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土楼乡村小说选载                ·何葆国·               ※来过一个客※   太阳白花花晃着。   年轻的客家女人挑着猪粪,轻轻松松往鱼塘走去。扁担颤颤悠悠,小巧的鼻 子一呼一吸。山坡梯田上送过来的热风,把她的头发吹得飘飘拂拂。你远远看, 这个女人就象一株会走路的石榴花,优美而又多姿。   圆土楼前面有一片水,斜对着土楼大门。这是自家的小鱼塘。   女人翻倒粪桶,啪啦啪啦,猪粪沉入水里,接着就咕噜咕噜地冒出泡泡;阳 光一照,亮亮闪闪,干粪浮上水面,缓缓地漂移。几条鱼跃起来,好像是对主人 点头鞠躬。   女人笑了,拍拍手,挑起粪桶往回走。女人走着,突然看见什么,颤悠悠的 粪桶和整个人都停住了。   圆土楼的石门槛上蹲着一个人,一个男人。两手搭在脑袋上,好像怕阳光把 它晒裂了。他眼眯得很厉害,看见女人时,嘴角咧了一咧。   “你……是你……”女人恍若梦中。   “嗯。”男人站起来,很不熟练似地笑了一笑。   女人走到大门左侧的墙边,半弯下身子,扁担脱离了肩膀,桶子就稳稳落在 地上。女人心怦怦跳得很紧,只是跳,跳,没有了主意。她提起一只桶子碰近另 一只,停了停;提起那只小一点的桶,摁入大的里面,然后左右看了又看。这样 便消磨去了一些时间。女人擦了擦手,好像一个准备充足了的学生走入考场一样, 她带着歉意的笑走向男人。   “里面,”女人说,手僵硬地朝土楼里比了一比,“里面歇凉。”   男人没说什么,从地上拣起一只瘦瘦的拉链包。拉链败齿了,裂开着长长的 嘴巴,发出一股臭衣衫的酸味。   于是,女人在前,男人随后,怀着各自的心思走进了土楼。   这是一座浑圆阔大的客家土楼,空荡的楼门厅浮动着一种陈年杉木的刺鼻气 味。他们走过楼门厅,沿廊台走去。他看到一楼环环相连的灶间都关着门,只有 祖堂隔壁的一扇门虚掩着,门上的年画似乎还很鲜艳,他知道那就是她家的灶间。   “他们都走了,都搬到平地去了,”女人说,带着一种轻微的叹息,“只剩 下我一家了。”   客家人聚族而居,一座土楼就是一个村寨,男人知道这座土楼原先住着三十 多户人家,那是多么热闹的日子!可是现在,一座三层的圆土楼只住了一户人家, 男人不禁感到一阵莫名的寒意。   女人推开灶间的门,接着拉开半截腰门,让男人走进去。   男人不声不响走了进去。这是一间跟所有土楼灶间没有区别的灶间,烧柴灶、 水缸、壁橱、方桌、长凳。一种家的气息迎面徐徐而来。   “你坐。”女人说。   男人在长凳上坐了下来,手里仍然提着破包。他看着女人从壁橱里拿出一只 茶叶罐,他看到那只茶叶罐图文都磨没了,不知为什么,心里耸动了一下。   女人抓出一把茶叶,装入茶壶里,然后冲进开水,窄窄的灶间立即飘荡着缕 茶香。   男人看着女人泡茶。女人的手微微在抖,开水从开水瓶小瀑布一样挂下来, 也发抖似地几次冲到了茶壶外,这些自然没逃出他的眼睛。   “你喝茶。”女人说。   男人忙双手端过茶杯,呷了一口,想说什么,却又随茶水咽了下去。   灶间静静的,静得他们的心跳声似乎很响亮。男人抬起眼睛,从窗棂看出去, 他看到了一个弧面的土楼,一楼灶间,紧紧相挨的小房间静静的;二楼禾仓,一 排小房间紧紧相挨,也是静静的,并且笼罩着一层寂寥;三楼卧房,同样是紧紧 相挨的一排小房间,寂寥里透出了一种萧索。不知为什么,男人感觉到天井上空 的天阴郁了下来。   “过来,”女人轻声说,“阿贵,过来。”   “你儿子?”男人说。   一条小狗从灶洞下爬起身,好像没睡够一样,懒懒地走过来。   阿贵就是它。男人不好意思地朝女人咧了一咧嘴。   “我、我男人在茶园里干活。”女人说。   “嗯。”男人点点头。   “包了一片茶山,十几亩稻田,还掘了一个鱼塘。”女人说。   “嗯。”男人点点头。   “日子可以过。”女人说。   “嗯。”男人点点头。   “你呢?”女人说。   “嗯。”男人点点头,但是他随即醒悟过来,女人是在询问他。女人的眼光 在他身上停了一下,象一只蝴蝶又飞走了。他把手上的破包放在脚下,他似乎是 很用劲地吞了一口口水,他说:“我到了很远的城市去。”   “我到过很多很远的城市。我什么活都干过。”男人淡淡地说。   “有一年,我到了一个很大的城市。有人问我哪里来的,我说我是客家人。” 男人看了女人一眼,女人正轻轻摩挲着阿贵的脑袋。男人说:“他们不懂客家人, 他们以为客家人是少数民族。我告诉他们,客家人其实是纯正的汉族,一千多年 从中原迁到南方,因为后到,先到为主后到为客嘛,就被当地土著叫作了客家人。 我说,我们客家人是纯正的汉族,和我们相比,你们都是杂种,结果……”   “结果呢?”女人从阿贵头上收回了手。   “结果,我被揍了一顿。”男人轻松地笑了起来。   女人也笑了。女人站了起来,说:“噢,忘了叫你吃点心。你饿了吧?”   男人点点头。   女人从壁橱里端出还有热气的一盆线面和一碗笋干汤。她说:“给他煮的, 他都忘了吃。大热天,不再温了,你随便吃吧。