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父子情深                 ·马明博·   家慈丧后,父亲鳏居。有不少人为父亲操心,想再给他成全个家。父亲都拒 绝了。后来,有一次,我回故里采访,碰到父亲的一个朋友。他说:   “你爸爸年纪不大,该再找个伴啊。” 说着,他抬眼看了我一下。我知道,他是在试探我的态度。我说了这几年人 们提亲的事。他说:      “是不是你们做子女的不同意?” 哪能呢?为这事我跟姐姐多次劝过父亲。父亲说:   “再找个多么疼我的人,也不是你妈了。我怕你们到时不好回家来。” 再劝,父亲说:   “这几年,我一个人惯了,再有个人,觉得累赘。” 再劝,父亲就不声不语地起身离开我们,眼圈红红地往外走。说着说着,我 眼里有泪。他听了,叹了口气,说:   “你父亲忘不了你母亲啊!”   在外谋职,一是工作起来有时没有星期天,再是有时利用星期天写些文章, 所以,平时我回家少。父亲想他的儿子时,就起个大早,坐上乡间来市里的长途 车,一路颠簸,来看儿子。   本来应该儿子回家看望父亲,不想父亲倒来看望儿子了。我心里很不好受。 于是就使性子,说:   “我平时不给家这信那信,没事不回去,就是说我在外边一切平安。你该替 我高兴,用得着这样,来看我吗?” 父亲说:   “我知道你在外好好的,可谁叫我想儿子呢?” 听了这话,我知道我说错了话,于是检讨自己。父亲听完,说:   “见不到你,我惦记你。见你了,说这些还有什么用?”   父亲从不指望子女在身边。他常说,你们有翅膀就飞,飞得越高越好;你们 有胆子就闯,闯得路越宽越好。我不期望你们活人窝窝囊囊,不管干吗,干好就 行了;不管待谁,有颗真心就行了;不管做吗,别忘了做个好人就行了。你看, 我父亲够明白吧。可他也有犯傻、冒傻气的时候。父亲对我说:   “你们姐弟仨,就你没结婚了。没你娘了,我最大的心事,就是挣钱给你成 家。” 父亲这样说,我当时没当回事。不曾想,不久,他就这样做了。   那时我还在石家庄念书,头发斑白的父亲给我写了封信。落款地址是山西省 某市的建筑工地。读了信,泪刷地流下来,我想年近花甲的父亲是为我卖命,我 哪里担得起?就从学校请了假,按信上的地址寻去。   在工地见到父亲时,天已经入夜。他和一群年轻人在一个窝棚里睡大铺。昏 黄的灯光下,父亲花白的头发特别刺眼。我把父亲叫出来。   外面天上没有月,没有星,天黑得对面说话不见张嘴不见牙。   “爸爸,你回家去吧。” 父亲犟得像头牛,   “我给你攒不下钱,心里不安啊。” 又是该死的钱!只听了这一句,我就急了,对着父亲大喊起来:   “你以为你出来干就给我攒钱了是不?好,你攒你的吧,我作和尚去!” 父亲呆了,愣了,傻了。我知道他万万没想到我有这一手。他软下来,想跟 我慢慢说。我跟父亲说:   “除了你回家,我什么也不听。学我也不上了,天下这么大,你儿当了和尚, 谅你也找不着。”   我从小就是说得出来做得出来的脾气。这是父亲知道的。于是他不说话,坐 在一边叹气,最后他哭了。这是我第三次见父亲落泪。一是祖母去世,一是我母 亲去世,再就是这。   我硬着心肠,不劝他,任他哭。后来,父亲止住悲声,说:   “你结婚要花钱,不出来干,我哪儿弄去?” 此时此刻,我的泪再也止不住。我说:   “爸,到我结婚你能给十万,我不嫌多;你给一分,我不嫌少。没有我娘了, 我只求你平平安安。我毕业上了班,咱不就走过难关了?”   跟父亲在窝棚里挤一个被窝筒,两人在他人的鼾声里一夜未眠。第二天,父 亲跟我回了老家。   1994年夏天,我在石家庄省供销学校毕业,开始真实地面对充满苦楚的 人生。毕业之前,在当年的石家庄市人才市场上,有几家单位看了我的简历,翻 看了我在报刊上发表的那些作品之后,有意跟我签约。这么大的事,我一个人不 敢作主。跟那几家单位说好后,我赶紧乘火车回到老家跟父亲商量。