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        ≡≡≡ 新 ≡ 语 ≡ 丝 ≡≡≡        ※ ※          (NEW THREADS)          ※ ※                                 ※ ※         2001/02 (第八十五期)         ※ ※            一九九四年二月创刊            ※ ※                                 ※ ※   《新语丝》为文化性综合刊物,登载文学、艺术、史地、哲学、科 ※ ※ 普等方面稿件,目前设四个固定栏目:【牛肆】(随笔、评论)、【丝 ※ ※ 露集】(诗歌、散文、小说)、【网里乾坤】(文史哲、科普知识小品 ※ ※ )和【网萃】(个人或专题选集)。本刊每月十五日出版,并不定期出 ※ ※ 版专题增刊。                          ※ ※                                 ※ ※   本刊家页国际版:www.xys.org           ※ ※       国内版:www.xys2.org          ※ ※            ◆赞◆助◆单◆位◆            ※ ※   汉林网上书城:www.hanlin.com         ※ ※   PSI留学生服务公司:www.psiservice.com ※ ※   中国店:www.chinastore.com        ※  ※                                 ※ ※※※※※※※※※※※※※※※※※※※※※※※※※※※※※※※※※※※                    §                    §  出海的日子 【卷首诗】              §                    §   ·诺克· 诺 克:出海的日子          §                    § 一千年了 【网讯】               § 你说你不想再去等候什么                    § 陌生的人群如奔流的孤寂 【牛肆】               § 于每个黄昏到来前                    § 倾听长潮的记忆 申 文:话题突围           § 一幢幢黑色的浪影 雅 非:也说上海的宝贝        § 正吞噬礁石般的真诚 元 江:养猪记            §  只剩下一只哭泣的手 保 华:关于语言、诗的一点想法    § 还凝固在飓风码头 郑 风:骂鲁,一种进入现实的仪式   §                    § 一千年了 【丝露集】              § 你走出此岸又归于彼岸                    § 故意省略某段航程和遗憾 枚 枚:赛荷             § 好让每一个颠簸的暗夜 訾 非:七月的红玫瑰         § 看到你沉醉的旗语 何葆国:寂寞山城人老也        § 五彩缤纷的已不再是目的 螳 螂:阿智和阿丽的故事       § 除了死去的年份                    § 岁月之吻已别无它顾 【网里乾坤】             § 甚至于爱情                    § 甚至于传说 陈 明:本质主义,学术规范及其它   § 泽 熙:殒落的图书馆         § 一千年了                    § 或许只有一个人还在守着 【网萃】               § 日落  来来去去的飞翔                    § 路一样盘旋于东方 科普书评三则             § 思念  只是一枚闪光的棋子                    § 如灯塔如年迈的桨 读 馅:鸡与蛋与科学家奶奶      § 于海啸过后的每段悼词里 笑书生:驻守科学,触摸人文      § 徘徊出长发飘飘的脚步 笑书生:东日西雨,亦科亦文      § 去提示爱的华丽和伪装                    § 如星空下的呼唤                    § 又被圆月封住嘴唇                    § 【网讯】∽∽∽∽∽∽∽∽∽∽∽∽∽∽∽∽∽∽∽∽∽∽∽∽∽∽∽∽∽∽∽ ★ 新语丝服务器在2月11日损坏。新服务器在2月12日开始运行,各项服 务将逐步恢复。 ★ 方舟子新著《叩问生命--基因时代的争论》近日由天津教育出版社出版。 该书收集了方舟子近年来撰写的科学哲学、科学史、伪科学批判等方面的文章四 十多篇,可向汉林网上书城邮购: 海外:www.hanlin.com/Front/bookdetail.asp?BookID=7530932780 中国大陆:www.hly.com/Front/bookdetail.asp?BookID=753093278 ★ 2月9日上午8时,中美之间的一条海底光缆在日本横滨维护区发生阻断, 中国电信北美方向930兆的国际互联电路因此中断,使中国电信因特网与北美 地区的联系受到影响。如果维修工作进展顺利,阻断的电路将于23日恢复正常。 中国电信海缆抢修值班室的人士估计光缆阻断可能是渔船拖网作业造成的。台湾、 新加坡、香港等地也因此不能正常访问北美网站。据悉台湾“中华电信”公司将 按照有关规定对其用户进行赔偿。 ★ 中国互联网络信息中心(CNNIC)发布的最新《中国互联网络发展状况 统计报告》显示,截止到2000年12月31日,中国上网用户人数约达22 50万人,比半年前发布的第六次统计报告增加560万人。上网计算机数约有 892万台,而半年前只有650万台。CN下注册的域名总数为12.2万多 个,WWW站点数(包括.CN、.COM、.NET、.ORG下的网站)约 26.5万多个,半年前,WWW站点数只有约2.7万多个。 ★ 互联网调查公司eMarketer报告说,到2004年,中国大陆的互 联网用户将接近日本。目前日本互联网用户占亚洲的36%。该报告预测,到2 004年,日本用户的比例将降到18.5%,而中国大陆将占17.4%。到 2004年,亚洲互联网用户将从2000年的4千9百万上升到1亿7千3百 万,电子商务的营业额也将从394亿美元上升到3380亿美元。 ★ 中国国家药品监督管理局发布《互联网药品信息服务管理暂行规定》,自2 月1日起实施。这个规定将互联网药品信息服务分为经营性和非经营性两类,由 国家药品监督管理局对从事经营性互联网药品信息服务进行审核,对从事非经营 性互联网药品信息服务实行备案管理。 ★ 2月12日,美国联邦法院就流行音乐网站Napster版权纠纷案作出 裁决,命令该音乐网站必须停止侵权行为。Napster是因为向用户提供免 费下载的MP3歌曲而招来官司的。 ★ 欧洲的一个委员会报告说,每天有5亿个不请自来的垃圾电子邮件在互联网 上传播,光是这一项,每年就浪费了互联网用户接线费达100亿欧元(93· 6亿美元)。 ★ 据报道教皇正考虑让6-7世纪的西班牙神学家圣伊西多尔(St. Isidore) 担任互联网用户和计算机程序员的保护神。圣伊西多尔据说编了世界上第一部百 科全书《词源》。他是在两年前被提名的。 【牛肆】∽∽∽∽∽∽∽∽∽∽∽∽∽∽∽∽∽∽∽∽∽∽∽∽∽∽∽∽∽∽∽ ◆            话题突围 ·申文· 一道小小的屏幕和一张无远弗届的网络,让生活在东瀛的我们迅速而轻易地 与喧嚣嘈杂的彼岸建立起了即时的精神联系。近来,在中国大陆发生的所有文化 骚动和精神事件,无论是波澜平生还是久经预谋,都在第一时间里获得了此岸的 回响。我指的是那些在大陆被爆炒的个案性话题正同时牵引并主宰着我们的目光 和写作。 那些未必与我们有关但确实有趣的圈内话题包括: 春风十里,踌躇满志,文场情场双双得意的余秋雨横遭狙击,正不由分说地 被逼着向历史和道德忏悔。而那个习惯于站着说话不腰痛的后生小子余杰却藉此 再上台阶,挤身“著名文学评论家”行列; 身前寂寞异常,死后暴得大名的王小波,被树成一块知识分子为人为文的理 想界碑。有那么多爱读者为他能在平民话语中自如地挥舞解构的手术刀,吐纳反 讽的利舌而拼命叫好,却偏偏忽略了王小波的真正根基从来都不是文史哲而是数 理逻辑; 王朔以自我下蹲甚至是匍匐的姿态为前提,从容自在了无牵挂地扫射着所有 重心高大的偶像。对此津津乐道者抑或是义愤填膺者完全漠视了王朔在故意装疯 卖傻的背后已经与传媒和商界达成的共谋的默契和事实; 以卫慧为代表的新新人类美女作家已经登上了舞台忘情地鼓掌和拼命地喝倒 彩,均无碍于表演者的激情盎然。真正让人倒胃口的是那些大学礼堂里尚未成熟 的坐立不安的观众,文学青年的气息和形像从来都是时髦的,永不过时; 还有格瓦拉。这个过去时代的精神象征正在北京人艺小剧场里高唱着理想主 义的圣歌,激动了一群吃饱穿暖后想寻找新寄托的小康型灵魂。但这种激情在剧 场以外的世界里正被迅速消解,现实会不费吹灰之力地削弱圣歌的分贝; …… 必须承认,类似话题的营造和兴起,在于始作俑者实在是煞费苦心。即使在 日本区区30万华人的世界里,也不乏虔诚的追随者。在我们周围并不宽裕的生 活时空里,追随者们迫不及待地做出各种关注的神态,不时地插上几句冷言热语, 以表明自己越界追踪国内文化前线的永不落伍的前卫姿态。在偏离大陆文化主战 场的日本,习惯于插话的心躁技痒的这一群,不妨苛刻地称之为应声虫。这是一 群从书本到书本,现在更是从网络到网络的人。他们热衷的话题大多来自网络, 源于他者,而不是发生在身边的自在的生活。在他们笔下,话题的原创性正在日 渐缩小,这是一个危险的趋势。瞄准已经被树起的标靶,口无遮拦地臧否人物, 是轻松愉快的,无需关注生活,更不需要挖掘自我。设若在日华人写作的话题完 全受制于国内时尚,迎风起舞,追云逐浪,那么,话题原创性丧失殆尽之日,也 就是我们应该自觉搁笔之时。很惭愧地承认,我也间或跻身其中,居间一浪,这 是不成大气的表现,就像今天我想不出其他更重要的话题时所做的这样。 但是,仍然有必要提倡话题突围,如果我们还把写作看做是一项有意味的创 造的话。在时尚话题风起云涌、重重覆压的今天,寻找话题突围的出口,应该是 自我涌现的第一步,文字的创造性和思想的沉潜深入则是之后的事。当我们能够 摆脱狭小的书斋和越来越紧的网络的桎梏,放开思维的疆域,真心关注身边的世 界、挖掘自我的内心,从一草一木、一笑一怒中去寻找珍贵的原生话题,即便细 微弱小,其所包含的创意也是非凡的。 小圈子里的时尚话题无时无刻不在涌现,不在泛滥。我们必须学会从大合唱 众多无名声部中竦身一抖,另起新音,新的独唱者或是领唱者才会由此诞生。 (寄自日本) ◆             也说《上海宝贝》 ·雅非·   朋友问我最近看什么书,我说《上海宝贝》(卫慧著)和《一个人的圣经》 (高行健著)。朋友打趣地说,你这是哪儿和(这个字要像台湾人一样读其古音 “汉”)哪儿啊?我说,这是眼下的热销作家、热门读物,不看没有发言权啊! 其实,这也正是我看《上海宝贝》的初衷:不想被别人的看法左右,想从书里讨 个自己的说法。   没看《上海宝贝》之前,就看到许多评论文章了,网上也是众说纷纭。大多 数人都对它义愤填膺地不“看好”,有的忍不住带脏字,说作者是“婊子”、“ 女流氓”什么的。还有的说,作者根本不知道写作为何物,在书里堆积性描写, 以哗众取宠。我想,一本书把读者弄到这样咬牙切齿、把自己弄到这样不齿于作 家类,那一定只是粪土一堆了。奇怪的是,或者说有趣的是(这都是对我自己的 “先见之明”而言),我看了竟没有感到那般的义愤,并觉得作者并不是对写作 一无所知的。   先从做为读者的直感谈起。《上海宝贝》有故事、有人物、有情节(不复杂 ),也有议论;它让我看了第一章,想看第二章,看了第二章,想看第三章…  它让读者想一口气看下去。有人也许会说,对了你是想看那些性描写。如果这样 的话,你还真说错了。我记得看完了三分之一,才看到两处性描写。我当时就 想,这可不像人们“传说”的那样啊,这比起《一个人的圣经》,每隔一章就是 整章的性描写可差远了。后来的性描写多了些、有的也滥了些,我想这是《上海 宝贝》被人抓了辫子的地方(我在后文会对此有所解释)。   《上海宝贝》中的三个主要人物:女主人公倪可(又名COCO)、同居男 友天天和德国情人马克。主要的故事性在男友天天那里。他的童年、他的母亲、 他的父亲、他的绘画才能、他的纯情、他的软弱、他的神经质、他的性无能、他 的吸毒以及他的死,这都构成故事,构成一条故事主线也为女主人公构成一个生 存环境,为读者构成一个看待或判断女主人公的依据或条件。德国情人马克则从 对立的一面为读者提供了同样的东西:马克的雄心、马克的成功、马克的完美家 庭、马克的热恋、马克的性亢进、以致最后马克的升迁和离去。显然作者是想塑 造两个截然不同的人物,为女主人公提供一种反差极大的活动背景。如果这真的 是作者想做的,那她是成功的。仅就人物塑造这一点讲,我以为,说作者不知写 作为何物是太过了一点儿。由于书中的性描写大多有情节上的合理性,大多以塑 造人物为目的,所以,我并不觉得这样的写作是什么太不齿于作家类的行为。说 到这儿,我倒想斗胆挑挑《一个人的圣经》在这方面的刺。里面与男主人公做爱 的女性,大多来去匆匆,如过眼烟云,给人一种作者是纯粹为了性描写才把这些 女性拿来用用的感觉。当然,我们不能说诺贝尔奖得主不知写作为何物,我们就 只好拿名不见经传的卫慧开涮。   对《上海宝贝》批评最多、最激烈的是书中露骨的性描写。我以为对《上海 宝贝》中的性描写应该分类看待。书中大多性行为发生在异性之间,也有某些地 方涉及到同性之间,甚至还有一个双性人物。就异性之间的性描写来说,我以为 《上海宝贝》并不比《废都》在数量上多多少,但这两本书中的性描写有质的差 别。这个差别就是《废都》以致于大多数迄今为止中国文学作品中的性描写多从 男性的角度出发,即通过男主人公的感情和感觉来表现。在这样的描写中,性活 动中的女人是被观察者、被描述者,是被动的。而《上海宝贝》中的性描写却无 疑是从女主人公的角度出发,即通过女主人公的感情和感受来表现的。这样一切 都反过来了:性活动中的男人成了观察和描述的对象,成了被动因素。我想,中 国大多数读者可能更习惯于前一种性描写,觉得那是每天都发生的事,是现实的、 真实的,所以,无论这样的描写多么细致,多么真实或多么夸张,都毫无疑问地 可以接受。但是如果一个女人──不管她是一个真实的女人还是一个虚构的女人 ──要这么毫无保留、毫不掩饰地叙述她在性活动中的所见所感,更有甚者,这 个女人的叙述时而流露出对性活动的享受、渴望、疯狂或某种“物极必反”后产 生的仇恨等复杂心理,那就不真实了,因为大多数读者眼中的女人不是这样的, 因为现实中男人眼里的女人不是这样的,也不应该是这样的。由此推论,这样描 写性的女人就一定不守本份,就一定肮脏下流,就一定是受虐狂,就一定是女人 的异类。我觉得这是中国社会特有的性文化传统造成的对女人的一种偏见,这在 现实当中不公平,在文学当中也不公平。   如果说《上海宝贝》中性行为的描写有什么败笔,我认为是COCO和那个 德国前卫电影女导演的同性恋情的描写。那几行字看上去真的是太突兀了,在情 节上不合理,像是作者为了在不同类别的性描写方面达到指标而硬塞进去的。飞 苹果的同性恋情结也是这样,显得生硬、牵强。不过,指标是达到了:有异性的, 有同性的,还是一个女同性恋,一个男同性恋,这在本来就容易招来非议的以女 性体验为主的性描写之上,又加上了两个引人注目的攻击目标,让非议者轻易地 将“把柄”攥在手里。   是不是说,如果《上海宝贝》中没有关于同性恋的描写,其中异性之间的性 描写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存在于作品之中,并使作品成为一篇好作品呢?当然不是。 我以为这样一本书之所以出现,有它的社会原因或说是市场原因。在这个商品社 会中,一切都由市场的供求状况决定。有人想看性,就有人写性。有很多人想看 性,就有很多人写性。写的人多了,就有人要出新点子,要出人头地。《上海宝 贝》的作者显然是个聪明女子,她知道她的读者想看什么,她知道她有什么与众 不同的东西,她知道怎么将自己“货物”以独特的方式推销出去。这在一个商品 社会中并不是不道德的,所以,大概也并不值得这么多人来对她或它(书)大动 干戈。这个世界有很大的空间,应该能容纳很多的人或人类,比如“新人类”或 “新新人类”。我不知道《上海宝贝》是不是一部以虚构文学的形式(作者说是 半自传体)和现实主义的手法表现了“新新人类”的生存状态,但我看了它知道 了在离我很远的那块故土上也有了这样一种生存方式,也有了这样一种文化环境 (它们在大一些的范围内其实早已不那么新鲜、不那么令人震惊了)。我用不着 用最高的文学标准去要求这样一部作品,我满足于它让我了解到一种我不然便无 从了解的东西。在这个大众文学、文化或文艺日益渗透生活的各个层面的年代, 苛求无异于窒息;更何况我们也并不一定总是用同一个标准衡量所有的作品,我 们也许不过是倾向于用高标准来要求我们不喜欢的作品。我们对自己评判行为的 不公常常没有觉察,比如,高行健获诺贝尔文学奖这件事就让很多人大动了一番 感情。实际上,如果你用自己对中国文学的“高标准、严要求”来衡量高行健的 作品,那你就真的难免大动肝火,觉得中国简直没有文学了;但如果你能这样想: 人家瑞典人有瑞典人的标准,人家发的奖是奖给他们认为好的作品,不是奖给我 或我们认为好的作品,那你就会心平气和了。   说到“心平气和”,这也是高行健的一个优秀品质。他恪守没有主义、没有 祖国、没有政治的行为准则,只认文字为自我表达的一种方式,以平常心对世间 一切,包括文学。所以,尽管他的文字并没有《红楼梦》或任何其他你我愿承认 的文学作品的水平,但它们是从他心底里流出来的,它们带有他一个人的印记。 这大概就应该够了,不但对作者应该够了,对读者也应该够了。我们读书,就是 读一个作者,读出他或她那纯粹个人的印记。我在《上海宝贝》中读出了这一印 记:很个人、很个色的女人、很彻底地诚实的个色女人。不幸的是,这样的女人 总是被苛求,被批判,甚至被谩骂,进而被“禁绝”。像所有人一样卫慧不是完 人。我们如果不苛求自己的话,那就也不要苛求卫慧吧。这位个色的女子不过是 写了些自己想写的文字。 (寄自美国) ◆              养猪记                ·元江·   初到乡下的半年可是真尝到了农村生活的艰辛。