卦及爻画卦存在。李大用先生根据五块西周甲骨论证八卦起源于龟卜。 他说:甲骨灼后基本上有--、——两种形式,甲骨卜兆多以三条裂纹为一组即 一事三卜,于是有八种可能即八卦之产生,再“重卜三兆”而演成六爻六十四卦 三百八十四爻(李大用著《周易新探》25页、后记,学苑出版社1990年5月版)。 但甲骨兆纹事实上是没有规律的。《史记·龟策列传》说:“灼龟观兆,变化无 穷。”朱狄先生论说:“兆之所以为兆,就因为它变化无穷。殷代的甲骨卜和欧 洲的肝脏卜在形式上相距甚远,而有一点却是非常相近的,那就是甲骨卜的裂纹 和肝脏上的经络有相同之处:它们都是无规则的,就象一座森林,仿佛到处都是 路,又仿佛一团乱麻,一条路都没有。而神意就隐藏在这种有路和无路之间。这 种特殊的纹路本身并不是神意,但它能把你引向神意,神意就从那里被引申出来” (朱狄著《信仰时代的文明》153页,中国青年出版社1999年6月版)。据五块西 周甲骨论证八卦起源,不仅毫无说服力,而且也过于轻率。   黄国卿先生在《周易研究》上发表文章对含山玉版及玉龟甲上的钻孔作了如 下解释:“玉片上边四孔除有系丝悬挂的作用外,代表40的4,左右两边各五孔 表示40的10。下边九孔又分别在两侧集中成3和中1即九个40为360,两边为三个5 即15,中1即子北冬至坤1。玉龟腹甲在玉片之上有五孔,即360+5。背甲在玉片 之下有四孔,即第四年为大年366”(黄国卿《对天水卦台山伏羲画卦传说的新 思考》,《周易研究》1999年第2期)。含山玉版的钻孔情况是:两个长边一为 四孔一为九孔,两个短边均为五孔,其中九孔长边有一端并钻两孔挤在一起,而 包裹玉版的玉龟背腹甲两边均对钻四孔作为穿系之用,腹甲上端中央另钻一孔, 背甲上端中部另钻四孔连线呈斗形(参见《安徽含山凌家滩新石器时代墓地发掘 简报》,《文物》1989年第4期)。对照含山玉版及玉龟甲的钻孔情况,可知黄 国卿先生的解释不仅过于牵强附会,而且与实际情况有所不合。 (未完待续) 【网萃】∽∽∽∽∽∽∽∽∽∽∽∽∽∽∽∽∽∽∽∽∽∽∽∽∽∽∽∽∽∽∽ ◆              常回家看看 ·瞿德霖·   每次回国,总有很多感想。然而今秋十月的旅行结束回美时的心情,就和上 海人当年离家去新疆支边或上山下乡插队落户一样。换言之,是离开一个歌舞升 平豪华繁荣的国际大都会到美国中西部的穷乡僻壤。难怪东西两岸的老朋友都说, 如今每回去一次,就增加一份留恋的心情。   每次回国,总想轻松一点,但最后总是无一例外地忙得不亦乐乎,行程匆匆。 今秋十月的旅行更是如此,应中国同行,教育部和科技部等政府机构,若干中美 商务咨询公司,和美国在华商会朋友们的邀请,交流资历背景调查的方法和途径, 结果连亲戚也没有时间去拜访。   每次回国,总要带回很多的书,有的已陆陆续续地送给朋友们,但还是有很 多过去一二年内买的书还没看完。这次回去本想少带一点,因为网上的东西也看 不完,而且也没时间特地去买书,但几次匆匆穿过书店,信手拈来又是一箱,不 知要看到哪一年。承蒙上海文艺界朋友的介绍,精心挑选带回50部美国少见的欧 亚影片,每周能有空看一部的话,也可以消受一年了。   每次回国,总想到紧咒箍“说话洋气,衣着土气,出手小气”。先说衣着, 本来上海的所谓“红帮”(专做西服)裁缝的手艺就是世界一流的,我建议不但 买中式大褂,就是西服套装大衣也是上海裁制的好。出手问题是有历史根源的, 因为过去中国物价低,而现在消费和美国差不多,探亲人士也不是都有钱,而且 即使有钱也要舍得花,难怪很多人要被认为小气。如果上述二气又土又小,那么 还是有探亲人士会意识到自己只剩下几句洋话还可勉强壮壮胆,岂不知中国许多 年轻人的外语远超大多数海归人士或探亲人士。