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雨   伞               ·阿 待·   李晚稻是在寻猎旧家具的garage sale中发现那把伞的。那时李 晚稻刚有了自己的家,说“家”是指房子。李晚稻早就成家了,但是一个自己的、 真正意义上的“家”──用自己辛辛苦苦挣来的钱买来的、想望多年的可以称作 “家”的房子,却很迟才实现。那年他四十五岁了。   他的家不大,三卧室两车房那种的,跟其他有钱的中国同胞不能比,他们都 买四卧室三车房。不过与以前住的公寓,与在国内的老家,甚至与近几年兴旺起 来了的大哥、二哥、还有姐姐的家相比,已经好得不能再好了。李晚稻一家三口, 要那么多卧室干吗呢?他与妻住一屋,儿子住一屋,还空着一屋。那空着的一屋 就当作书房吧,当然也摆一张床,遇到有人来访,还可以当作客房,以示好客之 心。车房里停着两辆车,绰绰有余,旁边还可以放置割草机和扫雪机什么的。房 子虽然不新,但维护得很不错,特别是有一个基本上装修好了的宽敞的地下室。 他们买了张旧乒乓球桌,将它放在地下室,冰天雪地的冬日他们也有地方活动。 这对他们好动的十五岁的男孩来说很重要。那房子座落在一个小山包上,从屋后 的露天平台放眼望去,可以看见远方绿树丛中大教堂的金字塔形青铜尖顶。夕阳 西下时,那铜绿的金字塔顶与红色的晚霞构成一幅天然图画,淡时象水彩,浓时 象油画,特富诗意。   新家要有家具来充实。刚花了一大笔钱付了房子底金,家具就只好先买旧的 来对付了。每到周六的早晨,李晚稻就和妻子驾上车到处去garage  sale找寻旧家具。这个星期六,离家不远的一片住宅区有好几户人家在办 garage sale,李晚稻夫妇自然不愿错过。可是走近了才发现,大多 是小儿的衣服鞋袜图书玩具之类。李晚稻的妻撩起一件精巧别致的婴儿套装,轻 轻抚摸,眼里流露出衷心的喜爱。   “How cute!”她说。   “走吧,咱们又没有婴儿,那么眼巴巴的干吗。”李晚稻催促他妻。   “我又不是想买,看看都不行。”妻怨道,放下手中的婴儿套装。   李晚稻一眼瞧见那间车房的角落里立着一把纸伞──一把褪了色的红雨伞。   “那伞卖吗?”他问。   “要那破伞干吗?”妻子嗔怪他。   坐在一张折叠椅上的胖女人回头看了看车房的角落,说:   “凡是在车房里的东西都卖,我们要搬家了。”   “我能看看吗?”   “自然。”胖女人站起身,拖着沉重的脚步一摇一晃走到车房角落,取来了 那把红色的纸伞。   李晚稻接过伞,退了伞圈,打开。长年让伞圈束缚着,伞面有点粘住了,李 晚稻费了些劲才将伞撑开。说是红伞,其实只是伞骨的外面油漆成红色,撑开来, 里面是一个棕黄色的世界。他觉得自己一下子掉入了这个熟悉得让他心痛的世界。 那伞上面画着两只中国画的鸟儿,栖息在树枝上,一上一下仿佛在互相倾诉。李 晚稻的手有些颤抖了。   “How cute!”他说,不知不觉中竟模仿起妻的口气来。   “你是从哪儿弄到这伞的?”他意识到以后,就忽然转身问胖女人,问得很 快,想要掩饰住自己的笨拙和兴奋。   “这伞其实不是我们的。五年前我们搬进这所房子时它就站立在那个角落 里。”   胖女人用她滚圆的胳膊往车房的角落挥了一下,“恐怕是前房主忘了带走, 或者是不想带走可又不愿扔了。我想,一定是不想带走又不愿扔了,因为我也正 处在这个困境中。”她说着,咯咯地笑了起来,全身的肉也随着笑声抖动了。 “我们自己有好几把伞,再说它又特别笨重,因此从未用过。”她进一步解释。   “多少钱?”李晚稻问。   “就算,五块钱吧,”胖女人想了想说。