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罗陌之死              ·南宫逝·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养成了在睡醒之后端详自己掌纹的习惯。我觉得 它们像是一种独立于我的身体之外的一种生物,比如说海藻之类,在一种神秘的 力量的驱使之下,按照我完全陌生的规律生长着,蔓延着,喧嚣着。每当此时, 我的脑海里都会浮现出一位身材婀娜的少女,面容模糊皮肤白晰,用一种难懂的 语言,向我解释着什么。她的声音听起来就像是夜莺婉转的歌声,却又在怜悯的 泪水中浸泡多时。我知道她是吉卜赛人,是我一厢情愿的幻觉。面对她,我常常 显得语无伦次,尽管我不需要说些什么。   是的,无论是左手还是右手,这些类似海藻的生物,都会让我陷入一种深深 的恐惧之中,从而长长地、无声地嘶吼。它们生长的规律凌驾于这个世界之上, 对我造成绝大的伤害。那位吉卜赛少女的语调有时平缓,有时急促。我看不到她 的眼睛,甚至不知道她长得到底漂不漂亮。只有她临走时的那一声轻轻的叹息, 会在我的耳孔里造成一声轰鸣,让我彻底清除掉睡眠沉淀在我思维里的杂质,然 后从床上爬起来。我沉迷于这种碰触命运外壳的游戏。因为我活着,却从来不知 道自己真正需要什么。                 1   罗陌死了。   那是一个再平常不过的夏日午后。我目送那位吉卜赛少女离去,就从床前踱 到了窗前,倾听海藻一般四处蔓延的蝉声。一对老年夫妻无言却又心领神会地坐 在街边的长椅上,柳叶随风微拂,在溽热而沉闷的空气中碰触出无数涟漪。四处 游走的人们,他们的身影因为太过普通而略显虚幻。我静候玻璃杯中开水杂质的 沉淀,一边注视着一个渐行渐远的小花伞。我不知道此时有一个生命正在逐渐萎 缩,就像那把漂亮的遮阳伞逐渐淡出我的视野。   外面却如此干燥,以至于我一处在阳光的直接照耀之下,就仿佛听到了自己 皮肤皴裂的声音。晕眩感突如其来,我不由得以双手掩面。我的额头突然好象有 什么东西碰触了一下,潮湿而又冰冷,像是深海之中一枝海藻的末端,感觉奇妙 无比,让我真的很想站在大街上放声大哭。那种因为感动而鼻腔酸痛的感觉,一 直保持到我推开罗陌的房门。我看到罗陌蜡像似的躺在竹椅上,逼真却又了无生 气。房间一尘不染,寂静无比,像是死神还没有离去的样子。哦,原来这就是我 要哭的理由。                 2   直到此时我才发现我对于罗陌其实一无所知。哪里人,多大,父母在哪里, 有没有兄弟姐妹。一无所知。每个人在社会这张庞大的网中,都是一个小小的结 点,与周围的人总有着割不断的联系。而顺着罗陌这个节点寻来,却只有一个对 他一无所知的我。我在一个春天冷雨潇潇的夜里,发现了一个躺在大街上的酒鬼, 而后不时地会听他用无所不知的口气说起梵高和马蒂斯,仅此而已。我们在一起 的时间不少,但大部分的时间都在注视自己手里的酒杯。他有时候的滔滔不绝毋 宁说是在自言自语。因为我不懂艺术,不懂绘画,不知道蒙克《呐喊》里那个有 着葫芦型脑袋的男人对这个世界已经彻底绝望,也不知道马蒂斯《裸女》中那几 根稀疏的阴毛就是欲望的爆发。我只跟他提起过我的梦幻一般的吉卜赛女郎。他 觉得那是个非常好的绘画题材,于是画了一幅画。现在这幅画就在我的身边,镶 在一个黑色暗花的画框里。画框的背后贴着一首难懂的现代诗。仅此而已。原来 整整齐齐地码在墙角的许多画册,散落在地面上的他的油迹未干的作品,摆在屋 子正中央的稻草人一样的画架,都不见了。   