“   男人就吃了起来,嘴里嘶的一响,线面就进了满口。   女人在他面前摁下一瓶酒,吓了他一怔。女人说:“这是圩天在圩上买的。 他喝了一口,说是猫尿,就不喝了。你要是敢喝就全喝了。”   “嗯。这是啤酒。”他看了看商标,刚一拿下撬开了的瓶盖,就有一股酸气 直钻入鼻孔。   “你喝吧。”女人说,“家里都喝自酿的红酒,这种酒喝不来。”   他想想,闭上眼睛,抓起酒瓶,仰着脖子咕咕地灌。   “好喝?”女人说。   他停了下来,感到满口又苦又涩。一个饱嗝涌上来,酸臭臭的。他生硬地笑 了,说:“嗯。”   “到底是见过世面的人。他都不敢喝呢。”   冲着女人这话,男人又仰起脖子灌,抹抹嘴,瓶子见底了。他把满口的酒强 咽了下去,别扭地咧咧嘴,说:“好喝。”然而心里泡着酸臭的液体,一直要呕 出来。坐到灶洞口小凳上去的女人抬起头,看了看他。   男人俊气而黝黑的脸涨成了酱红。他呼出的酒气,味儿又酸又臭。他是海量, 可今天却不胜这一瓶变质啤酒了。脖子由于呼气而显得粗硕起来,喉结大幅度地 上下滚动。他从内心深处感到了一种颤栗,一种无法说明的颤栗。他忽然发现女 人的眼睛正紧紧看着他。两束眼光在空中交接,只是那么一下子,他便慌乱地转 过头去。他握起酒瓶,这才记起它已经空了。男人自个儿笑了,显得有些凄然地 笑了。   女人低下了头,好像在想着什么。阿贵走到她面前,在她脚盘上懒懒地趴下 身子。“我走了。”男人说。男人站起身,提起了他的破包。   “就走?”女人也站了起来。女人的眼睛在刹那间闪闪地跳了一下。   “嗯。”男人点点头,走出了灶间。   女人也走出门。   于是,男人在前,女人随后,怀着各自的心思走向楼门厅。   走到楼门厅,看见了土楼外面的世界。阳光白花花地遍地闪烁。山坡梯田象 一只只不规则的格子。没有一个人。肉眼看得见一股热气腾腾上升,有如蒸汽。 一种特殊的气味直扑鼻孔,先是粪便的臭味,接着是鲜花一样的芬芳,之后便混 杂一起,形成怪味的粪香。   男人闻着它,浑身上下的毛孔仿佛都欣欣然张开了。他在石门槛上站住,扭 过头看她,一股酒气呼到了她脸上。他说:“走了。”   “嗯。”女人说,女人只是说一声嗯,女人的声音似乎有一些异样,女人低 下了头。   “我走了,”男人又说。“我们客家人就是两条腿走出来的……”男人象是 喃喃自语,他走下了石门槛。   “走好。”女人说。   男人没有回头,男人走了,朝着通往山外的小路走去。热风四面吹着他。他 敞开的衣衫兜满了风,好像张开了翅膀,然而却是沉重的翅膀,无法飞翔。女人 看着他提着破包,显得那么吃力地向前走去。他的身影渐渐变小,终于被那道山 口吞下了。女人眼里没有了人,只有一块块梯田默默无声地躺着,小鱼塘上闪烁 着一塘的阳光。空气里粪香弥漫。   女人眼角有些潮湿,她觉得这真是说不清楚的事情。女人擦了擦眼睛,回过 头,慢慢走回灶间。女人又坐到灶洞前的小凳上,她抱起阿贵,似乎想跟它说说 话,却没有说,只是无限怜爱地梳理它身上的毛,一遍又一遍。过了许久,女人 放下阿贵,开始煮饭。下了米,便端起一篓瘪谷,到天井里撒给鸡们啄。接着收 拾桌上的碗筷。接着擦洗灶台。饭煮熟不久,丈夫就回来了。丈夫是个瘸子,走 路一拐一拐的,他搁下锄头,在廊台的石凳上坐下来,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好像 很疲惫的样子。   “来过客?”他忽然漫不经心地问。   “来过一个客。”女人说。   接着吃饭。两口子似乎都没把来过的那个人放在心上。他们吃饭的声音和往 常一样响,他们吃得很香。             ※疯长的柚子树※   刘国良扛着锄头从土楼大门走出来,锄头柄上晃荡着一只草袋子,那是他中 午的饭包。土楼外面的雾气还没有散开,象一群贪玩的孩子在谷底闲逛着,对面 的山看起来也是雾茫茫一片。   每天早上刘国良总是很早就出门了,对面山上有一片他种的柚子树,他总是 想早一点从床铺上爬起来,早一点来到这一片柚子树中间,他心里更是想这片柚 子树早一点挂果,早一点收成。想到柚子树再有一年可能就要收成了,他在床上 就躺不住了。   刘国良踩着露水走过一排茅厕,最后一间茅厕里突然站起一个人,冲着刘国 良喊道:“良的,你又要上山了,你真勤力!”   这个人就是刘国良最烦的刘永生,不知为啥货,刘国良一看到他连食欲都要 减掉一大半,本来还不是这样的。说起来,刘永生是刘国良老婆的表弟,本来也 就有点不喜欢他,自从老婆带着孩子跑到马铺市打工之后,刘国良突然开始烦他, 好像没有什么道理,但是刘国良就是烦刘永生,就象刘国良的老婆烦他种柚子树 一样,事情就是这样奇怪。   刘国良偏着头憋着气,加快步子走过茅厕。刘国良觉得刘永生这个人比茅厕 还要臭,他不说话,刘永生又说了,“哎,良的,你停一下,我跟你说。”刘国 良象做贼被人发现一样,拔腿就跑。   刘国良跑到坡岭上的公路才停下来,他回头望了一眼山坳里的土楼,雾气已 经徐徐散去,土楼一圈圆圆的屋瓦黝黑发亮,象一条盘蜷着的黑蟒。   