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雅是怎样变成的 ·莫非· 很久以前,我们县城出了件怪事:那个凶狠残暴无恶不作的坏小子王建突然 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犹如变魔术一般,一下变成一个腼腆文静的好孩子。这让当 时所有的人难以置信。包括王建的老师、同学、邻居,包括王建的姥爷和王建的 父母,甚至包括王建本人,谁都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人们一开始不相信 自己的眼睛,可王建的变化有目共睹,总不会大家的眼睛同时出问题吧?于是纷 纷猜测说,一定是王建有了毛病,再不就是这个世界有了毛病。 王建的姥爷刘文亮是全县最好的中医。要是连他都诊断不出外孙的毛病出在 哪里,那么县城里就再没有人能够知道症结所在。所以老先生一着急就带外孙到 北京,说要找自己的师父给孩子“好好查查”。他们这一去,人们不放心了,主 要是担心:刘医生的师父比刘医生还高明,万一查出病因,弄几贴神丹妙药灌将 下去,那个混世魔王不是就又回来了吗?好在刘医生没找见师父,师父被发配到 边远地区住牛棚去了。刘医生没找见师父,也不敢贸然住进一家医院就诊,领外 孙在京城转了几天就又回来了。不过这趟京城去的不冤。一回到县城,刘文亮立 马向外界宣布,很象现在的新闻发布会,老先生激动地告诉大家说,他认定外孙 不是得了怪病,而是开了天眼,分清浊调阴阳通气血,竟是把从娘胎里带来的怪 病不治而愈的天大喜事。老先生喜极而泣,宣布着宣布着就哽咽得说不出话来了。 大家听明白了意思,无不欢呼雀跃,但雀跃过后还是有些半信半疑。要说一个好 人突然变成坏人,哪怕不是亲眼所见,人们也能相信。而眼睁睁看着坏人一下变 成好人,这样的事实很难让人接受。浪子回头的故事不是没有听说过,可象王建 这样,回头回得突如其来,既没有理由也没有过程,看不到中间有任何过渡环节, 则大大超出了人们的常识和经验,超出了人们能够理解的范围。所以对于王建的 变好大家持谨慎乐观的态度。有人说,不要高兴得太早。等着瞧吧,不定哪天一 高兴,哪股神经别过劲来,就又变回来啦。 最担心出现反复、最害怕吃二遍苦受二茬罪的其实还是王建的姥爷刘文亮。 为预防外孙的旧病复发,老先生可谓费尽了心机。也不知他用了什么高招,竟能 跟当时分属两派打得不可开交的女儿女婿--也就是王建的父母共同结成了一条 统一战线。统一战线结成后,就跟我争夺起无产阶级革命事业的接班人来了。他 们视我为“近墨者黑”之墨而严加防范,彻底杜绝了王建跟我的接触。这主要是 因为,在学校王建是大王我是二王,从前我们一块干过许多坏事,现在王建变好 了,我却没有变,露出来我成了最坏的。刘文亮对我还有一层误会,他亲眼见我 把他十几个熬中药的沙锅和两只夜壶摆在墙头,然后用弹弓一一打得粉碎。当时 不敢出面阻拦是因为他外孙把在门外,拿一条狼牙棒挥舞得密不透风。我那样干 完全是奉大王之命,要不打碎那些沙锅和夜壶,狼牙棒就打到我身上了。那玩意 儿可是不含糊,挨一下便皮开肉绽。老先生不知就里,硬是把沙锅夜壶记到我的 账上。他一定认为大王二王就跟县委书记与县长一样,要是正处级都是正处级, 权限上多少有点差别但不是很大。他哪里知道,大王二王之别不可以道里计。二 王不过是大王的随从,充其量是为虎作伥而已。