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心律失常                ·螳螂·                (一)   晚秋下午的阳光有种令人迷醉的魔力,实习医生王健挪了下子,以为避开那 束阳光就能避开令他昏昏欲睡的困倦,结果子碰到了身旁的病人。病人的脚掌被 脚碾了一下,叫了一声,声音不大。   王健嘀咕了一声“对不起”就埋下头来,努力集中精神看病人呈上来的心电 图。当他看见上面有一连串的早博时,头脑多少显得清醒了一些,于是就提着心 电图纸去找带他的老师。长条状的心电图纸上有层薄薄的蜡,阳光照在上面反射 出炫目的白光,像一把刀。病人看见王健随意地拖着他的心电图,一端已触到地 上,心中不满,但没有说什么。   王健的老师唐大成医生在另一间房子里正和一位相熟的外科医生谈论着股票, 他拿过王健递上来的心电图,很快地扫了一眼,问道:“有没有主诉症状?”王 健说“心慌气短”,“多长时间?”王健说“两三个星期。”“怎么现在才来看?” 王健心想我又不是病人,但还是老老实实地回答说:“患者开始时没当回事,因 为越来越严重才来看。”“最近有没有感冒?”“我问过,没有。”外科医生笑 了起来,说:“老唐你还是自己去看看吧,小王还是个学生。”   唐大成打了个哈欠,把纸条塞还给王健,说:“开住院证吧。”王健当即愣 了一下,心电图上除了早博看不出什么其他问题,而一般的早博像他们这样的教 学医院可以不收住院的;但唐老师说了要收住院,他也只有执行。王健本想问问 唐老师除了早博还看出了什么,唐老师却转身谈起了股票,他只好退了出来。   王健向病人征询住院的意见,对方很快答应下来,这多少令他感觉异样,他 抬头看了看病人脸,发现病人苍白的脸上出现一种如释重负的表情。难道患者就 是想来住院的?在医疗费大多要自理的当今,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通常情况 下大多数患者会对自己的病情反复询问,能不住院就不住院,颇像在菜市场讨价 还价。   王健的困顿已经消融,人也变得亲切起来,他打量了一下病人身上一看就是 高档货的衬衣,微笑着问:“你是公费还是私费?”“私费。不过,我带着钱呢!” 病人急切地解释着,像是怕王健反悔不让他入院。   王健把病人送到诊查室门口,给他指点了一下办理入院手续的地方。下午整 个内科门诊区几乎一个患者都没有,走廊里空荡荡的,背影瘦长的患者疾步而去, 如同一枝直立的竹竿在水面飘荡。   王健叹了口气,这个位于郊区的医院曾经有过名气,但近些年来情况变了, 城里的人懒得来,附近乡下的人嫌这儿贵,有本事的医生都想方法调到市里,没 本事的医生整天忙着业务外的事,医院其实早已败落,不知为什么还被当作教学 医院。在这里根本学不到什么东西。                 (二)   在整个夏季最热的那天,刘元却感到浑身发冷。苏苏家里的冷气总是开得过 大。刘元想躲到阳台上去,却没想到阳台上早已有人。   在老婆留学美国的五年期间里,刘元一共换了三个情妇,最后终于等来了离 婚协议书。在送走儿子之后,刘元径直来到苏苏的家参加一个聚会。苏苏是他的 大学同学,一直未婚,却并不是他的情妇(刘元一直怀疑苏苏是个女同性恋)。 苏苏办的聚会总是充满稀奇古怪的人,偶尔可以从他们的交谈中得到一些有用的 信息,而且不会有人跟他谈结婚离婚的事情,刘元的情人最近总是提起这些,令 他心烦。   苏苏走过来关切地问起有关孩子抚养权的处理,刘元有气无力地回答说孩子 判给了女方,刚刚送走。   