他从公路斜插上去,走上一条崎岖的山路,这条路五年前才挖的,每天刘国 良都要在上面来回走一趟。走在这条路上,刘国良感觉就要好得多了。这条路通 到猪头埔刘国良的柚子树里。   柚子树苗是五年前马铺市一支一厢情愿的扶贫队带来的,土楼里没有人愿意 种这物件,觉得种这物件太费事了,种下来要照料它要侍候它,谁知道五六年后 它会不会挂果呢?谁知道收成了能不能卖得出去呢?土楼里的人早被吓怕了,前 些年上面先后号召大家种过花生、姜、菜椒,种是种出来了,最后却都亏了本, 所以他们觉得凡是上面叫种的,都不会有好结果,就是白给种苗也不能再次犯傻 了,这还不如到马铺市里打工,扛包踩三轮车什么的,干完活一边擦着汗一边就 能拿钱。这支清一色戴眼镜的扶贫队很失望,最后刘国良从角落里走了出来,面 对着六七对眼镜不好意思地直搓着手,他想种柚子树但是他说不出口,其实是他 最后给了扶贫队一个面子,使他们至少不用把一百五十棵柚子树苗带回马铺市种 在水泥道上。   一百五十棵柚子树种在了刘国良开垦出来的猪头埔荒坡上,它们在土楼乡村 地气旺盛的土地里伸脚踢腿,张开嘴巴承接雨露,象孩子一样蓬蓬勃勃地长大。 刘国良象几年前给儿子取名栋才一样,给每一棵柚子树都取了名,这些名字嘛, 只有他一个人知道。刘国良来到了他的柚子树中间,象是一个很称职的父亲,先 把所有的孩子巡查一遍,看看有没有谁头痛发烧脸色不好看什么的。他看到大家 都很健康,他心里很高兴,这是肯定的,他抡起锄头开始给一些孩子培土。   太阳光从东山岽那边照射下来,象一些银元在柚子树的叶子上滚动着,还发 出了一种只有刘国良听得到的叮叮当当的声音。到了中午,太阳光往下面走了百 十米,照射着山坳里浑圆阔大的土楼,刘国良俯瞰着土楼,这熟悉的景象使他心 里没有任何念头,他坐在一棵叫作皇帝的柚子树下,打开草袋子开始吃饭。   刘国良吃饭吃得很快,他吃完饭,走到一棵叫作老朋友的柚子树边拉了一泡 尿,回到皇帝下面,把锄头横放在地上,就躺了下来,头枕着锄头柄,眼睛还没 闭紧,鼾声就已经响起。一个农民躺在土地上,总是很容易入睡的。   有一阵山风从北边吹来,把刘国良的柚子树吹得哗哗响,刘国良在睡眠里也 听到了。他还听到一阵怪怪的脚步声,睁开眼睛一看,原来是刘永生,原来刘永 生这个罗汉脚背着手,踢踢踏踏闲逛到这里来了,好像这里是公园一样,他很有 兴致地东张张西望望。   “良的,这些柚子树五年了吧,还没生?”刘永生在一棵叫作小姐的柚子树 边站住,对着躺在地上的刘国良问道。   “当初你是怎么想种这物件?”刘永生又说。   刘国良从地上坐起来,眼睛气鼓鼓地瞪着刘永生,说:“你不要来我这里。”   刘永生好像没听到刘国良的话,他笑嘻嘻地说:“你种了柚子树,把老婆都 种跑了。”   刘国良看到刘永生的手在小姐的叶子上摸着,呼地站起身子,象下山的猛虎 扑过来,干净利落地打掉刘永生的手。   “你发神经啦!”刘永生叫了起来。   “你不要动我小姐的叶子。”刘国良说。“啥货小姐?这柚子树又不是你老 婆,我摸一下都不行。”刘永生说。   “你老婆跑了,你都不懂得追回来。”刘永生又说。   刘国良大吼了一声,“你不要来烦我好不好!”他的声音尖尖的,他的柚子 树们顿时都吓得不敢出声,刘永生却笑呵呵的,他说:“良的,大家都说你有病, 你确是有病!”   刘永生说:“我好心关心你,好像得罪了你一样,我怎么得罪你了?”   刘国良说:“你得罪我了。”   刘永生说:“我怎么得罪你了?”   刘国良说:“你得罪我了。”   刘永生说:“我怎么得罪你了?”   刘国良说:“你得罪我了。”   刘永生说:“有病。”他说着抬起了下巴,向一棵叫作黑社会的柚子树走去。 他故意地挥起手,在黑社会的叶子上劈了一拳。   黑社会的叶子叫了起来,刘国良也叫了起来:“刘永生,你不要来我这里!”   刘永生说:“我说良的,你以为你是你土楼里最聪明的人,别人长脑袋都是 用来做尿瓢用的,种柚子能致富,别人早就种了,还能轮到你?”   刘永生说:“种柚子出名的是平和、大埔那些地方,我们土楼乡山高水冷, 根本就不适合种柚子。”   刘永生说:“我敢说你这些柚子再过五年也不会生,就象女人不会生囝一样, 你再勤力也没用。”   刘国良一屁股坐在地上,用两只手堵住耳朵,但是刘永生的声音象蚊子一样 顽强地从手缝隙钻了进来。刘永生在村里的小学代过半年的课,是土楼里最多嘴 的人,大家都说他的舌头象是装了弹簧一样,谁也说不过他。   刘永生说:“你老婆怎么跑了?起因怕也是这些柚子吧,你可真罕见,对这 些破柚子树比对老婆还亲。”   刘永生说:“我敢说这些柚子不会生,你连汗也白流了。”   刘永生说:“你还以为自己占了便宜,树苗都是免费的,哼哼哼,我说良的 啊,唉!”   刘国良抬起头,对着天空喊道:“你不要再说了好不好!”清爽的山风把刘 国良的声音传出老远,就是没有传到刘永生的耳朵里,刘永生接着说:“良的, 大家都说你有病,我看你确是有病。”   刘永生说:“你老婆跑到马铺市了,你还有心思弄这些破柚子。”   