“看你真的很喜欢它,对你恐怕远 远不只五块钱呢,你知道,sentimental value是无价的。” 她耸了耸肩,笑咪咪地看着李晚稻。   李晚稻有点不好意思,仿佛被胖女人看中了心思。   “三块钱,这伞没什么用处,恐怕还漏雨呢。”他讨价还价起来。   “三块就三块吧,”胖女人很干脆地说,“对我们还是个负担呢,扔了又不 是,带走也不是。”   李晚稻付了钱,拿上伞就走。   “要不是遇见你,它恐怕要永远站立在那个角落里喽。”李晚稻走出那家的 车道时,听见胖女人在他身后这么说。   “唉,我们不是才买了把尼龙伞,一把新伞也才四、五块钱。这纸伞又破又 重,没一点用处。”妻开始发牢骚。   “你没听见那女的说‘sentimental value’?”李晚稻 反驳。   “什么sentimental value不sentimental  value的,我才不管。你老嫌我买没用的东西,看看你自己,你买了没用的 东西就说是sentimental value,不知道你居然还象林黛玉那 样sentimental呢。”妻说sentimental时故意拖着长音。 上了车后,她仍然唠叨不休。   几个月来,大概是搬家和寻猎家具的没完没了的辛劳把妻的耐性给磨尽了, 李晚稻一声不吭,只在心里想。妻近来变得很别扭,仿佛也憔悴了许多,唉,是 不是更年期到来了?他趁妻不注意的时候,偷看了她一眼。呵,真是“人比黄花 瘦”!四十多岁的女人了,怎能不憔悴?   那天东奔西跑的结果,他们什么家具也没有买到。不是不合适,就是太破旧。 可是一天下来,他们还是花了五块钱──花在了互相指责对方买的“没用处”的 东西上。三块钱花在那把雨伞上,另外两块钱花在一个绒布狗熊上──李晚稻的 妻强调说,这绒布狗熊对她有着“sentimental value”。   晚饭后,李晚稻忽然想出门散散步。他问妻想不想一块儿去,妻说跑了一天, 够累的了,还散什么步。李晚稻刚迈出家门,就发现几滴雨点落在头上。他登时 大喜,进门抓起那把刚从garage sale买来的红雨伞就走。   “怎么又回来了?”妻在厨房里问。   “下雨了,正好试试这伞,看它管用不。”   李晚稻撑起那把褪色的红雨伞,一会儿擎在手中,象手持大旗;一会儿搭在 肩上,如肩扛大枪。他摸着木头伞把油漆过的光滑中依然隐隐可触的粗糙浑厚, 这种感觉是与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已经习惯了的金属伞把的细小冰凉大不一样── 它暖人心脾呢。他把指头伸进内伞骨之间的线网,细细地磨蹭,爱不释手。初夏 稀疏的雨点打在伞背上,嘣嘣地响,就象敲小鼓一样有节奏。他喜爱那声音,那 是来自童年的声音,多么独特,多么有韵律。夜色中那伞有如一片巨大的屋顶罩 在他的头上,他感到安全,感到说不出来的亲切。他张大鼻孔呼吸,仿佛要从这 把陈年旧伞上嗅到那种熟悉的、只有新伞才具有的浓重的桐油味。当他从路灯下 经过时,他看见了那两只栖息在树枝上的互相倾述衷肠的鸟儿,一上一下,当中 隔离着一片棕黄色的世界。他仰头注视,那片棕黄色的世界就在他的眼前扩展开。 那把伞是怎么到了他的手中,又是怎么弄丢的?   “结婚送伞是不吉利的,因为伞与散同音。”他的对于天下风俗人情无所不 知的姐姐悄悄告诉他。那年李晚稻大约十岁。   大概正因为这原因,李晚稻的父母亲从来不用那把伞。尽管如此,那伞还是 被他母亲当作珍宝,常年锁在大皮箱里。李晚稻这年上四年级,姐姐比他大九岁, 高中刚毕业,进了工厂工作。以往下雨天都是姐姐与他一同上学,同遮一把伞, 先到他的学校,然后姐姐再去她自己的学校。好在两所学校相距不远。现在姐姐 上班了,不能与她合遮一伞去上学,妈妈就让他带斗笠。春日里雨季的一天,李 晚稻忽然不愿意带斗笠了。