一种只会在梦境出现的斑驳的光,一栋样子古怪的矮小建筑。最醒目的位置 站着一位黄衫短裙的姑娘。她侧对着我,一只手臂弯起来,五根手指轻触在同一 侧的圆润的肩膀上,遮住了她的下颏。她的面颊是如此的巧夺天工,以至于我无 法猜测她的下颏是尖的还是圆的。无数狂燥的油画笔触结合在一起,形成的却是 一个安详无比的世界。我不知道这两种截然不同的感觉是怎么在这幅画里和谐共 处的。   我想象着罗陌在绘制这幅画时候的姿势与心境。我从不同角度端详这幅画。 原本在我脑海中面容模糊的她黄衫短裙迎风而立,美目流盼,玉指纤纤。远看的 时候巧笑嫣然,近看的时候却哀戚无比。她置于胸前微微张开的左手,像是要接 住那随时都要掉下来的一枚眼泪。是的,随时,无论是欢乐还是忧愁。                 3   我在罗陌死去的那张竹椅上睡着了。醒来的时候我的掌纹乱得一塌糊涂,也 许是屋内光线不足的原因吧。我的吉卜赛女郎没有出现。她搬家了,从我的大脑 里面,搬到了这幅被黑色画框镶嵌起来的画中。我好象是听到了她缥缈的歌声, 又好象没有。   我很想知道罗陌为什么要死掉。在我和罗陌相处的所有时间之内,我的思维 进行了一次又一次徒劳无功的漫游。就在我因为疲劳行将再度沉沉睡去的时候, 我猛然惊觉:我已经想不起来罗陌到底长的是什么样子的了。                 4   黑色画框,我的黄衫短裙的吉卜赛女郎现在的寓所。它的背后贴着一首现代 诗。是罗陌写的,是他的笔迹。题目是《大雨深处》。   大雨深处。行走和伫立,我无法明了   这疾驰的速度和漫长的旅途   谁是取得胜利的先机,谁在证明敌人的强大   大雨深处。燃烧的只是血液,注定不会长久   我在闪电的缝隙之间,想起水的是非,想起我与水的恩怨   我随时都有毙命的危险   大雨深处。是喧嚣的夜和霸悍的黑使我一往无前   想象中这泥泞并非羁绊,而我   为何忽就裹足不前,仰天长叹   大雨深处。折翅的蝙蝠不是有家不能归的鸟   我的混沌不是夜的混沌,我   无法证实我是否在流泪   大雨深处。我像一尊泥塑,梦像一粒豌豆   大雨深处。你是一支歌,我是一把注满雨水的吉它   大雨深处。活着的必将死去,死去的却无以再生   大雨深处。大雨深处   在我看来,这首诗和我的掌纹一样深奥难懂。我不知道血液为什么会燃烧, 大雨和蝙蝠有什么关系。只是黑色签字笔书就的这首诗,在写字的时候游移不定, 每一个标点却都像一块从高空坠落的一块陨石,挟雷霆万钧之力,掉进大海。轰 然巨响之中,海浪簇拥着无数海藻在蓝色的月光之下乍明还暗,柔软而又潮湿的 触角伸张满天,令我呼吸窘迫,无以自持。坚定的折行又都如参差不齐的悬崖, 所有的生命在这里都戛然而止。   我徒劳地咀嚼着这些词句,嘴巴缓缓蠕动。罗陌的大雨深处,在我这里化作 一片汪洋大海。我在海底,被巨大的水压压得呼吸窘迫。我顺着一根海藻攀缘而 上,一个简单的爬行动作重复了何止亿万次。我在几乎就能感受到阳光的高度时 心力交瘁,复又跌向深深的海底。海藻丛中我无声地啜泣,那么多五彩斑斓的鱼 儿远远地看着我,悄无声息。一只年幼的海龟游了过来,短短的足蹼一度轻触在 我的鼻尖上。   海面之上大雨滂沱,而在海底,我的眼泪无声流淌。                 5   现在暮色四合,阳光仿佛从来没有存在过。我站在台上,为台下无数个面色 苍白目光如炬的诗人们朗诵了这首诗。整个朗诵过程中,我继续了我在大海深处 无声的啜泣,并依稀看到那只年幼海龟笨拙的身影。