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水晶婚纪念日 ◇                ·鲁 孜·                  一   李明提出结婚十五周年庆典摆在歌舞厅的时候,丽娜惊诧地吼道:“我说李 明,你是疯了不成,以前没纪念不也一天一天地过来了吗,犯得上在那里摆谱?” 李明说,你想想看,咱们够不上银婚金婚,也是水晶婚,活一年少一年。如今日 子不似过去拮据,街上歌厅舞厅鳞次栉比,还不知里边什么样子,咱也潇洒走一 回。我们有几年没跳舞了,是不是?   丽娜听到这里,噙着泪水激动地趴在他肩上,“那听你……”                  二   李明在一个效益不错的公司上班。由于下岗而跳槽,虽然事业与理想还有一 段距离,但“五星级文明家庭”的牌匾发到手时,着实感叹过一番。按理,这是 有生活能力人的起码目标,可这年头怪就怪在受穷要离婚,变富还要离婚。仅李 明这个二百多人的单位离婚率就百分之二十,如果统计李明这个年龄段比例就更 大。   妻子丽娜有时扯起东家长西家短就问李明:“还记得咱们结婚哪会儿吗?”   “怎么不记得,”李明说,“房无一间地无一垄,你把自己的私房钱拿出让 我买家俱、买礼服,你的家里知道后差点同你决裂。”   “父母不同意找乡下人,何况你当时又穷。”丽娜满脸沧桑,“不过,看眼 下我还有先见之明呢,明天让下岗咱有地种,而他们呢?”   “毕竟我没给你争来多大的面子啊,要不你随父母远走高飞,说不定有了洋 房轿车。”李明感慨。   “谁说了?按官衔招待所所长也是七品往下,公司有几个所长。”丽娜喋喋 不休地又从他们租平房打游击,絮叨到买楼房;从黑白电视到家电一应俱全…… 比起那些下岗的我们也算穷人里的富人。   “真的很满足?”妻子说起这些李明就释疑一般地问。   “我就图个夫唱妇随,”丽娜一副满意的神情,“咱们本来就是俗民一个, 还有什么不能知足,除非你变,我这辈子是认定了。”   “我就是我,还能乍变……?”   追溯李明的情感历程,他确实算个生活拘束自律的人。李明在野外填图时, 有个绰号“野天鹅”的女技术员曾就千方百计想往他怀里蹭。想想吧,地质工作 荒山野岭,男女间一旦萌生情爱必然是干柴烈火。况且她是他的助手,他的每一 篇论文也凝聚过她点灯熬油的心血。但是,包括李明调动时,她偎依在他怀里泪 汪汪地说:“天知地知你知我知,难道我们的友谊就这样完结了吗?”李明也是 悬崖勒马──“婚姻吗,乃人生的责任与义务,人家象白白净净一张纸交给我, 涂鸦了半天再做出越轨行为不是有伤人伦?”当了招待所所长,楼里小姐珠光宝 气穿来往去,大家说李明算生活在万花丛中了,李明往往嗤之以鼻。                  三   这天,艳艳正在看书,李明没事人儿似地走到跟前用手轻轻扶了一下她手中 的杂志说:“难怪吸引得你连头也顾不上抬,原来是《俊男靓女》,这本书是不 错的,正适合你们。”李明其实就没看过这种杂志,更不知道它的风格。但是李 明想,既然俊男靓女,必然就是些惆怅感怀的故事,艳艳岂能不看。   艳艳是毛纺厂下岗职工,结婚三年没要孩子,论经济,丈夫月月寄来的日元 也足够生活。所谓温饱思欲,每当华灯初上或夜深人静,艳艳就象锁在笼中的小 鸟,感到了与世隔绝般的苦恼。记得一位外国作家说男人的烦躁不安是因为女人, 那么女人呢?她在家休息了一年后又想到了工作。现在,所长站在身边,她一时 不知说什么更好,本能地来了一句:“也是瞎看,从别人手里操来的。”   这个回答让李明有所失望。管它呢,扯开了话题,不妨聊聊吧:“家人忍心 让你打工?”李明深怕话不合适引起误会,又补充道,“我是说,依你自身条件 想象家庭也是不错的嘛。”   “呆在家里闷得慌,再说这样年轻坐下去也不是个事。”   “人的需要是多层次的,感情的、事业的、人际交往的等等,谁要真正为了 那顿饭、那觉睡才叫可悲呢。”