他要妈妈给他买把雨伞,因为,“班上的同学就我和 范家华戴斗笠。昨天连范家华也不戴斗笠了。”   他的妈妈有点吃惊地望着他,问:   “不戴斗笠了?那不是要遭雨淋了吗?”   “他宁遭雨淋也不戴斗笠。”李晚稻宣布,仿佛是他自己的宣言似的。   “那可不行。不能学他,你要戴斗笠。”妈妈要求。   “我不戴,我不戴。”   “你没有理由不戴。”妈妈想了想,又问,“戴斗笠有什么不好的?”   不问倒好,一问,李晚稻就鼻子一酸,抽泣起来:   “潘小六一见我就唤‘插秧了,种晚稻了’,其他同学就起哄,嘲笑我。”   妈妈同情地望着儿子,可还是忍不住笑了出来。   “‘插秧了,种晚稻了’,呵,亏他想得出来,戴斗笠和插秧、种稻,倒是 很自然的联想。不过别理他,你的名字很好,很不同凡俗。你知道为什么给你取 这个名字吗?”   “我知道我知道,你说过一百遍了,因为我出生时,爸爸正好去乡下收割晚 稻。”李晚稻不耐烦地说。   “不只呢,生你时我已经四十岁了!你看,你比你姐姐小了九岁,比你大哥 小了十五岁!你是一个晚──到──的孩子,是一个意外的宝呢。”   “可你们只为自己着想,给我取了个这么古怪的名字,让别人钻空子。”李 晚稻愁眉苦脸地说。   妈妈不做声了,默默地坐在床头。姐姐坐在旁边一张藤椅里勾织一条永远织 不完的围巾。这样地过了几分钟,妈妈站起身,撩起蓝褂的下摆,从腰间那一串 钥匙大阵中拨罗出一把铜钥匙,开了放在门后的大皮箱的锁,从里面抽出了那把 伞。李晚稻张着口,呆呆地瞧着母亲将这把伞小心翼翼地从层层旧报纸的包裹中 取出。他是第一次看见这把依然崭新的、油光闪亮的雨伞。他还从来没有看见过 这么漂亮的伞。   “这伞可不能丢了,是人送的。”他的妈妈说。   “谁送的?我认识吗?”李晚稻很好奇,什么都想知道。   “那人已经死了,你出生前他就死了。”妈妈没好气地回答。   这时他姐姐也凑上来,啧啧称赞那伞的风采。   “他是我的表哥,你们应该称他表舅舅了。”过了一会儿,妈妈慢慢地说, “不过他和我没有血缘关系,我的大姨妈很年轻就去世了,姨父继弦后生下我表 哥。他十四岁时我十岁,”妈妈看着李晚稻,“我那时和你一样大。我们一起去 山上拾柴,他从岩石上摔下,去了一条腿。”   “他干吗送你一把伞?”李晚稻问。   “他是一个伞匠,就是做伞的。我们从小在一起长大,在一起玩,在一起摘 桑叶喂蚕宝宝,一起上山拾柴。我们两家很早就给我们定了亲。后来他只有一条 腿了,我父母亲就反悔了。”妈妈没有回答李晚稻的问题,想起了往事。   李晚稻和他的姐姐静静地听着。   “不过,别看他只有一条腿,身体又弱小,他可是一个真正的男子汉呢。他 靠自己的手艺谋生,从来不倚靠任何人。他说他就象一把伞。”   “为什么?”李晚稻追问。   “因为伞只有一条腿啊。”   “啊,对的对的。”李晚稻欢喜地直叫,“后来呢?”   “后来,我十八岁了,这时我的父母已经将我许配给了你爸爸家。表哥对我 说,他还是想娶我,”妈妈说到这儿,脸有点红,“他说,他有做伞的手艺,他 勤劳肯干,我们会有一个很好的家的。可是,我父母亲说什么也不同意。”   妈妈停住了,叹了一口气。   “于是你和爸结婚时,他就制作了这把伞送给你。”精明的姐姐慢吞吞地插 嘴,这时她已经坐回藤椅里继续勾织起她那永远织不完的围巾。   妈妈没有理睬姐姐。   “他是只知道做伞的,做伞是他一辈子知道的唯一的事情,也是他唯一的财 富。除了做伞,他什么也不懂。”妈妈竟然有点动情,眼圈红了。“不过为了他 送的这把伞,你爸爸在他生前一直不能原谅他。可我相信表哥并没有恶意。”妈 妈似乎在为她的表哥辩护。   “恶意?为什么?”李晚稻不明白。   