这时,躲在阳台上抽烟的那个男人走了进来,苏苏给他们相互介绍,说这是 摄影家张晓龙,刚从西藏采风回来,这是国内最能赚钱的职业炒股高手刘元。苏 苏突然笑了起来,说你们两个站在一起真像是黑白双煞。刘元苍白的脸上挤出一 丝笑容,说自己已赔得快讨饭了,那个男人也笑了一下,说自己拿公家的钱免费 旅游,并不是摄影家。苏苏说刘元我又不找你借钱,张晓龙你的照片呢?   张晓龙从一个夸张的旧牛皮背包里拿出一叠照片,开始向苏苏炫耀他的西藏 之行,客厅里其他客人也围拢过来,脸上挂着木偶一般的微笑。刘元想要离开却 不知找什么借口,只好无可奈何地随着众人像公鸡啄米一样的冲着那些色彩斑斓 的彩色照片点头,张晓龙的唾沫几次都溅到了他的脸上,他也没有露出不耐烦的 神色,因为他不想让苏苏难堪。   张晓龙唾星四溅地讲着,他指着一幅照片说这是在川藏边界上一个不知名的 小喇嘛庙拍的,这个小喇嘛庙可能是世界上唯一一个没被人拍过照片的喇嘛庙, 我这张照片——嗯,是处女照。客人们笑了起来,有意无意地向女主人苏苏瞄上 一眼。苏苏拿过照片,问道:“有什么特别的吗?”   张晓龙说:“当地人说这里的活佛会念一种经,如果在他念经的时候许下愿 望,就会如愿。”   众人又笑了,说各地的和尚也都这么说,可见天下僧人是一家。   张晓龙黑黑的脸上露出两排白牙,也笑了起来:“你们不相信,我是相信的。”   刘元接过苏苏递过来的照片,边看边随着众人笑,渐渐,他不笑了。照片上 的场景深深触动了他:一个立起的圆轮上画着几缕纤秀的火苗,由圆心向边缘翻 腾挣扎,在圆轮的旁边站着的那个喇嘛,庄严的表情下隐约露出一丝羞涩,似乎 还不习惯被外人关注……               (三)   王健吃过晚饭后直接从食堂去了病房,在路上遇到前几天那个因为频发性早 博被收入院的病人。病人冲他笑了笑,笑容里有种说不出的味道,但王健当时没 有在意,以为那只是一般的招呼,而且在黄昏的时刻,所有的表情都会走样。过 后王健才明白,其实那个笑容里藏着巨大的恐惧。   在值班室王健听到护士的抱怨,说你们前些日子收进来的那个患者不断地向 每个穿白大褂的人询问自己的病情,并要求特护,可按他的病情根本就不需要特 护,值班医生不耐烦地批评了他,不如你去看看,他在6床。王健说我刚在路上 看见了他,好好的呀。   6号床位于心内科最好的单间病房,有卫生间,还有电视,其价格至少是普 通病房的三倍,能住进6号床的病人不是有权就是有钱。王健走进病房的时候, 电视开着,一群体态健美的姑娘又蹦又跳地唱着RAP。6床躺在床上,纯白色 的薄被拉在下颌。   王健留意到薄被下的6床似乎在微微战抖。   “冷吗?”   “不冷。”病人很快地回答,又加了一句,“就是心慌得厉害。”   王健说:“你有早博,但不是很要紧。”   “哦,早博是怎么一回事?”   王健耐心地解释说:“引起心脏跳动的通常只有一个点,如果心脏上某个部 位过早地形成冲动,就形成了异位起博点,也就是说在正常的节律间加插着提前 多跳了一次,我们也叫它期前收缩。异位起博点出现在心房就叫房性早博,出现 在心室就叫室性早博,若在它俩的交界处就叫交界区性早博。从心电图上看,你 的早博就是交界区性早博。”   “这病治得好吗?”   “治得好,只要找出病因很快就能治好。”   “病因?”病人突然睁大眼睛,像是被这个词给吓到了。   “是呀,感冒、过度劳累什么的,都可能会引起早博。”王健有意轻描淡写。   病人苍白的脸上现出一丝苦笑,欲言又止。王健见此情景,也不想多问,毕 竟不是他管的病人,说多了可能主管他的医生会不高兴,于是就退了出来。   