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夭折的聚会 ◇                 ·何葆国·   妻子开门一走,冯李就裹着一张毛毯从床上跳下来,跑到书房里,把昨晚拿 起来的话筒放回电话机上。   为了预防杨雅诗三更半夜打来电话,冯李的绝招就是把书房电话机的话筒拿 起来,这样就是阎罗王的电话也打不进来了。   其实杨雅诗的电话也没什么,只要冯李暗示她妻子也在家里,她一定不会多 说什么,然而冯李就是害怕得不得了,做贼心虚,偏偏他还没做成贼,心里先是 有鬼一样的不自在。说来也是有趣,他跟吴雯一年前就做成了贼,可是吴雯每次 到家里来,他的心态总是极为放松,神情笃定,谈笑自如,恰到好处地穿插一两 个黄段子,有时还当着妻子的面与吴雯联手痛斥某些偷情的男熟人或女熟人。为 什么杨雅诗一个电话就会让他害怕得全身发抖?真是害怕得没有道理。   五天前,他给杨雅诗打了个电话,像他几年前写小说一样,一句话注水成一 大段──你知道吧,我高中时候有比较好的四个老同学,你不知道?这些家伙这 些年都混得不错,当然除了我,我是不能跟他们比的,这年头作家算什么东西? 他们都是我们马铺市呼风唤雨的人物,比如说简长教,你肯定知道吧,马铺市财 政局副局长。好了,不说这个,我是说我们每年聚会一次,在过年的时候,初四 或者初五,不然就是初六,反正就这几天,大家轮流做东,带上老婆孩子,在酒 店包厢里吃吃喝喝,又唱又跳,好像开联欢会一样,你说有意思是吧?我们已经 坚持五年了,今年大年初五,正好轮到我做东,是在金马大酒店的嫦娥包厢里, 五家人都玩得很开心,依照惯例,聚会结束前要定下明年聚会的一些有关事项, 明年正好轮到简长教做东,他说明年的聚会要搞搞新花样,不能象中央台的春节 联欢会,老是老一套,太令人讨厌了,但是他要搞什么新花样,他当时没有说, 第二天才打一个电话给我,我这才知道,他是碍于五个人的老婆孩子都在场,不 敢说出来,原来他是想明年到金湖山渡假村去聚会,大家都不带老婆孩子,而是 带上情人,对,情人。简长教说,老婆面前坚持瞒和骗,朋友面前就可以吹嘘和 炫耀了,这年头谁没两三个情人,不是混得太不像人样了吗?是胖是瘦是美是丑, 带出来见见光。你说我呀?你说呢?──电话那头沉静下来,电流声便显得很刺 耳,象一把鸣叫着的电钻,向冯李的耳朵钻过来──这就是你们的新花样?你们 这帮臭男人呀,唉!杨雅诗在电话里叹了一声。冯李赶紧说了一句,其实他做了 这么多铺垫,就是为了说这句话──我想带你去,你看怎么样?   事先冯李根据杨雅诗的情况和性格,已经替她拟定了两种回答:一是“你想 得美!”,二是“我够格吗?”无论哪一种回答,冯李都相信,万事具备只欠东 风,而东风将在明年正月初五的金湖山渡假村轻轻吹起。   “过两天再说吧。”最后杨雅诗是这样说的。   这个回答让冯李更加惊喜。   显然,东风的脚步越来越近,就要吹到他的脸上来了。   不幸的是,妻子提前回来了──她在省里参加图书馆电子化管理培训班,原 来说再过五天才结束,谁知昨天突然回到了家里,说是培训班提前结束,“快过 年了,都是有老有少的,谁还有心思在那里摸电脑?”妻子眼里闪着一种灼人的 光亮,冯李明白其中的含义,说实在的,这些天他身体某部份简直饿坏了,没想 到这么快能够饱餐一顿,只不过他更想吃的是另一盘美味。   妻子不在家的那些晚上,杨雅诗都是在十二点以后打来电话,有一天夜里, 冯李已经睡得很熟了,杨雅诗的电话响了很久他才听到,他看了一下时间,3点 18分,杨雅诗说她一直睡不着,冯李打起精神说,我可是正在做着美梦,梦见 跟你在一起喝茶闲聊,看来梦不能长久,还不如现在在活生生的现实里陪你聊一 聊。   