现在虎已变成绵羊,我还能作什 么伥?所以,对于他们的种种防范措施我一向嗤之以鼻,每看见他们那种如临大 敌的紧张样子就不由暗暗发笑。 当然还有其它理由让我发笑。王建变好,谁得到的实惠最大呢?我。大王的 王冠顺理成章戴到我头上了吧,王建的两样宝贝自然而然归我了吧,这还不算是 最好的。最让我得意的是:在这个世界上,惟独有一个人清楚王建的奥秘,那就 是我。也就是说,王建的变化如果是一个难解之谜,则谜底在我一个人的掌握之 中。说这话我是有根据的。多年以后,王建有次向我诉苦,说他儿子如何如何不 好管理,每天登门告状的人络绎不绝云云,我说,你就没有试试让他读一些《巴 金文集》?王建茫然不知所言。这就说明确实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是如何变好的。 这种全世界找不出第二个人来的感觉真是美妙无比,它曾经多次让我高兴得心里 发颤。人家王建确实再也没有出现过反复。时间一长,健忘的人们倒觉得王建的 温文尔雅是与生俱来的。这样,王建的变化就不再是一个谜。谜面不存在,谜底 还有什么价值?这让我十分沮丧,就象是有一幅珍藏多年秘不示人的古画,当从 箱底拿出时发现它早被虫子咬的稀烂而变得一文不值一样。 难道这谜底就真的没有价值了吗?实在是不甘心。于是我处心积虑,企图重 新挖掘出它的价值来。我想,如果给小学教师或是少管所的管教写信,公开这个 多年前的秘密,也许不无意义,于是真就写了这样一封信。在信的一开始我郑重 作出两点声明:1、秘密的公开会涉及另外一些人和事,如果由此引起纠纷、诉 讼之类我概不负责;2、与其说公开了秘密,毋宁说是提供了一项我的研究成果, 其知识产权理应受到保护。其实作不作声明无所谓,温文尔雅的王建绝不会因为 知识产权或是隐私权跟我打官司。最终未能把信发出的真正原因不是别的,是我 对声明完了接下来写的这段话缺乏自信。 ……这项成果的核心部分是:一个人(主要是少年)在特定的时间以特定的 方式阅读特定的书籍,会很快变成另外一个人。这决不是危言耸听,而有千真万 确的事实根据。其实践意义在于:对上面提到的时间、方式、书籍等项参数人为 加以限定和优化,则圣人、完人的产生就成为可能。拿成熟的“制造术”与克隆 技术比较,立刻会显示出其巨大的优越性。1、就算能够克隆孔子,即使克隆过 程中不出差错,其产品的各项指标均不会超过原型,因为孔子的缺点也会同时被 复制下来,顶多又是个孔老二,或是孔老三、孔老四,不可能克隆出孔老大来。 而“制造术”却不受原型的限制,也不用考虑什么DNA密码等等,只要配置得 当,“制造”出上帝来也用不着大惊小怪。2成本低。生产托尔斯泰、莎士比亚 那样的大艺术家,其单位成本远远低于克隆一只老鼠…… 这段话读来朗朗上口,其正确性我却无法把握,真要作起实验来,万一出点 差错,后果将难以预料。我哪儿能负得起这样大的责任?其实我能够肯定的只有 一点:温文尔雅的王建确实是这样被如法炮制出来的。 刘文亮老先生及其女儿女婿深怕我这块墨弄黑王建,其实谁都知道,王建从 前比我可不是黑一点半点。在我转来这所学校之前,王建“第一条好汉”的大名 早已响彻县城的各个角落。他有两件令人垂涎的宝贝:一条水牛皮的军用皮带和 一把永远擦得明晃晃的三棱刮刀。这条皮带的扣是个特制的铁疙瘩,跟刺猬一样 上面焊了许多钉子。王建能把这件既是流星锤又是狼牙棒的兵器舞得飒飒生风, 连弹弓都打不进去,真有万夫不当之勇。