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空坟(小说三题)                ·高粱· ◇            跑马胡同的故事   洪福爹死了,死得蹊跷。   这天吃过早饭,洪福爹拿个马扎,倚在大门口墙根的上马石旁熬日头。春日 暖洋洋的太阳光照在身上,看去洪福爹像是在独自打瞌睡。待到吃中午饭了,洪 福家的便来叫。三声两声没动静,便没好气地走到跟前去拉。一拉不要紧,洪福 爹“扑通”一声倒在地上,一看,早死了。一时,哭声弥满了跑马胡同。   说起这跑马胡同,还有点来历。在东沟村,洪福爹家从老辈算起,就是穷苦 人家,靠给李大财主家打短工,靠在满是青石的山上开点苇笠大的荒地度日。这 年,洪福的爷爷在山上开荒地,挖出一块长条石,石的一头弯弯曲曲,奇形怪状, 看去朦朦胧胧像龙的头。龙头上弯曲的角与脖颈相连,中间形成个能伸进胳膊两 边相通的孔,孔内光滑圆溜。洪福的爷爷围着石条前后瞅了半天,猛一拍大腿, 兴冲冲把石条扛回家,垒在了家中大门旁靠胡同的一面墙上,那“龙头”突兀地 伸出院墙朝外。后来,洪福的爷爷又满山满坡找,找到一块像石墩一样的石头, 抬回家放在那“龙头”下面。吃过晚饭没事,洪福的爷爷,便对婆娘和那时还小 的洪福爹念叨:那墙上长条的叫拴马桩,那头上圆滑的窟窿就是拴马缰绳的地方, 那墙根的石墩叫上马石,是用来踩着上马用的。并说,李大财主家胡同口就有这 东西,但拴马桩没他这样像龙头。他挖到了,便注定他家后代必定出大官,或成 大财主,主人骑着大马回家,踩着上马石上马,拴马桩拴马,那多气派!说着说 着,洪福的爷爷便满脸露出憧憬庄重的神色。但可惜的是,洪福的爷爷到死,洪 福爹也已经娶媳妇生儿子了,这家也没出大官,也没成大财主。这拴马桩,上马 石自然也从没派上用场。但“跑马胡同”,却被全村人叫响了。   洪福的爷爷死时,留下一句话:千动万动,拴马桩、上马石不能动;千搬万 搬,拴马桩、上马石不能搬。老爹一咽气,洪福爹才明了老爹至死不泯的一条心 愿。想想自己而立之年已过,既没做官也没成财主,深感愧对先祖,愧对老爹, 着实痛哭了几天。但这时已是解放了,新社会,财主自然做不成,也不想做,那 李大财主被扫地出门,今日批明日斗的,哪有过去的威风?做官呢想想也没啥希 望。后来村里的乡亲倒是选洪福爹当过一年生产队的队长,那是在选出不愿干、 选别人又选不出的时候。况小队长算不得官,九品都算不上,无马骑。那拴马桩、 上马石自然一直派不上用场。   想想这辈子无指望了,洪福爹便把希望寄托在洪福身上。早早送到学校,东 借西挪也要供他好好念书,好念出个“官”来。可洪福上学没几天,便赶上“轰 轰烈烈的文化大革命”,那年月兴回乡参加劳动,接受再教育,洪福哪还有好好 读书出去做官的命?早早便回到生产队干活。拴马桩、上马石就仍在那闲搁着。   这些年,形势变了,政策活了,洪福便到银行贷款买了个小拖拉机,搞起了 个体运输。没想不出几年,银行的贷款还上了,还成了村里的首富户,存折上的 数字过去连想都不敢想呢。洪福现在挣的家财,日常的生活,早已超过了过去的 财主,连爹都说那李大财主和现时比,白担个财主名。但洪福爹说这样说,心中 却总感全家安乐的日子中缺点什么,少点什么。