刘永生说:“告诉你,我明天也要到马铺市,我要碰见你老婆,我就叫她跟 你离婚算了,她看起来还有点水色,在马铺市街头上、公厕边随便找一个人,也 要比你有用。”   刘永生说:“你说你有什么用呀?”   “你不要再说了好不好!”刘国良尖着嗓子又喊了一声。他愤怒地瞪着刘永 生,他发觉自己说话怎么也说不过他,即使自己的声音比他大,也压不住他,看 来只有在别的方面战胜他。刘国良这样想着,就攥紧了拳头,对了,自己的拳头 比他大。刘永生看起来长得皮包骨的,手臂象麻杆一样,一阵大一点的山风就能 把他吹得昏头转向。刘国良对自己说,他要是再说话,就揍他。   刘永生尖着嘴吹了两声口哨,说:“我明天就要到马铺市,我要碰见你老婆, 我就对她说你永远不要回去了,回去做啥货?”   刘永生说:“良的,以后你就跟这些柚子结婚过日子吧。”   刘国良突然冲到刘永生背后,在他肩膀上狠狠打了一拳。刘永生跳了起来, 叫道:“你干吗打我?”   刘永生说:“你发神经啦?”   刘永生说:“你想打死我啊?”   刘国良好像从这句话得到了启示,旋风一样从地上抡起锄头,就往刘永生的 脑袋上敲下来。刘永生身子挺了一下,象一个稻草人,无声地倒在了地上。   现在刘永生不能再饶舌了,刘国良喘着气对刘永生说:“你要怪就怪你自己 吧,都是你逼我的。”   刘国良说:“都是你逼我的。”他好像显得很平静的样子,因为刘永生再也 不能饶舌了。   刘国良在皇帝下面挖了一只坑,把刘永生埋了起来。他一脚一脚地踩着上面 的土,把松土踩实,突然刘国良身子哆嗦了一下,他哽咽着哭了两声,说:“你 不要怪我,是你逼我这样做的。”   太阳从东山岽后面掉下去了,整个猪头埔笼上了一层暮色。刘国良从一棵叫 作公社书记的柚子树下直起身子,拄着锄头柄向四周围看了看。下午刘永生来捣 乱,浪费了一些时间,加上后来挖坑把他埋起来,又浪费了一些时间,刘国良估 计少培了三十棵树的土,他走到一棵还没培土的叫作卡拉OK的柚子树前面,拍 了一下它的叶子,象是摸着孩子的脸,很不好意思地说:“下午实在做不出来, 我明天第一个就给你培土。”   刘国良扛起锄头准备离开猪头埔,他走到皇帝下面,用脚踩了两下,对埋在 地下的刘永生说:“你就好好呆在这里吧,不要再多嘴了,阎王爷也会烦你的。”   顺着皮带一样又弯又窄的山路,刘国良脚底生风,走起路来呼呼直响,尘土 飞舞,他感觉到心里宽松了许多。   现在没有人再来对他饶舌了。   他最烦有人整天在他耳朵旁边唠唠叨叨,现在好了,那个土楼里最饶舌的人 被他一锄头柄打死,埋在皇帝下面的地里,死人是不会再饶舌了。   刘国良心情愉快,好几年他都没有这种感觉了。   走到公路上,看到山坳里的土楼一点一点地暗下去,只有土楼屋顶一圈黑黑 的屋瓦比天色更黑,就显出了一种黑亮。刘国良穿过公路,从石头铺成的小路走 回土楼。   土楼里已经很黑了,一楼灶间大多点了电灯,这些灯光都好像营养不良一样, 蔫蔫黄黄的。有几个小孩端着饭碗坐在走马廊上吃饭,把吃饭声弄得很响。刘国 良沿着廊道走到自家灶间门前,把锄头靠在墙上,推开半截腰门,就摸黑倒了一 碗草仔水,仰起脖子一口就喝个精光。他拉了一下电灯拉绳,灯没亮。灯泡前几 天就坏了,每天摇一摇还能亮。他踮起脚尖,捏住灯泡,摇了一摇,又摇了一摇, 可是灯泡再也不亮了。这也就算了,他蹲在灶洞前,生起了火,火光从灶洞里映 出来,这样灶间里就有了一些光亮。他把早上就做好的饭菜放到鼎里加热。   自从老婆带着孩子跑到马铺市之后,刘国良应付一天三餐就变得简单了。早 上把一天三餐的饭菜全都做好,装一部份在草袋子里,带到猪头埔当作午餐,剩 下的就是晚餐了。刘国良热了饭菜,盛了一碗饭坐在板凳上,就大口地吃起来。   有人从廊道上走过来,停在刘国良的半截腰门前,说:“暗摸摸的我以为没 人,却分明又听到吃饭声,良的,你是怎么回事?”   刘国良听出是村长刘国策的声音,他含着饭说:“反正不会吃到鼻孔里去。”   刘国策笑了一下,就走了。   刘国良吃过饭,全身脱得只剩下一条宽阔的短裤,然后走到井台边,提了一 桶水上来,就从肩膀上浇下来。他每天晚上都是这样洗澡的,冬天也不例外,这 一点令土楼的人十分惊奇。他用毛巾擦干了身子,就走上楼梯,走到三楼,准备 睡觉。   刘国良走到自已的卧室门前,刘永远正站在栏板前对着尿桶拉尿,向刘国良 比了一个令人费解的手势。   刘永远是个哑巴,他是刘永生的弟弟,兄弟俩正好形成鲜明的对比,一个整 天唠唠叨叨的,一个终年不声不响。刘国良喜欢他,跟一个哑巴打交道比较轻松。   这一夜,刘国良象往常一样,早早就入睡了,也睡得不错。   新的一天又开始了。刘国良象昨天一样扛着锄头走出土楼,走过那排茅厕, 他不用担心里面突然站起一个人,然后跟他唠叨个不停。他心平气和地走过了茅 厕,走上了公路,走上了通往猪头埔的山路。   刘国良远远看到了他的柚子树,心里就咚地响了一声。   一整片的柚子树中有一棵树高出了一头,象是在一群蹲着的人群中有人站了 起来,它为什么站起来?刘国良不觉得它站起来是来欢迎自己的,他感到一种蹊 跷,赶紧大步走了过去。原来高出一头的树是皇帝,昨天夜里它不知吃了啥货神 丹灵药,一夜之间就比别的树拔高了一个锄头那么高,这是怎么回事?   