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你是我胸口永远的痛”             ·百合·   胸口的痛实在无法排除,只好写。我尝试过一切:看小说,陪孩子玩,做饭 ……平时我喜欢做的事情,但是,没有用。电视一天到晚开着,电脑一天到晚开 着,心里空空的,胸口的痛挤压着,眼泪随时夺眶而出--噩梦,比噩梦还要恐 怖的是现实!   究竟是什么样的仇恨,在义无反顾地毁坏这么多的生命和家庭的同时,付出 自己的生命?     准备了多少年,花费了多少时间、金钱和精力,就是为了在一个晴朗无比的 日子,在美丽的世界上,留下人类历史上这样一个残酷的日子?     三天过去了。三天了。明知生还者的希望渺茫,我还是在心里一遍一遍地祈 求:苍天,仁慈些,如果在事情的发生之前你没有睁开眼睛,那么,现在,请你 伸出你的手,救救那些人们吧,救救那些家庭吧。那些善良的人们啊,那些勤劳 地工作的人们啊,那些温馨的幸福的平淡的家庭啊……   九月十一号上午,送大儿子去学校回来,九点十分。想做点家务,就打开电 视,给他找十三台,可是,电视的画面是空白。试了几次,都没有成功。调台的 时候,不知是哪个台,有座大楼在冒烟的镜头,一点也没留神,继续找十三台, 可还是没有找到。先生在楼上开电话会议。我对儿子嘟囔:“肯定是爸爸昨天把 电视弄坏了。”头天晚上,先生在翻录孩子的录像带。这时,朋友告诉我:“世 界贸易中心着火了。”我说:“怎么回事?”他说:“恐怖分子用飞机撞的。” 赶快调到二台,画面上的楼顶正浓烟滚滚。把孩子放在沙发上,刚要定心看看是 怎么回事的时候,看到一架飞机不慌不忙地开过来,然后撞进另一座楼。我还是 没有反应过来,以为是电视台在重放刚刚的镜头。正困惑的时候,听播音员说恐 怖分子又撞了世界贸易中心的二号楼。到了这时,才明白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情。这时,先生也从楼上下来了,说:“他们说世界贸易中心被恐怖分子炸了。” 电话里,他在纽约的同事告诉他。转眼间,二号楼象熔化了似的,从头到底瘫倒 下来,电视上,人们在弥漫的硝烟中仓惶逃蹿……   “感谢老天,你今天没有去上班!”我对先生喊。他每天差不多这个时候都 要坐火车去世界贸易中心,然后走到华尔街。“D!他在大楼里上班!”我喊起 来。“他在七号楼,也许没事。”先生说。D是他大学同学,和我们住的很近。 我马上去给D的妈妈打电话:“阿姨,D打电话回来了吗?”“没有。W打电话 回来了,说还没有D的消息。D今天没有带手机。”W是D的太太。“他什么时 候离开家的?”“八点十几分,先去送孩子上学。”“那他肯定没事,因为大楼 被炸的时候他还没有到。”这时,电话开始进来了,都是问我先生是否平安的。 “我要去D家,”我对先生说:“他妈妈自己在家肯定担心死了。”于是开车去 了D家。一边安慰D的妈妈说不会有事,一边心里担心得要命。然后眼睁睁地看 着一号楼也倒了。“D不会有事情的。他肯定还没有到那里。”我安慰着阿姨说。 “万一他那时候刚好走在路上,飞来的石头铁片什么的……”做母亲的,怎么都 不放心。“没事,你会给爸爸带来好运气的,是不是?”我抱着D的胖乎乎的小 儿子说。可心里,也是七上八下的--毕竟还没有D的电话。刚过十一点,D的 岳父从加州打来电话,说D正往中城的W那里走,因为往家里打电话打不进,所 以打到加州让他岳父转告。D的母亲还在嘀咕:“为什么要他岳父转告呢?而且 是W给加州打的电话,为什么不是D呢?也许,是W怕我着急,故意安慰我?” “我来问问W吧。”也算运气,一下子就打通了W的手机:“D怎么样?”“他 给我打来电话,正在往我这里走。”我这才放心,便回家了。   整整一天,几乎每五分钟接一个电话,美国国内的,中国的。好多是好久没 有联系的朋友。同在一个“查经班”的朋友来按门铃:“我送孩子上学后,顺便 过来看看你先生怎么样。”接到电话第一句话就是“没事!”然后再问是谁打的, 如果听不出声音是谁的话。同时打电话去问候所有的在那一带上班的朋友。幸运 的是,我们认识的朋友都平安无事,即使本来应当在那个时候在那里上班的朋友, 也因为种种原因上班晚了,避开了灾难。