杨雅诗是妻子一个前闺中密友的妹妹,不知怎么她们也成了朋友,妻子第一 次带她上门来的时候,冯李刚好从卫生间出来,赤着上半身,身上只穿着一条宽 阔的短裤,他满脸尴尬,几乎不敢正视杨雅诗,杨雅诗却是眯着眼笑哈哈地说, 原来作家就是这样子啊,我给你画一幅漫画下来,肯定非常精彩非常酷!   一开始冯李并不知道杨雅诗是个离婚的女人,妻子也一直没告诉他,那是有 一天晚上,杨雅诗到家里来,正好冯李一个人在家,他们漫无边际地闲聊,不知 怎么杨雅诗就说起了她的婚姻史,她用一种超然的语气,好像说的不是一桩痛苦 的婚姻,只是一次不大愉快的旅行,说到最后,杨雅诗瞪大了眼睛说:“我以为 你都知道了呀!”冯李笑笑说:“这是你的隐私,你不说我怎么会知道?”   冯李听到妻子的脚步声消失在楼道里,立即拨通了杨雅诗的电话。   可是电话一直没人接。他想,也许杨雅诗是在卫生间,不然就是在厨房,要 是在床上她一般第一声铃响就接电话了。   冯李很有耐心地等着,又重拨一遍。   再一遍。始终没人接听。她到底在干什么呢?   冯李估计妻子买菜快回来了,只好放下了电话。   过了几分钟,妻子回来了,走到冯李的床前,冯李连忙闭上眼睛,假装还没 睡醒,妻子叫了他两声说,我给你买了豆浆和包子,等下你吃的时候再热一热, 我要到单位去开会。   妻子又走了,冯李从被窝里坐起来,在电话机上按了一下重拨键,他感觉到 这拨出去的7个号码象一只巴掌在杨雅诗的门上砰砰拍了七下,可是门一直紧闭 着。杨雅诗原来是马铺市交运公司的干部,公司冗员太多,去年她自愿只领一半 的工资,然后便退休回家,一个人优哉游哉地过着,据说她每天都要睡到九点多 才起床,这叫作药补不如食补,食补不如睡补,她一直颇为得意,她已经三十五 岁的脸质量还象是三十岁,关键就是睡眠充足,曾经好几次她就当着冯李的面向 冯李的妻子大力鼓吹她的“睡经”。她不是说“过两天再说”吗?昨晚她一定给 我打了电话,却怎么也打不进来……然后她就生气了,然后离家,整夜不归?冯 李最后还是失望地搁下了电话。   接到简长教带情人聚会的电话之后,冯李心里推出的第一个人选是吴雯,但 是不到半小时,他就从心里划掉了吴雯的名字。虽然吴雯身材还保持着三十五六 岁的水平,却比自己的老婆还大一岁,而且简长教他们几个人都认识她,带到他 们面前不是要让他们取笑吗?   第二个人选是袁敏。   想到袁敏,冯李心头就条件反射似地一颤。袁敏是一个重庆来的坐台小姐, 有一副很性感的身材,冯李一想到她,首先想到的就是她的舌头,那块红红的小 东西好像蛇信子一样灵巧,又象子弹一样有力。那是去年8月,他给一个搞水电 安装的老板写了一篇吹捧文章,该老板请他在包厢里吃饭,叫了好几个小姐坐陪, 他居然喝多了,老板就安排一个小姐扶他到楼上的客房休息。这个小姐就是袁敏。 袁敏用她那鲜红迷人的舌头给他醒了酒,他做了一次前所未有的爱,很爽气地给 了她五百元。后来,冯李多次给袁敏打电话,在酒店里约会。袁敏的表现令他很 满意,只是每次至少要花费三百元以上,那是一个短篇小说的价啊,这实在叫他 感到吃不消。如果请她以情人的身份出席金湖山的同学聚会,没有一千元她肯定 是不会干的,所以他还是不得不放弃了这个人选。   有没有一个既带得出去又不必花太多钱的情人?冯李几经挑选,把目标锁定 在杨雅诗身上。   这时,电话机突然叫了起来,象是警报一样把冯李吓了一跳。他有些紧张地 抓起话筒,却是儿子打来的。儿子在马铺市下面一个县里读职业中专,他说学校 昨天放假了,他今天下午就回来。冯李嗯了一声,表示知道了,就很烦躁地把电 话挂掉。   要是早些年,冯李要在身边选一个既带得出去又不必花钱的情人,还不是一 句话甚至一个眼神的事?风水轮流转,现在难了,容易的是简长教、谭春生这样 当官的人,还有谢培新、邱晓华这样做老板的人。   