刘国良看得目瞪口呆的,口水从咧开的嘴巴滴了出来。   他突然想起来了,昨天他把刘永生埋在了皇帝的下面,难道刘永生这么有肥 力,一夜之间就把皇帝拔高了?   他围着皇帝走了一圈,看到树叶里开出了两朵拳头大小的花,这使他又惊又 喜,好像几年前他看到儿子栋才的嘴里第一次长出了牙齿。   刘国良在地上跺了一脚,对地里的刘永生说:“我早该把你埋在这里了,我 的柚子树也长得快一些。”   这一整天,刘国良给一棵树培完土,就要走到皇帝身边看一看,算一算它又 开出了几朵花。到了傍晚时分,刘国良离开猪头埔时,皇帝已经开出了十几朵花, 好像一只只灯泡一样,在暮色里轻轻摇动,又好像一只只小手,和着山风拍着。   刘国良回到土楼里,听到刘永生的老爸坐在楼门厅的槌子上,对着另一个人 说:“我家永生昨天到马铺去了,我跟他说在那里找个活干,不要回来好了。”   刘国良心里说,你家永生埋在我家皇帝下面沤肥呢,这世人他是回不来了。   他走到自家的灶间里,喝了一碗草仔水,拉了一下电灯拉绳,电灯一下亮了。 有时候摇半天也不亮,有时候不用摇就亮了,这电灯就这样奇怪。他热了饭菜, 正坐在板凳上吃着。村长刘国策又从廊道上走了过来,停在刘国良的半截腰门前, 说:“良的,你那些柚子怎么样了?生了没有?今天我接到市里电话,他们说要 下来看看,给你一些技术指导。”   “不用看了,它们自己长得很好。”刘国良嘴里含着饭说。他想了想,忍不 住又说,“今天皇帝开花了。”   “啥货皇帝?”刘国策不明白。   刘国良笑了笑,说:“就是我种的一棵柚子树,我给它取名皇帝,它今天开 花了。”   刘国策高兴地说:“这就很好,他们还说要下来拍电视呢,这下你可以上电 视了。”   刘国良想他们一定就是送他柚子树苗的人,他们就好像把孩子从小送了人的 人,过了一些日子就想去看看,五年多了,他们想来看看,这也没什么奇怪。刘 国良想,来就来吧。   但是这个晚上,刘国良没有睡好。   第二天一早,刘国良来到猪头埔,远远就看到皇帝好像又长高了一些,树冠 象车蓬一样伸到了旁边的树上面,看起来威风凛凛,真不愧为皇帝啊。   第三天,皇帝的花就变成了指甲一样大小的果子。   第四天,指甲一样的果子变成了拳头一样。   第五天,拳头一样的果子变成了孩子的脑袋一样。   刘国良想,这皇帝真是神了。几天里,皇帝不可思议地疯长,其中最大的一 只果子已经有大人的脑袋那么大了。   这一天,刘国良正看着皇帝的果子发呆。村长刘国策带着一帮人来了,刘国 良认出了几个是送他柚子树苗的人,还有一个留长发的男人扛着摄像机,一个留 短发的女子拿着话筒。刘国策冲着刘国良说:“良的,来给你拍电视啦。”   那几个送树苗的人啧啧地赞叹起来,“哇,树都长这么高了!”“长势不错 呀!”   “哎,都有一棵树结果啦!”   这些人向刘国良和皇帝围了过来,刘国良不会说话,只是咧嘴嘿嘿笑着。有 一个人拉住刘国良的手握了握,说:“你干得不错嘛。”刘国良说:“嘿嘿。”   扛摄像机的男人突然把镜头对准了刘国良,刘国良吓了一跳,连忙就往皇帝 后面躲。一个戴眼镜的拉住他,说:“没事没事,给你上个镜头。”   他硬是把刘国良从皇帝后面拉了出来,然后向那个拿话筒的女子比了个手势。   这个拿话筒的女子便开始脸带微笑,用一种清脆的声音说道:“各位观众, 我现在是在土楼乡的一处山坡上向你报导。大家看到我身后这片长势喜人的柚子 树,是五年前马铺市财政局赠送树苗,由村民刘国良栽培种植的,经过刘国良的 精心照料,这一片柚子树长势良好,你们看,有一棵树已经开始挂果了……”   扛摄像机的男人停了下来,走到刘国良身边说:“你走到那只最大的柚子下 面,伸手摸它,我给你拍个特写。”   刘国良呆愣愣的,眼睛里一片迷茫,不知怎么做。刘国策就走过来,伸手摸 了一下皇帝那只最大的果子,见多识广地说:“就是这样子,拍电视嘛。”   刘国良还是呆呆的。   “哎,你快点嘛。”扛摄像机的男人催道。   刘国良象木偶一样举起左手,向那只最大的果子摸去,他突然看到这只果子 象是刘永生的脑袋,有眼睛有鼻子,还有一张嘴,一张准备开口说话的嘴,他的 身子哆嗦了一下。这时,在场的所有人都听到了一声惊叫,只见树上那只最大的 果子往刘国良的脑袋砸了下来,刘国良一下躺在了地上。             ※刘家用不死汤※   整座永生楼散发出一股浓浓的草药味,浓得象是一根棍子,随时要朝人的鼻 子上敲几下。   刘家用又在大锅里煮草药了。几个人站在楼门厅,满脸糊着一层厚厚的厌恶 的表情,不停地吸着鼻子,把鼻子吸得嘶嘶响,好像导火索在燃烧。刘家具背着 手从刘家用的灶间门前走过,他原来想要代表大家发表一下看法,但是那股浓浓 的味道堵住了他的呼吸,他艰难地喘了一口气,想想还是算了,就从楼梯走上二 楼去了。   这几天来,刘家用几乎天天都在灶间的大锅里煮草药。鱼腥草、板蓝根、鬼 针草、冬地梅、猪母奶(一种树根)、枇杷叶还有一些不知名的草,洗净浸在大 锅的山泉水里,先是急火猛烧,接着文火慢慢地熬着。