三棱刮刀的用途不是打架,没有人敢跟 王建打架。三棱刮刀主要用来制造气氛。每当老师或是他的父母跟他谈话,他先 要找一张木头桌子,把刮刀往上一戳。那刮刀十分争气,没有一次需要重新再扎 一遍,也没有一次不嗡嗡作响一阵。嗡嗡作响罢,王建就说:有屁快放。往往就 把对方弄得没屁了。王建还有过一条名叫“赛虎”的狗,我没见过,据说十分了 得。就在我转学过来的前几天,赛虎被人用藏有缝衣针的肉包子害死了。王建为 给狗报仇,不惜采取“宁可错杀一千决不放过一个”的方针,结果由于树敌过多 民愤太大,被刚刚恢复的公检法弄进去住了几天。 正是在这几天,我俩走到了一条战壕。因为父亲的原因,我家从河北石家庄 遣返回原籍,我便转学到这所小学并正好分到著名的4年级甲班。红卫小学是县 城最大的学校,最高5年级,每个年级有5、6个班,而单单红卫4甲享有极高 的知名度,正是由于王建在这个班上。我报到那天王建还没有放出来,同学们就 推举我,让我临时当几天大王,当到真正的大王回来再说,也是国不可一日无君 的意思。倒是还有个班长。班长是一个叫杜玲的女同学,她父亲是县军管会的头 头。红卫4甲有没有班长无所谓,但不能没有大王。就象现在的民营企业,人们 唯总经理马首是瞻,并不在乎上面派下来的书记。书记有没有都行,但要是一旦 没有了总经理,企业就乱套了。当时我对王建只闻其名未见其面,嘴上答应暂时 代理行使大王之职,心里却想,王建回来让他屈居二王吧。 我能够当选大王主要因为我是从外地回来的。我坐过火车,见过飞机起飞, 是个经过大世面的外来和尚。至于为何要从外地回来,他们当时搞不清楚。当然 要搞清楚我也就当不成大王了。后来搞清楚已经为时太晚,我的大王的地位已经 稳固得难以动摇了。红卫小学从我们这一届开始自办初中,接着又自办高中,我 的大王便从4甲当起,优哉游哉悠哉地由5甲6甲7甲一直当到8甲。当然,这 不能包括王建刚放出来的那段时间。那天王建一放出来就直接来到学校,大家迎 上去嘘寒问暖,我一见他的军用皮带和三棱刮刀,马上乖乖让位。因为我心里明 白,那把三棱刮刀不会因为你坐过火车就能扎得浅1厘米。 失去爱犬和受到专政的双重打击不但没让王建稍有收敛,反而让王建变得更 加疯狂,就象还乡团一样,王建一出来立刻变本加厉地开始大肆进行报复。他听 说把他告到公检法的是一个年轻女子,便把全校的女教师全部列为怀疑对象,那 段时间王建简直成了女教师的天敌。说来也怪,那年夏天县城里不知怎么突然流 行一种深蓝色的裙子,年轻女性无不为拥有一件这样的裙子而得意洋洋。但我校 女教师没有这个福气,因为王建有一套专用设备,外形象探雷器,上面固定一块 镜子,伸到裙子下面可以照见老师的屁股。正是因为制作这套设备,王建相中他 姥爷的手杖,而他姥爷在贡献这根手杖时态度不是十分痛快,于是龙颜大怒,王 建命我把他姥爷的沙锅夜壶统统端掉。女教师看看穿裙子不行改穿裤子,这更激 怒了王建他老人家,因为这样一来造成了设备的闲置。王建亲自带领我们捉了一 些蛇,在蛇头上挂上“大破鞋XXX”、“女流氓XX”等牌子。为给蛇喂食, 我们还在课桌里养了几窝老鼠。喂饱了蛇,就把它们放进教室的讲桌里,我们则 扒在窗户上欣赏女教师们叽哇乱叫。怕蛇的老师当然要叽哇乱叫,有的女教师其 实并不怕蛇,或者早就发现了蛇,却仍然叽哇乱叫,这就是要向我们表明,本人 已经接受了惩罚。活该,谁让你竟敢不穿裙子! 