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羊羊之死 ·莫非· 1 公元一九七五年九月十一日凌晨五时许,一头叫做羊羊的驴在石洼大队与张 庄大队打交界的刀背圪梁猝死。这就是“9·11”事件。在当时的石洼大队来 说,“9·11”事件的影响是相当大的。事件发生以后,支书王义委派赤脚医 生张人才深入调查此事,并要他写出一篇有份量有深度的材料上报公社。为什么 不让赵老师写而要让张人才写呢?是因为赵老师明确对王义表示,说,所谓“9 ·11”事件,性质定不下来。既不能算是阶级斗争新动向,也不大能跟林彪孔 老二联系得上。而人才则表示,说,联系上联系不上,还是应该先调查调查再下 结论。于是人才成了法官。为了让人才办好此案,王义不但命令与事件有关的 “一干人犯”停下工来,集中在饲养院的草棚里反省问题,等待人才的传唤,还 专门从公社把放映员小二请来,调出《青松岭》、《战洪图》两部片子,把大队 部窑洞的门窗堵得严严实实,给人才一个人放了整整三遍。电影的画面可以缩小 为四分之一,照在窑正面的山墙上,清晰无比,非常好看,而电影的声音却无法 缩小,也不知道是技术上的原因还是设备上的原因,反正小二用瞎大爷的棉被把 喇叭蒙上,还是受不了那巨大的声音,把一卷影片放出来,就得赶紧跑出外面, 一直等到里面没了动静,才进去换上下一卷。 几场电影看下来,人才也成了人才。耳朵也聋了,眼睛也红了,脑袋也大了。 从队部出来,看见太阳成了蓝的。没看电影以前,人才心里头还大致有个想法, 计划借着处理这件事,正好压一压杨子刘四他们的狂妄。看完电影以后,心里反 倒一点底也没了。虽然两部电影都说的是农村的事情,尤其《青松岭》里的青松 岭,跟石洼的刀背圪梁差不多,比刀背圪梁宽,但没有刀背圪梁陡,也没有刀背 圪梁长,要把两道青松岭前后对称地接起来,就跟刀背圪梁很相似。《青松岭》 也说的是牲口,但人家电影是通过牲口反映你死我活的阶级斗争,两部电影都分 别挖出来一小撮暗藏的阶级敌人。这就跟石洼不一样了。人才平时看不惯杨子、 刘四他们,跟老聚才、阿司也经常闹些小矛盾,但这都属于人民内部矛盾。现在 一下子转化为敌我矛盾,人才也觉得不合适。你总不能说老聚才在石洼潜伏了几 十年,忽然想起来要反攻倒算,就先把羊羊害了?羊羊是老聚才一手拉扯大的。 老聚才是下中农,不是地主富农,就是反攻倒算,也倒算不到羊羊身上。而杨子 、刘四等人,跟羊羊的感情更深,他们要是害我张人才,也许能下得了手,让他 们去害羊羊,那真是没有一点可能性。 人才在队部门口转悠了半天,不知该先提审哪位。最后只好还是亲自去到饲 养院,也不进行个别谈话了,陪上笑脸,跟“一干人犯”共同分析开案情。“一 干人犯”计有:饲养员陶聚才,知青刘自强、杨新河、陶杏花、周小帆,社员阿 司。另外还有两条狗:老四和小四,一头驴:黑二。其中小四缺席,因为它在事 件中失踪了。要用现在的说法,以上提到的这些人,包括老四和黑二,都应该算 是被告,或是“犯罪嫌疑人”,他(她、它)们与羊羊的关系密切,王义认定这 些人对羊羊的死负有直接责任。但是人才一来,见大家一个个火气冲天,被告的 怨气比原告王义还大。说,要不是偷粪,羊羊绝对死不了,就是偷粪,要是王义 能把小组分地道,羊羊也死不了。大家越说越激动,连老四也呼呼喘气,一脸凶 相,极不安生。