李明说不清是为了引导还是迎合说了连他也感到 突然的话。   艳艳会了会李明的目光,浮出一丝笑意道:“我也是这样想的。”   “你没有孩子?”李明唐突地问。   艳艳轻松地说道:“利索几年吧,有孩子就不自由了。”   “也是,现在都是独苗,那要占很大精力啊。”   “你喜欢跳舞吗?”李明无意间想起了跳舞。   “过去常跳。”艳艳的目光又落到了书上。   “还是,我看你的身条就不错。也有固定的舞伴?”李明忽然对这个话题产 生了浓厚的兴趣。   “主要是几个同学,结婚就少多了。”不知是羞赧还是拘束,艳艳仍然没有 抬头。李明听到这里急切地问:“我约你一次行吗?”   “行啊,这有什么。”艳艳凝视了李明一瞬痛快地应道。                  四   李明如愿地将艳艳领进舞场发现,艳艳不但舞步娴熟轻巧,对手势的感悟也 准确到位。李明是喜欢跳舞的,最着迷的那阵子曾经研究到了伦巴、恰恰,后来 当了所长,生活规律紊乱也就没再坚持。从艺术的角度,李明认为能够把动作做 到位的前提是感情上谐和,比如来一曲《献给爱丽丝》那就要真正涌起爱的波澜、 要回肠荡气。不过李明约艳艳跳舞并不因为她是合适的舞伴,只是最近心情有点 烦。正是伴君如伴虎,李明怎么也想不出什么事让经理不快。那天,公司经理说 加班,晚上要到所里休息一宿。李明按规矩请经理吃完喝完,便陪送到最高档次 的房间,并备足了茶水香烟。谁知没几天经理便在一次公司大会点了他的名:市 场经济了,要转变观念,尤其是服务部门,要热情周到,只有这样才能吸引客人 ……”又过一些日子,小道消息说公司要招聘所长──并不是没完成承包指标啊, 或者是因为缺了小姐这道大菜?李明忧心忡忡。   在柔和的灯光中,李明踩着惬意的鼓点,忘情地陶醉着艳艳迷人的神采,忽 然发现了一条理论:“优秀的女人是个综合概念。”想到这里,他将艳艳柔嫩绵 滑的小手搭在自己肩上,然后一手搂腰一手扶臀挪着情侣步说:“人生如果永远 停留在这种情调中那该多好啊。”   成功的合作那怕是很小的事情也能使人接近。艳艳并不回避李明的眼神,友 好地答道:“只要你方便。”   艳艳不象其他有点姿色的单身,今天狂欢痛饮,明天招蜂惹。毕竟成家了也 算文化气质型人,她喜欢浪漫的但又隐秘的情调、喜欢有品位有分寸的男人。由 此而言,艳艳不是没注意过李明,只是他文质彬彬的气质和热心助人的行为令她 敬重而不敢冒然轻浮。   李明总归听出了艳艳的弦外之音。李明知道这就叫意境、气氛。如果在别的 场所,甭说倾诉一些擦边的温情蜜语,就是盯一眼丑陋的骚货,也会骂你流氓。   蹦迪后,由于彼此投契尽兴,李明原想再找个饮品小店继续消遣一会,毕竟 刚过十点又是夏夜。可是,艳艳出门就是两个喷嚏。李明只好惋惜地与她分手。   也是平时缺乏锻炼,艳艳第二天竟然高烧四十度。李明选购了广告上的灵丹 妙药及人生补品看她时,艳艳憔悴得活脱脱一个林黛玉,李明表现出甘愿赴汤蹈 火的救美气概:“要不带你上医院?”   艳艳疲惫柔弱地说道:“谢谢,受点夜风,三、五天就没事,让你费心。”   “彼此还用这样客气吗?”李明温情脉脉的样子。   艳艳会意地笑了笑,“好点就回去,你不要惦记了。”   “都是我。”李明怜香惜玉般地帮艳艳喝完药片又找了一块毛巾给她热敷起 来。   艳艳感受着李明悉心周到的照顾,眼里不由地浸出了泪水。   “挺着点好吗?!”李明温存地说。   “没事,没事……”                  五   李明这几天早把招待所的事抛到九霄云外──她为什么要打工呢?这几个工 钱在某些场所这仅仅是“一炮”的行情啊,而她需要一个月:给客人叠被子、扫 房间、倒痰盂、洗马桶……真要是钱的问题,李明情愿掏给她千儿八百打发她回 家,这本是温室中一朵娇艳欲滴的鲜花,倍加呵护都唯恐不及……   因思考而注意,李明发现艳艳还象一本散发着清香油墨的书,每天总要给人 带来一种新奇。或许是现代信息传播快的原因,艳艳的装束也代表了潮流。