为避免“洋气”嫌疑,我在中国 几乎不说一句英文,避免说中文夹带英文单词。   每次回国,总不知道带些什么礼品好。都说什么都有,不用带。在那里转一 转商场,确实也是,所以这次我特地准备了卡片送人。网上中国保健专家的人生 长寿文章很不错但较长,道理却放之四海而皆准。我将此文浓缩了,把人人能做 到的健身要点列出来打在卡片上,其中最主要的是做人要有四乐:助人为乐,自 得其乐,知足长乐,好坏都乐。顺便提一句,最后一乐是我想出来加上去的。乘 此机会一起送给大家,祝贺大家2003年健康幸福,更祝贺我父母长寿。   没有主义,没有忠诚   我早就说过,中国公众现在奉行的不是社会主义也不是资本主义,而是比较 符合中国国情并比较符合实际的“没有主义”。共产主义的阴影早就没有,就连 社会主义也是大家心照不宣的笑话了。资本主义呢?独裁还在,谈不上。   说一个典型的故事。上海富民路上有一家保罗饭店现在已很有名,我最近还 在网上看到有文章提起。老板保罗过去在那个地方摆个小摊修自行车,后来改革 开放,就在原地摆了个小饭摊,渐渐地积累资本,买下那条里弄口的几间平房, 现在的饭店就是盖在那几间平房的地位上,上海寸土如金,小资本要发展可不容 易。保罗饭店如今已是家喻户晓,我有机会去了两次,生意相当好。保罗走的是 50元左右1人的消费价位,菜肴丰实新颖,无论价高价低,用料烹饪都不马虎, 所以名扬海上,人来人往,爆满。   过去的上海是不夜城,现在的上海更是夜夜疯狂。华灯初上,饭店酒吧夜总 会商业广场人头拥挤,不分周日周末,绝大多数是20-30岁年龄的。我不由得想, 如此疯狂的消费环境,没有自制能力的人很有可能走上犯罪的路,可惜没有时间 和上海警方人士聊聊。   我碰巧去了有小台北之称的台商聚集的古北新区的那一带,白天夜晚各一次。 我没领教过台北的情况,但和洛杉矶有称小台北的地区相比,古北一带有过之而 无不及,无论是饭店还是咖啡馆酒吧,或是超级市场,到处都是消费者,几乎没 有看到逛“阳春”的人,而且确实有很多说台式国语的人。那个地方过去是虹桥 机场附近的农田,现在成了消费点,不过和洛杉矶的小台北区域一样,显得凌乱, 层次绝对不高。   每一次回去,都很吃惊那里的贫富差距。我不清楚官僚资本和大款小款,也 不太清楚下岗的人士,单说社会的中坚,专业技术人士,体力劳动阶层,和退休 的前辈们。据了解,一般的律师收入在20-25万,涉外或拿得到大企业案的律师 可以做到200万左右,医生的情况相似。外企工薪白领人士和有手艺特长的,好 一些的能拿到大约10万到25万。但是一般的劳动阶级,店员工人服务行业人士, 大约每年在1万5千到3万。   我特别想说我的姨夫钮叔,他和我父亲一样是中国航海界的老前辈,工作了 一辈子的退休老船长。每次回去我都要去看望他老人家,因为在文化大革命中我 家被整得拿每人15元生活费过日子的时候,是他老人家和我阿姨每月接济我们的 生活。他俩现在靠退休金度晚年,大概每月几千,出门不用出租车,去外地挤的 是硬卧,我阿姨年老有病,开支更大。不过我得承认钮叔的景况还不是最差的。   我家另一位至交孙叔,曾是中国“红岩”牌超级载重牵引车的创造人,因病 退休后和老伴在北京定居,我去看望他们时,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那个在底 层的小单元房又暗又阴,老俩口一点怨言也没有,但我看得出他们的生活是非常 的困苦。孙叔现已去世,我对他怀念不已,因为他夫妇俩也是我家困难时能来看 望我们的患难之交,并常在临走时偷偷留下几十元接济我们。