在护士值班室,王健抽出6床的病历,仔细地看着。护士在旁边嘀咕着说: “6床昨天作心电图,什么事都没有。”王健这才发现,6床的病情很怪,异常 早博总是隔天出现,也就是说早博出现的那天,不论用什么药物都难以控制其连 续发作,而次日却一切正常。                (四)   张晓龙坐进刘元的宝马车里,夏季的炎热和城市的喧闹刹那间消失了去,清 凉安静得有如位于半月前经历的雪山和草原,不由得开起了玩笑:“车里车外真 是两个世界,怪不得你这么白呢。”   刘元在下楼的时候有意靠近张晓龙,轻声告诉他自己有车,可以送他一程。 张晓龙很爽快地答应了,甚至连同不同路也没问,虽然太阳早已落山,柏油路依 然热得烫人,站在路旁等出租车的滋味可不好受。   “我的白是天生的,怎么晒都晒不黑。”刘元解嘲地说。   “哈哈,你没去过西藏,去了你就知道了,那儿没有晒不黑的。”张晓龙边 说边拍打着自己的牛皮背包。   “我早就想到西藏去旅游,一直没抽出时间。”刘元很随意地问道:“对了, 你那张照片,哪儿照的?嗯,我是说那个很少有人知道的喇嘛寺,到底在哪儿?”   “哈哈,你到西藏可找不到它。它在四川与西藏的交界处,一个不起眼的地 方,连个像样的公路都没有,我是坐骡子去的。”   张晓龙越说越得意,从背包里取出地图,折来折去一番,手指点着一个地方: “就在这儿。干我们这行的就是得到处跑,越偏僻越古怪的地方越要去,就拿西 藏来说吧,凡是你想得到的,早就被人拍烂了。对我来说,去不去西藏都无所谓, 而是那些交界点对我最有吸引力。”   刘元斜过眼瞄了一下地图,又赶紧望回路上,说:“为啥呢?”   张晓龙说:“那些地方在历史上就是姥姥不疼舅舅不爱,远离政治文化中心, 基本上是三不管地界,自生自灭。其实恰恰是这种地方保留了不少值得一看的东 西。外国人来中国旅游,不是到北京上海,要就是去西藏新疆,要的是现代文明 和原始宗教的对比刺激,实际上也看不到啥,拉萨和内地城市有什么大的区别?” 张晓龙叹了口气,苦笑着说:“其实我们也是这样的边界点,文学点说就是边缘 人吧,既非高官富商,也非家里穷得叮当响的失学儿童,谁也不在乎。”说完后 又开了句玩笑:“不过,你不算我们这一阶级的,算富商吧。”   “我哪算是富商,穷光蛋还差不多。”刘元赶紧打断张晓龙的话,问道:“ 你说的那个喇嘛念经很灵验是怎么一回事?”   张晓龙“哈哈”笑了起来,“当地的老百姓很信这个,怎么,你也信?这个 喇嘛寺是世界上唯一的喇嘛教派火教的庙宇。在喇嘛教的历史上曾有红教、黄教 这样的大教派,还有花教、火教等诸多小的教派。自从黄教一统天下后,其他教 派都衰落了,火教也被赶出西藏,跑到四川一个偏僻的小山村落户。火教的基本 教义还是佛教那一套,但我估计他们和中亚的拜火教有过联系,在有些仪式上很 相似。”   刘元也笑了,说:“我只是好奇,有几个朋友约我一起去九寨沟玩,你把地 址告诉我,我们要是有空,也顺路去看看。”   张晓龙很爽快地答应了,撕下一张纸,很详细地写了地址,还把他结交的当 地政府的一些官员的联系电话也写上了。                (五)   心内科的主治医生唐大成不知从何渠道得知6床是个炒股名家,一天三次地 往6床跑,和病人聊股票,但在有关6床的病例讨论会上却一筹莫展。在他从医 近二十年的生涯里,第一次碰到这么怪的情况。   “6床患者的病怪就怪在发病时间上,上了HOLTER(一种连续监视患 者心电图的仪器)后,发现很有规律:发病由每天八点半左右开始,至第二天八 点半结束,然后一天正常,第二天八点半又接着出现问题,然后又正常,隔一天 又发病。