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茫崖记 ·赋 格·              (一)俾路支   七月十七日,在路上两个月了。   坐在车上算了一下今天要走的路,巴姆→扎黑丹360公里,扎黑丹→米尔 贾韦→塔夫坦110公里,塔夫坦→奎达608公里,算上等车和过关,不出意 外的话大约需要30小时。这一路都是沙漠、半沙漠和荒山野岭,经过伊朗、阿 富汗、巴基斯坦三国交界地带,也就是传说中的“金新月”毒品基地。拿着地图 研究了半天,看不出这个新月该怎么画,哪边是大圆弧,哪边是小圆弧。三国交 点附近的边境线直得跟刀切一样,阿富汗和巴基斯坦像扎进伊朗的两把刀子,巴 基斯坦略尖一些,阿富汗稍钝。   三十年前没有“金新月”一说,西亚三国以另一条毒品通道“嬉皮之路 (The Hippie Trail)”出名。嬉皮士自西而来,由伊朗东北 的呼罗珊省入境阿富汗,经赫拉特、坎大哈、喀布尔,过开伯尔山口,进入南亚 腹地。阿富汗战乱迫使“大陆桥”南移,背包客现在唯有取道荒凉的扎黑丹-奎 达一线,除此之外别无他路。   扎黑丹暴露在刺眼的阳光下,进入这个城市的全部目的只是为了离开。城里 到处走动着巴基斯坦式的白色长袍,足见此地已具有过渡地带的灰色性质。寻思 着到了巴基斯坦是不是也给自己买一件宽袍大袖的长衫。这项计划使我觉得“清 真之国”好像真有点令人神往了。   边城塔夫坦,《孤独行星》形容为“苍蝇成群、令人沮丧的走私贩老巢”。 午后的光天化日之下只有钞票贩子在活动着,他们一手拎着鼓鼓囊囊的钱袋,一 手挥舞着计算器,苍蝇似的蜂拥上来。“Change money! Change money!”“伊朗里亚尔!巴基斯坦卢比!”赶路的人跳下 卡车改装的敞蓬“小巴”,走向一栋画有伊玛目·霍梅尼头像的建筑物,盖了出 境章从后门钻出来,穿过一片白晃晃的“中央地带”,迈向另一栋耷拉着绿底白 新月旗帜的小平房,一个黑胖的暗绿色长袍隐在门口阴影里。他接过护照,慢条 斯理地浏览一通,说:“中国,巴基斯坦。”顿了一顿,补充说:“中国是我们 的朋友。”   去奎达的六百多公里沙漠公路据说时有土匪和毒贩出没。俗话说得好, insha’allah,生死由命,是凶是吉自有安拉ta老人家指挥。巴士 只管吭哧吭哧地同沙漠扭斗,扩音器里自顾自地繁弦急管,歌舞升平。     阿巴拉古     阿巴拉古     ……   我不禁“咦”了一声,这个“阿巴拉古”简直太熟悉了!     到处流浪     到处流浪     命运唤我奔向远方     到处流浪   邻座的长袍说得一口英吉利语,自称拉合尔人,在伊斯坦布尔留学,现在放 暑假回家。他解释说,这些印度老歌早在印巴分治以前就流行开了,长唱不衰, 跟民歌没有两样。他特别喜欢的一首男女二重唱,歌词翻译出来大致是这样的:     悔不该,唉     悔不该     离开我的印度斯坦     我多想,啊     我多想     回到我的印度斯坦   我们终究没能遭遇稽私部队和毒枭武装火并的激烈场面。日没时分,巴士泊 在沙地里,男性乘客全部下车,以细沙代替清水洗脸,作象征性的净仪。我站在 一旁观望。他们脱去鞋袜面朝西方肃立,折起长袍下摆,齐齐跪倒在尘埃里,片 刻后起立,举起双手掩在耳边,口中念念有词。复又下跪,起身,反复多次。祈 祷完毕,众人四散开去,各找一块地方悄悄地蹲下,撩起长袍解手。   我是唯一的站着小便的人。低头看着尿液渗入沙漠,我感到孤独。巴士与落 日背道而驰,麦加离我们越来越远了。广播不再作声,听得见发动机的旋转,和 轮胎碾过沙子的摩擦。   