先生在富士银行上班的大学同学那时在 里面,没有听信一个官员“没事,你们不用出来”的劝告,出了楼。另外一个朋 友在华尔街上班,出地铁时,一号楼已经被炸了,他还在下面看了几分钟,因为 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还心里嘀咕:“美国人真大惊小怪,不就是起火了吗?” 当然,没过一会儿,他就需要拼命跑着逃命。一直到昨天晚上,才知道,先生以 前一个很要好的同事,那时正在大楼里开会,没有办法联系上。“他的VOICE  MAIL都满了。”先生说。“他是一个很聪明的人,也许会有办法生存。”“可 是,在一百多层上面,那么大的火。”我说:“但愿他受了伤,也许挺重的伤, 在哪个医院里,没有办法和大家联系。”“他不论什么时候去开什么会,总是最 晚到的一个,但愿这一次也是。”先生说。可是,没多大一会儿,另外一个朋友 又打来电话:“Rog is gone。”“你肯定?”先生问。朋友说:“Sure。” 先生没再多问,挂了电话。“也许,他真的受了重伤。没有见到尸体,怎么确信 是死了呢?”我说。先生不语。其实,我自己心里也知道,那么大的火,能够生 存的可能几乎没有。但是,谁能愿意相信一个生命就这么轻易地失去了呢?“那 样的时候,不知人们的心情是怎么样的。他们会祷告吗?那样的时候,上帝在哪 里?”我轻声地问先生。先生不语。   上帝在哪里?   不到四岁的大儿子从学校回来,先生告诉他:“世界贸易中心没有了。”儿 子说:“No!”接着问:“Why?”我没有办法解释,只好说:“坏蛋把它打破 了。”他说:“Oh,no more New York city。”纽约是儿子最喜欢的地方,他 九个月前,就住在和世界贸易中心隔河相望的New Port,不是用小车推着他在河 边散步,就是带他坐火车到世界贸易中心,然后再到金融中心前面的水边。今年 整整一个夏天每个星期五,都带着他和弟弟坐车去纽约,世界贸易中心便是我们 下火车的地方。儿子对那里的一切都很熟悉,连到哪里去给他们买衣服,到哪里 买饼干或冰淇淋都知道。当然,他更忘不了那里的免费音乐会和BLOOMBURG分发 的小收音机。十六个月的小儿子每次拿到小收音机就逼着我给他打开,半躺在小 车里,两条小腿搭在车前面的横杠上,把收音机贴在耳朵上,聚精会神的听有关 股票市场的广播,结果是人见人笑。大儿子一直想上去,我有恐高症,总对他说: “等那天爸爸下班后带你上去,看夜景,你会看到好多灯光,就象撒在海里的珍 珠。”可是,每次到先生下班时,孩子们已经玩累了,也就没有上去,大上个星 期五去纽约时,还对孩子讲:“下星期来纽约,让爸爸带你上去。”我过生日和 我们的结婚纪念日时,先生都提议去“世界之窗”吃饭,我舍不得把孩子送给别 人照看,怕他们哭,就说:“以后吧,等我父母来了,孩子们和他们熟悉了再 说。”……都没有了。以后,即使世界贸易中心重新建起来,心情也不一样了。 我相信,凭着美国人的精神,世界贸易中心会很快建立起来,无论要克服多大的 困难,可是,我知道,以后每当我走过哪里,我都会想一想那些无辜的冤魂-- 他们会一直哭泣,会一直无望地呐喊吗?昨夜,闪电雷鸣,尽管我已经几个夜晚 没有好好睡了,我还是睡不着。我心里说,苍天,你此时为他们申冤吗?有什么 用呢?太晚了。我摸着睡在旁边的小儿子热乎乎的小脚丫,一遍一遍地吻着他的 甜甜的小手,对几乎已经睡过去的先生说:“我们多么幸运,还有这样完整的家 庭。今天夜里,依然有多少孩子在等父母,多少父母在寻找孩子啊!”电视上寻 人的那些镜头和声音,让人的心已经碎了又碎,眼泪流了又流。在这样国泰民安 的日子里,在这样一个强大富裕的国家里,这样的悲剧,更加让人无法承担。我 不了解美国的外交政策,我从来不过问政治,但是,用无辜百姓的生命做复仇的 砝码,总是令人发指的罪行!   十一号的傍晚,我们带孩子去了WERST ORANGE的HIGHLAWN PAVILION旁边的 空地上。在山顶上,纽约的全景一览无余。以前带他们去过,儿子总是欢呼: “WORLD TRADE CENTER!EMPIRE STATE BUILDING!”平时看到WORLD这个词,就 会说:“AS IN WORLD TRADE CENTER。”看到CENTER,他就说:“AS IN WORLD TRADE CENTER。”