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祈祷,为这段历史的亡灵 ·周孜仁· 差不多过了整整一个半月,一位远在深圳的年轻朋友才非常热心地给我打来 电话(电话打了将近两小时!)。他要我查一查《南方周末》关于重庆沙坪坝红 卫兵公墓的文章。他说我应该是那一段历史的见证人。他曾听我讲过1967年 8月关于重庆的故事。他相信我把那段经历写出来一定非常震撼人心。 没错。我确实是从那个血雨腥风的荒唐年代走过来的。走得风风雨雨、遍体 鳞伤,最后终于走得圆熟豁达、与世无争。但接到电话那一晚,沉睡的心却无法 平静。打开电脑,我搜遍《南方周末》网站,终于在四月十九日的《解密》中找 到了它:那一座被蔓藤荒草尘封的墓地、以及和墓地联在一起的故事,甚至还有 那些个我至今记忆犹新的名字。 应该是十七年前的事情了。我去重庆公差,那位在重钢担任工程师而当年曾 在重庆文化革命中九死一生的大学同学非常郑重地问我:你还记得沙区公园旁边 那片公墓吧?我说当然。815派的数百武斗死者不埋在那儿吗?炮火连天的1 967年夏天,公墓草成时,我曾经去过多次的:毒日头下一根根高高低低石柱 墓碑,石柱上刻满呼唤年轻人献身的诗词豪言。类似的公墓,在我的母校——重 庆大学的松林坡上也有一座:下面埋着31位不应该如此早逝的大学生的灵魂—— 只是后来“消除文化大革命痕迹”,校方已断然将它铲除得荡然无存。我自然问 到沙区公园地下那400多具亡灵。   我的朋友凄然一笑。他说巧得很,因为那儿埋的人太多太杂,规模又庞大, 公园根本就拿不出那么多钞票去消除这个“痕迹”。再说,墓地和死者单位离得 远远的,眼不见心不烦,谁愿意花钱去犯家属的众怒?于是修一院围墙圈起来完 事——一个奇特的历史景观便这样幸运、这样莫名其妙地被尘封在闹市中一片寂 寞的荒林中间了。 于是,在1984年夏日的那个午后,我和我的朋友在密雨中造访了这片荒 园,看到过可敬的《南方周末》的记者描写的场景。只是我相信,墓地无人修葺, 自生自灭,记者所看到的,定然比十七年前我所看到的更苍凉。岁月如斯,记者 感受到的,比十七年前我所感受的,也定然更加深邃。 记得那一天回到宾馆,我写了一首诗,还萌动许多乱七八糟的想法。我曾想, 荒林底下这些亡灵,他们所体现过的英雄主义和献身精神,难道不是从他们光荣 的前辈:从董存瑞到雷峰、从刘胡兰到江姐那儿继承而来吗?而正是这样的英雄 主义和献身精神开辟了我们革命胜利的道路,守护了共和国神圣的摇篮。我在想, 如果祖国给他们一捆炸药包,他们难道不同样能够到隆化的碉堡下义无反顾地和 敌人同归于尽?如果祖国给他们一面红旗,他们难道不同样能够强渡大江,去攻 占敌人的总统府?很可惜,那个时代偏偏给了他们一尊神象!能怪他们吗?他们 莫名其妙地死去了,如果不是上面说的那些莫名其妙的原因,也许,他们也和重 庆大学松林坡上那些冤魂一样,早就被“消除了痕迹”。谢天谢地,世界上总还 有这些莫名其妙的理由,让真实的历史保留下来了。 读了《南方周末》记者的文章,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松了一口气。198 4年那个夏日的午后,我曾为这可怜的墓地深深地担忧过,就象小心翼翼呵护一 件古瓷,我真怕有人轻轻一击,便将它打个粉身碎骨。谢谢《南方周末》!谢谢 它带给我们如此让人宽慰的消息! 是的,既然是历史,我们有什么必要去“消除痕迹”呢?你可以站到面前去, 为他们的崇高而肃然起敬;可以为他们的愚昧而心中窃笑;也可以什么都不为, 就在那儿低徊沉思。你就是不要去消灭它:虽然就是这么一片荒坟,一片衰草—— 因为消灭历史总是徒劳的。 于是我祈祷:把它留下吧,不要去改变,不要去修葺,不要去装饰,就这样, 和历史一样真实、一样凝重。如果因为朋友的喋喋不休而让我们实在下不了结论, 那就留给孩子们,我相信他们总会比我们更聪明的。 (寄自中国大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