当时的几十元价值 已不小,更可贵的是他们两家不对任何困境中的朋友“落井下石”的真正的知识 分子风格。   中国就是这样一个国家,政府有足够的能力消费,但却毫不在乎鞠躬尽瘁的 敬业人士的晚年,能利用就利用。这样也就不要责怪其手下的官员都能捞就捞, 能贪就贪,能溜就溜,能叛就叛,没有丝毫的忠诚,更没有任何程度的凝聚力。   最近看到有评论中国领导集团的一段话,即“边缘人集团的最大特色之一, 便是鄙弃社会上共同遵守的一切规范和价值,因而行事可以肆无忌惮,这个集团 在造反的时期是不惜运用任何手段夺权,在夺权以后则千方百计地保权,由于它 摧毁了整个民间社会,并且独占了全部生活资源,它已转化成一个拥有绝对权力 的统治阶级。”   我个人认为历史上打着任何主义旗号的独裁统治集团都差不多,而且随着信 息革命的深入化,所谓领袖终究不能为所欲为,民主社会的实现已不再需要等待 类似戈巴乔夫那样几十年的卧薪尝胆,比如胡锦涛等人如有意思要为民族效力的 话,正是时候。   社会的贫富分化,不但在经济生活上,就是在精神娱乐方面也可以看到。在 上海这样的都市,高薪阶层的生活已经全球化,电视有美英法德的频道,艺术表 演有世界各国艺人接踵不已(尤其是每年秋天的上海国际艺术节),音乐舞蹈绘 画雕塑包罗万象,旅行体育休闲随叫随走。   我有机会和一位海归的校友画家H相聚。他在加州,纽约和新英格兰一带都 有画廊签约出售他的油画,以优雅环境中的肖像画为主,我却是门外汉。我最喜 欢的是简单明快的水彩画。他和很多海归的画家一样,被中国的发展和对各阶层 人士的需求吸引回去,听他聊到其他画家的海归故事中竟然也有我知道的人,很 有意思。   现在在中国,普通收入的公众有看不完的书报杂志,冗长的电视剧和电影, 廉价的球赛和香烟啤酒,这是中国政府一个很聪明的避免动乱的方法。我曾见过 19世纪末20世纪初有位英国小说家写过,社会的劳苦大众只要吃得饱,有廉价的 球赛和香烟,他们就不会想要革命。100年过去了,在这信息革命的时代,此断 论不知是否仍旧可以。   深圳美国,上海英国?   听说有人比喻,深圳象美国,因为这里充满了机会和各方来闯荡的人士,上 海象英国,因为这里有扎实的经济文化基础而使外人很难挤进。去了两地后,我 觉得深圳象过去的香港,上海象转变中的上海。   此次在上海,尽管一出浦东机场就能觉得空气的污染,但稍留意,毕竟有值 得欣慰的有很大改进的地方,那就是几乎每辆出租车的座垫套都是很干净,洁白 无污。一打听,原来是政府规定出租车司机,无论私有公有,每辆车每月缴纳40 元洗涤费,无论洗多少次座垫套,果然立竿见影。另外在大小商场购物,营业员 也不象过去那样死乞白赖地缠着了。商场里井然有序,摆设雅致,比美国商场还 要服务得好。   深圳是一个欣欣向荣但又辛辛苦苦的地方,在街上和在商场,就和在香港的 感觉一样,乱哄哄的。朋友特地带我去看罗湖火车站,星期天上午,全是港民潮 水般地涌入深圳。四五层的商场小商小贩鳞次栉比。那里还有真正的地下商场, 位于地下停车场里,漆黑一片,但打开一间间木板房的门,里面灯火通明,眼睛 都一亮。世界上各种冒充名牌的东西全有,尤其是皮饰,质量完全不比真牌差。 开价100的话,还价到成交大约是10左右,这些商贩也蛮黑的。   上海浦东新区也有大批类似的地下商店,专卖冒充名牌。回想一下,当时的 港台经济发展,不就是有一部份建于同样的冒牌制成品上吗?盗版冒牌,实质是 一种原始积累和竞争。我98年在和中国专利局谈到盗版碟片泛滥时,就了解到由 于盗版廉价,生意好,在资金再投资的基础上购买了最好的设备,而不盗版的厂 商没法更新设备,结果是盗版片的质量比正版的要好。   