倒是一向不安分的黑二,一反常态,安详地站在一边倒嚼,一副 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表情。 大家讨论来讨论去,最后反咬一口,说王义才是真正的凶手。人才没有办法, 只好回去对王义说,这事咱管不了,你还是亲自抓吧。 2 案发前六天,也就是9月5日的黄昏,老四正在石洼大队的知青大院门口打 盹。最后一抹阳光洒在老四身上把老四弄得金光灿烂。老四听见支书王义咚咚咚 从大院走出来,也没睁眼,光是摇了摇尾巴。后来听见刘四、杨子一大群人都走 出来去了饲养院,这才抬起眼皮。看见他们牵出羊羊、黑大、黑二它们往大场走, 心想,怪不得杨子刘四他们这两天猛巴结羊羊,跟比赛一样,你孝敬上几穗玉茭, 我进贡上一帽子黑豆,再不了就是替老聚才切草,原来又要召开“大积而特积其 肥战前紧急动员大会”。转而又一想,不对。往年收罢秋分完粮才去偷粪,今年 这是咋啦,玉茭该撇了,谷也该割了,王义你这是搞什么名堂,不收完秋就偷粪? 心里犯嘀咕,就懒洋洋地爬起来,跟在后头打算看个究竟。 西边的晚霞渐渐褪尽,天色开始暗下来。大场收拾得挺干净,准备冬天沤粪 用的麦秸整整齐齐地垛成一大溜。一群孩子以为要演电影,正要往麦秸垛上爬, 让王义呵斥两声全吓跑了。剩下的都是石洼大队的年轻人,有的坐在地上,有的 躺在地上,男的忙着卷烟点火,女的也有会抽烟的,但不会卷,斜着眼睛看,见 谁卷好烟点着火,一把抢过来就吸。老四见人们顾不上搭理它,就走到羊羊跟前, 从容卧下,仔细听听王义今天要说些什么。 支书王义也不太会卷烟,自己卷的烟不是漏气点不着,就是太紧吸不动,拿 过杨子刚点的烟,吸了一口,呛得咳嗽了两下,对杨子说,快给你快给你,这又 是日他妈阿司的烟。阿司!你这烟里头掺了几斤辣椒?阿司说,阿司阿司辣椒没 有,掺了五斤阿司大烟。王义说,开会。开个大积而特积其肥战前紧急动员大会。 奴隶社会为什么说它阻挡生产力发展?老社员都知道,老知青也都知道,刚来的 不知道。说到这里,就有人在下面悄悄说,球,刚来的谁不知道,连老四也知道。 王义没听见,也不管谁知道谁不知道,继续讲述奴隶社会为什么说它阻挡生产力 发展。无非还是那两句话,一,奴隶主怕奴隶毁坏农具,把农具造得非常笨重, 奴隶毁坏不动农具,可是也拉不动犁,本来一头牲口一天能耕亩半,弄得五头牲 口耕不了半亩,颠倒把地踩得比不耕还硬。二,关键是认识不到积肥的重要性。 玉茭最有良心,肥上得少,我穗穗小些,肥上得多,我穗穗大些,一穗不够我结 两穗,实在不行纱帽上也要给你挂两豆豆,不象阿司,喂他多少也不领你情,就 知道养孩,别人养上一个两个,光他就弄了六个。说到这里,就又有人在下面悄 悄说,球,玉茭也是养孩,阿司也是养孩。老四见阿司今天没有站起来说阿司阿 司你去捏死两个,想,阿司的脾气改得很好,快赶上羊羊了。王义见阿司没反应, 便继续作他的紧急动员报告,说非常时期不能采取一般措施,今年要把冬季的积 肥提前到秋季。老四心里想,王义呀王义,你是越老越不中用,偷粪就说偷粪, 什么鸡巴积肥,一天是头等大事,头等大事。种庄稼不是个把式,光嫌粪少。老 聚才不在场,老聚才要在,肯定要说你王义,球,我这鸡巴紧挨着粪门,长了六 十来年还不到一揸来长,这也是粪少?想到这里,老四笑了。