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胡适杂忆》:笑出眼泪               ·熊培云·   我常把读书的乐趣融于人的历史,在所谓人的历史中,读传是条捷径——传 记“浓缩人生精华”。你甚至只需几个小时,就能把一个人看进了坟墓,想象他 在坟墓中仰卧起坐,唉声叹气。茔墓之外,我们在逝者的影子下完成对社会的回 忆与改造,完成对往届社会优良品质与智慧的追索与继承。   坦率地说,是黄仁宇让我重拾对历史的兴趣,我是说,我从学术上看出了历 史的乐趣。这位国民党军官在美国写了《万历十五年》,用他的话来说,他研究 的是大历史(macro-history),这个词很悬乎,我倒宁愿把它想成“随心所欲 读历史”。虽偶有附会,但黄仁宇的学问的确是做得很深,也很中立,因此也给 我们读者一次换个角度读历史的机会(他的“换个角度看历史”,差点换掉了我 的工作)。黄仁宇和周恩来同是南开校友,遗憾的是,南开大学没有把肄业生周 恩来的礼遇分给肄业生黄仁宇一点,但这并不影响黄仁宇声名远播。   读了黄仁宇的历史书,我开始对海外的中国史家产生了兴趣。作为旅美学者, 唐德刚自然成了我的书屋里的贵宾了。虽然直到今天,唐德刚的书我只看了两本, 一本是《晚清七十年》(岳麓版,后被封杀),另一本即是我今天要介绍的《胡 适杂忆》(严格地说,还有《胡适口述评传》,收录在胡适全集中)。对于胡适 的追寻,大概就是从这本书开始的。   唐德刚是胡适晚年的入室弟子,曾亲自录制、并译注《胡适口述自传》,被 公认为海外论胡允当者。唐之胡说,不辱大方,意创笔随,明珠走盘,的确是好 书。唐德刚在《杂忆》书尾称:“关于了解胡适——尤其是青年知识分子要了解 胡适,我个人的看法,最可靠的两部书,便是《四十自述》和《胡适口述自传》。” 在笔者看来,《杂忆》是可以和上述两本比肩的。在该书中,唐德刚对胡适没有 太多的隐讳,尽可能地做到客观(当然,也有些看法和读者大相径庭)。   在杂忆胡适时,唐德刚并未因为是胡适的入室弟子而像罗尔纲写《师门五年 记》、《胡适琐忆》时那样毕恭毕敬,更多是尖刻、风趣与超脱。比如谈到胡适 与政治,唐德刚说,胡适是“不要儿子,儿子来了”;胡适容忍,是“爱惜羽毛”、 “畏首畏尾”(借李宗仁语);搞政治胡适后天不足,“在主观条件上,胡先生 所缺乏的是:他没有大政治家的肩膀、中上级官僚的脸皮和政客与外交家的手腕; 他甚至也没有足够作政论家的眼光”;胡适被杜威老师牵了一辈子鼻子,做了几 十年齐天大圣,最后发现自己不过是个癞和尚的保镖;老顽童甚至向读者回忆起 胡老师挤上公共汽车时的情景,“一个瘦骨嶙峋的脊椎动物”。当然这些并不影 响唐德刚对老师的正面评价,“(胡适是)近代中国,唯一没有枪杆子作后盾而 思想言论能风靡一时,在意识形态上能颠倒众生的思想家。”胡适的确是个圣人, 在他身上,全然没有两千年来无数乡愿、学究、家天下帝王及其臣仆们自阉精神 的“变态继往”,更没有红色革命时期极端的革命党人否定一切打倒一切狂阉他 人的“变态开来”。对于五四运动,唐德刚与胡适的观点并不一样。胡适是矛盾 的,一方面,他反对政治,另一方面,却又做了一辈子的政治票友,“胡先生是 反对五四运动的。他认为新文化运动的夭折,便是把五四运动政治化的结果。” 唐德刚后来解释道,“新文化运动这部列车,被这批小伙计扳错了方向盘,就横 冲直撞起来,结果;目的热,方向盲,列车出了轨、翻了车,弄得伤亡遍野。可 怜的老胡适也被弄得教授当不成,新文化运动前功尽弃,而跑到纽约来落草。所 以他反对五四运动。”对于五四运动的是非功过由来已久,胡适的观点是,“新 文化运动才是那害了两千年瘫痪病的中国固有文明的对症良药,是当前救国救民 的唯一道路”(《口述自传——从文学革命到文艺复兴》)。胡适的理想是在一 个非政治化的环境下投身文化与科学教育,再造文明,完成中国的文艺复兴。折 腾了一百年往回看,胡老夫子不是没有他的道理。忽略真正的文化和教育,仅靠 几个先知先进带着群盲打打杀杀瓜田分地杀资本家,仅图一时一势的革命,是不 能真正改良社会的。革命到底是解放人的事业,而不只是解放猪圈里的牲口,让 它从张家的院子跑到李家的厨房。   历史车轮瞎转,转到二十世纪后半叶,中国到处知了般佯叫人文关怀。