我比较下来,确实是这样,不但是碟,就是上述皮饰,假货里外都比真货质 量高。靠的就是廉价劳动力和无法无天。据我了解,上海的盗版货基本不是在上 海生产的。就拿碟片进货来说,每天都有外地,尤其是广东的商贩飞到上海,带 大批的货样供上海商贩挑选批发。   航空母舰,大将风度   深圳的朋友常会介绍外来客人去游览世界之窗和中华景观,两者都是仿制的 各国各民族的雕塑或建筑。我想介绍的是参观明斯克航空母舰。家父是退休的二 战海军人士和商船人士,故我对船舰特别衷情,平时收集了很多海军书刊。每有 机会,就要参观,而且最喜航空母舰,因为它浩浩荡荡,气势不凡,即使在敌方 猛烈攻击的情况下,都能保持公平游戏的大将风度。每登上一艘航空母舰,我总 是留连忘返。   相比之下,潜艇给人的印象,是偷鸡摸狗的贼相。我在加州长滩参观过苏联 的潜艇,也在康州新港参观过美国的潜艇,怎么样也没有留恋之意,而且还真想 象不出当年的潜艇艇员生活有多难熬。中国海军正在航空母舰为主还是核潜艇为 主的十字路口,看来是倾向后者。从经济和战略意义上讲,这种选择可能是有道 理的。   实际上,苏联第一代航空母舰是莫斯科型直升飞机母舰,直到苏联建造第三 代航空母舰库滋涅佐夫型,才和美国的航空母舰外形有接近。而明斯克是苏联第 二代航空母舰基辅型中的一艘,本质上是巡洋舰和航空母舰的混合体。明斯克舰 首全是火力装备,飞机起落用中后甲板,不象我们通常看到的美国航空母舰是前 中后全部敞开供飞机起落的。   明斯克里面安排布置得比我在美国参观过的退役航空母舰更要合理又有意思, 中国人会动脑筋,想象力比那些垄断退役航空母舰参观项目的美国老兵们要丰富 得多。中国过去曾买过澳大利亚的“墨尔本”号航空母舰,不知现在哪里?近来 又购买了另外一艘没有完工的苏联航空母舰“瓦良格”号(第三代库滋涅佐夫型), 听说正在大连海军船厂,不知何日可以修缮完毕供众人参观。明斯克舰上还安排 了俄罗斯舞蹈演员表演的节目,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我是外行,看看蛮热 闹。   和L弟兄站在明斯克舰桥上,了望对面,夕阳西下,青水青山。深港一水之 隔,不到五百米。我告诉L弟兄,中学时我就想偷渡离境,当时我父亲在广州的 朋友有三个儿女就是在深圳下水,一举成功,辗转来美,如今都是华尔街金融人 士。我为没有跟他们一起投奔怒海而后悔不已,今天亲眼看到这里游程竟然这么 短,水流也不急,更是惋惜。   国语普遍,面向全国   信不信由你,上海话在上海的公共场所正渐渐消逝。我妻子是北京人,平时 我在家普通话听说惯了,本以为回上海一定会处处乡音,我想象错了。   我发觉这个变化是在一家私立医院看病时。在美国我基本不生病,而每次在 中国都要病倒。那天发烧,医生护士都是外地迁移到上海的,都说普通话,那也 不奇怪。等到接班的医生来查房,她刚说了一句上海话,就转说普通话了,我听 得到别的病人也不说上海话。   在宾馆和饭店,细心一听,竟然全是普通话。最奇怪的是大学中学同学聚会, 难得刚开始全是上海话,过不久,竟然也全变成普通话了。幸亏我平时操练得还 可以,否则真下不了台。通过市民适用语言的变化这个现像,我看到上海是真正 的对内对外开放了。   说到私立医院,现在中国到处都有。我去的那家叫仁爱医院,吊盐水的观察 室特别干净,我细看床单被单,都是没有用过的,还有肥皂香味。化验室设备先 进,全部电脑纪录和打印出单。和我经历过的中国过去的医院,真有天壤之别。 照料我的医生来自河南省医学院,护士好像来自安徽,医院不知是海归人士还是 台湾人士开的。