刘家用戴着一副在土楼乡 村十分著名的近视镜,眼珠子突突地盯着大锅里,专注地观察着草药和水的颜色 变化。煮沸的药水不断有水汽蒸腾而起,把他的镜片弄湿了,他就摘下这副丢了 一条腿用铁丝线接起来的眼镜,在衣服上擦几下,又戴起来,继续瞪大眼珠子观 察着。   几天前,刘家用向土楼里的人正式宣布,他已发明出一种药汤,喝下去就不 会想死了,这种汤是专门治自杀的。那一天,楼里正好有一个上门还不到半年的 新娘子跟老公吵架,喝农药自杀身亡。大家看到刘家用那张正经的脸,好像电视 上的人在大会上做报告一样,忍不住都笑了起来。   七年前,刘家用的老婆也是喝农药自杀身亡。   去年夏天,刘家用的二女儿在三楼卧室里自杀,用两双城里带回来的连裤袜 上吊,也死了。   所以刘家用决心发明一种药汤,让人喝下去就不会想死。   七年前的一个阴雨天,民办教师刘家用正在破破烂烂的小学教室里给学生上 课,有人从山坳里的永生楼一路跑上来,一路高喊:家用师,家用师,你某(老 婆)喝农药啦!刘家用愣了一下,丢下手中的课本,就象一只笨鸟向山坳里的永 生楼扑去。   刘家用冲进永生楼时,他老婆已经被人抬到一楼的廓道上,口吐白沫,神志 不清。刘家用的堂兄刘家电不满地说,她把我两瓶敌敌畏都喝光了。土楼里弥漫 着一股农药气味,刘家用失神呆立,半天不知道要做些什么。后来老婆被抬到拖 拉机车头上,送到土楼乡医院抢救,一条命还是丢了。刘家用一直想不明白,老 婆怎么会想到死,跟土楼里别的夫妻相比,他们吵架的次数少而又少,而且十几 天前的那次吵架吵得也不算厉害,她怎么就想到死呢?刘家用一个人苦苦地琢磨 了好几天,他从宿命的角度和科学的角度,反复地想来想去,最后他得出了一个 结论:一个人要是想死,机体内一定会产生某种变化,比如某种“想死”的细胞 扩散到全身了。他觉得这是一种很科学的结论,自杀就是一种病,象感冒、肠炎、 脑血栓之类的病一样,应该是可以治的。   七年来,刘家用象着了魔道一样,每天翻弄着一本不知哪里找来的破旧的中 草药图书,一下课就在山坡上四处转来转去,采摘一些奇奇怪怪的草药,后来他 干脆连课也不上了,天一亮就带着一草袋子饭包,向深山里走去。   永生楼里的人都说刘家用疯了,土楼乡的人也都知道永生楼新出了一个疯子。 鉴于刘家用的表现,村里和土楼学区取消了他的民办教师资格。但是这并不能使 他回头。刘家用只能在他认定的道上走下去。   去年夏天,在马铺市里打了两年工的二女儿刘丽英回到土楼里,刘家用话头 话尾听到一些话,说女儿是在马铺市做“鸡”,他也没往心里去,几年来他心里 只装着喝了就不会想死的药汤,什么东西都装不下了。不久,女儿突然自杀了。 刘家用心想,到底是自己迟了一步,要是药汤的配方确定下来,烧出第一锅药汤, 让女儿喝下一碗,她一定就不会想死了。刘家用把女儿自杀的责任拢到自己身上, 带着一种赎罪的心情,加紧了药汤配方的研究和试验。   刘家用把他的药汤命名为“刘家用不死汤”,烧了四天三夜熬出来的第一锅 汤,只装了两只可口可乐瓶子。   这一天是土楼乡圩天,刘家用带着两瓶子不死汤和一块连夜赶做的纸牌广告, 一大早就从永生楼走路出发了。   刘家用在土楼乡圩场上摆出了他的广告牌子,旁边放着两只看起来黑乎乎的 可口可乐瓶子,他象拉屎一样蹲在后面,不时抬起头看看走过来的人。   不断有人走过来,放慢脚步看看刘家用的广告牌子,一个个方方正正的,看 着眼熟,却叫不出来,多看两眼还是掉头走了。   刘家用的广告牌子是这样写的:   多年科学研究,今朝隆重推出   刘家用不死汤   如果你发现你的亲戚朋友有自杀的念头,请务必给他(她)服用不死汤,只 须一碗,从此就彻底了断自杀的念头!   刘家用坚信好货不怕没人要的道理,他不想大声吆喝,那太象是卖老鼠药的 小贩子了,他这不死汤是科学产品,科学是用不着大声吹嘘的。   这时走过来两个穿制服的人,其中一个长脸的用脚踢了两下刘家用的广告牌 子,很严肃地问:“喂喂,你这啥货物件?”   刘家用抬起头说:“刘家用不死汤,喝了它就不会想死。”   “哪有这种药?你这是伪科学。”长脸说。另外一个扁脸的就弯下身子,抓 起一只可乐瓶子,拧开盖子,只是嗅了一下,就哇地大叫起来:“啥货味道?简 直死人味道呀!”他生气地把整只瓶子摔在地上,嘭的一声,瓶子里的药汤流了 一地,散发出一股刺鼻的怪味。   立即有好些赶圩的人围了过来。刘家用把最后一只可乐瓶子抱在怀里,对围 观的人说:“这是刘家用不死汤,喝了就不会想死。”他一边说着一边扫视着每 一个围观的人,眼珠子在镜片后面灼灼闪烁。   长脸一脚把广告牌子踢倒,跳上去踩了几脚,伸手向刘家用说:“把你那物 件给我。”   刘家用定定地看着他说:“你想做啥货?如果你有亲戚朋友想要自杀,我可 以把药送给你……”   长脸一下扭歪了脸,挥起一巴掌,在刘家用脸上打响了一记耳光,说:“你 去死呀你!”他向刘家用扑过去,三下两下从他怀里夺下可乐瓶子,狠狠地摔在 地上,又说:“你扰乱市场秩序,辱骂管理人员,我罚你的款!”   刘家用一听说罚款,心里凛然一惊,一扭头就钻进人群,象泥鳅一样地溜走 了。   