突然间断绝了所有的粮肉鱼 蛋的供应,厨房里唯一的佐料是盐,超强度的农活,超长的出工时间,酷热的天 气,汇在一起形成强烈的冲击,探测着知青们的承受力,也探测着“知识青年到 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这一最高指示的可行性。那时的口号是“滚一 身泥巴,练一颗红心,扎根农村一辈子”。知识青年对此口号的前两句一般还能 接受,对于“扎根农村一辈子”所持的态度大多数是怀疑,并且不想其成真的。 无论是看得到还是看不到出路,知青大多数都不结婚。不结婚,就没有被城围住, 随时可能重迁。这种对革命路线不抵抗的抵抗最终促成了上山下乡运动的终结。   一件要靠大多数人共同努力才能办成的事情,无论是用利益的诱惑还是理想 的建立,或者杂而用之,人心的向背是关键,而人心的向背又是在共识上形成。 舆论或大道理若是违背了参与者的切身利益,并不能左右大众的行为。像知青上 山下乡这场运动,知青们本人不愿实行,知青的家庭希望孩子回城,即使老乡们 也没有把知青作一体对待。这样的一种社会背景即使威望如毛主席潮流如文革, 也只能让上山下乡这场运动如镜花水月,最后随着文革的结束而有疾而终。   第一次春节过后,大概我们在乡农家里露出的那饿相打动了队长。队里要给 两头猪让我们养。那时生产队里猪的“在圈头数”是要报大队的,老队长特地去 了大队打申请,折腾了一阵子。一头重一百五十斤一头重四十斤的猪划归了知青, 猪圈垒在我们房子的背后。   养猪和养孩子也差不多,不难,但要按程序来。在元江乡下,煮饭时先将米 和水入锅,煮开,把米撩起,放进甑子蒸。那煮米的水成了米汤,用来“湾梗” (一种和芋头叶相似的植物)一起煮,再加点糠就是猪食。猪食起锅后不能马上 喂,得等它凉一点,不然,滚烫的猪食烫了猪,猪会变得凶恨异常。知青厨房不 但有糠,还常有剩饭一起放进猪食,照理猪应该喂养得更壮。可是不然,分给知 青喂养的猪可遭罪了。   我们那村的知青集体户三年不散伙,是当年元江知青中的奇迹。另一家是龙 潭生产队的知青集体户,那是当典型树起来的,还登了《云南日报》,自然不能 倒。而我们队的集体户不散伙是靠了一个好的制度。集体户在一起过,日积月累 的一点点吃亏便宜都会导致分家。分家必因争吵而起,则以后纵然想复合也难。 鉴于此,我们在争吵未起之前先分了一个月的家,每人记下自己每天的食粮,一 个月后对比,无论男女生差别都不大。但是单人开伙可是辛苦多了,那么忙,回 来还得做饭,于是大家都切实认清了合伙的好处。我们再作了一个规定,无论谁 家寄吃的来,收到后一律归公,由集体户连物带邮一起作价,这样就消除了由家 庭经济情况不同而带来的矛盾。集体户做饭轮流,一人三天。当值的知青要做饭, 做菜,挑龙潭水(饮用),烧猪食喂猪。做饭的知青生产队给记工分,如散伙就 无此待遇。   那头大猪在分给我们的一个月后就宰了。供销社要想来收半片猪还要收三块 五毛的“割头税”,让我们一阵子义愤填膺地七嘴八舌给抗了回去。队长给我们 一头大猪,原意就是让我们熬点油,像老乡一样细水长流过一年。那天老乡帮我 们把猪杀好,念着老乡们春节对我们的款待,请得全村当家的来知青户中会齐, 就着猪下水,肠肺心肚,猪头猪脚的一顿饱餐,甘蔗酒斟了一碗又一碗,受人恩 惠而能报,不亦快哉!猪板油熬了大半锅,把猪身子劈成连骨带皮,拳头大小的 坨坨肉丢进油锅一块儿炸,炸得皮骨微微焦黄时,肉的甜香弥漫了一个寨子。晚 上大家商量,觉得这连油带肉的要放上一年太可惜,还是落肚为安。于是,每人 吃两片“四环素”,接着大块肉,大碗酒的干,猪油拿来拌饭。第三天中午的午 饭,就只有一碗油花汤,还是用晃荡了猪油罐的水煮的。   大猪宰了,它也解脱了,小猪可是遭殃。知青煮猪食,懒得天天伺候,三天 就一锅猪食,往猪圈里一倒,滚烫。猪饿了,扑上来就吃,烫得嗷嗷叫。猪变得 越来越凶狠,猪圈一开就站起来,屁股顶着墙角,龇着牙,四腿前杵,喉咙里呼 呼发喘。女生吓得不敢进猪圈,只好爬到猪圈墙上往下倒猪食。十个月过去,猪 身子一点不见长,可是身上的毛倒是变得油光铮亮,又粗又长。有一天,大家发 现猪不见了,猪圈门是关着的,大家猜测是跳墙出走,只是有些纳闷,一米六七 的墙,它如何能跳过?猪走了,大家也不去找,都有点如释重负不用烧猪食了。   慢慢地,就有故事传了来,我们那一片出现了一头小野猪,常跑到各个生产 队去义务配种。各个生产队都有自己圈养的种猪,要保证优生优育,这头小野猪 的活动乱了血缘。有一点奇怪,它从不在我们寨子乱搞。更奇的是,哪个寨子里 的狗都怕它,无狗敢撸其虎须。我们证实了这头小野猪就是我们猪圈里的那位, 那天双喜亲眼见到它在失踪了个把月后回来,圈墙一跃而过,趴下就睡。过几天 又不见了。   再后来,小野猪居然带领着几只母猪,三妻四妾地到处乱逛,在熟了的稻田 里撒欢,踏倒的稻子一片又一片。那天,放牛的小孩回来告诉队长,小野猪又回 来糟蹋稻子了,队长让民兵们去收拾它。远处一声枪响,小野猪叛逆的道路走到 了头。那几头跟着它的母猪也是“大难来时各自飞”,跑回自己的生产队去了。 死猪抬回来,称一称,三十斤不到。队长苦笑,说我们养了一年多,把个四十多 斤的猪养成了三十不到,“娃娃们,你们早早晚晚要学会过日子呢。”   再养猪已是下乡两年后,生产队给了四头猪,两大两小小的也有六七十斤, 集体户付款。这一次我们精心地养,猪长得又肥又壮。人的命运常在你料不到的 时候发生转折,半年后,招工开始了,我们集体户十一个知青七人进厂。公布通 知的第二天,我们把最大的那头宰了,把另外三头留给没走成的同学。那天,在 我们门前的晒谷场上,长长的案板支起来,我们打破了傣家的规矩,把妇女老人 小孩全请齐,不用再考虑留点油和肉,我们尽情地劝酒,尽情地劝肉。生产队里 像是过盛大的节日,那些当家的,那些傣族青年那天和我们喝得很多很多,喝到 很晚很晚,喝到月亮老高老高。 (寄自美国) ◆           关于语言、诗的一点想法                ·宝华·                  一   许多年了——   文字语言一直借助于人类的共业,并以其为力,扩大着它奴役人心的范围。 如一个巨大的集中营,静悄悄地收容着每一位接近它的人。无论是初入学堂的儿 童,还是书斋里的学究,男女老幼,罕有幸存者。   每当我试图捉笔入纸的时候,总像那易水待渡的剑客,暗暗提气自试内力, 看是否有“杀字”之功。   令人扫兴的是,我常常在风萧萧的歌中,弃利刃而换描笔,为狰狞的文字们 彩描几笔,几番煽情,几番形容。草草收兵,败回本心。   所以,我又常冒着被文字擒获的危险,窥探书中。冒着被想象与欲望打翻的 危险,走向自心。我希望能在自己的探险中遇到盖世的高手或找到不传的秘籍, 使我练就一身这样的本事:   在恶文霸词的仗阵之中,执笔如藜杖,缓缓前行,就像走在无人的野外。而 笔锋所至,字词们无不纷纷倒地,杀万字成一诗,却好象在路边的草地上,摘下 一朵小小的野花。                二   从有“清洗语言”和“杀字”之功的几位高手那儿,我察觉到在他们的诗文 中,是没有时间,空间,色味,雅俗等界限的,少了这些界限,文字们便少了做 恶的依傍,各归本色,活活泼泼,打成一片。   在这类高手的作品中,还少有“我”在。整篇整篇的,都静悄悄地敞开着, 如宽敞干净的庭院,等待着读者的到来。   真正的诗是被清洗过的语言   真正的诗是可以清洗你原有的语言的   真正的诗是敞开着由读者来做主的                三   语言文字已成了人类生活的依靠,它有着自己的生命,自己的宫殿,借助于 人类贪嗔痴慢疑的共业,奴役着人心。没有干净的文和美丽的诗还是小事,常常 的,人们会在文字的迷宫里走失本心,为了争夺一个名词而明争暗斗发动战争, 劳财害命。   其实,支撑这迷宫的几根大梁被找到后,只要轻轻地抽掉它们,整座迷宫就 会轰然倒下,干净的大地和空气就会刹那间来临。那时你会觉得,对语言文字的 执着和崇拜,并接受它的奴役是一件多么可笑的事儿,就像撞窗求出的飞蛾,身 边随时就有无限自由,却要偏于文字一边,求死求活。   支撑迷宫的最主要的这几根大梁是:时间概念、上下左右概念、色味概念、 民族概念、国家概念、大小概念、雅俗概念。                四   人们一直有这样一种看法:诗是离不开激情的、想象的。   而在佛法中,也有这么一种说法:绝对的智慧是不在逻辑与分析之中的,更 不用说想像之类。想象是造作的,由它所形成的文字,就像为虎作伥的小奴,丑 态百出。当然,只有智慧的才是干净的,才具有清洗文字和人心的效力。如此说 来,凡是想象的煽情的文字,则一定是腐臭的无力的,非但不能净它,反而伤己。                五   只把风花雪月认作是诗意的人,就像纸上谈兵,手无缚鸡之力的低智子弟。 如执笔入纸,随便一个字便会擒他于马下,一生自由不得。   若说诗意,一切现成。   只有功力到了这一层的高手,才敢华山论剑,笑傲书海,指鹿为马,萝卜青 菜一番。   也只有到了诗意现成的时候,才能抹去语言上面的千年老锈,现出它的本来 面目。                六   既使是两个字组成一个词,这词也就有属于它自己的一种结构。   在写诗或文章时,如果字与字、词与词之间没有能够留出供文字转身的空间 来,密不透风,整篇文字便呆了,字和词们便没有了弹性。   字、词之间的空间是指字意或词意之间的距离,这距离的大小要正好能隔断 日常思维的随行,却又能使人心本有的灵性跃过。   怎样能把这空间留得合适,取决于我们对文字的内功和敏感。更取决于我们 的自心,无写作或阅读,──一个不自由的心,是无力完成这项工程的。                七   众所周知的一个道理:如果我们对这个世界的认识偏于一边,那么,这种偏 见就会形成一道围墙,把偏见者囚禁。   许多自许是追求自由的人,或自我与个性的坚持者们,当他们以自由与个性 为由坚持己见时,他们反而做了自由与个性两词下的奴隶了。   相反,当我们抛下自我,不再故意地追求个性时,反而真正的成为自己了。 对于语言的生命和风格来说,也是如此。                八   个人怎样在他的心里映现这个世界、这次人生的,那么在他的心田上,就会 长出怎样的话语,怎样的文字。   要想做语言的主人,巧妙好字词间的结构,准确好它们间的空隙,并擦亮它 们的面目,如果只在语言本身下工夫,就像那拔头欲飞,以牙咬牙的人,终不可 得。   只有在源头下工夫,通过种种方法启智开悟,擦亮自心,能自主的人才能清 洗语言,激活文字。                九   文字间如果没有了种种概念的围墙,字词被清洗一新,空间也建筑得好,那 么,在这弹性文字的空间里、回廊处,会生出一种吸魂荡魄的力来,于瞬间和阅 者的心打成一片。                十   杀字也好,洗词也好,一定要在一切现成的功夫里进行,当下解决,了无后 患。如果没有这等功夫,纵是天上地下找字找词,造字造词,也是白搭,媚人不 成,却能毒己。   因一切现成故,所以不用借想象来造作。因一切现成故,实话实说便可,最 干净的文字,便是最实在的话语。如“云在青天水在瓶”、“余香犹入败荷风” 之实话,比“白发三千丈”、“遥望齐州九点烟”之类,优劣自见。 (寄自中国) ◆         骂鲁:一种进入现实的仪式               ·郑风·   前段时间,《南方周末》的“新文化”版详细列举了自1926年到最近骂 鲁迅的言论。其实,骂鲁迅的文章又怎么是这几行文字能够囊括。陈漱渝先生就 曾编过一本收录了论战双方文章的书,题目叫《一个都不宽恕》,是一本很厚的 书。这期报纸同时还刊登了鄢烈山、林贤治反驳王朔的两篇文章。——按理说, 鲁迅去世已经半个多世纪了,生前除了打打笔仗之外,也没有做什么一时难以判 断的惊天动地的事情;要是换了别人,也早就盖棺定论了。为什么独独对于鲁迅, 我们还是不能有个定论呢?   骂鲁迅几乎成了文坛一大景观,未必是有人想通过骂鲁迅而一夜之间出人头 地。已经出了名的人也骂,说鲁迅是“乌烟瘴气鸟导师”的,是小有名气的新锐 作家。说鲁迅多了文坛要闹震灾的则是大名人了。至于靠鲁迅吃饭的也多的是。 如果王朔骂鲁迅只是“金元宝殿上的表演”,那倒是很有“创意”了;虽然,靠 人家赚钱却还要骂人家有点不地道。但是,可能因为捧鲁迅赚不到什么钱,所以 我理解王朔。不过我替王朔担心的是,骂鲁迅的人多了,也会造成利润下降。好 在王朔一向有创意,算是我瞎操心了。   实际上,看时不时掀起的骂鲁迅潮流,只叫我觉得,鲁迅是民族“罪人”, 不把鲁迅骂倒,我们民族就无法前进。——可能吧,鲁迅在二三十年代已经是 “封建余孽”,写的又只是些评论当时时事的杂文;而现在,我们一只脚都已经 跨入21世纪了。于是,我们要前进,就必须扫清挡在我们前进道路上的障碍。 然而,鲁迅不过是靠“码字”为生,无权无势的文人而已(按我的生活经验,一 个有权有势的人怎么可能被人骂呢。自然,酒壮人胆之后,私下骂骂是有的), 怎么有构成障碍的能量?倘鲁迅已经落在了时代的后面,那就更不会跑到前面来 挡我们的去路。我们要前进忘了他就行了,何必“鞭尸”?所以,怎么说都无法 解释,鲁迅生前身后有那么多是是非非。   上海有个鲁迅纪念馆,据当地传媒介绍说有各种各样的活动在纪念馆举行。 有一项活动就是青少年在那里举行成人仪式,我突发奇想:我们所以那么喜欢骂 鲁迅,是因为骂过鲁迅之后,便说明我们已经完成了社会化过程;表示我们成人 了。所以,骂鲁迅成了我们民族的一种“成人”仪式。   我们总是要进入社会的,这叫社会化。可是,这个社会未必尽如人意,力量 单薄的我们又无法改变现实。于是,我们需要种种美丽的谎言,来粉饰我们无法 接受的丑陋的现实,使我们能够安心地生活。又因为软弱,我们也甘心被骗,愿 意闭上眼,想象一种我们愿意接受的虚幻的现实。——鲁迅早就说过,我们喜欢 “瞒和骗”。或许是迫于现实罢,“瞒和骗”的确是我们一种重要的生活方式。   其实,不是我们每个人都看不清现实的真相。有聪明人的,而聪明人是不愿 点破真相的;聪明人更不会像鲁迅那样去践行一种不妥协的人生。大凡聪明人, 即便曾经少年意气“狂人”过,大抵也是“痊愈”之后,到某地“候补”去了。 要不就是尽量收缩,退逃一隅独善其身了。   本来,我们是可以安宁地生活在“幽静的山谷”里的,我们有各种各样可以 自我安慰的东西:进则有儒,退则以老庄“自慰”;有各式大写的词句,为我们 脆弱的个人遮风挡雨;有皓首穷经的“灵魂工程师”,写了汗牛充栋的书籍,粉 饰出种种可以满足人们心理需求的现实。   可惜,这种虚幻的现实是容易被揭穿的;只要一句真话,谎言就会像阳光下 的冰被迅速融化。——自欺者并不想知道真相,欺人者则不希望别人知道真相; 久之,我们就完全忘却了真相。   但是,到了20世纪,偏出了个鲁迅,不断地告诉我们现实的真相。就像那 个讲孩子要死的傻子,被人痛殴也是活该。   的确,如王朔说的,鲁迅不是文豪;但中国不缺文豪,翻开唐诗,还有许多 妓女写的诗歌呢。我们不但有文采斐然的文豪,也有不少能够用文字颠倒黑白混 淆是非的文豪;有人说鲁迅是战士,中国也不缺不怕牺牲,能浴血奋战的战士; 倒是鲁迅,在有人要他去搞暗杀活动时候,被他拒绝。钱理群分析鲁迅说,他的 贡献在于“立人”;这也不是鲁迅的发明,翻译几本西方的书,其中关于人的理 论,恐怕要比鲁迅说得更透彻。——也许,鲁迅写的一切,只是常识,卑之无甚 高论。但是,鲁迅是“这样的战士”:“在无物之阵中大踏步走,再见一式的点 头,各种的旗帜,各样的外套。但他举起了投枪。”   鲁迅总是死死地盯着现实的真相,什么都不能打动他,诱惑他。他拒绝天堂 和地狱,也拒绝有人许诺的将来黄金世界。他拒绝一切虚幻的安慰,说不定这种 安慰能使他的心灵从此摆脱在地狱里绝望的煎熬;他宁愿忍着痛苦也要睁着眼, 看清一切真相;他能识破一切,什么样的谎言都无法欺骗他(而所谓的知识阶级 是可以“欺之以方”的;他的学生胡风也曾被现实欺骗过)。鲁迅一番“肩住黑 暗的闸门”的话,听起来豪气干云,但我很怀疑。可是,假如说,鲁迅的文字撬 起了“瞒和骗”的帷幕,露出了真相的一角,这一点也不夸张。   因为这样的行止,使鲁迅成了那个长大之后依然坚持说国王没穿衣服的人; 成了混沌现实中的一块石头,横亘在我们每个人必经之途。假如我们可以绕着过 去的话,本来我们也许可以不必谩骂。但是,我们绕不过去。我们不但绕不过去, 而且因为鲁迅的文字,使我们苦心经营了几千年,粉饰在现实上的各种谎言全部 剥落。   可是,我们要活下去;于是,我们或者把鲁迅供起来,敬,而远之;自然, 我们现在还可以把鲁迅骂倒。这也不是新鲜事,成仿吾说鲁迅是堂鲁迅,害了神 经错乱与夸大妄想症。——可不是吗,鲁迅笔下的现实,不过是他妄想的结果; 现实,是光滑的现实,现实,其实很好。 (寄自中国) 【丝露集】∽∽∽∽∽∽∽∽∽∽∽∽∽∽∽∽∽∽∽∽∽∽∽∽∽∽∽∽∽∽ ◆               赛荷                ·枚枚· “仿佛鸟声四散的城市上空,有着无尽的虚妄的聪明”   我是丢失灵魂的人,却仍旧活得很成功。你说我有一点傲也罢了,我的生活 与你无关。   那天我看见一个瘦削的女子,在夜里她有凭栏的姿势。   我的生活被最世俗的东西驱动,钱和地位,是我心里的粪土,却又是我墙上 裱金的巨幅。我的所有朋友们跟我活得一模一样;眼见着心境一天天变得沧桑。 我爱过一个女孩,她笑起来就像一朵花慢慢展开。她不漂亮,可是她笑起来就像 一朵花慢慢展开。在她的婚礼上她的笑容慢慢展开,我坐在观众席上好象隔河看 戏,拿着我从英伦带来的礼物,听见我在自己的坚硬外壳下忽然老去的声音。她 爱过我,谁教我自己一去经年。   那一天晚上我去花钱,心情其实不是很坏,只是花了很多的钱,饮了些最贵 的酒,在它们精致的瓶口上,一轮一轮的都是些大老爷们平常从不注意的别致凸 雕,女里女气,极尽浮华。   有天我偶然看见她,很沉默的一个人,嘴角有忧郁的沉静。我受不了忧郁的 人,可是她穿得很得体,气质优雅,那么还可以过得去。她很瘦削,在夜里有凭 栏的姿势。我开始猛烈地追求她,我们在一起成了两个忧郁的人。可是我已经不 再要求自己爱谁,期望不可以太高;这不是谁的错,我只是觉得自己太忙懒得。   她对我漫不经心,太好了,我并不需要谁对我特别注意,或者探讨什么深刻 的问题。所有灵魂领域的探讨都是无聊之极的,我只需要一个可以照顾我起居的 人。然后让我们很有钱。我们做到了。   她给我生了一个孩子,哭起来有令人逃遁的声响。我们给她起名叫赛荷,封 她为伦敦城的中国小公主。   我爱上我可爱的孩子她的眼睛里从来没有忧郁。有人说忧郁是与生俱来的, 就像她的母亲,走路轻轻地,美丽却不支。我从来没有问过她为什么,我只想过 最简单的生活,因此我最好不要自找麻烦。她对我很好,可是有时候我告诉自己 说她不了解我。我也不知道在感情方面我追求什么。