王建父母的状况还不如这些女教师。王建的父亲叫王英,母亲叫刘丽,是当 时县城最大的两支造反派队伍的大头目。不论他还是她,只要提到其中一个的大 名,就能让人噤若寒蝉,但不论他还是她,谁也惹不起儿子。一次王建比划着三 棱刮刀对我说,我在王英这老小子的屁股上扎了一刀,扎进去这么深。我拿三角 板一量,整4厘米。王建还说,刘丽这狗婆娘要敢回家,不客气,老子也把她一 刀捅进去4到5厘米。王建还说过,要查出刘文亮是杀害赛虎的凶手,不让他给 我的赛虎披麻带孝,你把我的王字倒着写。 王建一边干着这些事,一边不失时机地考验我这个新来的二王。第一次考验 是在十八亩进行的。十八亩是城南的一个大水池,满的时候水面有十八亩大。水 池象一口大锅,锅底到水面约2至3米。王建带我到这里,手指水池中央说,老 二,不是说你的水性好吗?水池正中间有眼井,如果你能潜到井底抓一把黑泥上 来,大王就让给你当。我潜下去一看果然有一眼井,井估计也有3、4米深,也 就是说,井底到水面在6米往上。这可是不太简单。我想为难为难王建,就说, 想要知道黑泥是否从井底抓上来的,你必须跟我一起下去。谁知王建欣然同意。 我俩同时一个猛子扎下去,在井口各自抱了块石头,然后头朝下背靠背潜入 井底。在半路上,我的心突然一惊:井的直径很小,两人根本无法翻身。除非淹 死,活人是不可能脚朝上浮起来的。要是挣扎起来,挤在一块,谁也出不去,则 必死无疑。下水之前没有考虑到这个问题,现在已经无法讨论这个问题了,井底 下一团漆黑,语言和手势都不能用来沟通,看来今天要跟大王同归于尽了。我硬 着头皮抱着等死的心态潜到井底,发现王建也已经意识到了危险。我们抱着石头 一动不动,等待对方行动。我们是在把生的机会让给对方。我们虽然崇高了不过 几秒钟时间,却足以让我俩记一辈子。后来我蹬了王建一脚,他才放开石头,托 着我的背和腿缓缓翻上去,这才给我腾开地方。 死里逃生上去之后,我俩一丝不挂躺在水池边休息。我由于呛了不少水,不 停地咳嗽。王建动了感情,说,什么鸡巴这个那个,谁也没咱俩伟大。王建动情 是动情,对让位的事却只字不提。我看见王建的小鸡鸡周围长出一小圈毛。我知 道男人的这个部位早晚是要长出黑毛来的。现在王建已经长出来了一些,而我还 没有。这说明当大王我的资格还不够,所以对王建的不履行诺言也就没有再认真 提出质疑。 那天我们一直躺到天黑,我把王建耍弄了个够。王建问我知道不知道爱情, 我说我太知道爱情了,我有150多本小人书,绝大部分是说爱情。见王建哦了 一声坐起来,我就说可惜破四旧都缴了学校。王建唉了一声又躺下去。我说,不 过没缴完,还剩了几本,象《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卓娅和舒拉的故事》等等 。王建就又哦的一声坐起来。我说,可惜后来也缴了,因为这些书跟苏修有联系。 我又说,不过缴的这些书的书名我都记在本子上。又说,不过后来也烧了,怕说 我是在记变天账。我就这样不过来不过去,把王建折腾得躺下起来十几次之多。 没过几天,王建又考验了我一次。上次是考验我的身手和胆量,这次主要是 考验我的智力和学识。要知道,二王之于大王,不但必须是一个保镖,还必须是 一名高级幕僚。仅仅心狠手辣、武艺超群是不够的,加上忠心耿耿也还不够,还 必须知书达理,能够替大王处理和解决一些理论方面文字方面的问题才行。所以 这次考察是带我到师范学校去偷书。 