除了 卖猪饲料的,什么样的企业都开始将“以人为本”的招牌挂上了大街。当然,以 人为本并非舶来品,甚至可说是中国的国粹。中国从来就是以人为本的。只不过, 中国的以人为本是以钳制人为本,而西方的人本却是以尊重人、解放人为本。关 于这一点,胡适在一次出游东北时有所感悟:中西方文明的区别是前者是人力车 文明(笔者称之为牲畜式的文明),后者是摩托车文明。所以胡适要在思想上解 放中国,再造文明,要实用主义,要杜威哲学,要全盘西化(后措辞为充分世界 化);因为要自由,所以要容忍。胡适说的容忍和不是菩萨说的容忍。菩萨说, 人是最可宝贵的,没有人,谁也不会抬着我这偶像上街了。   胡适一生奉行多研究些问题,少谈点主义。唐弟子给胡老师“挽联”却是, “多研究经济,好研究问题”。   “胡先生告诉我,他在康乃尔读大学本科时,对经济学就没有兴趣,未尝先 修有关经济学的科目,因而他一辈子对各种经济学也很少涉猎。就便是他老人家 晚年谈政治问题的致命伤”;“胡适之先生对中国民主政治的发展,虽然生死以 之,他却始终没有搞出一套完整的理论来。不是他无此才华,而是他在社会科学 上无此功力!没有一套完整的理论来对近百年——乃至三千年——的中国政治经 济的演变作一番通盘的了解,而只是头痛医头,脚痛医脚地去搞一点一滴的改革, 那就必然扶得东来西又倒”。   胡老夫子如果知道他的入室弟子这样给他盖棺定论,定会气得从棺材里坐起 来。生死以之,忙了一辈子竟然被弟子说成了只是头痛医头脚痛医脚的江湖郎中。 胡适生前建树颇多,也因此被“我的学生毛泽东”组织了大陆学界进行了出了数 百万字的批判文集。   笔者花了半年时间苦读《胡适全集》,时长痛短痛,嘘声振壁。以下胡适诸 多理论,几十年后当年曾经敌视他的政府,无论台湾当局还是中国大陆都在悄悄 地实践着胡适的思想:   实践是检验真理的惟一标准(胡适的真理观:后见于中共结束两个凡是);   大胆地假设,小心地求证(胡适的摸着石头过河:几十年后见于中共经济体 制改革);   多研究些问题,少谈些主义(胡适的实用主义:见于邓小平的猫论);   容忍比自由还更重要(胡适的多元论:见于2001年中共七一讲话,对意识形 态之争的放松,社会主义与资本主义长期共存);   充分西方化(中国的世界化);   教育破产的救济方法仍是教育(再穷也不能穷教育);   把国民党分成两半或成立一个新的政党实行民主政治(胡适的两党制设想, 已经在台湾实现);   中国需要医治贫穷、愚昧、贪污、疾病、扰乱,而不是革命(大革命半个世 纪过去,五毒俱全);   宪政是宪政的最好训练(几十年后中国台湾国民党放弃党政与训政走向训政, 新中国成立近四十年后中国农村出现了海选);   中国应该搞邦联制(尚未可知);   宁鸣而死,不默而生(尚未可知);   ……………………   胡适说,“生命的意义就是从生命的这一阶段看生命的次一阶段的发展”, 可惜胡适大半辈子看到的只是我们这个民族的荒诞与扰乱。在《晚清七十年》中, 唐德刚曾说中国穿越历史的山峡,大约要花两百年的时间(1840—2040) 完成第二次社会文化转型。但只要你看看中国这近一个世纪的理论折腾,你就知 道胡老夫子为什么在棺材里仅坐起来一次是不够的。笔者仍是相信:错过胡适, 中国错过了一百年。毕“百年之功”于“百日维新”诚不可信,但胡老夫子所舶 来的杜威主义却是一点一滴真诚的社会改造。关于胡适与他的思想,唐德刚有一 段精彩的点评,摘录如下:   一次在背后看他打麻将,我忽有所悟。胡氏抓了一手杂牌,连呼“不成气候, 不成气候!”,可是“好张子”却不断地来,他东拼西凑,手忙脚乱,结果还是 和不了牌。原来胡适之这位启蒙大师就是这样东拼西凑,手忙脚乱。再看他下家, 那位女士慢条斯理,运筹帷幄,指挥若定。她正在摸“清一色”,所以不管“好 张子,坏张子”,只要颜色不同,就打掉再说!   其实“只要颜色不同,就打掉再说”,又岂只胡家这位女客。在胡氏有生之 年里,各党派、各学派、各宗师……哪一个不是只要颜色不同,就打掉再说呢?! 胸有成竹,取舍分明,所以他们没有胡适之那样博学多才,他们也就没有胡适之 那样手忙脚乱了!   读后大笑,我笑出了眼泪。   2001年8月9日午后 (寄自中国大陆) 【网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