每一年我们结婚纪念的时候, 我带一大把花束回家,我们俩隔着花束沉默地拥抱,她将脸埋在满天星里,正是 一个瘦削动人的少妇。   赛荷长到五岁的时候,我听说我的妻子爱上别人。说这话的人眉目闪烁,兴 灾乐祸。他说那个人是她的女友的哥哥,一个在中国和伦敦出出入入的人。但是 他说话时的神气象是居心叵测的。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我回到自己的办公室,打 开窗,看见春天的细雨正生发到最浓密的那一刻,冰凉冷漠地浸淫整个城市。我 很不高兴,一连抽掉了五包烟。   赛荷的眼睛里从来没有忧郁。她往上望着我的时候好象一只鸟儿刚刚从巢里 出来。那天回家之后我沉默地抱起她,将胡子轻轻地扎在她粉嫩的脸上。她柔软 的小胖手圈在我的脖子上,似泉水一样清凉纯洁。那一天她的母亲没有回家。我 在家里坐着抽烟,断断续续地思考。九点钟的时候,一个叫何美丽的台湾女子给 我打电话。她是我们公司里新来的人,听说刚刚离婚。   我应她的邀请出去喝了酒,出门的时候赛荷已经睡着了。她是我唯一的宝贝, 血液里揪心的牵挂,不可替代的生命证明。英国夜晚的街道就像我女儿阅读的雾 霭深重的童话。我与何美丽在古旧的小酒馆里相对坐着,她流了眼泪,说了很多 的话,我沉默地把烟末磕在深蓝色的废置的酒里。凌晨时分告别的时候,她偎到 我的怀里来,分明是一个虚弱的女人,仍然散发深夜的残旧香水气息。我像亲吻 赛荷一样亲吻了她的面颊,将胡子轻轻地扎在她粉色的脸上。在伦敦城的上空, 满天的烟云正在迅速地迁移,仿佛是梁实秋时代的京华。 ◆            七月的红玫瑰               ·訾非·                1   霍桑在《红字》的开篇写到了一株玫瑰,它开在监狱大门口的一侧,“因奇 异的机缘,永生在历史之中”(《红字·狱门》)。这株玫瑰,和走出监狱大门 的女人赫丝特胸前火红的“A”字,以及她怀中非法的珠儿,都是这个故事中最 凄婉难忘的象征物。   第一次读《红字》时,在我的想象中,那朵玫瑰是深红色的,卓然而立、香 气四溢。后来我才知道,那株开在十七世纪中叶的北美洲的野玫瑰,其实是蔷薇 类的植物;她们的花瓣微小、色彩单一,一年仅开一次花,并且没有香味。直到 十七世纪末,具有玫瑰的基本特征(四季开花、花色多样、有香味)的中国香水 月季才传入西方。                2   中国的人工和野生月季、蔷薇类植物于十七世纪末传入法国,与法国和南欧 的土生玫瑰反复杂交选育,在1837年培育出杂种长春月季,几十年后又培育 出茶香月季。然后是1867年,杂种长春月季与茶香月季联姻,选育出第一个 杂种茶香月季品种,那一年被认为是玫瑰(又称现代月季)的诞生年。杂种茶香 月季,以及后来诞生的丰花月季,成为今天世界玫瑰切花栽培的主要品系来源。 欧洲人输入中国月季、蔷薇和野玫瑰,选育出现代月季的那段时间,也是中国月 季育种栽培式微之时。从此连“玫瑰”这个词也逐渐有了舶来的味道。                3   霍桑死于一八六四年,他一定没有亲眼见过如今已充斥世界街头,被称为“ 玫瑰”的现代月季。但是,在他的想象之中,在他笔下的赫丝特的激情和悲伤之 中,或许红玫瑰早就诞生了。   一朵红玫瑰也一定先诞生在园艺师的想象之中,否则面对他培育出的形形色 色的品种,他该何去何留呢?                4   我见过很多玫瑰,而留下印象的却只有那么几次。不是因为不喜欢,而是因 为太多、太精致。如今在超市里看透明的玻璃柜中完美无瑕的玫瑰,在杂志上看 被精心拍摄,几近虚无的玫瑰,我已经无动于衷。当然,或许龃龉现实的消磨, 激情的委顿才是真正的缘由。“但愿天空晴万里,犹如照我少年时。”是啊,一 个成年人可以拥有无数个万里晴空的日子而不被感动,这是怎么回事呢?                5   曾在德克萨斯的一家中餐馆打工,记得该店的每张餐桌上都摆着透明的玻璃 小花瓶,里面插着红玫瑰。它们是用塑料和红绸做的,极为逼真,花瓣娇艳欲滴, 花茎上的塑料刺也特别锐利,不可触及。更有意思的是,花茎上墨绿色的叶子可 以拔下来,再插回去;花瓣也是如此,你可以让它们片片凋零,然后再把它们重 新组合成栩栩如生的花朵。老板娘要求我们每天往花瓶里换水,注水,仿佛照顾 不周,她们便会枯萎似的。   如果有人谈起玫瑰,这些中国制造的塑料玫瑰往往不可思议地进入我的意识, 矫矫不群地盛开在胡椒、精盐和酱油瓶子中间,。   那些玫瑰如今下落如何,我已不可能知道。制造它的工厂,或许还在继续生 产吧。在中国的某个地方,想必有很多的年青女子坐在厂房里,取过塑料花茎, 灵巧地安上叶子和花瓣,把它放进身边的包装盒,成千上万地运出去卖。还有铿 锵的机器,坚定地碾制和剪裁。   我不知道为何这些塑料玫瑰令我念念不忘。我第一次见到的真玫瑰反倒没什 么印象了。                6   去年我关于玫瑰的记忆融合在一件小事之中。   那是乍暖还寒的三月的一个傍晚,我和英在合肥的街头漫无目的地走着。在 最繁华的三孝口,一个玲珑的小女孩拿着十几朵玫瑰拦住我们,她说:“大哥, 买一枝吧。”   那女孩个头很小,大约只有五、六岁,穿着件花棉袄,神采飞扬。   “不买,”我说。我们绕开她继续顺着美菱大道往前走。   “买吧,”小女孩又抢到我们面前,再次拦住我们。   “不买--她是我妹妹,”我指着英,撒了个谎。   小女孩乜了英一眼,不满地说:“骗人--买一朵吧!才三块钱哪。”小女 孩抱着我的腿不放了。我索性把她抱起来,对她说:“再缠我,我把你抱走啦。”   “买一朵么,就买一朵么。”   我抱着她已经走出十几步了,可她还是“买一朵么,买一朵么,”一点儿也 不担心我会把她抱走。她大概已经司空见惯,或者她母亲,正在某个地方朝我们 张望吧。   我往她兜里塞了只一块钱的硬币,放下她,说,“给你一块钱,你的花不要 啦。”   “骗人,是一毛的,”小女孩翻开衣兜,拿出那只硬币,仔细查看,发现果 然是一块钱。   “买一朵么,大哥,再加一块钱,就卖你一朵,好不好?”小女孩继续缠着 我们。看来我们非得买一朵不可了。   我又塞给她一块钱,说:“来一朵大的吧。”   “不,两块钱还想大的!--给你朵最小的。”   小女孩在她的玫瑰里找了一朵,交给了英,离开我们,去拦其他的行人了。   ……   那次是我第一次送玫瑰给英。在那之前,我总是对英说,玫瑰,俗花啊。我 怎么好意思说出心内暗藏的另一种缘由呢?                7   在今年的资阳城,英的家乡,红玫瑰开得特别好。那是七月中旬的样子,在 和平街和一个小巷子交汇处的人行道上,有个三十岁男人天天在那里卖花。他并 不高声叫嚷兜售——大概是不好意思吧——只是对寻问的路人轻声回答:“三块 钱一捆,很便宜啦。”   他的玫瑰是二十几只捆成粗壮的一束,用尼龙绳子扎起来的,花冠簇拥在一 起,组成一个通红的平面。成捆的红玫瑰又被整齐地码在三轮车的铁架子上,花 朵一律朝外,筑成一堵火红的墙。   英说,玫瑰也这么便宜了,在情人节,十八元一枝哪。   那个男人说,现在是玫瑰的旺季,花开得实在太多了。   我买了一捆玫瑰送给英。回到我们的住处,英解开捆着玫瑰的绳子,红红绿 绿地在地板上摊开了一大片。玫瑰的叶子由于长时间的捆扎已经变形,有的叶子 干脆翻转过来,把灰暗的背面朝向花朵。   一番捡选、修剪之后,有七、八枝玫瑰幸运地入主玻璃花瓶,剩下的玫瑰则 凄凉地堆在墙角;但是英舍不得把她们扔掉。   我们时常往墙角的玫瑰叶子上洒水,但是她们还是迅速地衰萎死去了。花瓶 中的玫瑰长寿一些,盛开了数天,最后也凋落了。   英说,在情人节那天,我担心你不会回来了,所以我买了一朵送给自己。 (寄自美国) ◆            寂寞山城人老也               ·何葆国· 生孩子把自己生死了   生孩子的事是常有的,生孩子把自己生死的事就不常有了,至少在我们圩尾 街多年来才一次。   那个生孩子把自己生死的母亲叫秀花,她是从月眉村嫁到我们圩尾街的,她 丈夫叫王英才,是个拉板车的。每天一大早,有时候你还躺在床上不想起来,王 英才就和秀花拉着板车从家里出发了。板车的轮子在圩尾街的青石板路上辗过, 发出一种细微的声音,好象第三个人走路的声音。出门的时候,是秀花拉车,王 英才甩着手在旁边走,回来的时候是王英才拉车,秀花在旁边走,手上往往提着 顺路买回来的几两三层肉和一把青菜,几年来,他们都形成了一种习惯。当然拉 货的时候是王英才在前面拉,秀花在后面推。王英才汗水流了一地,秀花就踩着 他的汗水走着。   秀花嫁过来第三年,终于大肚子了,她就不再出门拉车。王英才一个人照样 出门拉车。大家对他说,你老婆快了。他满脸是笑,显得无比骄傲的样子。他一 个人拉着一车货,再陡的坡也能上,不过要比原来流更多的汗,有时候他想,我 把这些流出来的汗水盛起来,我儿子都可以在里面游泳了。   秀花的生产日期越来越近,王英才干脆都不出去拉车,他守着老婆,感觉像 是守着一株丰收的龙眼树,一方面为枝头上的累累硕果高兴,一方面又担心有人 来偷采或者突然暴发病虫害。这一天一大早起来,秀花告诉王英才她的肚子有些 痛。王英才说,快了,嘿,真是快了。他吃过早饭,就到阿搭婶家里去。阿搭婶 是我们圩尾街的接生婆,王英才告诉她秀花快了,让她十点左右到家里看看。阿 搭婶用报纸卷着烟叶,卷成了一根烟,叼在嘴上吸着,她说,阿才,你好命啦。 王英才笑了笑,像是受到表扬的小学生一样,样子有些腼腆。   王英才在回家的路上,遇到陈火脚正要到家里找他。陈火脚说,哎呀,阿才 你这几天怎么都没出门?你快来帮我拉一车沙。王英才说,我老婆快了,我不想 出门。陈火脚说,你不想赚钱,钱跟你有什么冤仇?他转身要走,王英才叫住了 他说,好吧,我去。   王英才回到家里,拉起放在家门口的板车,就出了圩尾街。他想,给陈火脚 拉一车沙,从溪埔拉到杉行街,二十分钟就可以了,不耽误秀花生孩子,又能多 赚几块钱,有什么不好?这一车沙是王英才拉板车历史上跑得最快的一次,他拉 着满满一车沙,像是拉着一车泡沫塑料,脚底生风,有一种飘然欲飞的感觉。他 跑到杉行街陈火脚的家门口,把板车末端放沉到地面上,然后举起板车的双杆, 举重一样推举了几下,就把一车沙卸下来了。   到里面喝一杯茶吧,陈火脚招呼他说。王英才拿了工钱说,我老婆快了,我 要回去。王英才拉着空板车,走在回家的路上,突然感到脚步有点虚,踩到的地 面好象不是坚固的地面,而是漂移的船板。   刚刚走进圩尾街,王英才的隔壁王国忠五六米远就跑过来了,一边挥手一边 大声地说,阿才,干你佬,你死哪去了?你老婆流血流个不停,要送医院!王英 才心里嘭地响了一声,心脏好象一下子停止了跳动。大概十几秒钟,王英才才醒 过神来,没命地向家里跑来。   在几个邻居的帮助下,王英才用板车把秀花送到了马铺医院。   医生在抢救秀花时,手术室出来了一个戴眼镜的白脸医生,他问在门口不停 地搓手不停地走来走去的王英才,要大人还是要小孩,王英才从没碰到这种事, 手足无措,眼泪一下子流了出来。他突然砰地向医生脆了下来,尖尖的哭声把医 生吓了一跳。王英才哭着说,我都要,我都要。泪水流满了他一脸。   当天晚上,秀花生下了一个男孩。第二天,秀花产后高热惊厥,不治身亡。 哎,该你出牌啦!   一张牌到她手上,她都要看一看,带着研究的眼光看一看,好象法医在鉴定 一具尸体一样。蔡美慧这一习惯令她的敌家和对家都大为不满。她抽牌慢,出牌 更慢。常常拿不定主意要出哪张牌,牌拿起来了,又要想半天,迟迟不肯放下去。 大家真不喜欢跟蔡美慧一起打扑克,但是蔡美慧喜欢打扑克是有名的,她的缠功 也是有名的,她要跟你打,你不跟她打还真不行。于是,一上牌桌,便都是催促 她的声音:哎,该你出牌啦!快点快点,快点嘛!该你出牌啦!   你怎么催促她,她总是一副不慌不忙的样子。有人说,性子急的人要是跟蔡 美慧打牌,肯定要短寿的。可是蔡美慧就是这样的人,你有什么办法呢?   在出婚姻这张牌时,蔡美慧也是慢吞吞的,同伴们一个个都嫁人了,美的丑 的,各有其主,而她还是孤家寡人形影相吊。不过,几年后,蔡美慧突然嫁给一 个有钱的台湾人,大家惊讶之余,都说蔡美慧出牌慢是慢,最后却是满堂红,打 了一个“全伏”(全胜)。 你说我是不是很聪明?   我家后门出了一个远近闻名的“半丁”——半丁是山城方言,意思是“半 个人”,言外之意是这个人非疯即傻,不能算作一个人的。既然不能算作一个 人,你就无法跟他计较什么了。   半丁十来岁的样子,一副不小的块头,他几乎每天都站在巷口,像是哨兵一 样,简直可用上这么几个形容词:几年如一日,痴迷执着,风雨无阻,乐在其中。 巷口很窄,两个稍胖的人迎面走来,便需要有人侧身让路。半丁每天站在巷口, 不免要造成交通堵塞,不知从哪一天开始,半丁对每个路过的人发问——“你说 我是不是很聪明?”被问到者先是一愣,随即很开心地大笑起来,有的就说你这 个半丁,有的就不屑地说去去去。但是,你立即发现你的路被半丁堵住了,他不 让你通过,一定要你回答他的问题,一副很强盗的样子,非让你留下“买路钱” 不可。这时,你不得不连声说,对对对,你很聪明,半丁是天下最聪明的人。犹 如得到买路钱,半丁咧嘴一笑,也就放行了。   大家很快掌握了半丁的规律——半丁嘛,你能跟他认真什么呢?所以,每个 人都顺从他的意思,他问:“你说我是不是很聪明?”大家的回答都一样:“对 对,很聪明,半丁最聪明。”有的人甚至远远看到半丁,不等他发问,就抢先说 了:“半丁聪明,嘿,半丁真聪明。”半丁嘻嘻笑着,彬彬有礼地给你让路。有 一次,一个外面的人到我们小街来,被半丁堵住了路,半丁问他“你说我是不是 很聪明?”那人从来没见过这种场面,也许是心里不痛快,懒得跟一个傻瓜搭话, 埋头就要走。可是半丁死死拉住了他的衣角,他气得骂人,半丁干脆就抱紧他的 大腿,他越是动怒,半丁越是不肯放手——他是半丁,他怕谁呢?这人无可奈何, 不得不粗声粗气地夸奖半丁:对对,你聪明。心里却是骂个不停。 刘十同志永垂不朽   刘十到外头闯荡了几年,发了财回到圩尾街,就成了圩尾街的老大,他看到 圩尾街居委会的房子破破烂烂,一甩手就是两万:“好好修一下,别让人看了寒 伧,我要是进了居委会,脸往哪里放啊!”大家听出了他的话外音,就开会决定 推他当居委会副主任。刘十也不客气:“行啊,当就当,上头该怎么活动我晚上 这就去。”   晚上,刘十骑了摩托车,一股烟跑了,准备找镇长“活动”。谁知路上车速 太快,一头撞到路边的电线杆上,小命一下就完了。居委会十分悲痛,一致同意 他当居委会副主任,不过名字上得打一个黑框,同时在居委会给他留一张办公桌, 同时在墙上给他挂一张相片。大家感叹着刘十给大家的好处,都说:“刘十还活 着啊。” 全山城最可爱的人   全山城最可爱的人是余华东,因为他是一个哑巴,从不说人长短搬弄是非。 全山城最可恨的人   全山城最可恨的人是游长江,因为他是一个瞎子,却非常饶舌,好象他什么 都看见了。 全山城最可怜的人   全山城最可怜的人是欧攀登,有一个这么雄心壮志的名字,却是一个拐子, 连走路也走不稳。 全山城最无聊的人   如果评选全山城最无聊的人,我推选山城小学的语文老师钱可喜,他每天写 日记,早上起床放了个屁,中午吃了两碗干饭一碗稀饭,下午在路上遇到学生李 小红的家长李大陆,晚上想跟老婆做那事没做成因为老婆来了那个,等等等等等 等等等,他全记在了日记里。他说这是历史。你说无不无聊呢? 毛主席死了谁来当毛主席?   清早从床上爬起,迷迷糊糊走到天井,掏出家伙朝下扫射。尿柱子弹一样, 打在洗衣板下的一块青苔上,打得它哭爹叫娘一片稀巴烂。我抬头看天,天四方 方一块,很高,像是生锈了。返身进屋时,妈正一碗一碗把稀饭盛到桌上凉着。 就开学了,作业你做完没有?妈问我。我看着墙上的日历说,12号才开学呢。 “今天才9号。”我说。   我吃了饭走到屋外,一条狭长的天悬在我头上,怎么看也像是一副棺材板。 我们圩尾街就这样,长溜溜的,这面是房子,对面也是房子。我站在青石板上朝 对面敞开的门洞里叫黑皮。   “黑皮!黑皮!”我叫得很起劲。   门洞里很久才有一个声音凶凶地回答我,别叫我们黑皮,他在做作业!那是 黑皮的胖妈,她一走过来,整条街都会摇晃。我没法子,就走了。   我一下子看到了瘦源叔,站在陈师娘老厝的骑楼下,穿着一条非常宽大的灰 白短裤,手上摇着用硬纸片土制的扇子。我一直盯着他那灰白短裤,觉得它就像 一条麻袋,里面能装多少东西啊。   空气很燥,我想到自由自在的署假就要结束了,心里忽然也变得很燥。这时 候,我看见我哥和马铃薯躲在妈祖宫的厝角,用作业纸卷着烟丝,他们偷偷摸摸 的样子像是特务。我立即把自己想象成地下党员,猫着腰围过去。   “呜!”我冲着他们叫了一声。   马铃薯身子一颤,手上卷了一半的烟丝掉到地上。我哥一把抓住我的衣领, 很严肃地说,你搞什么鬼?   “滚,滚,滚。”他很神气地挥了挥手。   我知道他神气,他已经是中学生了,所以他敢偷老爸的烟丝。我说我跟你们 去玩。马铃薯从地上捡起烟丝,他说谁爱跟小孩玩,去去去。   我爬墙到学校操场去了。一个人也没有。一阵风吹过来,是从短墙上吹过来 的,墙头上有几株小草很风骚地摇摆。风吹到我裤腿上就没有了。我捡起一块石 子,恶狠狠朝墙壁扔去。我看见石子飞旋着,像一颗子弹,打中了墙上一个大字, 发出啪的一声。声音刚响完,黑皮就从短墙上露出头来。  “你作业做完没有?”黑皮说。   我从裤袋里摸出一只陀螺,我说我讨厌作业。   “还不如玩这个。”我把陀螺抛在地上,它转了起来。我用绳子抽它,它就 越转越快。黑皮把它从旋转中抓起来,吃惊地说,你这钉多厉啊。   我说这是从造船厂捡来的小马钉,还浸过尿,当然厉啦。   “你敢不敢玩?我让你三下。”我说。   黑皮犹豫了一下,摸出了一只丑陋的陀螺。我就抛转了我的陀螺,可是他三 次都没打到。   该我啦,我兴奋地说,手稍稍往后一扬,用劲抛下陀螺,只见它闪电般骑上 黑皮的陀螺,一下把它劈成两半,而它仍旧沙沙有声地转着。   黑皮一下黑了脸,从地上捡起破成两半的陀螺,死死瞪着我。我说你太差了, 像矮日本兵一打就死啦。黑皮鼻孔里哼了一声。   “我再不跟你玩了。”他说。   黑皮走到短墙下,扭头又说我跟我妈说。黑皮爬墙走了,我随后也翻过短墙 去。刚跳到街上,我就看见马铃薯的妹妹查某了。我很讨厌她,她又瘦又脏,脸 上永远涂着乱七八糟的鼻涕。我还来不及扭头,查某就冲到我跟前来了。   “你看见我哥吗?”她说。   我连头也懒得摇一下。她说今晚放一部很好看的外国电影,叫作《火车司机 的儿子》,她要找她哥去买票。   “你坐过火车吗?”她忽然问我。   我说坐过,怎么没坐过?我三岁时去我外婆家就坐过了。实际上,我压根就 没见过我外婆,但我还是神气地接受了她的羡慕。   “你帮我买票吧。”查某说。