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最近比较烦               ·邱贵平·   下午,接到张副局长遇难的电话,尽管刘学悟神情肃穆,心里却阳光灿烂。 张副局长是到省城开会的途中出车祸死的,整个脑袋被撞得变了形,像个瘪气的 烂皮球,惨不忍睹。刘学悟是个重情义的人,他和张副局长的关系一直不错,却 忍不住幸灾乐祸,尽管他自己也觉得这样太小人。张副局长还兼着办公室主任, 他一死,主任一职自然由他这个办公室副主任兼秘书接任。   刘学悟于是给妻子颜倾城打了电话,叫她晚上多炒几个菜,他要好好喝几杯, 然后乘兴亲热亲热。掐指算来,他们已经一个多月没有做爱。生完孩子,尤其是 发胖后,除了睡觉,颜倾城在床上的态度越来越恶劣。儿子五岁那年,颜倾城提 议刘学悟每做一次爱至少付她50元,就这样不但可以保持双方的热情,还可以 把这些钱储存起来,做爱越多存钱就越多,最重要是能够增进夫妻之间的新鲜感, 一举两得。刘学悟大怒,亏你说得出口,这跟嫖妓有什么区别?颜倾城说当然有 区别了,嫖妓既花钱又不安全,夫妻之间既安全又存钱。   从那以后,每当想做爱的时候,刘学悟就必须准备好50元钱,好在他每月 都有二、三百元的稿费收入,这笔钱倒是出得起。而且给的钱越多,妻子的热情 就越高涨。今晚,刘学悟打算分文不付,他认为这个好消息至少值1000元。 然而,妻子一句“爸爸来了”,却把他的热情瞬间降到零度以下。   妻子所说的爸爸,是刘学悟的岳父,他的父母早就去世了。岳父的一生,是 抑郁不得志清汤寡水的一生,从放牛娃到通讯员再到公社党委书记,是他人生中 唯一的辉煌,自从文革被斗得神魂颠倒后便一落千丈,像个皮球被踢来踢去,从 电站到文化馆,从文化馆到文明办,从文明办到信访办,从信访办到五讲四美办 公室,都是清水衙门,最后被投进县农委这个破篮框里,一直到光荣退休。一生 都在这种单位工作的人,即使不生病也会病态。   岳父不仅事业失败,生育也挺失败,连续三代一脉单传的颜家到了他这一代 终于画上了句号。因为没有儿子,尤其是老伴去世之后,老无所养老无所靠的他 只好轮流到四个女儿家吃派饭,开始是每月一轮,如今是每周一轮。   周期越来越短,一是因为老人的年龄越来越大,谁都怕他死在自己家里,每 月一轮,可能性太大;二是因为老人越来越病态,老是怀疑女儿女婿害他,怕他 们在饭菜里下毒药,为安全起见,每餐都要等他们吃得差不多了,才上桌,所以 他吃的都是剩菜乘饭。最叫人无法忍受的是,当他们都睡下后,他便躲进卫生间 一边敲水管一边哭泣,像个行吟歌手喋喋不休,一直持续到凌晨三、四点,恐怖 极了。怕吓坏孩子,老人一来,夫妻俩便把儿子转移到刘学悟姐姐家。   刘学悟是工商局日理万机的办公室副主任兼秘书,同时还是个业余作者,耍 笔杆子的人都喜欢熬夜,岳父一来,他的脑袋便一片空白,觉睡不着,书看不进 去,更别说写文章了,恨得他忍不住想冲进卫生间大义灭亲,把岳父的蓬松的脑 袋往水管上撞,直撞得脑浆迸裂气绝身亡。   当然,这只是黑暗中的想象,刘学悟还不至于丧失理智。   父亲制造出来的噪音对颜倾城毫无影响。颜倾城是个倒头便睡、一睡就着的 女人。会睡的女人十有八九是胖子。生完孩子后,颜倾城便开始发胖,一发不可 收拾。她的四肢加上那一对蓬蓬勃勃的大奶子,几乎就是刘学悟的体重。刘学悟 趴在她身上,就像趴在肉垛上。颜倾城的脑子里的主要成份除了钱就是麻将,望 着呼呼大睡的妻子,刘学悟的心情坏到了极点:这个当年曾写出“我所有的诗/ 都发表在/你的手心”之绝句的女才子如今动不动就在梦中发出“自摸”“和了” 的呐喊,难道我就这样跟她过一辈子?她哪里是女人,简直就是一团活肉。   他们的爱情发生在20世纪80年代。   遥想颜倾城当年,也是个弱不禁风的窈窕淑女。那时她不叫颜倾城,叫颜火 秀,颜倾城是她的笔名。十五年前的颜火秀是一名乡村中学的语文老师,孤独而 忧伤。乡村生活对颜火秀来说简直水深火热,做梦都想调进城里。那时候,稍有 点文化的落魄青年,都是文学爱好者,颜火秀也不能幸免,还给自己取了个十分 夸张的笔名。后来,在刘学悟的建议下,索性改名颜倾城。   十五年前的刘学悟虽然只是在省级以下报刊(大多是内部报刊)发表了一些 边角料,但在小县城(如今已撤县建市),俨然文学巨匠。刘学悟还是文联内部 刊物《春芽》的主编,在一次没有奖金的颁奖仪式上目睹了颜倾城的芳容之后, 有预谋地连续三期隆重推出她的组诗。结果,他们就相爱了。那时候爱好文学, 是很合算的,只要你发表了几篇豆腐块,就成了作家,面包、工作、爱情便接踵 而至。