年龄越老,心中反而越惦记起胡 同口的拴马桩、上马石,脑中老出现老爹死时的情景,便时常拿个马扎依在跟前, 用手摩挲着,心中不知想啥。看到儿子开着拖拉机从胡同里通通地开进开出,早 出晚归,心中总不是滋味:这玩意儿再能挣钱,可毕竟不是象征富贵人家的高头 大马,拴马桩、上马石还是用不上。   儿子洪福却不管这些。钱多腰粗了,家中的房子,全翻盖成村中最新样式的。 前天晚上,吃过晚饭,还说要把这靠胡同口不知几百年了的破烂院墙拆掉,往里 挪起道新的,将胡同全铺成水泥的,好开车进出。过几年,说不定还要开汽车进 来呢。洪福爹问:那拴马桩、上马石呢?洪福说:那破玩意儿,扔掉!现在在那, 就碍手碍脚的。洪福说过,也没在意,不想老爹第二天依在那两块破石头旁,死 了。   老爹虽死了,但洪福还是将院墙拆掉了,将拴马桩、上马石垒在了猪圈的墙 上。他又拿出三千元,捐给村里,说是为乡亲们造福,将跑马胡同全铺成水泥的, 平整光滑,开着拖拉机进进出出,方便多了。   夏天来临了,吃过晚饭,洪福便带媳妇、儿子在跑马胡同口乘凉、喝茶。而 每当此时,洪福便总是要揪过上学的儿子,指着平整的胡同水泥地说:“小子, 爹这可是为你修的,长大了有出息,做大官,坐小轿车,直接到家门口!” ◇              空  坟   “今天就修好?”   是在午饭桌上,杨大奶奶问儿子。   “下午就完活。”儿子头没抬。   “那,我要去看看。”杨大奶奶语调坚定。   “那么大年纪,就别去了吧。”儿子抬起头。   “看看心里才踏实。”   这些年,山乡里又兴起了修寿坟,村里几个年龄老点的,早早就叫儿女给修 好准备着。而杨大奶奶要修寿坟,是从春上才起的念头。   村里人都说,杨大奶奶这辈子没摊上好。一点不假,打十九岁那年嫁进杨家, 没半年,男人杨大德就穷得没办法跑出去当兵混饭吃。不想这一去就无消息,撇 下杨大奶奶生下儿子守活寡。后来,总算有消息了,说杨大德随队伍跑到了台湾, 这活寡杨大奶奶就守了一辈子。实想这辈了就这样完了,男人见不到,有儿子给 送终,不想春上杨大德竟回来了,已是五十多岁的儿子才终于见到了亲爹。杨大 德是回来探亲的,他没想到自己的结发妻子仍守在他家,还为他杨家拉扯养大了 这么大个儿子。同时和他一块回来的,还有他在台湾的妻子。他很尴尬,感到两 下都说不明白。没想住得几天,杨大奶奶倒与他台湾的妻子相处极好,像早相识 的好姐妹。   也许是男人的归来有了消息,使杨大奶奶终于感到过去受的苦难临了需有个 安静的去处,“文革”受的那批斗也实在不敢回想,是从杨大德那满头的白发终 于感到自己也老了,还是为别的什么,反正从春上杨大德来了走了后,她就开始 叫儿子给修寿坟。   “娘,你看行吗?”吃过午饭,儿子搀扶杨大奶奶来到修坟的地方。   “行。”杨大奶奶仔细看着,点点头。   坟是按杨大奶奶的要求吩咐修建的:并排有三格,西北东南走向,棺木放进 去,人头枕青山,眼望山下的大路。初时儿子不解,问修三格干啥?杨大奶奶便 说:“我,你那在台湾的爹,台湾的娘,一个一间,不三格?”   “锁子,”坟地旁,杨大奶奶叫儿子,手指着快修好的坟,“你听好,这三 格坟,中间呢,自然是你爹的。两边呢,是我和你爹后来娶的婆娘,也就是你台 湾的娘。但我是先嫁给你爹的,虽守了一辈子活寡,但名分有,为大,占右边。 