我看还是用药的问题,是不是因为患者体质的特殊性,通常的用药剂量 难以达到治疗效果?比如说头天的用量只够维持他次日的正常?”   6床的主管医生程素素撇了下嘴,说:“你的意思是给他加一倍药量?心脏 病的药物又不是钙片,多吃几颗没问题。还有一个根本情况,病因是什么?病史 上没发现什么问题,心电图上除了早博,其他全正常,超声心动和生化检查都没 有发现什么异常,能做的我们都做了。”   “总不会是外星人干的吧?咱们这儿前不久不是闹过UFO吗,说不定是外 星人用什么方式控制的。要不就是哪个气功大师发气造成的。你管的病人都是这 么古怪。”唐大成开起了玩笑。   屋子里的人全笑了起来,前不久还真有一个病人,非说自己的心脏病是练气 功练出来的,扭着程素素给他开证明要告气功师父,这事成了全医院的笑料。   程素素一听就来了气,说:“还不都是你拉来的病人,下回谁收的住院谁管。”   坐在墙角一直没有吭声的实习医生王健悄悄举起了手,说道:“患者两月前 到四川一个边远山村旅游过一次,在那里住了半个多月,据他讲回来后不久就感 到心脏不适,但一直没在意,直到症状十分明显后才来我们医院就诊。嗯,是不 是一种什么奇怪的地方传染病?或者跟微量元素有什么关系?”   全科医生的眼睛一下子集中在王健身上,王健的脸一下子红了。   程素素心中略有不快,唐大成带实习医生去查自己管的病人,却不跟自己通 气,有些不地道。其实唐大成也有些不高兴,王健如果有什么想法,最好先跟自 己说,哪能一上来就就当着全科人的面一套套地讲?他打断王健的话,说:“如 果是什么特殊的传染病侵害到了心脏,即便暂时看不出什么器质变化,生化检查 总应该异常吧?许多微量元素对心血管有影响,但患者只在当地住了半个月,一 般来讲,这么短时间,不会因当地微量元素的少或多造成什么影响。”   心内科主任毛西城教授倒是对王健的话很感兴趣,说:“年轻人不错,想得 开,值得鼓励。这样子吧,你的门诊实习结束了,回科室,由柳医生带你,多关 心关心那个患者。6床的讨论先到这里,请传染科会诊。必要时让患者把那个山 村的地址告诉我们,打电话与当地卫生部门联系,看看有没有类似情况。另外, 也查查患者体内微量元素有没有异常。”   程素素高兴起来,说:“得,总算有人帮我写病历了。”顺手把病历夹子递 给王健,说:“写病程记录,把主任的话全写上!”                (六)   刘元根本没去什么九寨沟,他对旅游一直没有什么兴趣,他告诉朋友们他要 去九寨沟旅游,其实是个幌子,他根本不想告诉任何人他此行的目的。   张晓龙说得没错,那个小山村至今还不通公路。当刘元跟着运货的马帮来到 山村的时候,已是傍晚,他骗村长说自己是记者,被很快安排住进了村工所里一 间临时客房。他吃惊地发现,这里居然有电灯,只是不怎么亮,混黄得如同水中 的月亮,时而还要抖动一下,想必是电压过低和不稳的缘故。   天上的月亮倒是又大又圆,远比城里的清晰明澈。张晓龙提起过的那个喇嘛 寺就在离村子不远的一个小山坡上,月色下看不清色彩,隐约可见方正的轮廓, 不似内地寺庙那样跋扈的飞檐伸张。   他看过张晓龙的照片,知道自己找到了地方。在车上,他跟张晓龙说过自己 是穷光蛋,一点没错。   跟张晓龙分手后,他回到家中的第一件事就是抄起电话打给一位搞房地产的 朋友,托他把房子卖掉,还有车。朋友并不吃惊,前几天,刘元曾向他借过钱, 他拒绝了。   刘元没有想到,自己在股票上竟然会跌得这么狠,起先他还能把握得住,只 要溜得早,最多损失全部家当的一半,那知他那位在一家大银行当处长的老同学 把他说服了,让他硬顶。