这四个老同学的情人,冯李都曾经见过,有的还不止见过一个,象谭春生, 只不过当了个副区长,个头比武大郎没多少优势,挺着一只大大的肚子,低下头 来都看不到自己的鞋子,有一次身边居然有一个比他高出将近两个头的情人,前 不久,冯李发现他又换了一个更漂亮的,好像是刚刚从T形台走下来的时装模特 儿。   冯李在床上又赖了一会儿,觉得这样赖下去实在没什么意思,干脆就起了床。 二十几分钟后,冯李穿戴整齐,准备出门。他刚打开门,就看见吴雯从楼梯走上 来,手上提着一袋子东西,她抬头看到了冯李,脸上的笑容象花一样绽开。   “你真客气,还开门出来迎接。”   冯李笑笑说:“我正想走到楼下恭候您老人家呢。”   吴雯意味深长地向冯李眨了一下眼睛,从他身边擦过去,走进了房间。冯李 只好把门关起来,把眼光从吴雯的脸上移到她的手上。妻子不在家,冯李不仅放 松,而且有些放肆,伸手去提吴雯手上的袋子。   “乡下有人来进贡老曾的,我顺便带了一点给你们尝尝。”吴雯把袋子交到 冯李手上,顺便在他手臂上拍了一下。   冯李打开袋子一看,是几根冬笋,他满脸带笑地对吴雯说:“你吃不就等于 我吃了吗?还送什么送?”   吴雯好像听出了话里的意思,在冯李胳膊上掐了一把,说:“你想吃我呀? 告诉你,这些天老曾都在家,没你的份。”   “老曾在下面县里当副书记,下面县里每天有多少姑娘围着他转呀,你没听 说当官的四项基本原则,有一条是‘老婆基本不动’吗?”   “老曾才不是这样的人,你才是这样的人。”吴雯对冯李做了一个鬼脸。   就是这个鬼脸,激起冯李内心里一种莫名的颤动。他突然想,要是最后杨雅 诗不愿意跟他一起参加金湖山的同学聚会,带吴雯去也是挺不错的,年纪大一点 有什么关系?她老公是县委副书记,副处级,简长教、谭春生你们也是副处,看 起来你们风光得很,左搂右抱都是漂亮的情人,也许你们的老婆也象这个副书记 的老婆一样,成了别人怀里的情人呢。这个念头使冯李觉得自己在某一方面对简 长教和谭春生取得了优势。   “你知道吗?我们五个老同学每年有个聚会……”   “我知道,”吴雯一下打断冯李的话,“你们五个老同学,两个当了官,两 个是做生意的,还有一个当了作家,自以为是全班同学最有出息的,每年带着老 婆孩子聚会一次。”   “你都知道啦?你肯定是听我老婆说的,”冯李夸张地做出一种惊讶的样子, 两只眼紧紧地盯着吴雯,一只手就悄悄爬上了她的肩膀,“不过,你知道我们明 年的聚会有什么新变化吗?”   吴雯摇摇头。   冯李说:“我们不带老婆了,要带情人。”   “哇,你们这些男人真是太过份了!”吴雯大声尖叫起来。   冯李一脸坏笑地说:“别乱叫,到时候我带你去就是了。”   吴雯用手拿掉肩上冯李的手,认真地说:“冯李,你不要开玩笑,我们之间 可不是什么情人关系。”   一对男女,不是夫妻,也不是嫖客和妓女,在一起睡了那么多次觉,如果还 不是情人,那还能是什么呢?冯李真是拿吴雯没办法,她始终不愿承认跟冯李是 情人关系,莫非是以为自己身份高贵,冯李还配不上,充其量只能算作公牛似的 泄欲工具?本来冯李还认为吴雯不愿承认就算了,图个轻松,现在想想,自己真 是太亏了。他不高兴地对吴雯说:“情人就情人,这又不是什么样坏事,床你都 敢上了,还不敢担这名份。”   “我说冯李你今天是怎么啦?我再不理你了。”吴雯满脸生气,立即走向门 边,打开门走了出去。   冯李更不明白吴雯今天是怎么啦,也没叫她,只在心里叹了一声说,女人的 心思真是怪。本来他是准备出门的,现在他也没了心思,就拿起电话找杨雅诗。 电话还是没人接。冯李想了想,就拨了邱晓华的电话。   电话一通就被人接起,却迟迟不说话,冯李叫了两三声“邱总”,那头才有 人问:“谁?”冯李猛地拔尖声音说:“你老爸啦谁!”   