父亲说:   “我不指望你在身边。你大了,自己能飞,飞得越高越好;你能闯,闯得路 越宽越好。只要你活人不窝囊,别做坏事,干什么都行。” 我说:   “你就我一个儿子,我离得太远了,对你不放心。” 父亲赞许地笑了笑。他说:   “你不用考虑我。”   “不考虑哪行啊。” 父亲说:   “要不这样。有个事我正想跟你商量。我的好朋友的大儿子、你的一个大哥, 现在已经是市里某机关的头了。前一阵子,为你工作的事,我找过他。他说,将 来兄弟上班的事,我包了。我给了他五千元,让他上下打点。”   我心里暗自高兴。在沧州,离家不远,又有大哥照顾,的确是件好事。我回 到石家庄,对那几个单位表示了谢意。来到沧州,我感觉真已是苦尽甜来。   然而,等待我的,却不是如意。   近半年的时间里,我如水上浮萍,在沧州漂着,没有落脚处。大哥对我说:   “工作单位目前不好找,你也别闲着,先在我参股的一家酒店帮忙吧。我再 想办法。” 想一想,没有其他的办法,我只好从命。   酒店里没有住人的地方,白天要不停地跑,晚上,等客人走了,我在雅间里, 把椅子兑到一起,做床。早上四点多,闹铃一响,我就得睁开惺松的睡眼,去菜 市上进菜。上午,如果不择菜,就洗碗刷盘子;要么到处跑,去收别人欠的餐费。 这样陀螺般地转动忙碌,却没有工钱,只为一口饭吃。   这期间,多次回到老家,我想跟父亲诉苦。可是,一见到父亲在田间耕耘忙 碌劳累地直不起腰来,很多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   后来,实在受不了了,我跑回家,跟父亲来了个“实话实说”。父亲很惊讶。 他说:   “你是不是做错了什么事?你大哥怎么会这样呢?” 我从头到脚地想了想,觉得自己单身在外,说话办事处处小心,没有做错什 么。父亲听了,没再说什么。入睡后,他躺在炕上翻来覆去。半夜里,我起夜, 依然听到父亲长长地叹气声。   第二天,天还没亮,父亲就叫醒我。我们乘车来到市里。来到“大哥”家门 前时,还不到七点。铁门紧闭着,我上前敲门,父亲一把手拽住我。父亲说:   “城市里起得晚,别打扰人家休息。” 过了半个小时,里面有了动静,父亲走过去轻轻地敲了敲门。在那里,“大 哥”说了没几句,我的为人挚朴厚道的父亲就无话可说了。父亲转向我,   “你看,这事不好办。要不,让你大哥抓紧点,你再等等。”   来去匆匆,上午十点多,就回到家里。父亲见我闷闷不乐,自己烧火做饭。 吃饭时,父亲对我说:   “你听──” 我听了半天,没听到什么,眼睛里就有了不解与疑惑。父亲用筷子指了指房 梁。我抬起头,见到梁上的老燕窝。   “小燕子在叫呢。” 父亲提醒我。整日在阳光下劳作,父亲的脸精黑精黑。此刻,他黑漆漆的脸 上竟有了孩子一样的天真与爽快。我侧耳倾听,果然,是小燕子在窝里细细地叫 着。没有什么好听的。自从母亲去世后,父亲脸上的笑是难值难遇的。我平时在 外上学,是个乡下的城里人,跟父亲在一起呆的时间少。听他说了,也用心听起 来。   “没福气的人家,这种紫燕不会住下来。”父亲说。      屋里飞着许多苍蝇。门里的竹帘却在墙边斜搭着。我说:   “怎么不把帘子放下来挡挡苍蝇呢?”   “挂过一天。那天从地里回来,看见燕子飞不进屋,就摘下来了。”   屋里这么多苍蝇。父亲放下筷子,拿起苍蝇拍,四下里啪啪地打着。   “要是不挂帘子,白天进苍蝇,晚上进蚊子。你打了这一个,又进来那一个, 你打得完?”   父亲举着苍蝇拍的手,停在半空里。他盯着我,说:   “要是挂了帘子,那燕子进得来吗?”   “你还能管燕子吗?它自有它的办法。这个家不能呆了,它会往别人家去。”   父亲马上截住我的话:   “这是紫燕,你知道不?这燕子没福气的人家,是不呆的。有的人请都请不 去。它往咱家落的那一年,你刚好考上了学。” 毕业这么长时间没有上班,我心里不好受。人都要崩溃了。