她说她有钱,怕我不信,她把三枚5分硬币掏 了出来。我说不行。   “我又不是你哥。”我说。   查某激动地说那我叫你哥,我说叫哥不行,要叫爸。   “爸。”查某小声地叫了一声。   我从她手上拿了钱,说下午3点来我家拿票,然后就神气地走了。没走多远, 我又看见我哥和马铃薯,他们尾随在青瞑九的后面,像两个小坏蛋。我哥抢步跟 上青瞑九说,你看不见路,我们来扶你。青瞑九连忙说不用,但我哥和马铃薯已 经牵住他的手,带着他往边里走。这样青瞑九就踩上了一泡还在冒气的牛屎。   “哇!”青瞑九跳起脚来。   我哥和马铃薯撒手就跑,他们非常得意地放声大笑。   “你们这两个死囝,心肝这么坏,天知道怎么报应你们。”青瞑九说。   我不觉得我哥他们捉弄一个瞎子有多了不起,我也不想听青瞑九的诅咒,我 就回家去了。   我是直接跑进灶房盛饭吃的,刚吃了几口,耳朵突然被谁拧住,我哎哟尖叫 了一声。   “你欺负黑皮了?”妈说。   我说没有。妈说没有,他妈怎么会上门投诉。我说没有就是没有。   “还嘴硬。”妈的手加了劲。   老爸走进屋来,用一种奇怪的眼光看我,他说你知不知道黑皮他爸是什么 人。   “黑皮他爸是什么人你知不知道?”老爸的样子像是老师提问学生,非常了 不起。他把手插进我的口袋,取出陀螺交给妈。   “等下给黑皮送去。”他说。   我急忙叫道那是我的。妈随手给我一巴掌,说你的,你的骨头。我放下饭碗, 就跑了。妈在后面说你去死啊,别给我回来。我跑得很急,胸膛里的心和脚步一 起咚咚响着。我一直跑到妈祖宫照墙前才停住。看着墙上红艳艳的标语,我从地 上捡了一块瓦片,在标语的空隙间写了起来:   黑皮是坏人   黑皮他爸是大花猪   我看了看自己的杰作,觉得心里舒服了许多。我拍拍手,走了。青石板上有 了一层淡淡的半死不活的太阳光,我抬头看天,天还是那样,就是那样。   路过瘦源叔家门口,我看见他坐在骑楼下的石凳上打盹,几只苍蝇也躺在他 额头和鼻头上打盹。他身边搁着一架木壳收音机。收音机正响着。   “下午三时有重要广播。”我听见里边有个好听的声音说。   那个好听的声音一直说下午三时有重要广播,我很奇怪,就想去拨弄它一下。 但是,瘦源叔突然张开眼,虽然没看到我,却已经把我吓得不敢动手了。   瘦源叔伸了个懒腰,然后站起身。就在这时,一件非常重大的事情发生了。 瘦源叔那非常宽大的灰白短裤徐徐往下降落,好象一面旗子。我看呆了。瘦源叔 两腿间有一片黑毛,毛中垂挂着一根蚯蚓般的东西。我原以为他的短裤里会是一 片大好河山,没想到只有几根毛草。   瘦源叔用手护住他的东西,他说这鸟裤带,老是松掉。   “小孩看什么看?”他发现了我。   我没说什么,我走了,我第二次翻进学校的短墙。   墙上的标语刺着我的眼,我知道我可以干什么了。我在地上找了一块比较干 净的瓦片,开始在标语的空隙间进行创作。我的主要作品有:       打倒黑皮       黑皮他爸干黑皮他妈   写完了,我把瓦片朝对面的大字报扔去,啪的一声,瓦片在大字报上面戳了 个洞。啪的一声,非常响亮。   如果没有这一声,我就走了。但是这一声告诉我,大字报可以揭下来卖给废 品站。我抓住最里层的大字报边角,一扯,整面墙的大字报就朝我头上覆盖下来。   在那一瞬间,我被大字报埋了,看不到天,完全处于黑暗之中。但是我很快 顶开大字报,跳了出来。   “干你佬!”我说。   我开始折大字报,用脚把它们踩平。我想到要用一根绳子把它们捆起来,这 样才方便拿。操场上头是老师宿舍,也许那儿可以找到一两根破绳子。我跑到老 师宿舍的后边低头寻找,地上有纸团、烟壳、糖纸,没有绳子。这时,我听见有 一间宿舍传出声音,哎哟哎哟,好象是在呻吟。我踮起脚尖,从窗口看进去。我 一看就吓坏了。黑皮他爸和黄老师光着身子,在床上翻来翻去,那肉白肉白的光 亮刺痛了我的眼睛。   我差点叫出声来,我非常恐惧地跑了,我也不要大字报了,一口气跑下操场, 翻过短墙,我的心一直咚咚咚跳个不停。   完了,我想我的眼睛看到了脏东西,我的眼睛会烂掉了。我的心直往下沉, 我想我这下完了。   这时,有许多人从我身边经过,朝我家方向跑去。有人告诉我,我哥被水淹 死了。“你哥不会游泳,被水淹死了。”他说。   难怪有那么多人往我家跑,人们都喜欢看热闹,这真是没办法的事情。青瞑 九的诅咒怎么那么灵呢?我听见有人说中午不是还好好的,怎么一下子就死了。 另一个人说死就死了,一下子的事情。我立即觉得死太容易了,一下子死了,而 活着是活一辈子,很难很难。   瘦源叔还坐在骑楼下的石凳上,他那木壳收音机响着哀伤的音乐,他眼睛红 红的,好象有泪水。   “毛主席死了。”他朝我说。   我以为听错了,没错,他是说毛主席死了。我哥死了,我不奇怪,他说毛主 席死了,我怎会相信呢?   这时,我从木壳收音机里听到“与世长辞”四个字,我知道“与世长辞”就 是死的文雅说法。   “毛主席死了,以后谁当毛主席?”我困惑地说。   瘦源叔不回答我,只顾流泪。我悲伤地朝家里走去。妈的哭声惊天动地,像 一股热浪,溢出房子,沿着街道向我扑来。我的眼睛热了一下,就有泪水卟卟直 往下掉。   突然,查某像一条狗闯到我面前,朝我伸出又脏又黑的手。  “我的电影票。”她说。   我不想让一个小女孩看到我泪流满面,我昂起头看天。天还是那样,生锈了 一样。   “去去去。”我朝她挥起拳头。   你说我还能有好心情理会一个小女孩吗?查某一屁股坐到地上,放声大哭, 哭声和我妈的哭声相应和着,一高一低。我想这时候全中国一定有许多人在哭, 可是我哭不出来。 杨玉刚大白天也想干那种事   杨玉刚一进家门就把老婆摁倒在地上,想干那种事。他老婆急了,说你是怎 么搞的?一个晚上还做不够吗?杨玉刚憋着气,怪声怪调地说,你不让我干,我 就去干别人了!他老婆说,你有本事,你去干别人好了。杨玉刚猛地从老婆身上 爬起来,认真地对老婆说,你可是你说的啊,你别反悔,我这就去干别人,我老 干一个人,我也干厌了,我正想换换口味呢。杨玉刚提起裤子就走出了家门。   半个小时后,杨玉刚便在橄榄街因强奸妇女被公安局当场抓获,不久被判处 有期徒刑七年。   杨玉刚出狱后回到圩尾街,开办了一家发廓,据说是山城第一家,他的发廊 生意越来越红火,很快搞了一处更大的店面,干脆叫作了按摩院,不久又改作了 夜总会。这几年里,杨玉刚身边不断有外地小姐流入流出,人数至少在四百人以 上,杨玉刚想干那种事,只要脱下裤子即可,大白天也一样,真是方便极了。 入选33种名人录的作家   唐超,原名唐家财,他从小爱好文学,“唐超”是他自己取的笔名,含义深 刻,但是这叫他的父亲十分愤怒。“名字给你取好了,家财家财,多好的一个名 字,你还乱取什么鸟笔名?!”他父亲这样说着,手痒痒的就想劈下去,但面前 的儿子已经高出自己半头,他不知道往哪里劈,只好把手收回来了。   唐超为争取笔名的生存权利,奋斗了三年多,直到他在我们马铺文化馆创办 的《马铺战歌》上发表第一篇文章(雅称“处女作”)之后,方才得到他的老父 亲的认可。唐超的这篇文章曾经使我非常佩服,因为老师让我写作文,我绞尽脑 汁也写不够一百字,而唐超只是过个河,就能写出几百个字,而且写得那么优美, 有中心思想(这是我们老师反复强调的)。我在笔记本上工工整整地把唐超的文 章抄了下来,题目是《过河放歌》:   连日暴雨刚停歇,山洪滚滚多壮观,为看亲人须过河,我匆匆来到荆江边。   惊涛拍岸,大浪掀天。看对岸,盏盏电灯照山窝,听声音,条条银线传广播——   渡船就在河东搁,艄公正在篷内坐。手当话筒高声喊:“渡船快摇过来哦——” 叫声落,艄公点篙船飞脱。惊涛浪脚下踩,一叶轻舟波中过。   平生爱风浪,立在船头观浪波,滚滚洪流手中来呵,胸中自有我中国——   瞧那老艄公,经风雨,识风波,目光炯炯如有神,勇敢沉着似青松。大风大 浪掌稳舵,雷电轰鸣无惧色。船头潺潺流水声啊,在为艄公唱赞歌。   历史的长河,有多少激流;人生的道路,有多少漩涡!我心里暗暗发誓:一 定要像艄公这样战斗、生活!   唐超很快在圩尾街出了名,又在整个山城出了名,有一个胸前口袋上常常插 在三根或者三根以上钢笔的县领导认为,唐超是我们马铺县不可多得的人才,就 把他从马铺县山城味精厂调到了县委报道组。从此,我们就经常可以在报纸上看 到唐超的文章。   截止2000年10月2日,唐超已在全国的报刊杂志,大到《人民日报》, 小到山城某个小工厂办的简报,发表了新闻报道1200篇、散文诗129首、 散文39篇、古体诗19首、谜语231条,唐超还先后入选了《世界文艺家名 人录》、《世界华人名人录》、《世界文艺家大辞典》等33种名人录。这些成 绩,唐超印在了名片后面,让人看了肃然起敬。不过,他这些名人录除了一本 《世界文艺家名人录》,其它32种都没有收到——收到入选通知后,唐超迅速 寄去了入选费,但对方迟迟不寄书来,他已经多次写信询问催促,都杳无音信—— 所以,这本名人录唐超是十分宝贝的,如果你想看,要先洗手才行,因为,“万 一把它弄脏了,我花再多的钱也买不到了。”——唐超这样说着,两手捧着名人 录,像是捧着一件祖传的青瓷器一样,转身又走进房间。 啊,我到台湾啦!   傅新生家里有一架木壳的收音机,很久以来就不响了,搁在祖公的灵桌上, 当做一件摆设。傅新生在学校里学了物理,就把这架年代久远的收音机拆开,弄 来弄去,居然把它弄响了。从此,傅新生每天放学回家,就像做贼一样,跑到楼 上的房间里,关紧了门窗,然后带着一种不可抑制的激动,小心翼翼地拧开收音 机开关,调到一个神秘的频道,这就是台湾渔业广播电台,它广播渔业气象、播 放闽南语歌曲,傅新生要是一天不听,心里就会非常难受,像是魂魄被夺走了一 样。傅新生怀揣着巨大的秘密,却无法与人分享。他变得有些古怪,目光空洞, 一整天不吭一声。   傅新生非常诡秘地听了三年的台湾渔业广播电台,这时候他已经高中毕业了, 他不像别人一样忙着找工作什么的,他心里有了一个计划。这个计划是不能告诉 人的。   有一天晚上,傅新生就从家里跑了,他搭一辆拖拉机到了漳州,很幸运地找 到一部准备发往厦门的货车,那司机看样子是个好人,听说傅新生想到厦门,就 让他上车,坐到车斗里面。   货车到厦门时,天快亮了。傅新生在车斗里看到大海,心里一阵狂跳不已。 司机到了卸货地点,让傅新生下车。他一下车,什么也没说,就凭着感觉往海边 方向跑去。   事实证明,傅新生的感觉是对的,他大概花了半小时就跑到了轮渡码头的海 边。眼前是海,对面影影绰绰的是鼓浪屿洋式的房子,他想,这肯定就是台湾了。 傅新生有些出乎意料,台湾这么近,台湾海峡这么窄,他四周看了看,没有别人, 心中窃喜,牙关一咬,便扑通跳入海里。 傅新生在大海里奋力游着,游啊游,终于看到了对岸的沙地,他激动得差点 窒息过去。游啊游,他游到了沙地上,他猛地站起身,大喊一声:“啊,我到台 湾啦!”由于兴奋过度和体力不支,一下子昏倒在沙地上。 现代人越来越不会哭了,你要不要请人为你哭丧?   客子娟是一个职业哭丧婆。据说现代文明越发达,人就越不会哭。不会哭当 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如果你需要,你可以请人来替你哭。从这个角度来说, 哭丧婆是市场经济的产物。   几年前,客子娟刚嫁到我们圩尾街时,说着一口让人听不懂的客家话,细声 细气,谁也想不到几年后她嚎哭起来,竟是那样惊天动地。客子娟的丈夫多年来 以赌博为生,有一次赌博时跟人吵嘴,动手将人打瞎了一只眼,便坐了监狱。客 子娟本来就是没有任何经济收入的家庭煮妇,带着三岁的儿子,这下子陷入了困 顿,于是一个深夜里,我们便听到了她的嚎淘大哭,那哭声类似咏叹调,音域宽 广,有一种空谷回音的效果,在圩尾街上空久久回荡。我们圩尾街有个专事殡葬 业务的人听了半个晚上,心里十分赞叹,第二天一早就找上门去,介绍客子娟去 当哭丧婆。   客子娟第一次出道是在吴科长老爸的葬礼上,只见她身穿白色长裙,从丧乐 队后面大步颠出,像一只白色幽灵扑到棺材前的供桌下面,磕了个响头,然后猛 地昂起头,一大把束着麻线的长头发唰地向上飞起,她张开嘴巴,呜哇一声,浑 厚而又悠长,一下子直贯云天,把所有的听众镇得一愣一愣。经过一年多的实践, 客子娟逐渐摸索总结了一套哭丧的办法,好象电脑设定某种程序,需要的时候将 它输出来就是了,方便、快捷而且十分实用。一开始,她仰天长嚎一声,然后扑 到供桌下,咚咚咚磕出几个响头,这叫呼天抢地,先定下一个基调;一般说来, 这时供桌上会出现一只赏赐的红包。接着,开始絮絮叨叨的哭诉,双眼含泪,凄 凄惨惨,抑扬顿挫,这不是休歇,而是酝酿,所以叫作积蓄待发;这个过程不能 太长也不能太短,太长丧家、观众注意力容易分散,太短则无法调动他们的情绪。 客子娟心想差不多了,便蓦地拔高声音,犹如睛空劈雳,把空气镇得四处逃逸, 人心也一颤一颤,这就是哭丧的高潮,持续的时间视红包的数目而定。红包多, 高潮也就势如破竹,气贯长虹,惊天地泣鬼神。高潮过后,渐渐转入尾声。对客 子娟来说,尾声并不意味着草草收场,她总是有足够的耐心,絮絮叨叨哭出一种 梦幻般的境界,让人沉浸在缅怀死者的悲伤之中。   客子娟的名气越来越大,如果同一天有多户人家办丧事,要请到她还真不容 易呢。请的人多了,赚的钱也就多了,客子娟跟儿子两个人过上了衣食无忧的日 子,还能时常给远在千里外监狱里的丈夫寄上一些补品。客子娟打算多赚点钱, 安心等丈夫回来,然而,他丈夫不安心改造,有一天越狱逃跑了,半路上因暴力 拒捕,被公安人员开抢击毙。消息传到圩尾街,大家心想客子娟这下该是一场大 哭了,谁知她只是发呆,无声无息。有好心人对她说,你想哭就哭,别憋在心里 难受。她瞪着眼睛,怔怔地说,我哭不出来。一个职业哭丧婆死了丈夫,居然哭 不出来,这使我们非常奇怪。但是第二天,客子娟到了顶街一个暴病身亡的老板 的葬礼上,一泻千里,哭得死去活来,据说整整赚了八只红包。 一个人一生能够自杀几次?   朱海鸥的答案是:五次。   十五岁,因为不听长辈的话,饱受父亲一顿老拳,第一次决定自杀,爬上一 座三层高的楼,没有勇气跳下来。   二十一岁,写信想约会一个女孩子,信被当场退还,第二次决定自杀,到了 河边,因找不到深水区而作罢。   三十八岁,受到冤枉被抓进监狱,第三次决定自杀,用刀片割腕时被发现, 自杀未遂。   五十一岁,儿子开车压死人,对方几十个人冲到家里闹事,第四次决定自杀, 因使用质量低劣的绳子,上吊一分钟即断开。   五十九岁,因领不到退休金,一气之下喝了乐果,送医院抢救无效死亡。 因为死了,不可能再自杀了。所以答案是:五次。 她把全山城的垃圾都收藏在家里   圩尾街28号,是一座两进两层的老厝,就是陈慧娴的房子。不过陈慧娴这 名是在她死后我们才知道的,她活着的时候我们一般叫她“疯查某”。真是想不 到啊,疯查某原来有一个这么漂亮的名字,陈慧娴,陈慧娴啊,简直令人想入非 非。陈慧娴父亲是我们圩尾街人,后来到了外地谋生,在那边娶妻生子。他一直 没回来,倒是她女儿后来回来了。陈慧娴是在外地出生长大的,她不会说我们马 铺的闽南话,她回到圩尾街时至少已经三十七八岁了,而且看样子有点神经兮兮, 大家都不爱理她,跟她打了几次招呼得不到响应之后,也懒得再跟她打招呼了。 陈慧娴一个人住在她家祖传的老厝里,常常几十天不露面,也不知道她在干什么, 好象我们圩尾街根本就没这个人一样。后来,她开始露面了,手上提着一只塑料 袋子,看到路上有什么东西,瓶子、纸片、铁线、布头、碎玻璃等等等等,便弯 下腰来捡到袋子里。   大家开头以为陈慧娴是想捡垃圾卖钱,谁知道她却是把所有垃圾带回家,像 宝贝一样收藏起来。一天天,一年年,陈慧娴收藏的垃圾越来越多,后进上下两 层楼的房间都堆满了,又堆到了前进的房间来。她家几乎成了山城最大的垃圾场, 终日散发着一股强烈的异味。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这股异味方便了不少初次到我 们圩尾街的人,他们一个个闻味识路。社会在进步,垃圾在增多,陈慧娴的收藏 也越来越多,越来越多,她家所有房间都装满了各种各样形形色色的垃圾,垃圾 甚至把她赶出了房间,她就在家门口搭了一个小棚,作为自己的栖身之处。不久, 这小棚也堆满了垃圾,陈慧娴白天出去捡垃圾,晚上就睡在这堆垃圾上。   陈慧娴的死可能是一次意外,我们知道她晚上睡在垃圾上面,有一天,旁边 两堆更高的垃圾倒了下来,就把她埋藏了。她大概死了五天才被发现,整条圩尾 街变得臭不可闻。马铺县环卫站派了五部大卡车,用了两天多的时间才把陈慧娴 收藏的垃圾全部搬走。   听说陈慧娴到我们圩尾街之前是上海一所大学的老师。 明公活了一百一十岁,大家原以为他可以活一百二十岁   我们习惯上叫他明公,因为他名字里有一个明字。在我印象中,我爷爷在世 时也是这样叫他的,他比我爷爷大了将近四十岁,现在我爷爷已经去世多年了, 而他还活着。明公是我们圩尾街有史以来最高寿的人,据说也是山城的第一寿星, 每年春节,我们马铺县最高层领导都要来看望他。   关于明公的岁数,有几种版本的说法,最少的也说他今年龙年是108岁, 令人惊奇的是他身体状况很好,脸色看起来不像是一个百岁老人,每餐能吃一碗 稀饭和半碗的干饭,每天都要楼上楼下走一趟,有时还能走到圩尾街上,跟人说 说话。大家都说明公这么健康,一定能活过一百二十岁。明公的两个孙子是医院 的医生,经常为他检查身体,从来没有发现任何明显的病变。   明公的生日快到了,他们家人认为这是他110岁生日,属于“大生日”, 应该隆重地庆祝一下。一家人半年前就开始着手准备工作了,现在则进入了“倒 计时”。明公的生日终于到来了,他们家人在圩尾街摆了五十桌酒席,县里领导 还派人送来了生日花蓝。大家高兴地簇拥着明公坐入上席,明公的小儿子说了一 通开场白,就叫自己的一个孙子点燃炮仗。鞭炮骤响,明公突然全身一个哆嗦, 便栽到了地上。明公就这样猝死了,真令人有些不可思议。他的身体看起来那么 好,大家都说他肯定能活过一百二十岁的,可是……明公死了,他活了一百一十 岁,没有活到一百二十岁。 谢部长撞死在自己指挥建造的标语牌下   马铺县县委常委、宣传部长谢三思是一个比较纯朴的干部,早年只是山城公 社写标语的小毛头,现在他进步成为马铺县委的部长,还是不能割舍与标语的感 情。在他任后的一年里,马铺县便一共增加了固定标语300条,其中灯箱标语 55条,铁牌标语45条,木牌标语80条,墙上书写标语120条,这不包含 配合各种会议、各种检查而临时书写、张贴、悬挂的标语。   有一天,谢三思部长从外地回来,车子进入山城时,他看到交叉路口有块空 地,心想这里应该竖立一块标语,这里是整个马铺的脸面,标语牌应该高水平上 档次,对了,用不锈钢。   想了便做,这是谢部长的作风。半个月后,在谢部长的亲自领导指挥下,高 四米五、宽五米的马铺县第一块不锈钢标语牌顺利竣工。