当时县里的武斗已经接近尾声,但也到了最惨烈的阶段,而师范学校正是两 派争夺最激烈的制高点,是王建的母亲刘丽那派的最后堡垒。他们已经牺牲了3 名战士,是被王建的父亲这一派打死的。尸体就陈列在图书阅览室。当我们破窗 潜入藏书室的时候,可以闻到隔壁尸体腐烂的味道。 藏书室真大,里面大约有100个书架,上面摆满了书。如果说一本书就是 一个世界的话,那么无数个这样的世界构成了浩瀚的宇宙。这是知识的海洋,信 息的海洋,我们置身其间立时感到眼花缭乱手足无措,立时感到自己渺小得如同 两只细菌。别说是大王二王,就连隔壁的死尸,连外面呼啸的枪声,甚至连“史 无前例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等等,忽然都成了虚无飘渺微不足道的东西。这 种独特的奇妙的体验,我只是到多年后第一次上网时才又感受了一次。上网的感 觉也只能说是与之类似,远远没有偷书这次给我的震撼力那样强烈。我俩徜徉在 书的海洋里,不知道时间,不知道存在,不知道该怎样表达激动的心情。我们唯 一的遗憾是只带了一条口袋,该拉一辆平车才对。 不知不觉天就黑了下来。我们还没来得及挑好书,屋里就黑得什么也看不见 了。幸亏王建带了火柴,这时我成了头儿,张着口袋,指导王建从书架上取书。 我们先把十几本精装的《巴金文集》放进口袋。当时我的想法很奇怪,觉得它们 跟海盗、珍宝、探险有关,直到看见鲁迅文集后才知道我错了,巴金很可能跟鲁 迅一样,是个人名。但这时后悔已经来不及了,因为口袋不比麻袋,它很细,要 想掏出《巴金文集》就必须把所有的书都倒出来。那时候真傻。换了现在,说什 么也不会去偷那样的书。跟王建相比我可以算学者了,却居然非让他把《XX与 费尔巴哈》装进口袋不可。那是一本繁体竖版书,书名应该从左往右读,可惜我 不知道,也只认识“哈巴”和“费”。依稀记得大字报上写过痛打落水狗的文章, 引用了鲁迅一篇费什么玩意儿可以缓行,便一口咬定这是一本关于养狗的技术书 籍。 《反杜林论》是王建自作主张放进去的,说要让我仔细研究研究如何对付班 长杜玲(在我老家的方言里,林和玲不分),伶牙利齿的杜玲常常让我们的大王 头疼。至于出于一种什么样的考虑,要把康德的《纯粹理性批判》也放进口袋, 却是无论如何想不起来了。 我们把书扛到王建家,摊在那张其大无比的大床上。我们可以肆无忌惮地这 样干,因为王建家一直就他一个人。我打算把书分一下类,王建说,别分了,你 挑吧,挑出你想看的书,剩下的归我。我不知是计,傻呼呼地挑了起来。我把 《三个火枪手》、《七侠五义》、《施公案》、《刘公案》、《说岳》、《说唐》 等放到一边,我都挑得不好意思了,王建还在不断地鼓励我,说,再挑再挑。看 我实在挑不起来了,王建阴毒地笑了。他把我挑出来的书全部留下,把剩下的书 放进口袋让我背走。这下我可傻眼了。我扛着半口袋费尔巴哈之类在回家的路上 彷徨,有几次差点把它们扔进桥下的脏水河里。 我怀着愤怒的心情把这些书浏览了一下。我先是翻了翻《反杜林论》,倒是 没有碰上多少生字,就是连一句也不懂。其中有一句“马赫在理论上亲昵地拍了 拍杜林的肩膀”,这是什么意思?遵照伟大导师的教导,我应该亲昵地拍拍班长 杜玲的肩膀才对,但从理论上拍怎么拍呢?差不多每本《巴金文集》的第一页都 被人撕去,只有一本留下了作者像,看巴金那副文绉绉的样子,跟海盗相差十万 八千里不止。 经过一个晚上的冥思苦想,我终于想出一条妙计。