结婚第二年,刘学悟便把颜倾城调进工商局,当上了市场管理员,吃菜基 本上不用花钱。轻松舒适的工作和丰衣足食的生活使得颜倾城很快对大自然闭上 了眼睛,开始讴歌青菜和海鲜,钟情金钱与麻将。   刘学悟回到家里的时候,岳父正在监督女儿炒菜,生怕她在菜里下毒。一月 不见,岳父哭泣的声音和敲水管的力度却越来越大,不知是喝多了酒(他自己带 的酒),还是病入膏肓,当晚他敲的不是自来水管而是下水道管并且把它敲破了, 虽然半夜无人使用卫生间,但刘学悟住的是二楼,还是有不少秽物飞流直下。   岳父边哭边叫:“不好,发大水了。”   刘学悟气得连呼吸都快没了,把所有的怒火都发泄到了妻子身上。颜倾城天 不怕地不怕,就怕别人搅醒她的好觉,何况刘学悟竟然在她毫无心理准备的梦中 下“毒手”,孰可忍孰不可忍,结果和刘学悟爆发了有史以来首次肉博战,战斗 一直持续到黎明。   浑身湿漉的岳父先是望着他们傻笑,见他们打得难解难分,便振臂高呼: “要文斗,不要武斗!”   刘学悟不听则罢,一听更是火上浇油,对着他咆哮道:“你给我滚,滚得越 远越好!”   岳父倒不生气,嘟囔道:“滚就滚,有什么了不起。”颜倾城见父亲走了, 无心恋战,追他去了。   天渐渐亮了。   伤痕累累的刘学悟(真打起来,他根本不是妻子的对手),忍不住悲观厌世 起来:摊上这样的老婆和岳父,真是倒了八辈子霉,别说当主任,就是当了局长, 又有什么现实意义?   兆头不好,刘学悟隐隐觉得他当主任的事八成要黄。   这么一想,刘学悟的脑子反倒平静下来,不管怎么说,生活还得继续,至少 得把下水管道修好,否则真要发粪灾了……   办完张副局长的丧事不久,刘学悟特意到局长家坐了坐,局长知道他的来意, 未等他进入正题,就开门见山道:“你的事我会充分考虑的,只是张副尸骨未寒, 不宜操之过急。”刘学悟一听,臊得无地自容。   国庆即将来临,这天,刘学悟收到省工商时报的邀请函,报社准备国庆期间 在大连召开笔会,对象为全省工商系统的特约通讯员,费用6000元。接到信 后,特约通讯员(和其它行业一样,特约通讯员不是办公室主任便是秘书)刘学 悟立即给高红尘打电话,问她有没有参加笔会。高红尘在话筒笑得花枝乱颤: “你去我也去。”刘学悟一听她的笑便幸福得浑身发抖,露出初恋的口气:“你 不去我也不去。”   两年前调入报社的高红尘是副刊编辑,很欣赏他的文笔,见面后,更欣赏他 的为人。高红尘是个离过两次婚的女人,却依然像姑娘一样天真可爱,也不知是 天性如此还是装嫩,反正挺自然的,没什么人工痕迹。   到目前为止,两人虽然还没有过身体上的亲密接触,但在电子邮件里,他们 已经称对方为“尘”和“悟”了。所有的爱情历程都是如此:刚认识时,叫对方 ×××同志;熟悉了就直呼其名;关系再一步就改叫名字;接过吻后叫最后一个 字;上了床后男的叫女的最后一个字的重音,女的在男的最后一个字前加一个 “阿”或在字后加一个“哥”字,比如“芳芳”“英英”,“阿雄”“雄哥”什 么的;如果结了婚,蜜月时就心肝宝贝地乱叫,生过孩子又还原为最后一个字; 人老色衰时叫两个字;闹离婚时指名道姓×××;法院判决后又回到最初的×× ×同志。刘学悟和颜倾城虽然还没有闹上法庭,但颜倾城动不动就叫他“死不了 的刘学悟”,刘学悟则叫她“肥婆”。   挂完电话,刘学悟心想,这回无论如何也要把高红尘“品尝”了。   刘学悟小心翼翼地把通知呈给局长,原以为他会罗嗦几句甚至不批,没想到 二话不说就批了,还拍着他的肩膀调侃道:“好好玩,用力玩。”   刘学悟不由心花怒放,觉得自己已经当上主任:“我一定不辜负领导的厚望。”   大连的风光本来就美,与美人同游,刘学悟就更觉得美不胜收了。刘学悟顺 利地品尝了高红尘,味道好极了,接下来简直就是大吃大喝了。半个月后,当刘 学悟风尘仆仆赶回单位时,办公室里多了一张办公桌,主人是新上任的办公室主 任,这家伙原是城关分局的副局长,说起来刘学悟也算是他的领导,没想到如今 反要被他领导了。这真是一件烦恼无边窝囊透顶的事。好象是为了配合主任工作 似的,主任上任不到一个月,刘学悟的岳父死了,治丧期间,主任像个儿子似的 跑上跑下忙里忙外,而且出手大方,包了整整一千元丧礼,不久,主任又说服领 导动用公款给刘学悟买了一个书号,圆了他梦寐已久的出书梦,这么一来,刘学 悟就不得不佩服主任的领导艺术(主任似乎有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本领),不得不 接受他的领导了。于是,刘学悟也就不那么烦恼了,甚至还有那么一点幸福感。 (寄自中国大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