你那台湾的娘呢,后来的,为小,占左边。可记准了?”   “记准了!”儿子庄重地点点头。   村里来帮工的人,便议论:“瞧,人家杨大奶奶多有肚量,一辈子没摊杨大 德点好,临了连坟倒都给修好了。”“可不,连后来的婆娘都给修好了。”“活 着难见面,死了终能葬一起了,还按过去时的辈分排列呢。”说啥的都有,但杨 大奶奶像什么也没听见,一言不发。   这年冬天,杨大奶奶卧床半月,终于去世了。儿子按娘的嘱咐,把她隆重葬 在了那早已修好的右边的一格坟里,让娘头枕青山眼望山下的大路。   那已修好紧挨杨大奶奶的另两格坟呢,至今还是两格空坟。 ◇            红  裙  子   夏天将要到来的时候,刘老太也病得快不行了。   是个晚霞映红条条山岭的傍晚,刘老太把儿子刘大俩口儿招呼到炕前:   “都好了?”语调是几日没有的清醒。   “都好了。”刘大俩口齐声答。   “坟呢?”   “红砖雕花的,咱村第一家呢。”刘大答。   “棺呢?”   “七寸的,咱村从没有的呢。”刘大又答。   “寿衣呢?”   “都给做好了,新表新里新棉花,两身呢。”刘大家的忙接上。   “拿来我看看。”   刘大家的忙出去开柜,把做好的寿衣抱来,果然里表三新,还有黑丝手帕白 丝袜,绣花缀缨的小尖鞋。   “好,挺全。”刘老太点点头,一顿,又说:“我还想要……”   “娘,还想要啥,还缺啥,您老尽管说。”   刘大俩口齐声抢。   “娘要死了,有桩心事,我还想要,要件红裙子。”   “红裙子?”   “对,就红儿那样的。”   刘大俩口一下愣在了那。红儿是他们的小女儿,在山下的乡办企业干。去年 夏天,红儿见山下的姑娘们都兴穿裙子,又好看又凉快,便跑去做了件红色连衣 裙,晚上穿上看,引来同村夥伴一阵吱吱喳喳,说她敢第一个穿出去,她们也要 每人做一件。红儿穿着刚走出大门,碰上几个大婶大嫂,惊呆了大夥眼:“哟, 红儿这是穿的啥,大闺女家露胳膊露腿的,不害臊。”“敢情这是山外兴的,大 姑娘小媳妇穿上,图碰上男的方便。”“在咱这山沟里,红儿这是要勾引谁呀?” 一通话,吓得红儿红着脸跑回家,不想迎面碰上奶奶刘老太,又是一顿克:“好 你个小狐狸精,家风村风要叫你败坏,再敢穿这样的东西,看不砸断你的腿!” 那红裙子,至今还在红儿的箱底压着没敢动。咋,这老娘寿衣要那个?刘大俩口 口眼相对看不明白。   “你们忘了,咱这里女人做寿衣都要有裙子呢。”   可不,这里就兴活时不穿死时做寿裙,刘大俩口这才想起给忘了。   “其实,我年轻在山下娘家时,也穿过,很好看的。可那是啥衣料样式,哪 有现在红儿那件漂亮?”   “奶奶,奶奶,就把我的裙子给你。”不知啥时进来的红儿,哭着跑出屋, 又跟着跑回,捧来件叠得方方正正的红色连衣裙:“奶奶,去年我做了两件,那 件穿了一次,这件还一动没动呢。”   “好,好,我就要这件。”刘老太伸手摸摸裙子,满意地笑了。   第二天一早,刘老太就离开了人世。   不久,夏天真的来到了,红儿和村里的姑娘人人穿上了各色各样的裙子,山 村变得五彩缤纷,其中最艳丽好看的,还是红儿那件红裙子。 (寄自中国大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