看到书上,挂历上的世界贸易中心的姐妹楼,他总是会大叫 “WORLD TRADE CENTER!”那是他的小小脑袋里对纽约大部份的记忆。那么多的 人,面色沉重地看着对面的浓烟滚滚。“妈妈,WORLD TRADE CENTER IS GONE。” 孩子,我心爱的孩子啊,我怎能向你解释得清楚呢?我怎能把这大人都无法承受 的悲哀和沉重放在你小小的心头呢?孩子,在绿茵茵的草地上奔跑吧,在滴脆的 大树下和别的孩子们嬉戏吧,不要看对面,不要看那丑陋的黑烟!以世界贸易中 心的废墟为界,北边的天空还是那么晴朗如洗,天空下的城市还是那么美丽无比, 而废墟上的浓烟沉重得静止,北边的天空被一片巨大的乌云遮掩着,那乌云,是 一把迟钝的砍刀的形状,也是一面愤怒的悲痛的旗帜的形状。有的人流泪了。我 也流泪了。来到这个国家十二年,我第一次感觉到这是我的国家,这是我的家, 这个国家的一切和我休戚相关。“打回去,把他们彻底铲平!让他们再也不要祸 害人类!”我对先生说。   可是,有那么多人在庆祝!连国内的好友也兴高采烈地说:“美国也被打了!” 虽然他们也担心我们的安全。看到电视上巴勒斯坦那些孩子们在街头欢呼的场面, 我一次又一次地问自己:“当这些孩子们长大以后,他们会成为什么样的人呢? 他们小小的心里,装满的是仇恨,是幸灾乐祸吗?”我想起了多年前喜欢的那两 首歌:“让世界充满爱”和“WE ARE THE WORLD, WE ARE THE CHILDREN”-- 人类相爱难道只是梦想?   然而,我那两个美丽的孩子啊!那美丽的笑容啊!孩子们,等待着你们的, 将会是什么?每一个做父母的,谁不想给孩子一片晴朗的天空,一个梦想的家园! 但愿你们长大后的世界充满欢歌笑语,但愿你们不再会目睹这样的悲剧。人啊, 如果苍天不公平,我们为什么不自己携起手来呢?如果我们无力撑起整个世界, 我们为什么还要自己跟着一起破坏呢?   我流泪,不仅仅是因为悲痛,也因为感动。那些为了救人而付出生命的人们, 那些在困境中携持他人的人们,那些出力出血出钱的人们……当我带着孩子在鸟 语花香的路上散步,当我看到家家门前飘拂的美国国旗,当我在超级市场里看到 那些新鲜鲜艳的蔬菜瓜果和健康的人们,我热泪盈眶--活着,总是美好!为了 纪念死者,我们应该好好活着。在这样的关头,这个国家的精神让我骄傲和感动: 没有惊慌,没有混乱,没有趁火打劫,没有见危不救--我喜欢报纸上和电视上 用的那个词:CONTROLLED PANIC──一切都有秩序,有控制。读那些死里逃生的 人们的经历后,我会一遍又一遍地问:同样的情况,如果发生在国内会怎样?连 上下车上下飞机都要抢着来,到了生命的危急关头会怎么样?   LIFE GOES ON。我对先生说:“做你该做的事情去吧,不要再坐在电视机 前面了。”这几天,我已经感到昏昏沉沉了。多少人都是像我这样啊!不能不关 注,不能不关心。因为,若不是特别幸运,死去的就是我们或我们的朋友,毁坏 的就是我们或我们朋友的家庭。“如果今天你上班,刚好下火车……”我不只一 次地拉着先生的手说。“或者,我又带孩子去纽约玩……跑都跑不动啊!”还是 心有余悸。晚上睡不着,我想象着我和孩子被困在废墟里的情形,想象着我推着 一个,领着一个在硝烟中奔跑的情形,想象着我被烈火困在观光台上的情形…… 我怎能睡得着!我一次一次地起床,摸摸身边小儿子温热的小身子,到隔壁房间 给大儿子盖好他踢开的被子,亲亲他的胖嘟嘟的小脸,到厨房,喝一杯清水,听 屋外虫吟,看树叶婆娑。我希望发生的只是一个梦,那些人们,在这样的时刻, 也像我一样,在他们温暖的家里,和他们的家人在一起……好多人,也许早上起 来匆忙离开,没有时间吻别妻子丈夫或孩子,没有时间坐下来吃早餐,没有时间 说再见,每天都是这样,每月都是这样,每天都是这样,从来没有想到,这样的 一天,竟然是最后的一天。什么样的失去,无论是财产还是生命,都可能是随时 随地,所以,我希望,在以后的日子里,我都会牢记这一点,会小心翼翼地珍惜 每一个时刻。   写完这些,我的胸口还是痛啊!那么多生命,真的就这样没有了吗?   这样的时候,上帝,你在哪里? 9/14/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