姐姐对晚稻使了个眼色。   “小孩子家,没有必要知道那么多。”妈妈回复了常态,清了清喉咙,“晚 稻,你可不能丢了这把伞啊。喏,打开!”妈妈命令道。   “既然这么宝贵,那我就……”李晚稻踌躇地说。   “打开,用吧。我们这样的人家不是保存纪念品的。该用的东西放着不用, 太奢侈。”妈妈坚持。   就在那晚妈妈到屋外去倒垃圾时,李晚稻从姐姐那儿知道了结婚不好送伞的 规矩。   第二天又是个雨天,李晚稻高高兴兴撑着那把对他来说既古老又崭新的雨伞 上学去了。桐油的味道真好闻,使他精神抖擞。他对着上学路上的女孩们转动着 伞把,雨点就射向四面八方。女孩们尖声怪叫着逃开,他心花怒放。跨近教学楼 时,他碰见好朋友范家华,他正和他哥哥同撑一把伞来上学。   “放学时我到你们教室来接你,”范家华的哥哥说,“如果不下雨,你就自 己回去了。”   “不用了,晚稻有伞,我可以和他一起回去。”范家华已经看到李晚稻的新 伞了,就这么回答他哥哥。   “嘿,你这伞好精神,是才买的?”范家华蹦跳到李晚稻面前,劈头就问。   李晚稻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是我妈的伞。”   不知为什么,他没有给范家华讲那伞的故事。   进了教室,李晚稻将他的伞小心搁在课桌下,伞头搭在课桌下方的横杆,伞 柄支在水泥地上。也许是这把新伞给他带来了好运,那天课堂上的一切都进行得 很顺利。一贯以出其不意制服学生为名的算术老师冷不防地提问时,李晚稻正襟 危坐,腰杆挺得比旗杆还直,崔老师就放过了他,将眼光扫向范家华。结果是倒 霉的范家华通堂罚站,直到下课。语文课的听写,他也没有写错一个字,而大部 份同学都将“稻田”的“稻”写错了。语文老师让他上黑板将“稻”字写得大大 的,示范给全班看。走回座位时,李晚稻得意地高昂着头,朝潘小六的方向斜视 而去。那天便再也没有潘小六的恶作剧了。体育课因为下雨改在室内上。李晚稻 一向惧怕前滚翻,每次轮到他时,他都想尽办法逃避,因此四年级了,他还从未 翻过一个前滚翻。不过那天,他咬了咬牙,闭上眼睛就翻过去了。呵,没想到居 然这么容易!于是他翻了一个又一个。   放学时,班主任杨老师象往常一样叮咛大家,不要将东西留在教室或者课桌 里,以免丢失。学校的围墙倒塌了几个月,一直没有经费修理。同学们都回家了, 李晚稻和范家华做值日生。扫地前,他们照例先把课椅搁到课桌上,李晚稻把他 的雨伞挪到教室前方的一个角落里。他打扫完教室,直起腰来,一眼就看见他那 把崭新的雨伞站立在角落里,乍一瞥,仿佛一个有生命的东西呢。他就一手握着 扫帚,一手提着畚斗,站在那儿看着他的雨伞。忽然间,他觉得那把伞活象一个 独腿人倚靠在墙角,他身着长红袍显得很高傲华丽,可单影只身缩在墙角又很卑 微孤独。   不知何时雨停了,晚春的落日将余光射进教室,空气里登时充满了即将到来 的夏日野性的召唤。到目前为止,这天的运气一直不坏。不过,在那天剩下的几 个钟点里,李晚稻的好运气开始退散了,这与他的朋友范家华很有关系。   “晚稻,今天上学时我注意到小尼姑庵墙外的芒果有拳头大了。”范家华擦 完黑板,忽然想起似地叫道,“我哥说,六年级的民强他们前几天就偷摘了,他 吃了一个,蛮甜的。”   于是两个男孩将课椅胡乱搬下,匆匆结束了他们的值日生工作,往尼姑庵进 军了。他们偷摘芒果的活动并不顺利,自从民强他们的冒险之后,有人在芒果林 深处搭了棚子,日夜守护。两人只好在果林的边缘地带进行。即使这样,还是被 发现了。那人手持一根短棍,从林中风风火火杀将出来,口中大喊“捉贼”。站 在地上守望的范家华拔腿就跑,李晚稻手忙脚乱跳下树时,裤袋挂在了树枝上, 为了逃命,他只好用力一拽,拉了个大口子。