巴士把我们带到一处灯火通明的所在,赶路的人盘腿席地而坐,面前展开蓝 色的塑料桌布,苍蝇在茶壶四周兜圈子,热腾腾的大锅里发散出羊肉和香料的气 味。我学着拉合尔人的样把“恰巴底”(炭炉烤薄饼)撕成小块,蘸着“喀拉伊” (小铁锅煮羊肉)的辛辣汤汁,再给自己斟上一小碗奶茶。问这是什么地方,答 曰:“雅尔马奇,一个绿洲。”   雅尔马奇像沙漠里的一个梦。   次日正午到奎达,叫了“铃木”(巴基斯坦的载客摩托小三轮统称 Suzuki)进城,一头扎进“穆斯林旅社”睡死了。醒来发现自己蜷作一团, 好像还挤在车上,电扇不知什么时候停掉了,浑身冒汗。   对沙漠旅行者而言,绿洲和城市代表着他的乡愁;而一旦置身于喧攘的闹市, 他又免不了神经脆弱地怀疑所见所闻的一切皆是虚幻。然而我终于成功地沦为感 官的奴隶,踩着奎达街上的垃圾,嗅着空气中的腐味,半欣慰半惆怅地告诉自己 我又回到了城市这肮脏的人类动物园(human zoo)。路边和水沟旁, 白天夜晚总有男人在长袍的掩护下就地“蹲点”,不知为什么他们蹲着的时候总 是同时垂下头去,仿佛在审视袍子下沿露出的脚尖。《孤独行星》上看到,奎达 算巴基斯坦最洁净的城市了,我将信将疑。   奎达可以买到伊朗稀缺的可口可乐和瓶装矿泉水,土制的新鲜果汁也颇流行, 常见有芒果汁、甘蔗汁,当地人用一种特殊的榨汁机处理甘蔗,整根甘蔗由一端 送入,汁、皮、渣在不同的端口吐出,制作过程的卫生状况相当可疑,汁液浑浊, 味道却是好的。   不幸很快吃腻了旅社食堂的“喀拉伊”和“恰巴底”。去城北的 cantonment(英印殖民时代遗留下来的军营)一带找食,结果找到两 家味道不大纯正、但也不妨一试的中国餐馆,其中一个叫“雪莲饭店”的附属于 奎达唯一的星级酒店,居然冷气开放,进去了不想出来。甚至那纤尘不染的餐巾 都让我恋恋不舍……我感到惭愧。侍者依照西式递上左叉右刀,我举起不锈钢叉, 忽然意识到这只在穆斯林国家属于不洁的左手荒废已久了。   巴扎里多见阿富汗菜。流亡者开的饭馆,进门须脱鞋,地上铺着暗红色毛毡, 矮矮的饭桌居于正中,食客脑袋上扎着缠头,下巴拖一丛大胡子,人手一碟喀布 尔风味的羊肉烩饭。米饭里掺入半熟的红葡萄,倒是一种奇特的做法。   路过阿富汗“领事馆”(领事馆打了引号是因为塔利班尚未解放全国,还处 在“乌龙山剿匪记”阶段,目前世界上只有巴基斯坦、沙特阿拉伯、阿联酋三家 和他们建了交,大多数国家包括联合国只承认旧政权),门口闲站着两个深色袍 子、雪白头巾的哨兵,手里斜支着AK自动步枪。心想这二位估计就是塔利班了, 算是见识。想想没事,便借口说办签证,进去看看。院子里围了一堆人,人堆里 坐着个黑缠头山羊胡须的男人,八成是个领事官,没精打采地向人们说着什么。 想象中的“学生武装”好像不是这样的呀,这些“红卫兵”怎么都跟抽了大烟似 的满面倦态,说话举止慢吞吞懒洋洋的透着无奈?anyway,我探听到的情 况是,他们不欢迎外国人去观光,但旅游签证也不是绝对的“no”,需本国使 领馆开一张介绍信,外加大把的耐心和运气。一想奎达既没有中国领事馆,我又 何必在这里耗太久时间,于是作罢。   去一百多公里外的边境隔岸张望一下阿富汗亦非易事。得向巴基斯坦政府 “内务及部落事务”部门提交申请,缴几百卢比的边境税,换来一纸所谓no  objection certificate,意思是出了事自认倒楣,政府 没有干系。且只能雇私家车或打的前往,不准使用公交──理由自然是“保障外 国游客人身安全”。