第一次失败并没有使刘家用丧气,他觉得这是很正常的,凡是新生事物,开 头总是要遭到误解、排斥、打击。   刘家用坐在永生楼天井的井台边,昂着头望着头上被土楼圈出来的一块圆圆 的天,呆呆地想着。想得天都暗下来了,他也没有动一动。   土楼乡五天一圩,第五天一大早,刘家用一手提着一根草绳绑起来的一瓶子 精心熬制的不死汤,一手抓着一块纸牌广告,从永生楼走路到土楼乡,又在圩场 上摆开了地摊。因为上个圩天的事件,刘家用的地摊刚一摆开,就围过来了一群 人,其中识字的人还自动为大家读起了广告词,大家听着,眼睛就瞪大了,相互 看来看去,眼里传递着新奇、不解的神色。这时有个人挤了进来,好像认识刘家 用,冲他打了个招呼。刘家用看他面熟,却没什么印象。这人用普通话把刘家用 的广告词念了一遍,嘿嘿笑了起来,说:   “干你佬,太可怕了,自杀也能治啦?”   “能,这是我发明的科学产品。”刘家用语气坚定地说。   这人叹了一声说:“要是我欠了几百万,到处有人逼债,烦得我老想自杀, 你是说我喝了这东西就不想了?”   “没错,再也不会想了。”刘家用说。   “这不行,连自杀都不想了,那不是活着难受吗?”他摆着手,说,“刘( 老)师,你真是多事呀,现在很多人都活腻了,恨不得死了好,你说你不是多事 吗?”   刘家用笑笑说:“还是活着好。”这时他想起来了,这人原来是学区的一个 老师,几年前下海了,有人说他发财了,也有人说他欠了一屁股债,不过这些刘 家用都不关心。   围观的人里突然骚动起来,有人吹了一声口哨,人群好像自动地裂开一条缝, 又是那两个长脸和扁脸的市管员走了过来。   长脸眼尖,一看到又是刘家用,脸拉得更长了。他挥着一只拳头,口沫飞溅 地叫起来:“喂喂,干你佬,你又来啦?你向雷公借胆了是不是?”   刘家用没有明显的反应,显得非常迟钝,呆呆地看了一眼,还摘下眼镜,准 备擦一擦镜片。这时,一只手象钳子一样扑过来,一下把刘家用拿着眼镜的手抓 住,同时向上扯起来。   “我抓住你了,看你往哪里跑!”长脸说。   扁脸象一个快速跟进的足球前锋,颇有大将风度地飞起一脚,刘家用的广告 牌就踢飞了起来,掉在一个围观者身上。在场的人轰地笑起来。   “走,到派出所去!”长脸说。   刘家用眼前一片模糊,一只手被控制住了,另外一只自由的手在空中乱抓着, 嘴里不停地嚷道:“我安怎啦?我安怎啦?”   刘家用被扭送到派出所之后,长脸和一个满脸青春痘的警察走到角落嘀咕了 几声,青春痘就凶着脸走过来,一边说:“给我老实点!”一边把刘家用推进一 间黑乎乎的小屋。黑乎乎的小屋,使刘家用感觉是在地洞里。他干脆闭上眼睛, 靠着墙壁睡觉。好几年来,他已经没有好好睡过一觉了,所以这一觉他睡得很沉。 不知过了多久,他听到有人喊他“起来起来”,他猛地睁开眼,发现小屋里亮着 灯,一个戴眼镜的警察说:“起来吧,天黑了,快回家。”   刘家用站起身,走到外面的房间,看到房间外面一片漆黑,他愣愣地问戴眼 镜的警察:“你叫我回家?”   “回吧,不过以后不要再到市场上卖那东西,什么药汤不要再搞了。”   刘家用说:“怎么不能搞了?”   他接着说:“预防自杀人人有责,我研究发明不死汤有什么不对?”   眼镜叹了一声说:“看在你以前教过我的份上,我让你回去,不然就再关你, 罚你的款。”眼镜说:“你还是快走吧,少废话。下次再被抓到这里来,我就不 管你了。”   刘家用想不起眼镜是哪个学生,他犹豫了一下,还是走出了派出所。   天已经很黑了,刘家用走在山路上,心里也是一片漆黑。   他晃晃荡荡走下一个坡岭,坡底是一座叫作贵阳楼的圆楼,有几只灯亮着, 看起来象是幽灵的眼睛。这时,刘家用看到贵阳楼大门斜对面的池塘边,有个人 在边上走来走去,还不时往池塘里探一下头,他心里跳了一下,这人一定是想自 杀。他拔腿跑过去,张开两臂,猛地搂住那个人的腰部,说:“你别想不开,我 有药汤给你喝。”   那人尖叫了一声,原来是个女的,她奋力地转着身子,嘴里哇哇大叫,两手 在刘家用脸上乱打起来。贵阳楼的楼门厅坐着好几个人,听到叫声就冲了出来, 原来有人在调戏他们楼里的女人,一个个火冒三丈,把刘家用拉过来,乱拳象鞭 子一样猛抽到他身上。开头刘家用还叫了一两声,一下就叫不出来了,被打倒在 地上,连气也不出了。   有人打亮打火机照了一照,看到地上的人血肉模糊,不过还认得是永生楼的 刘家用,就停下手来。大家知道他搞什么药汤,把好好的一个人都搞癫了,一个 个摇头叹息,转身走了。但是还是有两个好心人,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把刘家 用从地上扶起来,扶到贵阳楼楼门厅的一张石凳上放下来。   半夜里有人怕刘家用死在贵阳楼,就把刘家用拉到一辆板车上,推到永生楼 大门前,象卸一包货一样把他卸在永生楼的楼门厅。就这样,永生楼的人天亮醒 来时,发现刘家用死人样躺在石凳上,不由连声惊叫。大家围着刘家用做出种种 推测,比较一致的看法是,这癫子弄什么药汤,简直是发了疯,肯定是在哪里得 罪了人,被人痛打了一顿。