标语的主体是邓小平画 像,他满脸笑容,挥着一只手,像是指挥我们向前进,画像右侧是邓小平的一句 话:“不坚持社会主义,不改革开放,不发展经济,不改善人民生活,只能是死 路一条。”这句话是谢三思部长学习了《邓小平文选》,从中找了几句话然后挑 选出来的。   这块标语牌一下子成为山城的一道风景。一些学校还组织学生到标语牌下面 照集体照。   有一天晚上,谢三思部长独自开车到漳州会见一个多年不见的女同学。回来 的时候已经深夜两点多了,路上空寂,他把车开得飞快,因为刚学会开车不久, 因为喝了酒,又因为与女同学的温存尚保留着记忆,他把车越开越快,突然到了 那块不锈钢标语牌前面,他意识到转弯,但动作已经来不及了,所以车子一头撞 上了标语牌基架的铁栏杆。谢三思部长当场撞死。   事故发生后,县领导们觉得这块标语上面写着“死路一条”,十分不吉利, 这也是造成谢部长车祸的原因之一,便下令换掉这条标语,重新写上一句:发展 才是硬道理。 歹子物也能打出名堂   圆头头圆圆的,就像台球的一只球,而且是那只黑黑的8号。圆头是我们山 城第一批迷上台球的人。台球刚出现时被我们圩尾街人称为“歹子物”,意即歹 人玩的东西。他在家排老小,两个姐出嫁了,大哥在马铺一中教书,平时都住在 学校里。圆头的爸妈事事宠着他,他常常逃学泡在球店里,跟人赌球,赢多输少, 名气越来越大。有一天,他大哥回家来,拉他站定,就高高扬起巴掌。   啪!一巴掌。   在圆头心里,却是一声砰,一只球子落入孔里。   “你呀你,像你这种人,有什么用啊?”大哥说。   圆头摸着火辣辣的脸,眼睛斜斜地瞄了他一下,就像在判断球子和落球孔是 否成一直线。圆头说:“台球是一项体育运动,我每天锻炼身体,还能赚几十块 钱,怎么会没用呢?”他大哥气得又扬起了巴掌,圆头说:“你当老师的,讲道 理嘛,干嘛动不动就打人?”他大哥叹了一声,高举的巴掌降了下来。   从此,圆头更加放肆地泡在球店里。有一天又在赌钱,有人去报派出所。圆 头见势不妙,躲上一部即将开往漳州的过路车,总算没被抓住。   到了漳州,圆头沿街找起球店。看到一间球店,立即饿虎扑食一样扑了上去。 “来几盘!”他像是阔佬点菜一样爽气地说。   有个独自打着球的中年人冷冷瞄他一眼,那神情仿佛是说你也会吗?圆头心 里窜上一股火,看我打得你屁滚尿流。   老板走了过来,对圆头说:“你正好给他当点心,他是市里的冠军。”  “咦?我怎不知道?”圆头故作惊讶地说,“先比几盘看看吧。”   两人便在球桌上乒乒乓乓打了起来。圆头连胜三盘。那冠军是市体委干部, 他搁下球杆,连声说:“太好了,太好了。”   圆头这下惊讶起来了。原来体委干部相中了他。经过短暂的培训,圆头被送 到省里参赛,不费劲地得了冠军。不久,又到了外省,在全国赛里夺得第二名。 大家真没想到歹子物也能玩出名堂,这件事教育了我们圩尾街人看事情要全面要 有眼光,不能只看到一面。 一个人长到八岁就开始老了   杉行街有一个人,八岁就开始老了,先是长出了白头发,比他八十多岁的爷 爷还要白,接着满脸都有了皱纹,牙齿全掉光了,老人斑一块块地浮现出来,然 后背也佝偻了。   一个人八岁就开始老了,这在整个山城是闻所未闻的事情。整个马铺县都轰 动了,大家都去看他,我也去看他,可我看到的是一个八九十岁的老头,大家都 说他只有八岁。这是真的吗? 特别便宜的安利香波你要吗?   老炳的名字已经有些历史了,大约要上溯到初中时代。老炳为什么叫作老炳, 我一直不明白其中的奥妙,可能只是因为叫起来好叫吧。   老炳跟我是老同学,他从小不爱念书,也不捣蛋,看起来神情呆滞,谁也不 知道他脑子里转的是什么念头。虽然学习成绩惨不忍睹,但老炳还是平平安安念 完了高中。高中一毕业,问题就来了。老炳老大一张嘴,谁有办法填满它?老炳 只好跟父亲学了理发,那时阵,幽幽暗暗的发廊开始星星点点地出现,外地来的 小姐倚在门前用娇滴滴的声音召唤客人。老炳和他父亲的理发店生意一日不如一 日。有一天,老炳给人理发,不小心弄破了客人的头皮。客人自然很不高兴,父 亲也忍不住骂了他一句。老炳把手上的剪子丢在地上,委曲地说:“你以为我爱 干这个啊?”   从此,老炳不干了,要么整天睡懒觉,要么整天在街上闲逛。后来听说老炳 与人合伙走私香烟,出师不利,第一天就被抓了个人脏俱获。不久又听说老炳用 自来水和色素兑制汽水,首先优惠价卖了一瓶给他小外甥,害得他拉稀,他父亲 一气之下就向工商局举报了他。   有一天,我在街上遇到老炳。他说他要到外地学习人造蛋技术,我想起报刊 上有不少这类广告,开玩笑说:“你学成归来,市场上的鸡鸭蛋就要大跌价了!” 老炳这一去,不知去了多久,我好长时间没看见他,也没听人说起他,仿佛在我 们的“主流”生活里从来没有他这个人似的。   过了许久,老炳忽然从外地回来了。他提着一只鼓鼓的塑料袋子来到我家, 我问他:“是不是推销人造蛋来了?”“什么人造蛋?胡扯蛋!”他不屑地说, 然后做出一种很神秘的样子,问我知不知道“安利”?我笑了起来,说这几天至 少有十个人跟我说过安利了。老炳说:“像你这种人放不下架子,肯定不想参加, 不过这也好,你想买安利产品,我可以最优价向你提供。”我不解地问:“安利 不是统一定价吗?”老炳高深莫测地笑了一笑,从塑料袋子里掏出一瓶安利丝白 洗衣液,说:“这瓶原来要卖百把块,现在我只卖你二十块,特别便宜。”我老 婆对安利产品印象不错,饶有兴趣地问:“你不是开玩笑吧?”老炳认真地说: “我不开玩笑,不过要把洗衣液倒出来,空瓶子还给我。”我们一下子明白了他 的把戏:安利有无条件退货的承诺,他只要把空瓶子拿回去,照样可得百分之百 的货款。出于对老炳这种钻空子行径的不满,我们谢绝了他的最优价。   然而老炳的生意一直非常红火,他广泛搜集空瓶子,把货真价实的安利产品 倒出来,以最优价四处兜售。据说他最多一天卖了二十几瓶,有五百来块装入腰 包。很快,老炳买了一辆摩托车,骑在街上神气十足的,听说还谈了一个女朋友。 但是过了一阵子,安利取消了无条件退货的承诺,我觉得这几乎就是针对老炳的, 老炳果然一蹶不振。又过不久,政府全面禁止传销,老炳便失踪了,至今没有消 息。 老秋想要一个说法   老秋像往常一样到市场卖菜,走到半路上,有人拦住他要买几斤空心菜,老 秋就把菜担子停在街道边,称了菜给那人,还没收钱,只见两个工商人员怒气汹 汹跑了过来,其中一人抓起老秋的称子,咔嚓一声就折成两截,狠狠摔在地上。 老秋没想到工商人员手脚那么麻利,真是有些看呆了。另外一个人劈头盖脸训斥 他一些什么,他也没听清楚。等他回过神来,想跟工商人员理论时,他们已经扬 长而去。称子被折断了,老秋的生意做不成了,他只好把整担的菜挑回家里,心 里越想越气,他想到他有一个老同学在马铺县委报道组,是写文章的,第二天一 早就找到他办公室里来,请他写一篇文章向报社反映一下他被工商局折断称子的 情况,老同学略加思索便拒绝了他。但是第二天,老秋也不卖菜了,又到了老同 学的办公室。老同学脸无表情,拍拍他的肩膀说:“老秋,算了吧,一把称子值 多少钱呢?”   老秋定定看着老同学,说:“不是钱不钱的事,他怎么能说也不说一声,就 就就折我的称子呢?”老秋眼里显得很困惑。老同学说:“你不懂世道吗?全中 国有多少人平白无故被抓起来关了几年,多少人家莫名其妙被抄了,最后都是不 了了之,你的称子跟他们一比,哼,简直不值一提!”老秋露出了一种诧异的神 情,好象使了好大的劲才咽下一口水,声音一下子低了下去:“我我我吞不下这 口气,他怎么能能能……”老同学倒了一杯水端到老秋手边,他接了,又立即放 到桌上,说:“我吞不下这口气……”   “老秋,我们是老同学了,你的文章要是写了有用,我半夜也帮你写,问题 是写了也白写啊!”老同学突然有点激动了。   “我只要你帮我写出来,我只要出出出口气……”老秋抬起头,对着老同学 很不自然地笑了一下,“我听说写文章都要给红包,我不知行情,你给我写,我 给你两百行吗?”   老同学脸上有些难堪。   “要不,三百……”老秋说,“三百怎么样?”老秋像是在市场上做买卖一 样,   “算了,五百,五百我要赚一个月了,不过你真能为我讨个说法,五百我也 觉得值。” 人的屁股上长了一根猪尾巴   圩尾街人都在传说,打铁街有个姓毛的,生了个儿子,屁股上长了根猪尾巴。 大家说得有板有眼,好象不仅亲眼目睹了,还亲手摸过了那根猪尾巴。人怎么长 出猪尾巴呢?圩尾街人认为,这是可能的,一切都是可能的。 人民币是如何变成冥币的?   马友仁因为晚上喝多了啤酒,夜里接连起了两次床。爬上床躺下的时候,他 发誓怎么也不再起床了,可是身子在床上像是炒茶似的,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 着,要命的是膀胱里渐渐又有了尿意。他开始和这尿意斗争,心想我能睡着就胜 利了,坚持到底就是胜利。然而马友仁挺不住了,赶快给自己下台阶,你这是何 苦呢,活人被尿憋死?他翻身下床,十万火急跑进卫生间。从卫生间出来后,他 感到轻松了许多。一看表,两点二十分了,乖乖,得睡了,明天还有事呢!就在 这时,他突然听到了一阵声音,怪怪的,拉长耳朵一听,原来是敲门声。   哪个人发神经了?三更半夜还找上门做啥货?马友仁嘀咕着,不想开门,可 是门上的敲打声很有耐心地响个不停。   “谁呀?”马友仁喊了一声。   门外回答说:“是我。快开门。”   马友仁听出是马友信,他住街尾,大半夜跑来,莫非有什么要紧的事?马友 信为人老实本份,就是不会找活路,这几年圩尾街人蟹找蟹路虾找虾路,日子都 开始有点样子了,而他还是一副穷酸相,家里没件象样的电器,身上这病那病倒 是不少,孩子上了中学常常交不起学费。上个月,马友仁还借给了他一百元呢。 他半夜里跑来,敢是又想借钱?唉,这可怜的家伙!马友仁心里叹了一声,打开 了门。   马友信好象在门外站了许久,身子在夜半的风中微微发抖,他不自然地对马 友仁笑了笑,说:“真不好意思,搅了你的睡梦了。”   “没事,我正好还没睡着,”马友仁说,“快进来吧。”   马友信走进了房间,跺了跺脚。马友仁发现他穿了一双崭新的鞋,鞋上一点 灰尘也没有,心里有些奇怪,但他没往深处想,问道:“是不是家里人出了什么 急病?……”   马友信摇了摇头。   “有什么事你就说,没事你三更半夜跑来做啥货?”马友仁打着呵欠说。   马友信咽了口水说:“是有点事。”   “这就对了,”马友仁又打了个呵欠说,“是不是急着用钱?我先给你……”   “不是,”马友信急急打断了他的话,“我是来还你钱的。”   马友仁愣了一下,看马友信脸色苍白得不太真实,但他的神情很认真,一点 也不像开玩笑的样子。   “这钱欠你好些天了,一直没能还你,我很过意不去,”马友信说,“我刚 刚有了些钱,就赶紧跑来还你,再欠下去我真没脸见人了。”说着就掏出了一张 百元钞票,塞进马友仁的口袋里。   “你真是,还钱也不必这么急嘛,我还以为你出了什么事。”马友仁拍着马 友信的肩膀说,心想这人真是厚道。   马友信说:“还了钱,我就安心了。我走了。”   马友仁说:“好吧,我也爱睡了。明天再聊。”说着又打呵欠,一个呵欠还 没打完,只见马友信一转身出了门,倏忽就不见了,他的嘴巴一时合不拢,但是 转念一想,敢是自己睡虫发作,看花了眼?他走到门边往外看了看,外面一片微 茫茫的,什么也没有。他关上门,拍了拍脑袋,爬上床,一粘枕头就响起了鼾声。   马友仁一觉醒来,天已大亮了。他吃过早饭,准备到马来水家说点事。马来 水家在马友信的隔壁。走到马来水家门口,听到马友信家里传出他老婆的哭声, 哭得凄凄惨惨,他有些诧异,正好有人从里面出来,告诉他说:“马友信昨天夜 里两点二十分左右死了,心肌梗塞。”   马友仁白日见鬼地惊叫一声,眼睛瞪得比牛眼还大。   “怎么了?”旁边的人不解地问。   “马友信昨天夜里专门找我……还还钱,怎么会死了……”马友仁结结巴巴 地说,心里砰砰直跳。   “你一定是做梦了,人死了怎么找你还钱?难道是灵魂找你不成?”   莫非我是在做梦?马友仁想着,手急忙往口袋掏去,昨晚马友信就是把钱塞 进这只口袋的。他掏了出来说:“你们看,这就是他还我的钱。”旁边人嘿嘿笑 了起来。马友仁定睛一看,立即呆住了。   那不是人民币,而是一张冥纸! 哥哥和妹妹在发廊里相遇   潘金山想到发廊里找个小姐打一炮,他来到了一间叫作梦巴黎的发廊,几个 浓妆艳抹的小姐就迎了上来,“先生,来呀,包你爽!”她们像抢新郎一样抢着 潘金山。潘金山说着:“不要不要。”挣脱了小姐的包围,向里间走去。他看到 一张小小的按摩床上,一男一女上下起伏干得正欢。他认出了那女的原来是他妹 妹潘金莲。潘金莲也认出了哥哥潘金山,说:“哥,你来啦。外面的小姐都不错, 有个湖南的很好,叫小湘,你就要她吧。”潘金山说:“是吗?听你的,我来试 试。” 欢迎参观山城云林岩风景区   山城往荆山方向有一处风景区,叫作云林岩,有一座唐代初建清代重建的寺 院,香火一直很旺。这几年,马铺县为进一步发展经济,确立新的经济增长点, 到电视上为云林岩做了几次广告,使它的知名度越来越大,游客也越来越多,自 行车、摩托车、汽车每天都把通往云林岩风景区的公路填满。很显然,这条十几 年前修建的路不能适应今天的形势要求了。   有关部门决定另外修建一条通往风景区的高等级公路,全长12公里,以取 代原有的路。立项、勘探、测量、设计工作很快结束了,施工队伍开到了现场, 日夜奋战,机声轰轰……一条笔直、宽敞的新路的雏形很快展现在游人面前。   但是有一天,施工现场的机器声忽然沉默下来,再也没有响起。原来,修路 指挥部的领导们因受贿窝案全部被捕,包工头也因贿赂罪被查处,共有18人进了 监狱,平均一公里“进”了1·5人。   就这样,修路的事搁下来了。几年之后,那条初具规模的路渐渐被野草侵占, 风一吹,荒草飘荡,发出一种迷人的声响,别有一番诗情画意。游客们喜欢到这 里散步,情侣们更是爱上了它的情调,常常在此出没,卿卿我我,流连忘返。现 在,这条荒废的公路已经成为云林岩风景区一处著名的新景点。 给一个不存在的人送信,信里有一张白纸,纸上一个字也没有   老何借用一个远房表叔的儿子的名字,招工到邮电局当了一个邮差,老何就 跑老家圩尾街这一带,别说人,连圩尾街的小猫小狗他都很熟悉。这几年,信件 量一年比一年少,据说这是时代进步的缘故,电话普及了,连捡垃圾的老太腰间 都别了一只传呼机,写信就显得老土啦。在老何看来,现在写信的只有两种人, 一是军人(他们在军营里打电话可能不方便,而寄信是不用花钱的),二是中学 生(他们喜欢交笔友)。圩尾街比较有通信住来的主要是8号的老邱,他有个儿 子在河南当兵,常写信回来,还有一个23号的朱文平,他是一个业余作家,三 天两头就会有报社给他寄个样报什么的。老何不是吹牛,他闭着眼睛也能把圩尾 街的信件分捡出来,所以当他看到这封信时,他第一个反应是:奇怪,圩尾街哪 来9号?好象也没有一个姓袁的人?   可是这封信明明白白写着圩尾街9号袁小静收,下面是“内详”,字体很清 秀,像是出自书法爱好者之手。   老何在圩尾街土生土长,从没见过9号门牌。老邱家是8号,右边7号是总 工会的老刘家,左边是一块像是垃圾场的空地,对面是卖卤料的老姚家,不是9 号,却是10号。   老何到了圩尾街,此信果然无法投递,只好贴上一张小邮签,写上“查无此 人”四个字,带回邮件分发室。此信无法退回,因为上面没有寄信人地址,发信 局邮戳只有第一个“江”字隐约可辨,也不知是江西还是江苏,老何只好把它放 到一堆年深日久的死信上面。   第二天分检邮件时,老何又碰到了“圩尾街9号袁小静”,老何拿出昨天的 那一封信一看,字迹丝毫不差,心想这真是奇怪了!老何到了圩尾街,给8号的 老邱送了一封信,正好他本人在家,请老何喝杯茶,老何便坐了下来。   喝着茶,老何便问老邱:“我们圩尾街从来没有9号门牌吗?”老邱说:“ 有啊,就是我家左边这块空地。”老何暗吃一惊,说:“怎么没房子呢?”老邱 说:“有啊,几十年前一把火烧了,那时你还没出生呢。”老何说:“那人家是 不是姓袁?家里有没有姓袁的人?”老邱说:“没有啊,主人姓庄,连老婆也是 姓庄。后来他们就全家迁走了,也不知到哪里去了,你打听这个干什么?”老何 说:“没什么,随便问问。”   老何又在那封“圩尾街9号袁小静收”的信上写上“查无此人”四个字,带 回邮件分发室,打发到那一堆死信上面去。这之后的几天里,老何有一次经过派 出所,心血来潮就到了户藉科,找到一个熟人,让他查查“圩尾街9号”的情况。 谁知他搬出一堆小山样的案卷,很快找到了“圩尾街”那一本,却怎么也找不到 “圩尾街9号”。这位老兄说:“我接手户藉档案没几年,平时也懒得动它,听 说明年要上微机管理,那就方便多了,你查这个干什么?”老何说:“没什么, 随便查一查……”这时有一个电话找他,老何话不用说完就告辞了。   接连几天,老何都遇到了“圩尾街9号袁小静收”,想也没想就签上“查无 此人”,放到那堆死信上。今天,老何又分检到一封袁小静的信,心想到底是谁 如此孜孜不倦地给袁小静寄信?从不留下地址,连发信局邮戳也不让人看清!老 何拿起信件,照着光线往里面看,只能看到一张折叠的白纸,好象写满了字,可 是一个字也看不清楚。老何真想当场把信撕开来看个究竟啊!送完信件回到局里, 有人告诉老何领导找他。老何便去见了新局长——他原来是邮电局副局长,不久 前电信与邮政分家,他便当了邮政局局长。新局长见到老何,显得很客气,说: “老何啊,十几年了,工作很不错啊……这个这个,最近我们根据市里的指示, 准备接收一批下岗工人上岗,充实投递队伍……这个这个,我们邮政的效益不大 好,你也是知道的,局里就准备精简一些人……这个这个,我查了一下当初的招 工档案,怎么没你的名字啊?”   老何一听,脑袋里轰了一声。   十几年前,老何招工时借用了一个表弟的名字,后来才改了过来,所以原始 档案里没有老何的名字,也就是说——查无此人。老何无法争辨,也不想争辨, 很快就被邮政局辞退了。你说这事是不是很可笑,老何明明干了十几年的邮差, 到头来却是“查无此人”!老何离开邮政局时,偷偷夹带了一封“圩尾街9号 袁小静收”的信出来,这使他觉得虽然被辞退了,但还是有收获的,老何的好 奇心瞬间快要胀破了。老何急急忙忙回到家里,撕开袁小静的信,可是里面只 有一张白纸,上面一个字也没有。 一边梦见自己死了,一边就真的死了,一点痛苦也没有   刘天平小时候家里很穷,是我们圩尾街最穷的,没得吃,就常常做梦梦见吃 的。每一次都舍不得睁开眼睛,因为眼睛一开,吃的就没了。后来,有出息了, 当官了,天天吃,天天喝,吃喝变成一种负担,也常常做梦梦见吃的,不过这是 恶梦,每一次都把他从梦里吓醒过来。有一天,刘天平破了个纪录:一天里赶了 12场宴会。从最后一场宴会回来,已是深夜两点了,刘天平坐在车后座里,迷 迷糊糊打着瞌睡,就做了个梦梦见还有一场宴会,吃呀喝呀,胃在痛,肝在痛, 神经在痛,关节在痛,骨髓在痛,肚子在痛,头在痛,突然,嘣的一声,肚子胀 破了,吃喝的东西全挥发了出去,然后他死了,然后一阵轻松舒畅,无比的轻松 舒畅。