突如其来的掌声像是那块陨 石重又跌入大海。所以,我就这首诗与这位年轻诗人的谈话,就好比是在大海深 处、在无数五彩斑斓的鱼儿的注视下进行的。   “这首诗写得很好,”他将酒杯重重地顿在桌面上,“写这首诗的人一定是 个天才,”他挠了挠头皮,“我也是。”他甩了甩头,“能写出这种诗的人,或 多或少都有点神经质,因为他太想了解命运是怎么一回事,而命运什么都不是。” 他的鼻尖有汗珠浸出,他的左手想去拂掉这粒汗珠,却被右手压了下来。“泥塑 在雨中会变成一摊烂泥,而豌豆会在水中无限肿胀,活着的人不该去想死后的事 情,而死了的也只能是死了。”他的表情相当地无奈,双手无力地下垂。那粒汗 珠积聚多时终于肥大起来,他陡峭的鼻尖无法承受,滴落下来。“写这首诗的人 肯定已经死了。我也是。”他的呼吸突然急促起来,像是在反驳他已死这个事实, “而你,还想做什么呢?”   他根本不需要我的回答。而问题是,我无法回答我自己。我只是觉得我不能 忘记罗陌,不能忘记罗陌的死。他在这个人世间,现在只和我有一点点牵连。如 果我忘记了他,他就好象是从来没有到过这里。   但是,我已经完完全全忘记他长什么样子了。他的声音也正在我的大脑中消 逝。像月球一样,每时每刻都在偏离自己的轨道。                 6   大雨的深处是深夜。在这个大雨滂沱的深夜,我站在十字街头的岗台之上, 用禁止通行的姿势,将罗陌的诗抛向雨中。闪电的缝隙之间,我瞥见自己模糊不 清的掌纹。它们幻化成的海藻都虚弱无力,在雨点的打击之下,像极了细长的垂 死的蛇。                 7   我在大街小巷之间,漫无目的地疾走。我亲吻我的每一条掌纹,聆听他们晦 涩难懂的启示。我遵从灵旨,在一栋样子古怪的矮小建筑前驻足,这是我从来没 有到过的一个世界。风从柳叶的末端吹起,我的吉卜赛姑娘从那栋建筑中走了出 来,顺手摘取了一朵行将谢去的花朵。她玉指纤纤,从花蕊之上衔取一枚露珠覆 上我的前额,她告诉我,罗陌从来就没有存在过。   而今我已经没有了双手。它们在一个幻想当中,被一只年幼的海龟吞噬。我 的吉卜赛女郎再也没有在我的睡眠表层出现过。她曾经的寓所,那个黑色暗花的 画框,现在居住着一幅六格漫画。讲述的是一个索然无味的故事,有人称它为笑 话。   精神病院有三位病人就要出院。他们都到院长那里,感谢长时间以来院长对 他们的精心照顾。院长为了试探他们是否完全痊愈了,就给他们每人发了一只兔 子。   临出发前,院长照例要到病人的房间去检视一番。   第一位病人骑在兔子身上,双手抓住兔子的耳朵。看到院长进来,他高兴地 说:院长,感谢你多年来对我的照顾,是你给了我新的生命,我会珍惜的。   院长叹了口气,走进第二位病人的房间。这一位也是骑在兔子身上,抓住兔 子的耳朵,对院长感激不尽:院长,感谢你多年来对我的照顾,是你给了我新的 生命,我会珍惜的。   院长长长地叹了口气,走进第三位病人的房间。第三位病人站在桌子前面, 盯着兔子,若有所思的样子。院长喜出望外,握住他的手,激动地说道:太好了, 只有你一个人是真正痊愈了!他们两个,竟然都把兔子当摩托车骑!   第三个病人一听,说道:什么?他们已经走了?赶紧跳上桌子,骑到了兔子 身上,双手抓住兔子的耳朵。   我要走了,院长。感谢你多年来对我的照顾,是你给了我新的生命,我会珍 惜的。 (寄自中国大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