我在那里呆了5个小时,包括急诊,验血,吊三大瓶盐水,加上 处方药品,一共60人民币不到,按照人们的平均收入,也是非常或者是过份合理, 不知他们亏本不亏本。   除了医院,其他专业人士也都表现得和时代齐步。我在下榻的宾馆都看到有 白种人和本地人一起在做前台服务或在打理餐饮,或有白种人和菲律宾人献唱。 旅馆的管理效应相当高,生病了,经理还亲自问候,要什么服务,迅速到位。接 待人员都彬彬有礼,很多能说不错的英语日语。虹桥国宾馆更是装饰得高雅有格 调,花园里还飘扬着桂花香,令人想起当时在大学校园及周围的一片桂林,久违 了。   装洋不洋,土也不保   我这次和W律师抽空去过当年上海最有名的法式菜馆红房子。昔日红房子是 在长乐路离锦江饭店很近的地方,本是住家铺面,扩不大。今日红房子在淮海路 上原来上海西餐馆的店面。W律师要的是牛尾汤,我要蘑菇鸡丝汤,以及各人都 要的铁扒昌鱼和葡国鸡。   我汤里的鸡丝只要看一看,甚至不用尝,就知道是从鸡块上切下来而不是撕 下来的,干呼呼的一点味道也没有。那份鱼弄得好像江浙菜的红烧鱼,咸而烂, 不知道到底铁扒过没有。幸亏葡国鸡还可以,和回忆中及想象中的差不多,遗憾 的是如今一个玻璃碗代替了昔日陶土罐,没有了风味。   红房子其实是上海变化的一个缩影。过去几代有品味的人不复存在,人去楼 空;当代的中产阶级,正从昏天黑地的挣钱努力中渐渐喘过气来,还没有意识到 有钱不等于有品位,就象有高智商不一定就是素质好;年轻人生活在变化千万的 世界里,各种味道品得太多了,无所适从,就失去了自己的品味。   就拿我最耿耿于怀的衡山路的丑变来说,真是很可惜。原来一条满是参天梧 桐,干干净净,鸦雀无声的林荫道,现在成了到处是餐饮招牌,人声喧哗,自以 为是的马路。有几个本地人在给国外来客介绍时说这里的风情和国外一样,我听 了哭笑不得,这些人不知是臆语还是憧憬。假想宣传多了竟然在无知的人心中变 成真的了。   在有开敞落地玻璃窗的香樟花园坐下来休息,菜单如同很多港式餐厅,中西 式合并。凭良心,整个餐馆装饰得很简洁明快,我很喜欢,但是我要的水果和冰 淇淋杯子上都黏手,令人失望。   回国前,曾给朋友们传过若干份网上下载的文章罗列上海吃喝玩乐之处,其 中大部份是介绍吃喝的地方。我还真特地去探访了几家,发现网文很不可信。有 的是因为各人的标准不同,有的是因为人云亦云。绍兴路上的汉源书店在网上被 称为上海相当有品位的,是由哪个艺术摄影家主持的沙龙性质的书店,我去的那 天下午,人不多,陈列的书新旧不齐,店里的装饰有老的舶来品,如洋枪,板烟 斗,留声机等,还有中式的桌椅,破旧的沙发等,不伦不类还算,还有一股霉味, 叫人受不了。   淮海路我家附近的棉花夜总会,是网上号称上海最好的爵士乐夜总会,我也 去光顾了,因为我喜欢爵士乐和好酒。我在晚上九点半到,应该是现场爵士乐开 始表演的时候,台上只有一个非洲人吉他手在等着。后来磨磨蹭蹭地来了另一个 吉他手,是个傻乎乎的欧洲人,最后来了瘦如筋骨的小号手和萨克斯风手,我已 怀疑这两位既抽烟又喝酒的中国人吹得动吹不动。等到开始表演,已迟了近一个 小时,连一声解释或道歉也没有,更不用说这个爵士乐队连个鼓手也没有,成何 爵士乐?整个就是蒙骗。而且我要的酒那个小酒保都不会调。   再说如今在上海和在网上都已很出名的新天地,打出的口号很不错,“昨天 明天相会在今天”。我这次特地慕名而去,大失所望。新天地和中共一大会址在 同一条马路上,一边是花天酒地金钱为上,另一边是80来年前,几个共产党人在 那里暗中策划推翻类似如今的“准资本主义社会”,何等讽刺。   