此后,刘天平每次赴宴回来,都坐在车里做梦,都不做恶梦了,梦见的是 自己的死,轻松而又愉快。有一次到乡下吃喝回来,刘天平在车上正做着这样的 梦,司机不留神,把车开到了山沟里。就这样,刘天平一边梦见自己死了,一边 就真的死了。一点痛苦也没有。 “过槽香”,一个能够准确形容婚外恋的方言词   老冯在一个不大不小的单位当着不大不小的官,这还不让人羡慕,最叫人眼 红心热的是他有一个小他十岁的老婆,而最最令人嫉妒的是他老婆居然像宋祖英 一样漂亮。本来嘛,他老婆就是我们圩尾街公认最漂亮的姑娘,一般说来,百把 年才能出一个。老冯的婚姻看起来幸福美满,夫妻俩恩恩爱爱,出则成双入则成 对,常常有人看见他们手牵着手在河堤上漫步,脸上洋溢着一种初恋般的甜蜜, 但是有一天,还是有消息传了出来,老冯在外面找了个“小蜜”。消息得到证实 后,我们有些诧异,然而最诧异的还在于我们发现老冯的“小蜜”居然一点也不 漂亮,别说跟他老婆相提并论,就是在大街上随便找个女人,也要比她漂亮若干 倍以上。有人揣测该女可能极有权势背景,老冯想利用她,可事实证明她出身贫 寒,五服亲戚里没人当官。老冯是怎么了,竟然被一个姿色欠缺且毫无背景的女 人迷得神魂颠倒?这真是费解的谜。大家感叹半天,从各种角度来分析老冯,无 论是从心理学、生理学还是从社会学的角度,得出的结论都很苍白,终于有人用 山城方言说了三个字:过槽香。过槽香,大家一听就都笑了起来,这真是一个非 常准确的词语。你再也找不出第二个了。 我要杀了那狗贪官   高明生公认是一个胆子很小的人,可是这几天他却老是扬言,他要杀人。有 人问他,你想杀了谁?高明生说:“我要杀了那狗贪官。”问他的人又问,现在 官都是贪官,你要杀了哪个?高明生做出一种荆轲似的满脸悲壮,又说:“我要 杀了那狗贪官。”问他的人懒得再问了。   高明生开始在家里磨一把他在外地打工买回来的刀,磨刀声在夜间的圩尾街 上空是一种很响亮的声音。高明生说他要杀了那狗贪官,可是一年过去了,两年 过去了,我们马铺的贪官一个个过得逍遥自在,没有任何生命危险。倒是大家都 说高明生本来一个很聪明的人啊,这下完了,有了讨不到老婆的危险。 活着不如死去,死去不如活着   叶庆大的父亲十几年前就中风躺在了床上,他自己觉得很快就会死去,可是 十几年过去了,他还一直躺在床上。每当叶庆大来给他翻身子擦身子,他就泪流 满面,带着苍老的哭声声讨自己:“我怎么还不死啊?我这样活着还不如死去啊? 我怎么不死啊?我怎么不死啊?啊?啊?”叶庆大听得心烦了,就说:“你全身 都死去了,只有嘴巴还活着。”叶庆大的老父亲一下不出声了,让嘴巴也死去。 叶庆大一走,他老父亲就哼哼笑起来,自己对自己说:“死去还不如活着。” 一个人的一生和一条狗的一生   这是从《马铺报》看来的,说是金谷街有一个炸油条的发了财买了一条狗, 当作看门狗,也当作宠物狗,有一天,这条狗溜到主人的房间,吃了主人放在床 头的春药,药性发作,把主人家三岁的小女孩咬死了,主人怒不可遏,一刀把狗 劈死了。   一个人的一生被一条狗断送了,一条狗的一生也被人断送了。 如果你恨一个人,就用他的名字改作儿子的名字   卢旺达恨张旭亮,真心真意地恨,敲骨吸髓地恨,可是卢旺达没办法呀,他 钱比张旭亮少,打架又打不过张旭亮,他恨呀,真恨不得——唉!有一天,卢旺 达终于想出了一个办法,他把儿子卢加元改名叫作了张旭亮。   现在好了,张旭亮是卢旺达的儿子了,卢旺达不高兴就抽他一巴掌,或者踢 他一脚,或者干脆把他吊到梁上,用绳子或者竹片狠狠地打。“打死你这个张旭 亮,打死你这个张旭亮!”卢旺达边打边说,心里感到十分舒服。 地震要来了   圩尾街人从去年开始就一直传说,地震要来了,地震要来了,地震要毁了山 城,地震要毁了整个马铺,可是地震一直没有来,大家不得不认为,这原来是一 条谣言。有一天夜里,不知哪里轰隆一声巨响,圩尾街人全跑出了房间,很多人 是从床上直接跑出来的,命要紧,身上什么也没有穿。大家惊恐万状地相互打听, 是不是地震来了?是不是地震来了?谁也不知道是不是地震来了。   故事开头出生的小男孩现在坐在圩尾街的黄昏里发呆   他已经老了。满面沧桑。 (寄自中国) ◆            阿智和阿丽的故事                ·螳螂·   阿丽望着自己微微隆起的肚子,轻轻叹了口气。阿智早晨出去,到现在还没 有回来,阿丽不由地担心起来。   昨天下午,久未露面的阿勇突然来访,一副大款模样,头发油光身材肥壮, 显然混得不错。阿智强打精神,不卑不亢,却怎么也掩饰不了神情的萧索。家里 的寒酸一览无余,纵然阿丽上好的主妇,百般收整,无耐经济所限,处处都露出 匮乏来。阿智自然不肯向老情敌阿勇求助,也不愿阿勇久坐,便使出了杀手锏, 在阿勇面前与阿丽拿拿捏捏地扮亲热。阿勇看情形不对,尴尬告辞而去。阿勇走 后,阿丽心中恼火,觉得阿智不应该这样,却说不上理由,总不能说阿智不该这 么“恩爱”吧,于是就找了别的碴与阿智拌嘴,说孩子快生下来了,家里却没有 奶粉,阿智写了那么多诗,都是没用的,连袋奶粉都换不来。阿智说要奶粉干什 么,咱们都是哺乳动物,自个喂不就行了。阿丽火了,说要喂奶也得有奶喂呀, 我不吃好,孩子吃什么?奶粉是给我吃的。   阿智是个写诗的才子,却完全不是赚钱养家的好手。阿智、阿勇是一起长大 的朋友,小时候形影不离,一块淘气,长大了却生分了,原因就在于阿智阿勇同 时看上了阿丽。阿勇为人厚道,有大哥之风,总把阿丽当小妹妹看,百般呵护, 送的礼品都是实用的,送起花来一送就是一大捧,脸红红,也不说什么。阿智这 方面要精明许多,送礼只送小物件,香水手镯之类,送花也只是一枝两枝,却附 了纸条,上写:“每一片花瓣都代表了我的爱意。花会枯萎,而我的心不会。” 这一枝就顶上了阿勇的一把。阿勇做工挣钱,买来的礼品被阿丽放在墙角;阿智 整天龙飞凤舞地写诗,阿丽把这些诗装订成册,放在枕边,读了又读,高下立判, 尽管父母反对,阿丽还是选择了阿智。在阿智阿丽结婚典礼的前两天,阿勇送上 一份厚礼,说是要南下打工,日期定好,马上动身——不能参加朋友的婚礼,实 在抱歉。阿丽完全被幸福淹没,根本体会不到阿勇心中的伤痛,连声道谢,又叮 嘱阿勇外出打工多加小心。阿智倒是心里明白,对阿勇有些歉疚。   阿丽认定阿智是个优秀的诗人,结婚后,尽管工作辛苦,家务繁杂,却不肯 让阿智分心——好好写你的诗去,家里的事,我包了。阿智乐得清闲自在,每日 里在家中吟哦不断,只等着阿丽回来炒菜做饭,铺床叠被。阿智的诗稿一扎扎地 垒了起来,也有几首发表了出去,却没有多少反响,阿智颇有些意外,觉得世人 没有眼光,后来又觉得自己运作得不够,又引了些写诗的朋友来家里搞聚会,可 也成效不大。阿丽忙里忙外地为阿智和他的诗人朋友做菜打酒,博得了个好主妇 的名声,可时间久了,也不耐烦起来。这些个诗人朋友都是君子动口不动手的一 路货色,马屁震天,却不肯帮一点小忙。阿智忙于应酬,疏了写诗,到后来,谈 起诗作的理论是一套套的,诗坛的趣闻和动静也尽在掌握,却很少有诗发表,说 是他们什么都不懂,反而把持诗坛主流,自己是另类,不受青睐,投了也白投, 不如不投——只念给朋友,哦,对了,还有我亲亲的老婆听——就够了。   日子总还是要过的。阿丽自己辛苦,回家见了阿智,听他几句好话,本准备 把外面受的怨气拿回家里发的,也忍了下来。   阿丽自从怀孕后,脾气变得古怪,先前能忍的,现在不能忍了。阿智还当是 从前,依旧当摔手掌柜,也难怪阿丽冒火,连后悔找了个没用的丈夫这等话也说 了出来。阿智被当头棒喝,多少有些清醒了,当夜闷声不语,第二天一大早起身 而去,赌气说到火车站看看能不能拿些营养的食物回来。   阿勇又来探访,给阿丽带了鸡蛋和奶粉,见阿智不在,就问了几句。阿丽的 眼睛一下子红了,脸上却依然挤着笑容,撒谎说阿智去联系诗集出版的事,一时 半时可能回不来,不多留你了云云。阿勇走后,阿丽心中懊悔,昨晚不该对阿智 说这么凶的话,又觉得心中委屈,索性大哭起来,哭着哭着就睡了过去。   阿智回来了,一进门就抱着阿丽狠狠地亲了一口,手里扬着本刚印好的书, 说是自己的诗集终于出版了,文艺圈里一片叫好声连他小时候写的诗也被提及; 出版社赶着赶着要为他出第二本呢。稿费呢?稿费按最高的算,哈哈,这一本书 的稿费,阿勇就是打十年工,也挣不到……   阿丽从梦中惊醒过来,屋外传来凄厉的惨叫,一声高过一声。象是阿智的声 音!阿丽心跳如鼓,连忙从床上爬了起来,跑到门外。   阿智爬在地上,象是被什么粘住了无法脱身。阿智的四肢已不能动弹,头却 一直昂着,见阿丽跑了过来,挣扎着大叫:“回去,回去,别过来,别过来!”   阿丽不及细想,伸手去拉阿智,不料自己也被一堆粘糊糊的东西粘住,越挣 扎粘得越多,整个身体都陷了进去。   阿丽的手离阿智只有一步之遥,却再也难以挪动。   阿智侧脸望着阿丽,满脸凄然,“我对不起你,又害了你……”   阿丽明白,自己和阿智已没有逃跑的可能,只是可惜肚里的孩子。阿丽泪如 泉涌,先前的怨气早已灰飞烟灭,只留下满心咫尺天涯的酸楚。阿丽哽咽着说: “我只想知道,你是否一直爱着我?”   “我永远爱你。如果要把我对你的爱加上一个期限,我希望是——一万年。”   “我也是……” 后记:家中鼠满为患,毁箱啮书,糟蹋食物;不分昼夜,公然窜行,扰妻惊儿。 螳螂气急败坏,上街购得粘鼠板一个,愤愤然置于老鼠经常横行之地时值深夜, 忽闻动静,披衣开灯,见粘鼠板上竟横卧老鼠两只!大喜。临时处置不及细思, 复又睡去。次日,突然想到,两鼠同死,岂不怪哉?一公一母,可是夫妻?心有 戚戚,反思良久,怅然若失。次日,在相同地方,又粘得一公鼠。难道是前两鼠 的朋友,前来探访不成?天造万物,各有其情,人鼠两端,难以相通。螳螂手辣, 实出无奈,心中感触,仿童话故事以记之。 (寄自中国) 【网里乾坤】∽∽∽∽∽∽∽∽∽∽∽∽∽∽∽∽∽∽∽∽∽∽∽∽∽∽∽∽∽ ◆         本质主义,学术规范及其它                ——90年代学术重读之一                ·陈明·   90年代的中国人文学界被一种主智主义或知识论的气氛所笼罩。这种思想 或思想趣味思想方法的主要特征,是把我们所面临的社会实践的问题化约为认知 的问题,把人文学科还原成社会科学,即在一种揭示模式(revelatory model) 中,汲汲于实证分析与历史分析,以主观与客观是否相符的真假判定命题和陈述 的价值,并以此作为推行一些理论拒斥另一些理论的合法性手段或依凭。   在进入理论的分疏前指出这种思想得以孕育发生的特定情境很有必要。其一, 是80年代负担着文化使命感的中国知识分子,在四人帮的专制禁锢解除后,对 能够满足中华民族精神需要表达中国社会发展欲求的新型意识型态(这里是在中 性的意义上使用该词)的努力收效甚微,而之所以不尽人意的重要原因之一,就 是这个知识分子群体自身在知识素养和知识储备方面存在严重欠缺。其二,中国 知识分子群体是在惨遭摧折之后,于苦闷低调中步入90年代的,其郁忿难解的 千千心结极需某种合理化途径以纾解宣泄。如果说前一个因素为90年代的学术 界由激情表达转向理性探求,由思想创造转向学术研究提供了某种要求或合理性 的话,那么第二个因素则极可能导致矫枉过正,使这种转进走向极端,以理性探 求覆盖激情表达,以学术研究代替思想创造。   事情正是如此。主智主义或知识论中心的倾向到90年代中期已然大行其道, 成为学界主流或权威话语。90年代伊始,《学人》、《原学》均“学术史清理” 和“实证研究”相标榜,而天下响应。报刊上,亦是乾嘉风劲吹,钱钟书以其知 识的淹通而有学术昆仑之誉,陈寅恪的资料纯熟外语精通更被传为神话。传媒是 浅薄的,其所谓狐狸者既不知狐又不知狸自无须深究,但这种浅薄绝对与当时知 识界正酝酿着的学术范式转换有着内在干系。当时学术的背景上正是“思想家淡 出,学问家凸显”。到《中国书评》(它的办刊宗旨是“侧重学理性”)的“学 术规范”讨论,此前于《学人》、《原学》处尚呈不自觉的经验特征的学术行为 获得了相对清晰的理论说明,而学术性三个字亦尘埃落定于国际规范之上。   这一切在该刊总第六期刊出的杨念群先生的文章中得到了比较充分的表述。 杨氏首先将80年代的思想学术风气界定为“启蒙语境”,并借用一位美国旁观 者的智慧,将当时知识群体的活动和努力比喻为“神人大巫”式行为,因为他们 为建构新型意识形态所择取的思想缺乏知识上的合法性。随即杨氏笔锋一转, “如果无法用一种相对合理的程序去规范思想的内涵及其作用,那么它充其量是 一种极其个性化的态度或者信念,一旦这种个性化的东西被毫无规则的普世化或 意识形态化,就会发生悲剧性的后果”。因此,杨氏提“以学术规范拒斥本质主 义”,并断定这就是90年代学术风气的特征所在。   这里无法展开对80年代究竟应该如何评价的讨论,也无法就“学术规范” 能否有效拒斥“本质主义”(“本质”而称“主义”,自是需借助某“学术规范” 的表述然后有可能成立,如黑格尔)向杨氏讨教,但这个命题无疑为本文主智主 义或知识论的概括提供了坚强佐证,并为我们的讨论提供了一个实实在在的切入 点。首先,这种主张潜藏着的对知识之绝对性的自信本身就是十分可疑的。对知 识的自信必然以对理性能力的尊崇为前提,但康德早已指出了理性的限度。罗素 认为人类所拥有的知识,无论关于自然、关于社会或者关于上帝与精神,都是相 对的片断。《哲学和自然之镜》的作者罗蒂在库恩、费耶阿本德的方向上越走越 远,对知识、理性的理解充满反讽的色彩。他认为,自然科学的客观性实际不过 是在自由讨论中所要达到的一致性,即“主体间性”;至于人文学科,则根本就 不应是什么合理性的问题。诚然,实证主义与人文主义双峰对峙二水分流渊源有 自,其逻辑对立功能互补维系支撑着人类生存活动的均衡实难简单断之以是非。 如此胪列,无非是想说明主智主义的逻辑前提远非几何公里般普遍为人接受,其 理论基础也不是磐石也似的牢固不易摇撼。因此,在打出这个旗号的时候,保持 几分清醒注意它的限度乃是十分必要的,就像打出任何别的什么旗号时一样。   其次,这种知识论话语实际上是在对世界进行一厢情愿的化约后,建议所有 读书人实现角色转换,由知识分子转换为知识生产者。追求镜子与物式的联系以 求取真知,即为了给知识留出地盘,先清空大脑中的一切,如情感意志,实际是 以外部性代替内部性,是另一种形式的人为物役。如果说自然科学如此追求尚可 理解,而如果认为社会科学和人文学科亦当如此那就于理难通也于事实不符了。 杨氏引用一位汉学家的讨论对中美学者关于义和团运动的研究分别作为本质主义 与学术规范研究的代表加以褒贬:“中国学者强调对历史要做出评价”;美国学 者感兴趣的则是“如何尽量客观的理解运动的源流、时代背景、发生的原因以及 运动发展的逻辑性”。真是好笑,这里难道有什么高下之分或者不合逻辑违背情 理之处吗?任何人遭遇情况,第一反应当然是进行意义评估,有利还是有害?即 所谓本质主义的定性判断,其次才是工具理性层面的技术分析。中国的义和团运 动研究现状或许不能叫人满意,但可以肯定症结不在这里。应该明确一点,对中 国人来说,义和团运动是一个与自己有某种活生生的内在联系的事件,而对美国 人来说则不是,在他们,简直就与研究博物馆的恐龙没有什么区别。什么情况下 中美学者的研究方法、态度可能会发生互换?大概是在中国炸弹“误炸”美国使 馆而美国人不敢吭气的时候吧。杨氏可能不这样看,他提倡“以学术规范拒斥本 质主义”的依据是,“90年代学人已空前冷静地接受了自己的社会边缘地位”。   更难以让人接受的是第三点。因为清空的大脑泯灭了自身的主体意识,可是 接受来的知识话语并不纯粹,必然的结果就是以他人的主体性为自己的主体性却 浑然不觉。主智主义与唯理论是哲学上的近亲。理性一词有计算之义,并包含对 感性、信仰、情感、经验的轻忽。当人们相信知识所揭示的是世界的本质,因而 具有不以人们的意志为转移的某种必然性的时候,理性往往会表现出与常识相背 的特征。如果不加以反省,就可能发生逻辑对意志的征服,使理性成为无人身的 怪物,最终吞噬生命自身。当代中国许多的自由主义者(我认为这个群体是80 年代精神遗产最合法的继承者之一)在一定程度上就是在这里陷入千虑一失,因 为他们不是把自由当作价值来追求维护,而是作为知识去推广实施。其实二者所 诉诸的合法性手段是不一样的,因而所采取的行动策略也应该有别:依前者,则 多研究问题少谈主义;依后者,则按照模式全盘照搬。很遗憾,这种分疏似乎并 未引起自由主义者的警觉。他们这样选择或许是基于这样的考量,能够提升行动 勇气和行动效率。但是,必须指出,在这样的理论架构中,不仅默认了西方中心 的一元进化论的理论合理性,而且在认定了西方国家处理其内部事务的政治制度 之正义性的同时,自觉不自觉的预设了其处理国际事务的国家行为之正义性。五 四口号有“内惩国贼,外抗强权”,这种理论设计在“内惩国贼”方面如果还可 以说威力强大圆融无碍,可一旦需要“外抗强权”,它就立刻变得软弱无能漏洞 百出,甚至因有助纣为虐之嫌而导致民心尽失走向自己的反面。   民主化、市场化并不意味着历史的终结,民族国家也并未就此失去其作为利 益单位的意义,改变的只是游戏规则或形式,而非追逐利益的游戏本身。自由、 平等、博爱的三色旗并未能将人类召唤到一处,就像英特耐雄的歌声未曾做到一 样。美国人在科索沃和台湾问题上的行为立场无疑是从其自身的意志与利益出发 的。“新干涉主义”者们即使其师出有名,也不过是假公济私而决非替天行道。 周围一些自由主义者相信“人权高于主权”(我认为二者分属不同层面,具体分 析完全是情境性的技术性的),甚至于认同李登辉划分中国版图的“七块论”, 这如果不是出于无知或恶毒,那么,那片障蔽其目光的树叶,在我看来就是主智 主义。雷蒙阿隆曾指出,知识分子在实证的旗号下,极有可能成为权力知识体制 中心甘情愿的螺丝钉。如果说在内部环境中学界对此早有警惕,是不是我们今天 应该稍稍拓宽眼界,在外部环境中也尽快建立起这种共识?   关于90年代学术风气的转变,除开以学术规范拒斥本质主义的肯定讴歌, 还有求学与践道,尊德性与道问学不同进路或取向互动冲突的中性描述。我个人 并不认为过去的十年足以构成一个相对独立的历史阶段,虽说大家已经是跨世纪 了,但一切尚在后80年代的建构之中──明确这一点我认为十分重要。如果本 文业已证明主智主义确实存在着理论上的罅隙,在这个社会转型的时代具有一些 消极影响,那么如何做才能加以克服呢?我认为由知识中心的话语思维范式转向 文化中心的话语思维范式是一种值得考虑的选择。文化是一个比知识更加丰富的 概念,知识是文化的一部分,文化包括知识而不限于知识,譬如说使用知识的智 慧等等。从认识的角度说,知识是描述性的,文化则是建构性的从社会的角度说, 知识是超主体、超时空的共相,文化则是有主体、在时空中的殊相。