邱晓华在电话那头嘿嘿地笑了起来,说:“大作家,为什么大清早的无缘无 故就大动肝火?”   “我无处泄火呀,又不象你,随时可以找一个下级来凶一顿,只有凶到你这 个大老板头上来了。”   “你有什么火呀?要不要我打119,叫几部消防车给你灭灭火?”   “好了,跟你说正经的──我问你,明年我们五个老同学聚会,你准备带哪 个情人出席?”   “原来大作家也问这么无聊的事情,你以为我有多少个情人呀?现在一个个 都跑了,到时候再找一个就是了,大不了在街上叫一个。”邱晓华笑了几声,反 过来问道,“你呢?”   “跟你一样,到时候就在街上叫一个,只要有钱还怕叫不到吗?”冯李也笑 了几声。放下电话,冯李几乎是下意识的,又拨了一次杨雅诗的电话号码。还是 没人接。   一整天打电话找不到杨雅诗,到了晚上,冯李担心她突然会打来电话,又把 书房分机的话筒拿了起来。   躺在床上,冯李想着杨雅诗给他打电话一直打不进来的情形,心急如焚,脸 上却是做出一副心如止水的样子。妻子在他身边絮絮叨叨的,说年就要到了,家 里要添置这个添置那个。冯李终于回了她一句:“过年有什么?一下就过了,要 紧的还是过日子。”   妻子不接冯李的话,照样叙述她对过年的一些设想和安排,突然她问道:“ 你们老同学还聚会吗?打算在哪里?”   冯李暗吃一惊,好像一只暗镖袭来,从他耳边嗖嗖地飞过,他立即显得很不 自在,说:“可能……不聚了吧,到现在也没听谁说起。”   “这次轮到简长教做庄了,简长教不是最热衷搞这类活动吗?”   “人家是当官的,有兴趣搞搞,没兴趣他就不干了。”冯李为了掩饰自己内 心里的真实,扯开了话题,“说实在的,我跟这些当官的,本质上是格格不入的, 我以前写的很多小说就是专门抨击这些当官的,只不过因为老同学嘛,免不了有 些来往,喝喝酒,吹吹牛,根本就无法交心。”   妻子冷笑一声,说:“你骨子里也是想当官,只是你没当上,所以常常对当 官的出言不逊。”   冯李对妻子的话感到很气恼,却不想再说什么,干脆就背过身子睡觉。   这一夜睡得很不好。冯李做了许多奇奇怪怪的梦,醒来却一个也记不住了, 只觉得太阳穴好像装了一副弹簧一样,不停地弹动着。   妻子一走,冯李就披了一件毛毯起了床,走到书房里,他发现电话机话筒放 得好好的,不由吃了一惊。显然有人识破了他的招术,暗中把话筒放了回去。他 连忙退出书房,又回到床上。想了想,这个人一定是儿子,他想打电话,却一直 打不出去,来到书房一看,原来是话筒没放好──这也就是说,昨晚电话是打得 进来的,如果杨雅诗打过电话的话,那么这就证明她没打电话来过。她不是过两 天再说吗?现在都过了三天了。   这时,电话机突然响了一声就停了,冯李想肯定是隔壁房间的儿子抢先把电 话接了。果然,儿子叫了起来:“老爸,你的电话!”   冯李拿起电话,就听到邱晓华的声音:“怎么?还在床上?告诉你,昨天晚 上,简长教被纪委‘双规’了。”   冯李一下愣住了。   “其实我们都明白简长教迟早会有这一天,好了,不说这个了,我想告诉你, 简长教进去了,聚会聚不成了,正好我可以到东南亚旅游过年,就象简长教说的 一样,搞搞新花样嘛。”邱晓华说着,财大气粗地笑了起来。   “我刚刚找一个18岁的小情人,准备带到金湖山聚会上亮亮相,唉,可惜 这下没机会啦。”冯李大声地叹了一声,心里却是随即宽松了下来。   聚会不聚了,至少他不用赶死赶活要找到一个带得出去的情人。杨雅诗看样 子也不是那么容易上手的人,还得好好地花一些功夫。   电话刚放下,又响了一声,断了,儿子又在隔壁叫了起来:“老爸,你的电 话!”冯李拿起电话,杨雅诗不知从哪里一下贴近他的耳边,轻声地说:“我跟 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