之所以涉及“部落事务”,这里面有着不足与外人道的奥妙: 俾路支斯坦省大部份地区实际落在地方武装的控制之中,政府鞭长莫及,尤其是 “金新月”这一带的帕坦族和俾路支族素以剽悍尚武著称,部落之间流血冲突是 家常便饭,加之毒品军火走私、阿富汗战乱难民潮等棘手问题,“部落事务”差 不多就是个“不管部”的干活,外国背包客虽然跟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务”八竿 子打不着,运气不好也会撞上绑架、失踪什么的,政府尽量能省事则省事。   据说奎达街上时不时会有俾路支地方军阀的保镖车队招摇过市,警察见了他 们也要恭让三分,我没有碰上,甚遗憾。   晚上在巴扎兜兜转转,看中一家小裁缝店,量身定做了一套两件式的“沙瓦· 卡米斯”布袍,价钱只要四百卢比。次日早起去裁缝店试衣,裁缝和他的两个小 夥计看着我系上肥大的长裤,外罩套头长衫,大笑不止,连连说:“像巴基斯坦 人!像巴基斯坦人!”镜子里的中国人浑身纯白,举手投足略有几分飘然,忍不 住得意忘形。T恤衫和牛仔裤从此进了背囊,内衣内裤也索性不用了,且有样学 样当众在路边蹲点,像当地人那样弓着身子低头研究袍子底下露出的脚尖。所谓 人人都活在他们的衣服里,此真言也。   在奎达养足了精神,于是又出发。买了火车票南下次大陆,目标印度河流域 的远古文明遗址“莫恩焦德罗”。这趟列车叫做“博兰号邮车”,邮车相当于普 通快车,我的车票是“经济座”,介于一、二等之间,下层是木板座位,上层有 简陋的卧铺。所谓“经济等”在我看来恐怕只是二等的委婉说法,那地狱般的 “二等”车厢实际上应该算作三等才对。同样地,“一等”亦非头等,其上还有 一个更高等的“空调”档次──不折不扣的火车天堂。除去末等不算,其他各等 内部又有坐、卧之分,如此细致的等级划分,该不会是印度种姓制度的残渣余孽 吧?不知我的“经济舱”位于炼狱的哪一层?           天 堂  准天堂  炼 狱            ↓    ↓    ↓     ┌───┐┌───┐┌───┐┌───┐     ■博兰号├┤空调卧├┤空调座├┤一等卧├┐     └───┘└───┘└───┘└───┘│     ┌───┐┌───┐┌───┐┌───┐│     │二等座├│经济座├┤经济卧├┤一等座├┘     └───┘└───┘└───┘└───┘       ↑    ↑    ↑    ↑      地 狱  准地狱  炼 狱  炼 狱   上等车厢不难辨认,绿壁上刷了白色的英文大字“空调车”,骄傲地向外吐 射着热气,一副上等人理直气壮的样子。我在充斥汗味、烟味的“经济舱”找到 了我的铺位号,坐下时吃了一惊,身边围着四、五个十几岁、长相酷似东亚人的 男孩,满脸好奇地打量着我。一问是阿富汗孤儿,刚从巴基斯坦政府领了通行证 和遣散费,离开难民营去卡拉奇自谋生路。对了,在伊朗东部也见到过这种模样 的阿富汗难民,莫非他们就是成吉思汗的遗民哈扎拉族!一时觉得说不出的亲切, 但又不知哪里隔了一层。   “博兰号”以博兰山口得名,山口一边是西亚高原,另一边是南亚次大陆, 铁路穿过一高一低两个地质板块之间的瓶颈口,从海拔1800米戏剧性地滑落 到一百多米的平原,坐在车上,可以觉察地势在急遽下降,火车忙碌地进出隧道。 在这里,每年春夏两季,半游牧的俾路支人赶着牛羊通过山口,在山上安营扎寨, 待到天凉才重返平原。此时下山,正赶上次大陆湿热难耐的季节,我不是给自己 找罪受吗!同车的巴基斯坦人好像也在犯愁似的,苦着脸不声不响,闷头抽烟或 是低头打盹,只有那几个阿富汗男孩子是快乐的,他们大概从没坐过火车,兴奋 地扒着车窗东张西望大呼小叫,山洞里、车厢里灌满了他们的欢呼。 (待续) (寄自美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