上气不接下气逃出了半里地,见那 人没有追上来,两人才放下心。辛辛苦苦摘来的几颗芒果都在逃跑中丢失了。两 人往路边的杂草地躺下,心脏还在怦怦乱跳,就听见一声响雷在天空爆炸,接着 雨点就开始往下落,不一会儿就成为倾盆大雨。   李晚稻这才想起了他的伞,他的既古老又崭新的,万万不能丢失的伞。   “我的伞!”他大喊,“我的伞!我的伞!”他一边喊一边朝学校飞跑。   他的伞不在那个角落里了。李晚稻搜遍教室,每一个角落,每一张课桌,上 上下下,里里外外,不见他的伞。他感到两腿沉重,浑身无力,一下跌落在他的 座位上。周围没有人,他就放声大哭。   “怎么啦?”学校的工友黄依伯从门外探头问道。   “我的伞丢了,我的新伞丢了。”李晚稻哽咽地说。   “什么时候丢的?”   “放学以后,我和范家华做完值日生,我忘记带上伞,就回家了。”   “嗯”,黄依伯沉思着,一会儿他又问:“什么颜色的?”   “红色的,上面还画着两只小鸟。”   “我倒是拾到一把雨伞。”黄依伯说,话还没落音,就被李晚稻兴奋地打断 了:   “是我的伞!是我的伞!”   “不过是黑色的啊,上面也没有两只小鸟,上面,嗯,上面好像,什么也没 有啊。”黄依伯同情地说。   李晚稻的心又沉了下去。   “我的伞是红色的,上面有两只小鸟。”他说,眼泪从眼眶里滚滚涌出。   从此,李晚稻就再也没有见到那把红色的、上面有两只鸟儿的伞了。不用说, 作为惩罚,他又只好戴斗笠了,这样地一直戴到小学毕业。   雨停了,李晚稻仍然撑着他的伞。他意识到小鼓的敲击止了,就把伞拉开, 仰头望了望天。嗯,一轮上弦月从云后钻出,看来今夜是不会再下雨的了,他想。 他没有把伞收起,而是把它搁在肩上,转动起伞把。那伞就在他的背后象风车一 样旋转起来。不知不觉中,他已经漫步踱出了一英里多地,出来也有近一个小时 了。应该回家了,否则妻又要唠叨了。   开了门,家里静悄悄的,他估量妻和儿子都已上床。起居室还亮着微弱的灯 光,他走进去,却看见妻坐在沙发上,怀中搂抱着那个绒布狗熊。电视没有开, 她是坐在那儿发呆呢。   “还没睡?”他问。   “等你呢,再说这么早,怎么睡得着?”   李晚稻没说什么,就坐下打开电视。   “我,两个月没有来例假了。”妻说。   “哦,”李晚稻应了一声,心想,是更年期到了吧,难怪。   “我,”妻还有什么要说似的,可是却停住不说了。   “嗯?”李晚稻说,手上按着遥控器,不停地转换着频道。   “你在听我说吗?”妻责问。   “我不在听你听谁?”李晚稻有点不服地回应。   “关掉电视。”妻命令。   “你说你的吧,干吗要关电视。”   “关掉电视!”妻再次命令。   李晚稻为了顾全大局,心不甘情不愿地关掉了电视。   “我有了。”妻说。   “有什么了?”   妻没有回答他,却忽然火山爆发一样地哭喊起来:   “这回我可不打胎了!”   李晚稻朝她转过脸。   “你说什么?”他不相信。   “这回我可不想打胎了!”妻哽咽。说完紧紧搂住那绒布狗熊,象抱宝宝似 的,把头也埋进去,呜呜地哭。   李晚稻望着妻,半晌说不出话。好一会儿,他才迸出一句:   “不打了,当然不打了!”他如梦初醒,高声大笑,“哈,我们又要有一个, 一个晚──到──的孩子了!”   那晚临睡前,他对妻说:   “今天这两样没用的东西可买对了。”   妻对他翻翻白眼,没好气地问:   “这话怎么说?”   “你不记得那胖女人?──没关系,睡吧。”李晚稻说。 2001年6月20日于CEDAR RAPID,IOWA (寄自美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