特别 是那身淡粉色的薄若蝉翼的休闲装,映衬着艳艳的冰肌玉体如柳临风,李明喜欢 这种朦朦胧胧若隐若现的感觉。   有天晚上,李明正待回家,艳艳从走廊截住:“今天可有时间?”   “你有事?”李明诧异地问。   “感冒好了还没道谢呢,想请你坐坐。”   迎着艳艳温情的目光,李明掩饰着内心的惊喜道:“正好老婆放假看孩子去 了,我一个人也懒得做。”   李明的孩子上学寄居在一个大都市贵族学校。有些时候,这也是家庭地位与 财富的标志。李明没钱,岳丈有钱,于是李明的孩子便成了老人寄托希望孕育辉 煌的载体。   “那我就在梦鸳鸯酒楼等你。”艳艳一甩长发风一般地飘走了。   李明决然也想不到男女之间的感情传递这样快。李明按照传呼信息赶到2号 雅间后,情侣桌上清淡而精致的菜肴围着两根粗粗的红蜡烛,艳艳象电影中翘盼 情人的仙女正专注地盯着门口。李明进来,她把门一闩便娇滴滴地扑到他怀里, “你真好……”   女人真是魔方啊!难道自己竭力表露的正是所压抑的。李明感觉到了性格中 潜伏的那种征服心理,这就象《笑傲江湖》的岳不群,那怕最后变性、万箭穿心, 也要剽窃辟邪剑谱争霸天下第一……让那些陈规陋习统统见鬼去吧。李明在艳艳 薄薄的红唇上狂吻了一顿后,急促地说:“我从来没对第二个女人动过心,可不 知为什么,那次舞会后你就让我魂不守舍甚至还感到冥冥之中有种责任。”   艳艳嗲声嗲气地说:“男人都是这样。”   李明听艳艳这样一说,查档案似问道:“以前也有人向你示爱?”   艳艳不屑地说:“这社会什么事不遇。”   李明期望他是她的唯一:“你怎么说?”   艳艳娇嗔地反问:“没进门就要查户口?”   李明想起自己也是多余,又急急转口:“大款老板的条件达不到,你一个人 生活不易,有什么小困难我保证能解决。”   “感情是不能交易的,是不是?”艳艳变得更加妩媚娇柔。   李明感激地撩起她的裙子……                  六   妻子丽娜见李明钻进被窝又准备呼呼入睡,扳过李明的身子将憋了几天的怨 气一并撒出来道:“你最近是怎么搞的,不回来是不回来,一回来呼噜起来就象 头猪?”李明故作一肚子气地忿忿道:“他妈的,一到夏天避暑的就象赶集,今 天这个走了明天那个来了,折腾得人没个清闲。”   丽娜听李明捧回金元宝般地反比自己还有理,就针锋相对地反诘:“避暑的 与你何干?明天你高升了我还守寡不成?!”   李明就象砂锅里的羊头:“你还别说,来的人就是麻烦,吃完喝完还要找麻 将,我不张罗谁张罗。”   丽娜思量再说下去必然争吵不休,就硬硬地回应道:“说你胖你倒喘起来了, 不就是个小所长吗,告诉你李明,照这样下去乘早给我辞了,还真不知你整天忙 个啥?!”然后就给了李明一个后背。   出于家庭的稳定,那天小小的磨擦后,李明表现出极大的耐心,每天饭后同 丽娜一起洗洗唰涮,有时实在没活干,就看看电视或小说。丽娜倒不是要把李明 拴在灶台,依十多年对李明的了解也不至于想其它,只是觉得那点工作不必小题 大作。李明转好后,她有时又催促:“到所里看看吧,万一有个什么找你也好处 理,反正干得就是没点的差事。”妻子这样一说李明乖顺地也出去,但总是匆匆 就回来,为此家庭又恢复了以往的平和与安然。   有天晚上,夫妻亲密了一番,丽娜被那种少有的满足激荡过后,忽然悟出了 什么似地猛然将李明翻过来:“老实交待,你方才的那些能耐哪里学来的?”   李明以前与妻子干事从来就是夫上妇下,传统模式。接触了艳艳以后由于彼 此如上雾里云端,加上艳艳身子轻巧竭尽所能。这下可好,无意中的卖弄在妻子 面前玩出破绽。李明颤栗了一下忽然想起灵丹妙药,赤条条地到兜里摸出一个盒 子,“NO,都是它的功劳。”   丽娜拿在手里揣摩半天方嗔到:“没出息的样子,三十来岁就用这个,老了 怎么办?”   “还不是为你好。”   哪个女人不喜欢男人威猛有力,丽娜嘴上说着,心里却甜丝丝地又把李明搂 进了怀里……                  七   结婚庆典设在歌舞厅是艳艳的主意。