这里,我认 为应该强调的一点是,知识无国界,文化有立场。   彰显文化的立场并不是要制造文明的冲突,对外,是为了求取文明间真正的 共处之道;对内,则是旨在唤醒我们知识群体的文化自觉。认知人类学有emic 和etic两种描写理论。前者指该文化中人对自身文化的认知,后者指异文化 中人的“科学”观察。所谓文化自觉,简单地说就是自觉尝试采用emic的认 知方式去感知我们过去已有的文化,去创造我们未来应有的文化。当我们努力这 样去做的时候,我们的意志,我们的主体性,就会在广阔的地平线上逐渐清晰的 凸显出来。“文化自觉”、“文化操守”和“知识论之后”这样的议论近来频见 报刊,可见90年代的学术风气确实不无可议之处并引起了人们相当的关注。   到哪里找回在信息中丢失的知识?到哪里找回在知识中丢失的智慧?网络时 代,二十一世纪,但愿这样的诗句不再是我们的梦魇。 (寄自中国) ◆             陨落的图书馆                ·泽熙·   新世纪伊始,新亚历山大里亚图书馆已经拔地而起,宛如一只埃及的凤凰从 涅磐中诞生,要重新成为21世纪“东地中海文明的中心”。标明20世纪末, 联合国教科文组织(UNESCO)在全球发起的重建古亚力山大里亚图书馆项 目有了新的进展,受到了世界读书人的瞩目。   而重建亚力山大里亚图书馆,难免沟起人类隐隐作痛的文明创口。 雄心勃勃   公元前332年,亚力山大一世在荒芜的土地上创立了亚力山大里亚(Al exandria)。他于公元前323年去世,但去世9年以后,亚历山大里 亚开始繁荣。   亚力山大的继承人托勒密·索特一世(Ptolemy I Soter, 公元前323-285/283年)大约在公元前306年构想出建立亚历山大 里亚图书馆,公元前295年开始兴建。他要与雅典的亚里斯多德图书馆相媲美, 要吸引外地的学者到这里来,要收集所有的文字抄本,无论是买来的、偷来的, 还是复制过来的。结果,无论是规模还是气势,都超过了前者。   几代托勒密王中,有图书馆的资助人也有藏书迷,他们的家庭教师也都是知 名的学者。托勒密二世(Ptolemy II Philadelphus, 公元前285-246年)是图书馆有力的支持者,他当时的强大,英国诗人雪 莱在《奥西曼德斯》(Ozymandias,1817年)中写道:“我是奥 西曼德斯,众王之王。强悍者呵,谁能和我的业绩相比!”这就是托勒密二世墓 志铭上的话。托勒密三世(Ptolemy III Euergetes,公 元前246-221年)曾经写信给“所有的主权国家”要求借用他们的书籍。 在公元前235年,他还建立了一个附属馆叫“女儿图书馆”。   在当时地中海最强大帝国王权的支持下,图书馆的拥护者公开宣布:要拥有 “世界上所有的书”,“所有国家的著述”。法律规定,凡是进入这个国家的每 一本书都要复制一份进入图书馆,停泊在亚历山大里亚港口的船只要受到检查, 甚至不惜采用武力,可谓“取之尽锱铢”。当时有一个叫盖伦的医生写道,船长 们有时不得不使用抄本,因为原本被收缴进了图书馆。他们购买的书主要来自爱 琴海、雅典和罗德岛。当然,伪造古籍也十分繁荣,甚至有亚里斯多德从未问世 的“新作”。这就是图书馆迅速勃起的原因。   由于它摧毁得太早,也留下了许多未解的古谜。至今,没有人确切地知道古 图书馆里有过多少藏书。在诸多的估计中,当时的藏书至少20万卷以上,也可 能达到了70万卷,流行的说法通常称50万卷。无论混乱的数字如何,藏书量 在当时是相当巨大的。而且图书馆一开始就具有国际性,不仅囊括了希腊语,而 且翻译了许多地中海、中东和印度语言的书籍为希腊语。   新图书馆沿用了古图书馆的名字:Bibliotheca Alexan dria。据说,它靠近古图书馆的遗址,在旧城区的皇宫中心,说明它曾经与 王权的密切联系。但法国考古学家吉恩-伊韦斯·埃姆佩(Jean-Yves Empereur)认为:没有人可以准确地说出古图书馆究竟坐落何方,“古 老的文献显示它可能在皇宫之内,也或者靠近皇宫。”这个文献指地理学家斯特 拉波的记载,说明了它与王权的重要关系。   没有人确切地知道古图书馆的外表是怎样的,以及它什么时候彻底消失的, 为了新图书馆,考古学家力图在仿效的古建筑中寻找古图书馆的外貌和结构,但 没有丝毫的踪迹。想象中,它可能是希腊风格。 著名“馆长”   图书馆最早的组织者是代梅特留斯(Demetrius Phalere us, 公元前305-280年),他是亚里斯多德优秀的学生之一,熟悉雅 典的图书馆,知道收集和购买怎样的图书。他在托勒密一世的法庭上享有雄辨家 的称誉,曾经是一个显赫的人物,任“馆长”的时间大约从公元前285到前2 70年。图书馆是当时博学园(Mouseion,博物馆)的一部分,也采用 任教制,薪金由国王发给。管理是一个巨大的工程,但已经不知道他们具体的运 行,现有的记录上只留下了一些主要管理者的名字,其中有一些知名的学者。   诗人和文法学家罗德斯的欧德谟(Eudemus of Rhodes, 公元前295-?)任“馆长”的时间大约从公元前270到前245年。   著名的天文学家埃拉托斯特尼在亚历山大里亚和雅典完成学业以后,大约在 公元前255年定居在亚历山大里亚,并成为图书馆的一名成员,任“馆长”的 时间大约从公元前245到前204/1年。   另一个“馆长”,拜占庭的阿里斯托芬奈斯(Aristophanes  of Byzantium,公元前257-180年),是一位重要的文学评 论家和文法学家,任“馆长”的时间大约从公元前204/1到前189/6年。 他的学生阿里斯塔耳科斯(Aristarchus of Samothra ce,公元前217-145年)后来也成为一名“馆长”,从公元前175至 前145年,他们两人都对荷马史诗的评注做出了贡献。   他们中间还有一位“馆长”,就是天文学家叫阿利斯塔克,他比哥白尼早1 8个世纪,提出了地球自转,而且不是“宇宙中心”的思想。   当时没有印刷术,字必须一个一个地抄,文字主要保存在埃及的纸莎草或者 羊皮纸上。纸莎草(papyrus)是一种水中的芦苇,它的茎剖开后压平晾 干,编织在一起就成为“纸”。它不能折叠,而只能卷成一筒一筒地堆放起来, 有的像“地毯”一样硕大而笨重。抄写用的笔也是由芦苇制成,墨水是用烟熏的 煤与树胶混合而成,纸莎草只用于抄写正本,而不是用于作草稿纸,需要十分投 入。古图书馆的收集几乎包括了当时研究的所有领域,图书按作者的名字编排, 大部头地抄写由当地的抄写手来完成,学者的翻译有分开的小房间。他们还制定 了具体的文本规范,但已经失传。 一份“清单”   古图书馆建造的时期,正是西方历史上知识创造的黄金时代,古希腊思想家 的智慧正被记录下来,四处流传。据说,古图书馆的收藏正是从亚里斯多德的作 品开始的,他曾经是亚力山大的老师。那个时候,亚力山大里亚和雅典的交流频 繁。亚历山大东征,不仅把希腊文化带到了东方,而且使埃及同地中海以西的国 家加强了密切的商业、文化联系,并把东边的印度与西边的马其顿衔接了起来。   雄心勃勃要收藏“所有书籍”的亚力山大里亚图书馆,无不把收集古希腊杰 出学者的作品为己任,根据科威特大学Mustafafa Al-Abbad i博士列出的清单(注:为了区分建馆以前和以后的人物与作品,括号内的年代 为我所加),至少包括:   公元前9世纪(也可能是公元前8世纪)诗人荷马的全集,它第一次在亚力 山大里亚图书馆编辑完成。   欧几里得(Euclid,约公元前330-275年)的原始手稿。   著名医生盖伦(Galen,约公元129-216年)的医学作品。   古希腊三大悲剧诗人埃斯库罗斯(Aeschylus,约公元前525- 456年)、索福克勒斯(Sophocles,约公元前496-406年) 和欧里庇得斯(Euripides,约公元前484-406年)的全部诗稿 (今天许多已经丢失)。   第一部古希腊语法书。   第一部希腊文《旧约圣经》(Septuagint,大约在公元前3世纪 应托勒密二世的要求和赞助,全部在亚力山大里亚完成)。   天文学家埃拉托斯特尼(Eratosthenes of Cyrene, 公元前276-194年)的科学作品,他第一个估算到了地球的直径,误差在 50英里以内。   埃里斯特拉图斯(Eristratus,不详)的作品,他几乎发现了血 液循环。   天文学家阿利斯塔克(Aristarchus of Samos,公元 前310-230年)的科学作品。   公元前6世纪埃及拜火教(Zoroastrian)信仰的早期记录。   古希腊诗人提奥克里图斯(Theocritus,约公元前310-24 0年)的诗稿。   杰出诗人卡利马楚斯(Callimachus,约公元前305-240 年)的诗篇。   哲学家普罗提诺(Plotinus,公元205-270年)的哲学理论。   西医奠基者希波克拉底(Hippocrates,约公元前460-37 7年)的医学著作。   解剖学家赫罗菲拉斯(Herophilus,公元前335-280年, 首先在亚里山大里亚进行过人体解剖)的著作,他首先提出大脑而不是心脏是智 力的器官。   这份没有按时间顺序排列的清单,当然只是沧海一粟。但至少还应该包括, 如“哲学之父”泰勒斯(Thales,约公元前600-400年)的作品, 最伟大的哲学家柏拉图和亚里斯多德的作品,数学家毕达哥拉欺、历史学家希罗 多德(Herodotus,公元前484-420年)、修昔底德(Thuc ydides,约公元前460-400年)和色诺芬(Xenophon,约 公元前431-350年),以及阿基米德(Archimedes of S yracuse,约公元前290/280-212/211)的著作等等,无 以尽述。 群星云集   馆藏和名气吸引了当时许多远道而来的求学者,图书馆成为吸引求学者的磁 铁,亚历山大城成为地中海上的一颗明珠,学者云集。博学园作为学术的中心, 多少有些类似今天的大学城,它汇集了中东古老哲学、数学、科学、医学、文学 和历史等等,积累起来的知识。据WC丹皮尔著的《科学史及其与哲学和宗教的 关系》(李珩译、张今校)介绍,博物馆(博学园)设立了四个部门:文学部、 数学部、天文学部和医学部。   随着地中海学术中心从雅典移到亚历山大里亚出现了许多光芒四射的人物: 欧几里得、埃拉托斯特尼、赫罗菲拉斯、卡利马楚斯。   欧几里得是当时最杰出的数学家,人们都熟悉他在几何学上的造诣。托勒密 一世的时候,他在亚历山大里亚的一所学校里任教。根据希腊哲学家保格斯(P roclus)的记载,托勒密曾经问欧几里得:“在《原理》之外,是否还有 通向几何学的捷径?”欧几里得回答:“没有皇家的道路可以通向几何学。”据 说,有一个亚历山大里亚的学生,在初学几何学时想知道他将得到什么。欧几里 得对他的奴仆说:“给他三个便士,因为他学习必须要得到什么。”这是欧几里 得在亚历山大里亚有关的逸事。   卡利马楚斯是亚历山大里亚学派中最博学的诗人他移居到亚历山大里亚后, 托勒密二世邀请他在亚历山大里亚图书馆任职。他有极多的作品,但流传下来的 只有一些碎片。19和20世纪发现的古埃及纸莎草证实,卡利马楚斯的诗歌极 其流行,除了荷马以外,还没有人的诗歌被引用的如此普遍,并成为许多罗马诗 人的典范。   后期的天文学家托勒密(Claudius Ptolemy,公元127 -145年)是亚历山大里亚人,并使得那里的科学扬名,但人们对他的生活几 乎一无所知。   著名的工程师黑伦(Heron)留下了不少机械方面的论文,他的机械发 明中有最早的蒸汽机,以致20世纪法语历史学家鲍德尔(Fernand B raudel,约公元前62年)认为,当时亚历山大里亚已经具备了足够的技 术知识开始一场工业革命,但由于缺少经济动因去创造机械,因为他们过于依靠 奴隶。   其他学者也纷纷而来,如阿基米德早年在埃及求学,但大部分时间在家乡叙 拉古(西西里的一个主要城邦)度过,他发表作品的主要方式是与当时最优秀的 数学家通信,包括亚历山大里亚的学者埃拉托斯特尼。盖伦,曾经在亚历山大里 亚学习医学十多年,因为那里曾有最好的医学中心,以后回到老家佩加蒙(Pe rgamum)成为一名著名的医生。他的理论在公元500年成为亚历山大里 亚和拜占庭的教科书。普罗提诺曾经在亚历山大里亚学习哲学,以后到罗马,成 为3世纪罗马知识圈中最有影响的中心人物。此为,还有清单中没有提到的天文 学家希巴克斯(Hipparchus,公元前?-127年),他在亚历山大 里亚度过不少时光;著名地理学家斯特拉波(Strabo,公元前64/3- 公元23年)也曾经造访过此地。      同一个屋檐下,积累的知识深藏在那些古卷里,无不激发过这些伟大头脑的 思考。   图书馆创立的前三百年也许是它的黄金时代,出现了“亚历山大里亚时代” 和“亚历山大里亚学派”。如果说雅典学者在哲学上有耀眼的成就,那么亚历山 大里亚人在科学上则更有建树,为以后的科学革命埋下了伏笔。有人估计,图书 馆的烧毁,使科学技术的发展至少迟滞了几百年。古老的图书馆注解、翻译、抄 录和保存了大量的知识并发展了它们,如果没有当时的收集和传播,我们今天的 知识和生活也许会更加贫乏。   但也有学者认为,到了公元前2世纪以后,亚历山大里亚作为学术中心的领 先地位开始下滑。随着埃及逐步失去它在海外的统治,它几乎失去了在各个领域 领先的优秀人才,而当地也没有培养出可以替代的人才。即使图书没有被烧毁, 科学的风光也不再现。尽管如此,烧毁的图书也是无法弥补的浩劫,因为大火烧 毁的是复兴的希望。 巨星陨落   随着埃及王权的衰落,图书馆处于风雨飘摇之中。国家不保何以惶论其他? 人的冲突也常常拿书籍作为出气筒。亚历山大里亚图书馆几次被烧毁,又几次被 重建,但没有一次烧毁的原因得到公认。因此,我们常常看到一些混乱的说法。   许多人认为,古老的图书馆是在公元前48年被罗马统帅凯撒(Juliu  Caesar)率领的军队焚毁,但很可能是出于事故,那曾经是罗马人征服 埃及的第一场战争。这一说法流行甚广,但怀疑的声音也从来没有消失。无论是 不是凯撒,这一年,兴旺了约250年的古图书馆受到了大火的第一次劫难。根 据罗马哲学家森埃卡(Seneca,公元前3-公元65年)的记载,大部份 的书籍被烧毁。   焚烧后不久,托勒密王朝的最后一代女皇克里奥帕特拉,在罗马情人马克· 安东尼(Mark Antony)的帮助下对图书馆进行了重新修复,他还从 其他图书馆调运了20万部抄本作为补偿。然而,到了公元272年,第二次劫 难来临,也许使图书馆遭到了灭顶之灾。一种说法认为:残暴的罗马皇帝奥雷兰 (Aurelian)到此镇压反抗,烧毁了图书馆并破坏了所有的手稿。另一 种说法是:由于埃及内战,大火终于将古图书馆夷为平地。自此,这个名声远赫 的古代图书馆,存在了6个世纪。这是多数人的看法。   但也有人认为,还有一些幸存下来的古卷流传到了公元4世纪,甚至7世纪。   公元272年大火以后,图书馆受到一定修复,手稿被重新收集起来,但最 终成为反“异教”倾轧的牺牲品。根据丹皮尔的说法:“图书馆的一部分在公元 391年左右,为基督教主教德奥菲罗斯(Theophiius)所毁,他对 人们学习异教徙的读物感到愤怒。”也有人认为是狄奥多西一世(Theodo sius I)下令烧毁,公元393年他就声称奥运会是异教徒的异端并正式 取消了奥运会。实际上,记录显示这个图书馆烧的是“女儿图书馆”。篝火烧毁 了手稿,但保留了建筑物。英国历史学家吉本(Edward Gibbon) 也写道:20年后,那些空空的书架激起了还没有完全被宗教偏见所污染的人们 的后悔和愤怒。   另一个不可信的说法来自意大利学者Luciano Canfora《消 失的图书馆》:公元640年,历山大里亚被穆斯林征服。这以前200多年, 古图书馆又增添了一些新的收藏。但阿姆鲁(Omar),一个胜利的哈利发, 说道:“如果那些希腊作品与《可兰经》一致,那它们没有用,也不必保存;如 果不一致,那就是有害的,应该予以销毁。”结果,这些草纸和羊皮书在全城4 000家公共浴室里做燃料,6个月竟然还没有烧完。吉本复述了这个说法,但 说:“我对于这一事件及其最后结果都感到难以相信。”(见《罗马帝国衰亡史》 (黄宜思、黄雨石译)第51章《亚历山大里亚图书馆的劫难》)现在,大多数 历史学家也不相信这个戏剧性的故事。   考古学家和历史学家可能还会有新的解释,但几十万藏书不见了,图书馆陨 落了,这就是文明史所记录的事实。1798年拿破仑来到亚历山大里亚,发现 它已经衰微成700人的渔村,古代的功绩早已埋进了大海和泥沙,仅仅成为英 国小说家达雷尔笔下的“记忆之都”。 追逐希望   亚力山大里亚有许多永恒记忆的东西,创立这座城市的亚力山大,只留下了 征服者的名字;世界的第七大奇观法洛斯灯塔,早已破碎;在克里奥帕特拉时期 达到顶点的托勒密金碧王宫,今天却沉睡在地中海水底。当年的博学园不知去向, 而让知识世界仰幕的亚力山大图书馆,也已经成为灰烬。   今天,也许最值得记忆的莫不是那些珍藏的典籍,那些来自古希腊古埃及、 古波斯和古犹太的抄本,一切早期的人类成就。如果没有被烧毁,那些遗失的古 本都可以在这里找到。但是容易燃烧的纸草书卷,就像我们的文明一样脆弱,已 经被燃烧得干干净净,罹致的浩劫也许比图书馆本身还要大得多。   对于新的图书馆,我不一一叙说,在通讯发达的今天,每个人都可以在互联 网上找到它的每一个细节,但它是否可以恢复历史的荣耀,依然是一个公开讨论 的话题。记得古老的埃及传说中,有一支凤凰,它每300年自焚一次,然后获 得新生。   我所录下的,只是那些残缺不全的记忆,新图书馆的诞生是对过去的回忆, 也是对未来的追逐,但愿它像碧波荡漾的地中海海水一样,涤荡破碎的记忆;也 但愿它像新生的凤凰一样,抚平人类文明的一个创口。 (2001年1月31日于美国) 【网萃】∽∽∽∽∽∽∽∽∽∽∽∽∽∽∽∽∽∽∽∽∽∽∽∽∽∽∽∽∽∽∽ ◆              科普书评三则 ◇             鸡与蛋与科学家奶奶                 ·读陷·   年初就拿到了这套“科学家爷爷讲故事”丛书中的几本,我估计刘兵一定很 高兴这套丛书的名字,正好能成为他研究科学之性别的例证。事实上,一见到丛 书的名字我就心凉了半截,科学家爷爷,身穿白大褂一脑袋白头发或者没头发, 一下巴白胡子,掌握着高级的科学真理,做和蔼可亲状,一肚子十万个为什么等 着你问,我才不问呢,要不是班里组织活动,私下里见到他,我肯定掉头就跑! 如果我是刘兵,就针锋相对地策划一套“科学家姐姐讲故事”,这样可以化解一 下科学的男权色彩,也可以更符合这个时代的年轻化的科学。   