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逐 日                ·门 门·   这些天屋子外面又在下雨,只一迳是细朦朦的,时断时续,无休无止。割石 面的老房子被雨一浸,颜色就郁结着暗了下去。更有积日不散的云块悬于头顶, 仿佛随时就会撑不住。瞧那黑凄凄的颜色,真要掉下来的话,能把一切都懵里懵 懂地罩住,伸手不见六指。   打开天气预报,居然看见极东南的一个小角还画着太阳,于是现代夸父就直 奔火车站。三个小时之后,站在尼穆的大街上,天空是碧蓝色的,阳光有些刺眼, 恍若隔世。夸夫当年没追到太阳便渴死了。他倒下之后,变成了一片桃林,所以 我们现在有桃子吃。   尼穆的大街上很是热闹。好多支三五人的小乐队吹吹打打,歌声此起彼伏, 围观的人群中时不时有人双双起舞;女人们盛装传统服饰,头上梳个小髻,打着 与裙子一色的小阳伞,走来走去,游客拍照她们也不愠,还笑笑给摆个甫士;沿 街的饭店外面全都架起了大锅子煮Paela,虾,鸡块,香肠,青口等等都慢 慢地浮上了表面,米饭在汤汁中变成了黄色,香气四溢。   这个周末正好是尼穆的节庆日。这种盛会一年两度,重头戏是市中心古罗马 竞技场的斗牛节目。走在竞技场外面,有人不由分说就在我手里塞了票,嚷嚷道: “还有十五分钟就开始啦。”站在竞技场里面,太阳晒得我很暖和。我开始懒洋 洋地回忆以往在电视上看过的几个零星的斗牛镜头,不知道为什么,满脑子居然 都是些什么劳尔带球突破,达利穿起长燕尾服肩上站着公鸡之类乱七八糟的形像。   场子里有人骑着马,还有人穿金银青白紫赤的紧身衣走在后面。演奏铜管的 在看台上腆起了肚子。坐在我前排的女人戴了一顶花哨的小帽子,有一阵微风吹 过,帽子飘落到我的脚上。风过后,阳光越来越猛了,明晃晃的热如同一只大手 渐渐捏紧。我伸长脖子努力喘气。   铛──,音乐停,有人说话:“请大家起立,让我们为上周发生在美国的惨 剧默哀一分钟。”   越来越热了,身体里的空气都往上跑,呼呼地从鼻孔里喷了出来。我躁动不 安地把头摆来摆去,还踢了踢腿。   不知道什么时候,呼拉拉一片声响,大家都坐下了,只有我还站着。有人在 打量着我,低声说:“好像太激动了,是不是有点危险?”   危险!危险!忽然有大铁门在眼前咣铛一声打开,我想也不想就冲了出去。 我的心跳得那样的快,咚咚作响,脚下的尘土在这鼓点般的声音下飞扬了起来。   咚咚!咚咚!我孤零零地站在椭圆形的大场子里,上方有无数双眼睛在注视 着我。我似乎在哪里见过这样的场面,他们高高在上,他们不沾尘土……难道, 那个有着灰色眼睛的是雅典娜了?那个戴着盔状帽子的,是赫尔墨斯吗?还有那 个胖胖的小孩……一定是他们了!他们如同画中那样云集在一起,神采飞扬。   我很困惑,不明白自己怎么会出现在这样一个时空里。我试图想搞清楚来龙 去脉,但脑子象一块奶酪,中间全是大大小小的空洞。每一个想法踯躅在前行的 神经上,一绕过这些空洞就迷失了,再也找不到方向,变成了绿色的斑斑霉点。   有人拿了一块布在我面前晃来晃去,试图挡住我的视线。我愤怒了,冲过去 要叫他让开。还没等我跑到他跟前,他便轻巧地躲开了。   再有几个人拿了几块布在我面前晃来晃去,试图挡住我的视线。我更愤怒了, 一定要告诉他们叫他们让开让开让开让开。但是他们一转眼又都跑走了。   又来了一个人,他从正面向我走来。他一定是为了那些调皮的家伙来向我道 歉的吧。我想告诉他,其实也没什么,我并不是真的很生气。我想抬头对他笑笑, 但是烈日晒得我睁不开眼。一眯眼间,他已经和我擦身而过,手里不知什么时候 多了两把缀彩旗的刺枪。   我的背心一阵疼痛。有什么东西滴哒滴哒的落在地上。   滴哒!滴哒!我孤零零地站在椭圆形的大场子里,上方有无数双眼睛在注视 着我。他们的神色中充满了期待。我想问朱庇特,为什么虽然巨人族的安塞雷德 力大无比,他掷上天的石头还是无法打死朱庇特,反而掉下来埋葬了他自己。安 塞雷德金灿灿的身躯躺在凡尔赛的喷泉里,怒气从他紧握的拳头里激射而出,到 了高处散开,在阳光下折射出绚丽的光芒。   危险!危险!忽然有大铁门在眼前咣铛一声打开,所有的迷障促然散去,一 切都变得清晰起来。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眼前的这个人,正是危险的化身。他的 危险只对我而生。他的危险只有我能感受。他的危险并不在于藏在布块底下的利 剑,而是他愿意将他自己舍弃,在这一瞬间完全融入我的生命。   顿时,我失去所有的防线。在他轻盈的挑逗之下,我慌乱的反击渐渐被纳入 了他的节奏。我的每一次冲击从他身侧险险擦过,仿佛这样的距离正是亲密到恰 好处。随着飘动的布块,他外足虚点,柔和的腰肢微微侧向我。他是那样地向我 无限接近,我被紧紧包裹,无处可逃。阳光越来越猛,明晃晃的热如同一只大手 越捏越紧,我无法喘息。   终于,他要动手了。   他在瞄准,我在等待。   利剑正正插进我的心脏,一股凉意如此深刻地贯穿了身体。所有的燥热瞬间 都随着创口流失了。静静地站在竞技场里面,觉得太阳晒在身上其实很暖和。上 方有无数双眼睛在注视着我。他们的神色中充满了期待。我开始懒洋洋地想他们 在期待什么。不知道为什么,满脑子居然都是些什么德布罗尼亚为赫尔墨斯塑的 青铜小像,踩着风神,轻灵无匹;罗马人修建的有暖玉般温泉的浴场;蔚蓝地中 海边的白色岩石上,有几个少年嘻闹着跳水……   真美丽啊,我任由无声的感叹从嘴角滑落。一滴,一滴,鲜红色。   意外而又意料之中,我的身体离我而去。它颤危危地往边上挪了几步,靠向 场子边上的挡板。然后缓缓地下滑,终于安静地睡在了地上。面孔庄严而没有表 情。   上方有无数双眼睛在注视着这一切。他们的神色中充满了期待。忽然间,我 明白了他们期待的是什么。他们已经置身事外,一步跳出凡尘便永远也无法再踏 将回来。一切交织纠缠的感受都已经离他们而去,他们在注视,同时并不注视。 他们在期待,其实并不期待。   不明所以,我忽然大恸,掩面匆匆离开。   尼穆的街上依然热闹,Paela都已经煮好,有穿宝蓝色长裙梳髻打伞的 女子清脆地说请给我来一份。有小提琴手在边上演奏《I did it my way》,女子低声附和着唱了起来。天空依然碧蓝,阳光有些刺眼,恍若隔世。 (寄自法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