据说新天地是哪位或哪几位艺术家在海外挣了点钱跑回上海搞的,他(们) 插手电影服装旅游等,大有一通百通的气势。其实这里没有任何新意,就是将过 去的石库门弄堂里的房子里外整修并保持外形不变,然后再将咖啡馆酒吧餐厅服 饰店搬到石库门房子里,招揽游客,和上面提到的衡山路没有什么本质的区别, 倒是将原有的意境全破坏了。   唯一可以看的是那里的石库门博物馆,我去时刚开张了两个月。我的祖母和 外祖父母就是住的此类房子,所以我还有兴趣买张票进去看看并回忆回忆。里面 基本上保留了当时人们在这种房子内生活的情形,不过有点夸张和理想化。我只 看出一个破绽,就是那个厨房和我见过的完全不一样,倒是象江南农村人家的厨 房。   我问管理人员是怎么回事,她们说,因为原来的那家住户是从浙江宁波一带 迁移到上海的,所以他们保留的厨房和当时上海主流石库门建筑的厨房不同。她 们大叫“老大哥,真玩不过你!”我好不得意,暗想,早着呢!其实我对任何人 家的厨房,无论在美国中国,都很留意很感兴趣。   转了一圈,只看到一家意大利咨询公司在此有办公室,也不知道它为什么要 开在这里。大概是下午三点左右,整个地方播放的是不男不女的港台小调,露天 坐着的大有萎靡不振的中外人士,餐厅酒店全是暗兮兮的,让我觉得,用一句上 海老话,就是“吊儿郎当,无所作为。”   中国文明, 礼貌周到   除了中国专业人士的高质量和国际化,公共环境整洁度的渐渐改进,民众言 论的自由开放,社会消费程度的直线上升,商品艺术的品味有待培养和提高等, 此次旅行的另一深刻印象是普通政府勤务人员素质的改善。   过去的经历和网上文章,常令人觉得中国海关和安检人员的麻木不仁或对待 国内外人士态度不一。我这次看到的和遇到的执勤人员,都衣着笔挺,绝对的不 卑不亢,绝对的大国风度,我为他们骄傲。海外华裔社区里常见的萎靡不振着装 不齐或是傻脸陪笑点头哈腰的样子,这次在中国反而很少见到。几乎在此旅途的 每一停留处,我的行李都被检查,在中国日本美国无一幸免,不知道是因为防范 恐怖活动,还是关检人员看到我一贯的趾高气扬感到不舒服而有意刁难。   我在明斯克航空母舰的商店里买了把打火机手枪,觉得很好玩,因其尺寸外 形和美国枪店里的贝雷塔手枪一模一样。我特地带着发票,想带回美国,没料到 在深圳机场就被拦住。我被带到机场警察值班室里,警官着装整齐,很有礼貌, 给我解释了为什么不能带,为什么要没收,为什么不罚我款,我心服口服。历时 15分钟也不到就完事后,警官还陪我免检回到候机室。我看到值班室里另有两位 旅客不知道为什么在写检讨书,警官有几声吆喝,但也没有过份。   过一不过三,离开上海时,又被请进上海浦东机场警察值班室。这次是我带 的一个家用喷洒管在屏幕上看好像雷管。警官同样地有礼貌,让我自己看屏幕, 问我那个东西是什么,请打开行李。他一点也没有浪费时间,看到实物后,马上 就帮我收拾好行李,告诉其他安检人员,检查通过,没事。我特别感动的是,空 港勤务人员非常善解人意。我带的自以为不算太多的书和吃的东西,却也将行李 超重,而空港勤务人员一边帮我设法安置好行李,一边还和我随意聊天。她完全 可以罚款也可以催我或吆喝我嫌我麻烦。   还是过一不过三,在日本机场,我的随身行李又被拦下来检查,里面全是书 报,日本安检小姐又是点头又是哈腰地,英语也不伦不类,真该向中国机场的安 全勤务人员学习。我看到日本人就要挑剔,可能是因为我父母在上海的家族财产 房产都在抗战时被日军捣毁过,更不用说被屠杀的无数同胞。   再是过一不过三,在西雅图进关,又被拦住,问我一个人为什么有五件行李。 到了美国,我可不怕任何人任何事,我回答那个海关警察,如果需要的话你尽管 行使你的权力检查。