有人喊来刘家用嫁到两公里外福利楼的大女儿刘丽君。 看到父亲的样子,刘丽君泪涟涟的,在几个亲戚的帮助下清洗了父亲的伤口,做 了简单包扎,把他抬到三楼的卧室。   刘家用三四天后才能下床走动,面对女儿探询的眼光,他嘴闭得紧紧的,脸 沉沉的,什么也不说。这天下午,刘家用抖抖索索摸出永生楼,又到山上采摘草 药。当他抱着一捆的草药回到永生楼门口,正好遇到大女儿刘丽君。   刘丽君愤怒地咆哮了一声,从父亲手里夺过草药,狠狠摔在地上,一边用脚 踩着一边说:“我看你真是疯了,啥货不死汤,我看你快死了,你自己怎么不喝 呀?”   刘家用呆立在一边,低眉顺眼,象一个做错事的小学生,一声也不敢吭。   刘丽君从夫家过来照料了父亲好几天,心里早就憋着气,她飞起一脚,把地 上的草药踢落到水沟里,气呼呼地直往前走去,说:“我不管你了,你爱怎样就 怎样。”   刘家用抬起头,女儿走去的背影已经消失在坡路下面,他走到水沟边,趴下 身子把沟里的那捆草药捡了起来。   永生楼的人再也无法忍受了。以刘家具、刘家电为代表的五六个人挤进刘家 用的灶间,一个个紧憋着气,横眉冷对。刘家用蹲在灶洞前烧火,抬头看了大家 一眼,脸上只有灶洞里映出来的火光跳跃着。   “家用,你癫了是不是?你把整座楼搞出了一股怪味,大家都受不了!”刘 家具说,他的手有力地抬起来,又有力地劈下来。   “你不要太固执了,要死给人埋一样,都是一座楼的。”刘家电说。   “将来死没人埋,那就太难看了。”刘家具说。   刘家用一直没做声。   这一锅烧出来的药汤,刘家用在汤上面照了照自己的影子,想了想,就猛喝 了一口。味道是怪怪的,不过刘家用觉得挺顺口的,汤水流到胃肠里,他全身都 激凌了一下。他想也没想,就把半锅的药汤全喝了下去。   接连十几天,刘家用天天烧药汤自己喝,他连饭也不用吃了,药汤喝到肚子 里,好像发酵一样咕噜噜响着,肚子就饱了。他身子变得轻飘飘,好像一张纸随 时会被风吹走,脸上显出了一种药汤的颜色。   永生楼的人再次冲进刘家用的灶间,他们还没说话,刘家用先开口了,声音 怪怪的,象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你们不要再说了,我现在天天喝汤撑着,要 是一天不喝,我就想死。”   大家全都愣住了。   不久,刘家用再次成为土楼乡的新闻人物,原来声称发明了一种可以治疗自 杀的药汤,现在则是自己天天只喝汤不吃饭,大家觉得这年头也真是怪,怎么会 有这种怪人怪事呢?   《马铺晚报》的一个记者跑到土楼乡溜了一圈,回去就写了一篇有关刘家用 其人其事的小文章。马铺市医学院的一个教授看到文章,觉得挺有意思的,也写 了篇短文发表在晚报上。该教授认为,世界上至今没有什么药可以治疗自杀,刘 家用药汤宣称可以治疗自杀,确系无稽之谈,不过从它的几种主要成份来看,如 鱼腥草、枇杷叶等等,确有使人镇静、清火退热的药效,自杀从某种意义上来说, 是一种心理疾病,刘家用药汤在抑制自杀诱因方面也许会有些许的暗示作用、镇 静作用。   马铺市一家饮料公司看到教授的文章,发现了一个巨大的商机,立即派人来 到土楼乡永生楼拜访刘家用,决定购买他的药汤配方,重新进行包装后,投入生 产线批量生产,把产品推向市场。可是刘家用好像听不明白对方的话,已经变成 药汤颜色的脸上没有一点反应。因为脸削瘦了下去,那副断了一条腿的眼镜就显 得太大,突然就从鼻子上掉下来。   当天晚上刘家用在三楼那间他二女儿自杀的卧室里自杀身亡。   半年后,命名“刘家用不死汤”的保健饮料隆重上市。 (寄自中国大陆) ※※※※※※※※※※※※※※※※※※※※※※※※※※※※※※※※※※※ 本期编辑:杏儿 本期校对:亦歌 审  稿:阿飞、笨狸、方舟子、赋格、古平、虎子、唐郎、一华、应帆 技术支持:东风不败、时空、杏儿、李晓峰 联系人: 方舟子(fang@xys.org, smfang@yahoo.com) 投稿邮址:editors@xys.org(海外),xinyusi@yahoo.com(中国) 联系地址:New Threads Chinese, P.O.Box 26194, San Diego,CA 92196, USA 发  行:新语丝社(New Threads Chinese Cultural Society) 国际刊号:ISSN 1081-9207 刊物版权归新语丝社所有,文章版权归作者所有,欲转载者请与本刊联系。 存  档:WWW: http://www.xys.org(http://207.152.99.201)      WWW: http://www.xys2.org      ftp: xys.org/pub/ 订阅《新语丝》和“新语丝之友”,请到: http://www.xys.org/subscription.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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