丛书略略翻过几本,果然如我所料,是居高临下单向教化的传统科普。我当 然不反对科普,即使这样的科普,毕竟也是科普。但是,如果中国的科普出版仍 然以这种方式进行下去,必将是死路一条。我不妨以我小人之心,对这套书的出 版流程做一个假设。科普出版是一个热点,所以我们也应该做一些科普书。弄得 好,可以获得一些经济效益,就算弄不好,政治上总是正确的,社会效益总是有 的。万一评上几个几的工程奖,好处更多。既然要出科普,当然要找科学家,找 德高望重的科学家有院士头衔的科学家。请这些科学家对本专业来个通俗介绍, 还不是小菜一碟。至于具体的内容,反正我们也不懂,一切都由科学家爷爷把关 了。爷爷写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爷爷的名头,印在书上,谁敢说不好?家长 一看名头,吓得赶紧掏钱;评委一看名头,赶紧打勾。而且科学家爷爷一般都不 计较名利,所以稿费也不必太高,当然,就算高点也是值得的。于是一年半载, 书就出来了。想一想无妨,书一出就有问题。大致如下:和传统科学不同,现在 的尖端科学并不掌握在老科学家手里,而是掌握在三四十左右的年轻人手里。所 以用科学家爷爷做号召,未必恰当;科学家对本专业做通俗介绍,并不是一件轻 松的事情,而是一件难度很大的事情。有两个子问题。1),科学家即使给学生 上课,也要先知道学生的水平,才能对症下药,有的放矢,深浅适度。而现在的 读者是广大青少年,相差巨大,沟壑丛生,很难掌握好深浅;2),读者不是学 生,不是一定要考爷爷的研究生,所以爷爷认为重要的问题,读者应该了解的知 识,他们未必感兴趣。也就是说,这些科普是自上而下一头热,完全没有了解读 者究竟对什么问题感兴趣。上面的两个子问题不应该由科学家解决。最了解市场 的应该是出版商,出版商应该估计到写什么,怎么写能够有好的销量。或者说, 出版商应该起到勾通科学家与读者之间供需关系的作用。霍金的《时间简史》就 是在出版商的参与下反复锤炼才写出来的。其实我不应该站在出版商的立场上看 问题,但是我实在替他们着急。在国外,科学家自己写的优秀作品被出版商埋没 的事例时有耳闻,但是出版商自己策划丛书让作者随便写的倒是不多。我们的出 版商对作者如此放心并不是因为作者本人是这方面的专家,有丰富的经验,而是 因为我们的出版商1),对市场并没有真正的调研,不知道读者究竟需要什么; 2),对科普没有深入的研究,不知道什么是科普;3),所以自己也不知道要 出什么样的书,应该找什么作者,应该让作者写成一部什么样的书;4),完全 不懂作者写些什么,毫无评判能力,所以只能放弃责编的权力;5),太懒。   大略地翻阅了一下拿到的几本,很快就证实了我的猜想不妨以这本我稍稍精 读的《先有鸡还是先有蛋──著名科学家谈科学》为例。该书作者都是在科研第 一线战斗的科学家,主编赵玉芬,中国科学院院士;著者王文清,北京大学技术 物理系教授。牌子亮,名头响,但是有个奇怪的问题,但从丛书的目录上看,赵 玉芬和王文清只合作了这一本书,为什么一个叫“主编”,一个叫“著”?莫非 是有人编了没著,有人著了没编?另外,赵玉芬是女院士所以该叫科学家奶奶, 而不是科学家爷爷。可见丛书的名字起得不好。   但是书的名字不错。《先有鸡还是先有蛋》,很切题,也很有趣。然而副标 题又陷入俗套,“著名科学家谈科学”,虚张声势,空洞无物──哪怕是著名科 学家谈遗传学也好一点呀!大而无当,无趣得很。   再看内容。   先有鸡还是先有蛋,这是一个古老的问题。我小的时候曾经被这个问题困惑 了很多年,弄到最后已经搞不清这是一个生物学问题,还是一个逻辑学问题,最 后也许是个语言学问题,直到把这个问题给忘了也没有得到答案。所以我想这个 问题还是一个吸引人的问题。尽管我不知道现在的孩子们是否还有这样的问题。 ──现在城里的孩子已经很少有人听到母鸡下蛋后欢快的叫声,更不大可能有人 看到小鸡破壳而出的壮观情景。不论如何,由此入手谈生命起源谈遗传学总是很 切题很生动的。这本书从宇宙洪荒讲起,讲地球如何从无生命到有生命,从无机 物到有机物,从单细胞到多细胞,从简单到复杂,从毛毛虫到小鸡(也许是小蛋) 最后到人。讲到了模拟原始地球大气生成有机分子的实验,也讲到了地球从原始 条件按照纯粹的化学反应进化出生命的极小的几率。谈到了生命的基本物质,磷 对于生命的重要性,也谈到周易64卦与遗传密码的对应,性别的起源以及近两 年非常热门的克隆问题。所以全书从科学的角度看是没有问题的。但是作为科普 出版物,却没有逃出我以小人之心预测的几个问题。比如定位不准确或者没有定 位是显而易见的。从整个书的封面及封底的语气上看,这套书的目标读者该是初 中生左右,然而,书中所包含的大量术语,完全没有通俗化到初高中水平,即使 本科生也未必能轻松应付,除非他是生物系,不能应付也得应付。全书似乎给出 一个学术体系,所以在薄薄的一本书里几乎涉及了有关遗传学和生命演化的方方 面面,但是,一个初中的学生是否需要这个体系,是否应该掌握这个体系?此外, 直到最后,这本书也没有从生物学角度对本书的标题,先有鸡还是先有蛋给一个 解释。   近几年科普出版似乎很热闹,但是明显后劲不足因为大多数都是翻译著作。 广西师范出版社请出中国第一流的科学家爷爷和奶奶写中国的原创科普,应该是 一件好事。但是,套用前面的文革句式,如果中国的原创科普仍然以这种方式进 行下去,必将是死路一条。让我苦笑不得的是,编者竟然在“编者的话”中自己 说:“可以确认,这是国内少见的,最具科学品位的一套读物。我们也相信,它 的作用和影响,一定会被带到下一个世纪。”真是豪迈,有气势。要是我这样评, 一定有人说我眼光太差,或者违心阿谀,或者拿了人家的钱财。他竟然自己说, 我可真是不知道该怎么评了!   实话说,这套书我确实是拿了人家钱财,否则我早就掉头跑了根本不会看。 虽然我拿钱之初就已经声明:“我不一定说好话。”但我还是写了很多好话,当 然在好话之后也写了“但是”。可是这个“但是”写多了,所以文章没有用。然 而“但是”写得不畅快,我自己也懒得拿出去发。今天偶而点击旧作,索性将文 章翻新重作,单写个“但是”出来。   希望今后能有出版商愿意出钱请我骂他。我畅快,读者畅快,他也未必不畅 快! (“科学家爷爷讲故事”丛书,《先有鸡还是先有蛋──著名科学家谈科学》, 赵玉芬主编,王文清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1999年1月第一版。) (寄自中国) ◇           驻守科学,触摸人文               ──谈刘兵及其新出的两本书               ·笑书生·   最近一段时间,刘兵同志一下子出了两本文集,又是开研讨会,又是答记者 问,衬得黑脸泛红,风姿绰约;风情万种,风光无限。让我嫉妒。   不过书名有些奇怪,一个叫《驻守边缘》(青岛出版社),一个叫《触摸科 学》(福建教育出版社),好象刘兵是个工兵,正从边缘阵地匍匐前进,鬼鬼祟 祟地到科学的地界上寻宝。自称边缘,多少有些怨妇的腔调,刘兵自己也觉得这 么说有问题,于是在序言里自我解释,道:大学学的是物理,虽然在80年代处 于“学好数理化,走遍全天下”的热门中心,却被90年代的经济大潮赶到了边 缘;研究生又选了科学史,更是边缘之边缘;至于他所热爱的女性及其主义,环 境及其保护,从来就没有成为中心。这种解释看似有理,却更坐实了其怨妇心态: 本该得宠的嘛,怎么还在冷宫?越描越黑!至于《触摸科学》,同样莫名其妙, 搞了这么多年的科学及其史,早在科学的内部了,怎么还在外面触摸,未免有些 谦虚过头,有正话反说,自吹自擂之嫌。所以这两本书该叫《驻守科学》,《触 摸边缘》才对──有“身居长工屋,放眼全世界”的架势。   凡人必有根基,若无根基,便头重脚轻根底浅。在这一点上,我有点相信反 动的出身论。不过我这出身是从大学算起,比起朱学勤一见生人就琢磨人家是不 是出身重点中学来还算革命。一个人从物理系出来,不论以后干什么,也无论学 过多少别的招式,都免不了要从物理学的角度看问题用物理学的方法解决问题, 除非他物理没学好。如若不信,翻翻这两本书,看看里面有多少文章与物理学直 接有关,有多少文章说到物理学,或者拿物理学做例子,就知道我所言不虚。物 理学就像母乳一样,滋养着刘兵同志。科学才是他的主阵地,他也就是有了这身 科学盔甲,才敢到处触摸,一会儿是女性及其主义,一会儿是环境及其保护,甚 至对电影也要插两句嘴。有革命前辈诗云:手莫伸,伸手必被捉。刘兵同志到处 伸手,该他摸的,不该他摸的,全都想摸上一摸,竟然摸到现在还没被人抓住, 吊起来示众,是个小奇迹。个中缘由,除了得说刘兵同志有点道行之外,也是他 这身盔甲吓唬人。科学!闹笑话哪!不论哪个阵地的守门员,看到科学阵地上摸 过来的人,都不敢随便说不。就算嘴上嚷嚷人家没文化,心里还是虚。就假装他 是路过吧,摸够走人,惹他干嘛。可是我看刘兵同志并没有罢手的打算,连书都 出了。也不知道有没有人管他,这不是不务正业嘛!   按照工作证上的说法,刘兵同志的正业是科学史。可是科学史这一业算是什 么业,很多同志都不清楚。我就被人问过科学史是不是研究恐龙。外人不清楚也 还罢了,科学事业一向是曲高和寡的,正常。不过据说这一业的从业人员最近也 在讨论这个问题,好象要起内讧的样子。没准儿刘兵同志正是趁着家里乱,才到 处乱摸。有半条古联云:天下事,法无定法,始知非法法也。倘刘兵同志以无业 为业,我看也未尝不可。   最近常有人引用钱老先生锺书的话,说学问事乃荒江野老二三素心人商量培 育之事等等,好象刘兵和江晓原互相吹捧彼此作序时就用过这话。钱老先生的话 我当然不敢说不对。不过,倘若因此就认为要做高等学问就该餐风饮露,枯守青 灯,然后把学问锁在象牙塔里,世人不知,等着后人挖出来唏嘘感叹,我们当年 如何如何牛,超过欧洲多少多少年,好象也有点悬,万一后人没挖出来或者干脆 没心思挖可怎么办?所以我还要引用张才女爱玲的话,叫做出名要趁早。我在十 年前是个文学青年,我的文青弟兄野舟那时常说,要参与中国文化的形成。这话 说得有气魄,其实就是张爱玲的意思。或者该反过来,我愿意相信张爱玲说的是 这个意思。我要把这个意思重说一次,或者显得学问一点,重新表述一下。   对于中国当下的现实,我们需要发言,我们的声音可能不是最美妙的,但这 声音是属于我们自己的,它来自我们自己的声带。如果我们的声音能够让人感动, 我们就会在不小心中出名。所以,问题的关键在于发言。王小波在沉默的大多数 中荒江野老了那么多年,一有机会还是坚决地选择了发言。如果知识分子除了思 和想之外还有什么使命的话,我觉得那就是发言,发出自己的声音。如果以刘兵 同志的行为来表述,那就是触摸,以自己的手掌触摸。广告词曰:同志,留下你 的指纹。其实刘兵和江晓原二同志包括说那番话的钱老先生都没有闲着,一个比 一个响应张才女的号召,可见荒江野老之语不可做拘泥之解。刘兵同志一边在清 华的讲台上毒害青少年,一边四处触摸,留下指纹一片,如果不出点名,反倒有 些怪了。为学问者,须冷板凳也坐得,名也出得。出名不怕大,《中华读书报》 已经公然宣称:期盼有更多的刘兵出现,仿佛上帝的口吻。这就难免让人担心, 万一经受不住考验,被名声毁了怎么办?没法办,毁了就毁了吧。那也比捆住了 手脚,但见女性与环境憔悴,主义与保护凋零,活活急死了强。   刘兵同志当然不说自己在胡触乱摸,他管这叫文化建设。按照科学史这一行 业的老祖宗萨顿的说法,科学史要成为科学与人文之间的桥梁。所以该叫驻守科 学,触摸人文。 (《驻守边缘》,青岛出版社,野菊文丛,2000年6月第一版;《触摸科学》, 福建教育出版社,木梨书系/我思文丛,2000年3月第一版) (寄自中国) ◇            东日西雨,亦科亦文                  ──谈江晓原及其书                ·笑书生·   与刘兵同志相比,江晓原同志如天仙一般好看。(书生注:有名读焰者吹捧 江晓原同志的《天学真原》如侦探小说般好看,令江晓原和出版商如闻巧簧,拿 去装饰了封底。我这一品评,可做下联。)该同志面若敷粉,白中透红;牙如排 贝,日刷两次;一对丹凤眼,似笑非笑;兼之语音舒缓,谈吐儒雅,一副封建文 人的做派。其行文也不同。刘兵同志善慷慨激昂,挟科学之威而雄辩;江同志则 行文舒缓,言辞儒雅,动辄将老书袋高高吊起,举头碰《诗经》,低头撞《楚辞》, 时不时还要来个双重否定设问,“却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的吧”,把句子弄得古 色古香,仿佛是什么什么“不亦不可夫”的今译。翻开其文集,便有一股线装书 的味道扑面而来,连个书名都习惯性地用典,《东边日出西边雨》,阴阳俱全。 其实江晓原同志的出身与刘兵同志极为相似。大学读的是天体物理,与物理学有 密切的血缘关系,研究生也是科学史且是中国自己培养的第一个天文学史博士。 按照我那反动的出身论,该同志不该有如此士大夫行状。一看江同志的自述,原 来该同志上大学的时候,每天左手推天文公式,右手临孙过庭之《书谱》,口里 却在吟诵《左传》、《国语》,这就使该同志的母乳中混入了奇妙的组分,无论 发生多么怪异的化学反应,喂出多大的妖蛾子(妖与蛾子之混血──书生注)都 不让我奇怪了。   按照工作证上的说法,江晓原同志的正业也是科学史,和刘兵同志一样热衷 触摸。其《东日西雨》便以《触摸》为序。曰:“要触摸就会有技巧,交流的事 是经常发生的。(此为毛句式,可见其乳汁成分之杂。──书生注)又性学家之 言指技也,主要是作为前戏的重要技巧之一,而触摸文化,同样需要讲究技巧。 故此集原打算起名《指技》,虽可能失之香艳,却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的吧。( 说着说着就来了──书生注)”性与文化也能联系,真让我等卫道之士发指。刘 兵同志不过是触摸了女性及其主义,江同志一出手就摸到了万恶之首。“我还有 一个‘第二专业’──性学史。说来也真有点令人惊奇,我发表的第一篇学术论 文,和出版的第一本书,都是性学史方面的。”看把他得意的!该同志还自称性 学水平要高于天文学,因为“我是中国性学会的发起人之一,还是这个学会的理 事;然而我当然不是中国天文学会的发起人——它成立得太早了,我至今也还不 是中国天文学会的理事。”夸耀业余,乃中国文人做潇洒状的惯用伎俩。江同志 自己的例子是林琴南──虽以翻译西洋小说知名,却自称其最善者为桐城古文。 齐老先生白石本以画名,据说也自称书法第一,篆刻为次,再次则为画。就连聂 卫平也学会了这一着,自道桥牌第一,围棋第二。幸亏晓原同志见到戈革先生所 治之印便将刻刀之类的工具收入名山,不然今后的排名还要有麻烦。   从天文跨越到性,的确让人惊奇,不过在江晓原同志本人看来,一定是个自 然过渡,便如从阳台踱进了卧室。某先生对此种登堂入室之法颇不以为然,江同 志便炮制《“与阴阳俱往来”──古历与性生活》做答,将两个专业融为一炉, 合璧阴阳。虽自谓:“现在看来,迹近捣蛋”,其实也是欲擒故纵的笔法,看似 谦虚,其以捣蛋而自得之色已溢于纸上。要捣蛋,就要有捣蛋的本钱。孔丘先生 之生日已经让人头疼了上千年,江同志左右开弓,举重若轻,把古文献中的日食 记录与天文软件回溯的天象对应,不到两页A4纸就给推出来了──公元前55 2年10月9日。科学,不是开玩笑!   江晓原同志不仅有捣蛋性,而且有颠覆性。他的正业本是中国古代天文学史, 可是让他获得广泛声誉的《天学真原》以及他去年刚出的《天学外史》,侦探小 说般绕来绕去,一个重要的谜底却是:中国古代天学的性质和功能与现代天文学 完全不可同日而语。这简直是釜底抽薪,砸自己的饭碗,没有天文学,搞什么天 文学史?问得好,好在江晓原同志早就金蝉脱壳,祭起了“天学”二字,将其定 性为军国占星术──不然还真不好回答。现在还可倒打一耙难道有了天文学史, 就能有天文学吗?   科学史这一行业是科学还是历史,已经争论多年。争论归争论,最后是什么 还得看这一行业的人做了什么。江晓原同志颠覆了科学,却成就了历史。也算得 上不破不立了。   我年轻的时候经常读到听到这样的句式,什么什么阵地无产阶级不去占领, 资产阶级就要去占领。我有一个对应的说法,思想的繁殖是每日每时的,好的思 想不去繁殖,坏的思想就要繁殖。繁殖思想之最佳方式有二,教书或者发言。现 在上海交大科学史和科学哲学系这个阵地就让江晓原这个成分复杂的同志给占领 了,出妖蛾子怕是难免。7月12日《中华读书报·科技视野》登出了一份出自 江同志之手的考卷──该系硕士研究生入学复试题,像个百科问卷,把该同志当 年左右手的工夫全拿了出来。好在没有他的第二专业,多少让人吁了一口气。不 过考生肯定倒吸了一口气,据说成绩最佳者也不过四五十分。这些推惯了公式的 小同志们没进门就遇到个下马威:注意,你们现在学的是文科了。我看江晓原同 志是下定决心要用封资修这一套毒害下一代了,所以我建议交大要多招一些文科 女生,不然,有科学才子,而无文学佳人,便如一幅好对没有下联,一池好墨找 不到纸笔;又如一台好光驱找不到好光碟,一块好显卡配了个单色显示器。岂不 是枉费了江晓原同志这番苦心! (《东边日出西边雨》,青岛出版社,野菊文丛,2000年6月第一版;《天 学外史》,上海人民出版社,1999年9月第一版。) (寄自中国) ※※※※※※※※※※※※※※※※※※※※※※※※※※※※※※※※※※※ 本期编辑:亦歌 本期校对:一华 审稿:  阿飞、笨狸、方舟子、赋格、古平、虎子、唐郎、应帆、杏儿 技术支持:东风不败、时空、杏儿 联系人: 方舟子(fang@xys.org, smfang@yahoo.com) 投稿邮址:editors@xys.org 联系地址:New Threads Chinese, P.O.Box 26194, San Diego, CA 92196, USA 发  行:新语丝社(New Threads Chinese Cultural Society) 国际刊号:ISSN 1081-9207 刊物版权归新语丝社所有,文章版权归作者所有,欲转载者请与本刊联系。 存  档:WWW: http://www.xys.org(http://207.152.99.201)      WWW: http://www.xys2.org      ftp: xys.org/pub/ 订阅《新语丝》和“新语丝之友”,请到: http://www.xys.org/subscription.html http://www.xys2.org/subscription.html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