他看我不客气,真的让我走检查通道。我拿出事先打印好的 海关通行物品条例,准备过检时需要理论时用,结果检查人员早上刚上班,懒得 查,五件行李过了一下屏幕就放行了。   美味佳肴,丰简由人   在明州,中国餐馆也不少。我从加州吃遍后移回明州,无论去哪家中餐馆我 都无所谓了。朋友们说这是因为我从小嘴巴弄刁了,其实不然。我最欣赏和最挑 剔的恰恰是最简单的菜肴或主食,如果这也不能胜任,别的就全不用说了。   这次回到美国,大吃了一星期的爆玉米,热狗,意大利面条和饼,和牛排, 可见在中国时都吃了些什么。我有意识地将记得的美味佳肴按人均消费额分类如 下,一举两得,既可杀杀各位的馋虫,又可和美国的价位比较一下。我记得的菜 都是特别喜欢的,或是特便宜,或是特贵的,其实有好几次和朋友们聊得起劲, 连吃了什么都没注意。   一,每人10元左右的消费:我最津津乐道的是,2元一碗的小馄饨,配着蛋 皮丝葱丝榨菜丝,又烫又香。记得在中学里每天和同学一起游泳后,总是要去一 家茅草棚下的小摊,吃类似的小馄饨,那时是1角2分钱一碗。我平时最喜欢面条, 这次吃得最舒服的是淮海路上沧浪亭面店的葱油开洋面。我说要阳春面,店家告 之,最便宜的是葱油开洋面6元,阳春面早已没人吃了。好吧,我要硬爽,端出 来果然硬爽,好吃得不想回美国。后来还拉W律师一起去,他也大称爽快。第三 次是启程返美在浦东机场候机室沧浪亭面店的分店,同样的面,是46元,比抢 还厉害,但也好吃。   其他典型的上海小吃点心,比如丰裕或裕丰生煎包(在新锦江饭店附近,诸 位千万千万不要错过!),王家沙蟹粉小笼(蟹得新鲜),油豆腐线粉汤鸡鸭血 汤(都稍微油了一点),咸豆浆(可以),桂花酒酿圆子(汤要多才好喝),豆 腐花(没有辣油可不行),糖炒栗子(现炒现吃),高桥松饼(细豆沙和鲜肉的 最好,出炉就吃)等等等等,就不一一细述了。这些价廉物美的美食,是上海普 通人生活的必需,也是我的最最最最爱。   二,每人200左右的消费:L弟兄请我有一餐在深圳华强北的北海渔村,吃得 浑身出汗,特爽。鱼翅木瓜盅滚烫,丝瓜煲香热,清蒸东星斑鲜美,蒜茸油麦菜 爽口。可惜没时间品尝路上看到的罐罐面和网上读到的烧鹅。说起斑鱼,在深圳 富菀酒店的雅仟餐厅也吃到一种七星斑,我实在分不清这斑和那斑,不过都很新 鲜,都是清蒸,广东吃法。   三,每人200-400元的消费:从深圳回上海已是万家灯火,入住上海虹桥国 宾馆,懒得出去找地方吃饭,就在宾馆的东湖饭店,一进餐厅,看到就我一个客 人,就知道要给宰了,但我的性格是明知道走错也要走一走经验一下。结果单是 一份火腿鱼翅汤就是200元(味道一般),茄汁明虾86元一只(在上面提到的金 丰饭店,干烧或茄汁明虾才18元一只),上汤豆苗(很嫩),馄饨面(碧绿青菜 粉红烧腊配的,很好看但味道一般),和两小支青岛啤酒,一共敲诈我450大洋。   同样敲诈的有上海港汇广场的乐福居,据说是一位影星嫁了港商后再离婚, 然后用离婚时分得的资金开了这家非常奢侈的饭店,暗色调但又不昏暗,看来是 化了不少功夫和金钱。全部餐具红边烫金,餐巾也浆洗得雪白笔挺。一眼望去, 就可知老板是敲了前夫再来敲客人。   头道是烟熏河鳗(肉太酥,没有咬劲),虾子茭白(嫩得可以),虾油蘑菇 (稍淡),豆腐火腿汤(嫩豆腐竟然被切成丝,我刚在旅馆电视上见过报道), 清炒河虾仁(一般,不过在美国吃了这么多年的海虾,看到如此大个的河虾,还 是很喜欢),上汤塌棵菜(18年前离开中国后就一直没有吃到过,真是久违了)。 结账600多大洋,款友款待,我口领心领。   