老同学曾给他透露过不少内幕消息,让他大赚了好几笔。 这次的内幕消息是利好,老同学甚至挪动了银行内部拆借用的专款五百万转进他 的帐上,如果不出意外,这五百万可以变成七百万。偏偏出了意外,一时间,几 乎每个银行都在查帐,明的,暗的,公的,私的,那些从银行非法流入股票市场 上的钱全部要说说清楚。怎么说得清楚!   就是那五百万害了他。有天晚上,老同学来到他的家里,竟然跪在他面前不 肯起来,很简单,到时候拿不出这五百万,按中国的法律,死刑。   股票市场一泄千里,刘元就是全部套现也只拿得出四百万,他的朋友都知道 他是炒股的,看现在的势头,还有哪个肯借钱给他?为了老同学的命,也为了他 自己的,他只有卖房子卖车了。这也是他不得不把儿子丢给前妻的原因。在他离 开那座城市的时候,他已没有了家,身上最后还剩下五万元人民币。   那位老同学已被停职,幸好补上了漏洞,加上银行上层害怕内部丑闻影响自 己在更上一级领导中的形象,这事被压了下来,没有进一步追查。   刘元想要找一个地方静一静,一个几乎没人知道的地方。   他默默地看着喇嘛寺,那里没有一丝灯光,也不见人影走动。渐渐,他感到 自己变得平和起来,那些近日来不断盘旋在脑海中的烦恼一丝丝地被抽了出去, 包括对老同学处长的厌恶,对前妻的怨恨,对情人的不满,对外地年长父母的担 心,甚至对儿子的思念,都不再打扰他了。   那一夜,刘元睡得很香,不仅仅是因为路途劳累。                (七)   传染科来会诊,抽了6床一管子血,各种各样的血清检查都没有发现问题。 微量元素报告也出来了,全在正常范围内。用药,停药,换药,各种各样的诊断 和治疗手段都用了一遍。没用。6床的心脏还是按着自己的特定时钟,一天完全 正常,一天早博不断,顽固得近乎顽劣,却一直没有恶化。   6床已不像刚来时那么紧张,似乎已习惯了自己的病情,一副住在医院里就 像住进了保险库的样子,并未因治疗没有什么进展而责怪医生,反而时常与医生 护士开开玩笑,聊聊天。   唐大成在6床的“指挥”下,在股票市场上小有斩获。奇怪的是6床每次提 出建议的时候,都强调不要多投资金,见好就收,因此也错过了不少良机。   像6床这样病情不见好转一直住院的病人,通常是不受欢迎的,因为医院要 统计床位周转率,这是衡量各科室医疗质量的一个重要指标。高不成低不就一直 待字闺中的程素素八成是喜欢上了6床,不但没催他出院,反而笑脸盈盈,一天 要到6床查6遍房。   王健已转科到了神经内科,时常还回来看看,跟6床聊他的病情。王健固执 地认定6床的病因与他那次出外旅游有关,但每次谈到那个小山村时,6床总是 把话题岔开。   有一次王健把上次讨论会上唐医生提到的“UFO”和“气功”的事讲给6 床听,本以为他会当笑话听,谁知6床却沉思起来,说:“可能真的是天谴吧。”   王健愣了一下,赶紧解释:“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的意思是……”   6床不以为然地摆了摆手,说:“我没有责怪你,要怪只能怪我修行不够。 你们医生是不信这个的,我原先也不信,现在差不多要信了。”   王健决心要追问下去,说:“我还不是医生,只是实习生,现在也不在这个 科了。如果你觉得我值得信赖,不妨说说你对自己病情的看法。”   6床沉默了一阵,说:“你是现在唯一一个对我的病情刨根问底的人,这我 心里有数,我不是不想说我的看法,但我明白,在你们医生看来,我的意见极为 可笑,毕竟我也是读过大学的。”   6床拿出了一张照片,递给王健,“你见过这个吗?”   