李明与艳艳的风流韵事惹出性病后,万 般沮丧。艳艳看着李明愁眉不展的样子给他打气,“反正瞒不了躲不过,我看你 就按医生的说法顺下去,人家毕竟见多识广,但要有气氛、有感情基础,弄不好 就成了婚姻危机的导火索。”   李明直到这时才感到了这温柔之累。如果退回前几天,他简直是焦头烂额。 因为治疗性病本来就是一笔昂贵的医疗费(李明断然不敢公费报销),偏偏艳艳 的乳房肿块又弄得他整日惶惶不安。去哪弄这样多的钱呢,李明绞尽脑汁前前后 后终于想到自己是所长──兴许别人贪污受贿就不兴许我李明?一方水土养一方 人。李明解决了钱的问题就将艳艳领到了医院。让人释然的是艳艳根本就不是什 么肿瘤或癌症,而是怀孕一月有余。两个人得意了一会旋即又惆怅起来:对于艳 艳,无非人工流产托病休息几天,丽娜呢?李明说上次那点微妙的动作就险些惹 出麻烦,这次要求忌房三月不是明着等开涮?!                  八   歌舞厅的气息温馨而浪漫,李明在悠扬的音乐声中,望着沐浴在灯光里娴静 福态的妻子,一边熟练地变换着各种动作,一边尽力掩饰着内疚和伤感问:“你 在想什么?”   “想我们初识的时候,”丽娜幸福得就象花儿开放,“你刚刚毕业那会儿风 流倜傥……”   “所以你就向我走来?”李明插话道。   “学府永远是学府,我喜欢那个地方,既无市井的混乱,也无街道的喧嚣。 尽管家庭的原因只读到高中,但一到到那里,好像也投胎进了大学,看书的、健 身的、散步的、高雅而富有情趣……那天是一场薄薄春雨过后,我想那里的空气 一定很清新、很湿润就约了同伴,只是她没到……”   “你的女伴到了,我们还能有今天?!”   “或许是这样,总归是缘分。”   “也是,”李明说,“当你拿着球拍走来的时候,我的心就颤动。事后我琢 磨大概天书早就写好我们那天必须在地质学院体育场打一场羽毛球──有时理论 解决不了的问题,就要在冥冥之中找答案。”   “我还记得你工作的矿区,那时你就住在山坡的活动板房,桌上摆满了图纸 书籍,你拿三角比例尺一会量这一会画那……扔了专业不觉得可惜吗?”丽娜问。 李明想起事业上的失意,想起公司领导贪婪的嘴脸,不由得气冲九鼎:“这年头 哪有专业、人才,就剩一个‘钱’字了。”   “本来地质也是不错的”,丽娜一副陶醉于往事的神情继续道,“整天生活 在大自然里,那小河、那高山、那蜡烛般的白桦树……我还记得早晨将窗户一开, 云雾就象一层薄絮漫进屋里,而在你的窗前,鲜花攀到屋檐,你躺在荫廊下悠闲 地看书,我则远眺浮在云海中有如礁石般的一座座大山,河水西来东去,更是一 条奔流的人间银河,那是多么富有诗意的工作啊……”   “虽然仅仅十来年,那段时光确实也是我们颇为值得回味的一程……你说是 甜大于苦还是苦胜过甜?”李明望着丽娜甜蜜的笑脸,淡淡的忧悒又浮上心头。   “我也说不出哪多哪少,只知道选择了你就要与你同舟共济。”   “唉……相伴不易。丽娜,如果在这样好的气氛中,告诉一件令你不开心的 事呢?”李明流露出哀怜负罪的神情。   “看你说的,只要不是离婚,有什么不可承受的,难道犯法不成?就是那样, 我也要等你。”丽娜不在意地说。   李明酸楚地说道,“倒没有那样严重,只是……只是暂时不能同你亲热了。”   “为什么?”   李明就按与艳艳商量的方案“坦白”给丽娜:“洗了一次盆浴,泌尿系统不 慎被感染。”   “在什么地方看的?”   “性病诊所。”   “你得了性病?”   “那里的药好,治愈也快。”   “李明呀,李明,我知道你是个本份的人,也知道你不会说谎,问题是我咋 就感到这种病如此突然、可怕。”丽娜期待地注视着李明。   “医生说这种情况是万分之一……”   音响又播起了舒曼的《梦幻曲》,丽娜清晰地记得这是婚礼那天给来宾献舞 时李明特意选定的曲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