四,每人750到1000元的消费:在深圳圣庭苑凤凰楼,包房内带独用卫生间, 大概是供客人吃了可以吐或泻。单澳洲大鲍鱼就是每人500大洋,把我这个乡巴 佬吓一跳,再加上火腿鱼翅汤,一道记不起的蔬菜,豉油皇炒面等,三人化了近 3000大洋,L弟兄款待。今后只有在美国请他夫妇吃乡下人牛排的份,记得在拉 斯维加斯最贵的餐厅,两个人的消费带葡萄酒,是400美元左右,有机会我也要 开一家全美国最贵的中国海派餐馆或夜总会。   海派菜汇,各方精萃   上海的餐馆千千万万,不过现在在上海如果还要讨论菜系流派,那就太过时 了。所有我去过的饭店都没有派系,但又都自称海派菜汇。就是以上海厨师特有 的细腻来捣和无论哪派菜系的精萃,无论家常菜还是特色菜,都讲究颜色,味道, 餐厅的气氛,和服务质量。   五,每人50到100元的消费:上海人们消费的很多饭店是在这个价位上,所 以是上海海派饭店的主流。这些饭店每晚爆满,我在此提到的每家店都很干净, 有的甚至是金碧辉煌,不象美国许多饭店昏昏暗暗的。在前面提到的保罗饭店, 我最欣赏的是丝瓜番茄炒笋尖,黄红绿搭配得好,色香味皆具,还有扁尖老母鸡 汤放在深桶砂锅里滚烫滚烫,竹笼煎鱼也是此店特色,鱼包在青葱里煎烤。美中 不足的是饭店的装饰是在国内比较典型的洋中带土,说明老板的底气不足。   妹妹家附近的金丰是家人团聚的好地方,记得有干煎小黄鱼,干烧明虾,水 煮鸭血等都不错。同学老师聚在母校承包给学校员工的餐厅,比外面饭店丝毫不 差,香辣鸡翅比美国的都好吃。所谓的台湾蔡家菜不知怎么也在上海硬挤热闹, 味道和价钱全不配。   妹妹还喜欢美林阁,每次去总是椒盐大皇蛇,我在1998年去时,美林阁店面 还不太大,就在我淮海路老家附近。如今美林阁已发财发得晕过去,每家分店都 是象皇宫一般,人头济济。尤其值得一提的还有苏浙汇,据说是一荷兰海归人士 开的,装饰绝对豪华但价钱却绝对公道,我记得那天有吃清蒸鲥鱼(是我妈妈的 最爱,我代吃了),樟茶鸭和苔条黄鱼。美林阁和苏浙汇这两家店根本不用担心 会没有回头客。   我一直喜欢吃也喜欢做广东菜,所以在天天渔港聚了两次,吃海派的广东菜, 什么都有,吃得天昏地暗,我偷偷地对同学说,记得历史书上提到罗马帝国崩溃 前人们是如何地吃了吐吐了再吃的吗?结果报应,我回到旅馆就不行了。还有次 和一批中国同行在上海梅园村,第一次尝试椒盐鸡膝盖喝云南葡萄酒,鸡膝盖没 吃出味道来,酒比烟台张裕金奖差得远了。   我祖母嗜酒,那时她每次来看望我们,总以张裕招待,其实她不在,我也常 偷喝我父亲从青岛带回的成箱成箱的张裕葡萄酒。现在在中国,烟台张裕好像已 被无数新品种淹没,人们谈到国产葡萄酒,开口不是王朝就是长城,好不气派。 我大概是比较土的了,尽管有朋友认为张裕和平时在美国喝的红白葡萄酒相比太 甜了一点,但我直到如今还在所有的酒中钟情于此。   我老家附近还有一家餐厅不错,店名忘了,卖100多元1人的大闸蟹自助餐, 却是西式装饰,干净利落,所以全是工薪白领在那里享受。中午点一道50到75元 的菜,可以同时享受所有中日美式自助午餐,我那天请敞开厨房的师傅为我烫了 一大碗日本荞麦面,过足了本来以为在西北航上可以吃到但没有吃到的乔麦面的 瘾,下次还要去。 ※※※※※※※※※※※※※※※※※※※※※※※※※※※※※※※※※※※ 本期编辑:方舟子 本期校对:古平 审  稿:阿飞、亦歌、赋格、古平、杏儿、虎子、唐郎、笨狸、一华、应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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