这件敏感的事, 父亲与我都在回避,谁也不想说它。   “考上学有什么用?这么长时间也分不了。” 我赌气地说。父亲知道自己说走了嘴。他脸抽搐了两下,定定地眼神注视我, 不说话。他的眼神,让我心头升起一种悲凉。我狠了狠心,说:   “爸爸,咱也别躲着藏着,不说那个事,是骗个人。” 父亲怔怔地看着我,不知道我还要说什么。我说了些歇斯底里的话。   “都是我没本事,让你拖到今。” 面对有些歇斯底里的我,父亲手扶墙壁,平静地说。我一时无话,心里难受, 想大哭一场。面对精黑脸庞、劳作操持的父亲,我欲哭无泪!   父亲盯着我冲荡变化的神情,过了好半天,他缓缓地说:   “没有你娘了,咱爷儿俩得好好地活啊。” 说着,他泪如雨下。我不知道该怎么样安慰他,也没有合适的话。   不知道什么时候,天上已经浓云密布。天气闷热,仿佛要下雨。飞在外面的 紫燕,纷纷飞回来,在屋子里盘旋,窝里的小燕子叫的更欢了。雨来了,不大不 小,把个天与地连系在一起。   这顿饭,谁也没有心情吃下去。满耳朵清凉的雨声中,我听到父亲小翼翼地 叹了口气。两个人在雨声中呆坐着,一任风吹雨斜,潲湿了中堂的地面,谁也没 有起身掩门。我心里不好受,脸上一直平静不下来。父亲看在眼里,说:   “你要难受就放声哭一场吧。别闷在心里成了病,啊?” 他声音颤抖。我鼻子发酸眼眶发潮,心里波翻浪滚。我控制着自己的情绪, 对父亲说:   “爸爸,我不能哭。” 雨停了。一整天,父子两人在家闲坐着。我知道,春耕时季,地里的活多着 呢。父亲在家守着我,是怕我想不开,做不该做的事。   次日清晨,我醒了。听到窗外,雨声又密起来。堂屋里传来风箱声。起身下 地,见父亲佝偻在灶火前。雨淋湿的柴草不肯着,灶堂里倒卷出的黑烟,呛得父 亲直咳嗽。我走到门前看雨。父亲怯怯地抬头望了我一眼。一时,心里百感交集。   清晨的雨带来阵阵寒意。在门口站久了,冷得人直打哆嗦。有一双温暖的手, 在我身后为我披上一层衣服。我没有回头。我不能回头。此刻我眼里满是泪水。 父亲和我并肩站在门前看雨。两个人都不说话,天地间只有淅淅沥沥地雨声响着。 静寂中,梁下的紫燕欢快地叫起来。   我跟父亲敞开来谈了一次,父亲允许我出去闯荡闯荡。心情苦闷的我,跑到 赵州柏林寺。近一年的时间里,我一边读书,一边教几位新出家的沙弥写作文。 每天清晨,我跟着僧人们上殿礼佛;早饭后,打扫塔院。后来,父亲担心我出家 为僧,写信召我回来。   我寄住在同学处,依旧在城里漂泊。肩不能挑,手不能提,我选择了笔,开 始写作。   1996年一年,菲薄的稿费帮助我打发日子。这一年,沧州晚报举办文学 专栏接力赛,我的一组散文《思路花雨》深获好评。   报社招聘我做了记者。一切的苦影成为过去。      春节单位放假,我回家过年,父亲高兴。邻里对我说:   “你爸爸盼着你回来,知道家里冷,碰到好天就晒被。” 听了这话,我为自己的经常不回家感到难为情。平时回家太少了,鳏居的父 亲能不寂寞?   过了春节,父亲去长辈家拜年,总要带上我。有读报的亲友说我文章写得好。 父亲慈爱地看我一眼,转脸对人家说:   “还不行,他家来这些天,天天夜里还是一股劲趴着读啊写啊。” 我已经不是十岁八岁的小孩子,被父亲带着走亲,听着他在人脸前夸我,心 里有些不习惯。但是不忍心搅扰父亲的好心情,还是顺着他;同时,我也知道, 父亲眼里的我,现在是他最大的骄傲。   眼见着假期已满。父亲催着我走,   “在外做事,不能马虎,该走就走吧。” 我说:   “我想多在你身边呆两天。” 父亲说:   “该走就走吧。” 我说:   “爸,我走了自己紧自己写东西,可能先回不来。”   “你回来又怎么着?你不回来,就不是我儿子啦?你走到哪儿,不也是我儿 子吗!该走就走吧!”   唉!你说,除了好好做人,好好写文章,不让父亲失望,我还能做嘛? (寄自中国大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