第二天一见王建,我就神 秘兮兮地对他说,老大,我真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你。你给我留的那些书,可全都 说的是爱情呀。这下王建傻了眼。他先是抱怨了一通,说他的那些书不是古书就 是外国书,古书看不懂,外国书记不住人名地名,然后提出要跟我的《巴金文集》 交换。我当然不能痛痛快快地答应,再三拒绝之后,让他拉钩发誓永不反悔,才 把那十几本《巴金文集》和几本《张爱玲小说选》交给他,换回我的“古书和外 国书”来。 接下来不用我说你也知道发生了什么。 王建发生了巨变。三天以后王建到我家找我,我发现他瘦了一圈。更让我惊 奇的是,那天他竟然是先敲了敲门才进来。他手里拎着一个旧书包,里面放着三 棱刮刀和皮带,他要用这些东西跟我换小新华字典,这真让我大喜过望。那天我 们谈得不少。临走时我大模大样地教训他说,回去好好读书,难懂的地方多看几 遍,最好作笔记。他顺从地点点头,还羞怯地笑了一下。从那天起,我就再也没 听他说过一句脏话。 王建从北京看病回来,跟上次从公检法回来截然不同,大家不是亲热地围上 去问寒问暖,而是冷眼观望,象欣赏一头怪物。 不久学校组织了一次抗旱活动,王建不但积极参加了活动,还规规矩矩写了 作文。他的作文破天荒第一次被选为优秀作文张贴在校园的专栏上。同时张贴出 去的也有我的作文,但我知道那不是因为我的作文优秀,而是要让人们知道王建 的作文不是抄我的。王建在作文中写道: ……举头望去,蓝的天,红的日,云却没有一丝,风也没有一丝。皮肤像要 被烤焦,而我底心情却是那样悲凉…… 他明显是受了30年代白话文运动的影响。我的作文完全是另一种风格,是 模仿章回小说的语调写的: 话说那天烈日当空,贫农张大爷带领我们前去抬水抗旱。你道这张大爷是何 许人?原来他给地主扛过三十年长工。……庄稼长得比武大郎还低,一个个闷声 不语。天旱的果然厉害,怎见得?有诗为证……诸位看官,欲知老天低头与否且 听下回分解。 把两篇作文一对照就会发现风格迥异,因此没有人怀疑王建是在抄袭。大家 对王建赞不绝口,王建则红着脸连连摆手,俨然一个谦虚谨慎的好学生…… 多年以后,我也变好了。不过跟王建休克式的突变不同,我是软着陆式的渐 变。变化之前我不象他那样坏,变好之后也没有人家那样好,不象王建那样讲究 礼仪注重仪表,那样雅致,那样文质彬彬,那样温良恭俭让。王建变得相当彻底 而且是一如既往,杜玲后来偏偏嫁给他而不是嫁给别人,就很能说明问题。我则 时有反复,偶尔还会出现凶相毕露的情形。总之,在变化的力度上速度上反差上 都没有王建大,所以我的变化未能引起人们的注意和重视也在情理之中。 不过我常常想,人在少年时代读一些特定的书很重要,而不读一些特定的书 也很重要,不读什么书比读什么书甚至还要重要。假如当年我要也跟王建一样 “开了天眼”,把我挑出的那些书全部消化吸收,后果将不堪设想。中国文坛上 会少一个不入流的作家,这当然很无所谓,精神病院或是少管所会多一个患者或 是犯人,这也很无所谓,而有所谓的问题是:假如这个患者或是犯人没有被精神 病院或少管所弄进去,而是疏忽大意让他当上重要部门的负责人,甚至让他当上 了国家元首,那将会是什么情况? 这正是我始终未敢发出那封信的原因。 (寄自中国大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