王健歪过头来看了看照片,照片正中央有个红黄相间的圆盘,看上去有半人 高,除了色彩有些奇怪外,没啥特殊的地方。王健摇了摇头。   6床说:“这是喇嘛教的经轮。”   “经轮?电视里的经轮都是直立的圆筒形状,据说参拜的人按水平顺时针方 向转动它,等于念一遍经文。”   6床微微一笑,说:“你懂得还不少。我看到的这个经纶是上下转动的。对 了,你想见识一下吗?”   王健喜出望外,连声答应。                 (八)   在刘元租住的高级公寓里,王健终于见到了那个奇特的经轮。他好奇地问刘 元:“您这是从哪儿搞来的?”   “从一个喇嘛寺。”   王健睁大眼睛,“他们送你的?”   刘元摇了摇头,说:“这事说来话长。我从一个朋友那里知道了这个喇嘛寺, 当时因事业失败,心情郁闷,想静上几天,就按朋友给的地址找到了这个地方。 目前世界上藏传佛教寺院绝大多数都属黄教,而这个寺却属于历史上曾经昙花一 现的火教,也是现存唯一一座火教寺庙。火教的经轮就是这个样子的,你看,从 圆心向周缘延伸的红线,多像火苗。   寺庙的老喇嘛主持懂得一点汉语,经我再三纠缠,他告诉了我经轮的奥秘: 转动经轮,并辅以咒语,可以出现两种结果,一种是平息参拜者的欲望,一种是 满足参拜者的欲望。前者令人心如止水,有延年益寿之效;后者虽能从一时之许, 却令人难抑贪婪,心慌意乱,百病丛生。平息和满足,何去何从,全在参拜者一 念之间。   我选择了平息。果然灵验。不怕你笑话,我当时连出家当喇嘛的心都有,几 乎每天都往那个寺庙跑。   突然有一天,村子里来了几个电信局的人,给这个偏僻的小山村装了一部电 话。事情就这样发生了变化,我打了一个电话给我过去的朋友,在电话里我们聊 起了我过去的职业炒股,他力邀我回去当他的操盘手,并向我请教股票的走势, 我抹不开面子,向他推荐了一个自己长期看好有后劲的股票。   就这么一个电话使我的内心重起波澜。第二天再去寺庙参拜的时候,我已无 法平息。当天晚上回到临时居住的地方,突然接到了朋友打来的电话,他笑个不 停,我推荐的股票当天涨停板。连着三天,那支股票都是涨停板。   朋友不断地打来电话,我也不断地利用那个山村唯一的电话跟外面联络。开 始时还试图平息自己,重新回到刚来这里时的心境,可每当经轮转动,我的脑海 里总是想着电话中跟朋友谈到的事情,而其后事情的发展总能印证我在盯着经轮 转动时所作出的判断。朋友称我是决策千里的奇人,我却明白,这全拜托经轮的 神秘力量所赐。   贪念顿起,无法遏制。我离开了那个山村,并顺手拿走了火教的圣物,就是 这个经轮。   回到城里,我发现它依然灵验,每次只要我选好股票后盯着圆心看它转动, 再烂的股票都会升;如果不用它,再好的股票都会跌。”   刘元叹了口气,身体深深地陷在沙发里,继续说道:“我又开始在股票市场 上大展身手了,可是,我发现自己偶尔会出现心慌气短的情形,这才想起那个老 喇嘛的警告,我决心不再用它来赚钱,可是已经晚了,身体已无法回到过去,不 光是心慌气短,夜里睡觉还时常会梦见老喇嘛大声地斥责,要我把经轮送回去。”   刘元苦笑一声,说:“我选择你们医院,就是因为你们医院水平还可以,又 在郊区,大概可以躲过老喇嘛的追索。”   王健听愣了,过了好一会儿才问道:“有这么灵验吗?可不可以给我试试?”   刘元皱起了眉头,说:“我知道你不会信,不过,我劝你别试?”   王健连忙陪着笑脸,说:“我无所谓信不信。这样子吧,我也不想平息心情, 只是想知道你的病因究竟是什么,它要能满足我的好奇,不是对你也有利吗?”   刘元看了看王健,把手伸向经轮。                 (九)   王健在一次“偶然”的机会里,遇到了程素素医生,他向程医生提出了自己 对6床病因的看法:“6床的心律失常可不可能是癫痫引起的?”   程医生反问道:“癫痫是脑部神经元过度放电所引起,通常被叫做抽羊角疯, 跟心脏病有啥关系?”   王健解释说:“癫痫最常见的表现是惊厥发作和意识障碍,但有些特殊例子, 比如感觉异常、精神症状,还有就是植物神经症状,6床的病例可能就是癫痫的 植物神经症状。癫痫有两大特征,一是发作性,突发突止;一是重复性,如果未 加治疗,就会按一定的时间间隔重复出现。恰好符合6床的临床表现的时间特征。”   程素素点了点头,说:“好小子,到底是在神经内科实习的,不错。我们给 他做做脑电图看看。”   心内科6床患者刘元的脑电图的结果很快就出来了,有轻度异常,不容易发 现,但在频闪的诱导下,可以引起丛集的痫样放电。程素素迅速调整了6床的用 药,加入了抗癫痫的药物,刘元的病很快有了根本性的好转。   刘元在出院前找到了还在神经内科实习的王健,向他表示感谢:“素素告诉 我你一直关心着我的病情,帮了不少忙,这次我之所以能顺利出院,有你相当大 的功劳。”   王健偷偷地咧着嘴笑了一下,听见他管程老师叫“素素”,多少有些奇怪的 感觉。王健说:“其实也怪你自己,如果你早点把那个经轮的故事说出来,就用 着住那么长时间的院了。”   刘元尴尬一笑,说:“塞翁失马,焉知非福。素素说我的病也不是什么要死 要活的大病。对了,难道那个经轮真的能帮你看出我的病?这也太神奇了。”   王健摇了摇头,说:“那天我看经轮转动的时候,突然想起一个故事,可能 与你的病情有关。”   “哦?”刘元睁大了眼睛。   “有一个病例非常有名,说是有位长途客车驾驶员有一次在高速公路上突然 将车撞向路边,酿成重大交通事故。后来发现,那个驾驶员当时是癫痫发作,出 现意识障碍,无法控制自己。该驾驶员以前从未发过病。经研究发现,罪魁祸首 是路边的树。那些树间隔固定,当车速达到一定时,树影在驾驶员的眼中就会出 现固定频率的闪烁,从而诱发癫痫。以后也曾出现过有儿童在打电脑游戏时,被 电脑屏幕上的闪烁诱发出癫痫的病例。那天我发现经轮转动后,如果一直盯着看, 也会出现红黄相间的闪烁感。我当时就想,这和你的病有没有什么联系?于是就 告诉了程老师。”   刘元解嘲地笑着说:“闹了半天,那个经轮是个祸害。你的解释我很信服。 可是我还是不明白,我看了经轮后股票会涨是怎么一回事?”   王健说:“巧合吧。反正你选股票也不是瞎选的。经轮可能会有心理暗示作 用,让你在选股时不再那么斤斤计较,反而会起到好效果。股票其实跟赌博差不 多吧。”   刘元点了点头,郑重地说:“我比你大不少,如果你不嫌弃的话,我愿意交 你这个朋友,如果你毕业的时候,我的生意还过得去,可否能过来帮我?”   王健连忙说:“我当你是大哥。不过,我还是想搞医。对了,能不能把你的 经轮借给我用用?”   刘元不解地看着王健。王健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脑袋,说:“下个星期我要参 加研究生入学考试,我想看看经轮,增加些运气。”   刘元的脸上露出笑容,说:“你也信这个?刚才你不是解释得很清楚了吗? 难道反过来还得我劝你不用它?”,然后正色地说:“我的一个搞摄影的朋友前 几天又要去那一带采风,我已托他把经轮送还给那个喇嘛寺。”   两人相互对望片刻,突然同时笑了起来。 (寄自中国大陆) 【网里乾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