老四看了看羊羊, 羊羊缺乏幽默感,听得聚精会神,不但不笑,还用前腿刨了刨地,表示赞同王义 的观点。老四叹了口气,想,没办法,水平太低,水平太低。于是干脆眯上两只 真眼,用两只假眼虚应故事,闭目塞听,养起神来。 老四认为羊羊水平太低,不知道是根据什么。象教养、素质、智商之类的词 很少有人说,这些东西全部包括在水平里头,而水平高低也看跟谁比,老四是一 条狗,羊羊是一头驴,难以比较,再说羊羊也比老四低不到哪里,首先出身就不 象老四那样可疑,要拿羊羊跟黑大黑二这些同类相比,简直不可同日而语。除了 羊羊,石洼还没有一头驴单独能把一车粪拉上刀背圪梁,所以偷粪的知青为争羊 羊真是费尽了心机。杨子和刘四这一对好朋友,为了争到羊羊,差一点翻了脸。 羊羊是头好驴。谁见过驴拉大车?羊羊拉过大车。这就是石洼四大怪的头一怪: 驴比骡大。一挂大车需要四头大牲口,或是马或是骡,一头驾辕,叫辕骡,其余 三头在前头并排,中间的叫中骡,两边的叫梢骡。以前石洼有一匹马,后来马死 了,剩下三头骡,少一头梢骡,羊羊便顶上这头梢骡。羊羊的个头比一般的驴大, 通身银白,没有一根杂毛,非常英武,跟三头骡站在一起,有时显得比骡还精神。 拉过一半次大车,以后便一直享受着骡的待遇,无论送公粮还是偷粪,拉排车还 是拉驮,待遇一旦上去就再下不来,这一点和有些干部相似。时间一长,羊羊自 己也弄不清楚自己是骡还是驴,这一点也和有些干部相似。 羊羊是老聚才从河北弄回来的。七一年老聚才下河北买牲口,闹下许多笑话, 可以单独构成一个系列故事,买羊羊是其中一件。说是买,实际羊羊是偷下的。 当时花钱买下两头骡两头驴,正要走,碰上了羊羊。说起来也是缘分,那时羊羊 才断奶,刚又做了阉割手术躺在地下,它从来没见过老聚才,却象遇上久别的亲 人,竟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朝老聚才走来,走了几步,扑通栽倒在老聚才脚下,老 聚才也动了感情,用了些手段把它偷出来,连驮带背弄回石洼。后来在刘四和老 聚才的精心照料下,长成了现在的样子。村里流传的顺口溜里头,有两句就是说 这件事:老聚才河北买马买下羊,刘四眼儿又当孝子又当娘。 石洼的四眼儿一共有四个,一个一条腿的,一个两条腿的,两个四条腿的。 一条腿的是赵老师,是王义专门从师范挑下的。以前分配到石洼的老师不少,都 教不了一学期就再不来了,嘴上说石洼的孩子不好领导,实际是受不了石洼的穷 和苦,也受不了王义的管制。王义只好托县里的老战友引见,亲自到师范去要老 师,一看给他推荐的赵老师,便说,我平生不怕不要命的,就怕戴眼镜的。不想 赵老师一听生了大气,文质彬彬地推推眼镜,却说出一句粗话:戴眼镜的咋啦, 戴眼镜的都日翻你妈来?嫌老子有残疾你明说。说得王义张口无言。赵老师来到 石洼以后,不但没有受王义的管制,反而管制开王义,说王义有流氓无产阶级思 想,农民意识严重,军阀作风等等,王义说我确实又是流氓又是农民又是军阀, 毛病能改,但是需要时间。后来两人的关系处得跟刘备和诸葛亮的关系一样。王 义非常尊重赵老师,经常向他讨教各种问题。象奴隶社会如何阻挡生产力发展等 等,就是赵老师给他讲的。由于支书王义张口赵老师长,闭口赵老师短,别人也 就渐渐地不敢再叫赵老师四眼儿了。赵老师一条腿钉在石洼,一干就是十几年, 一直干到八三年,才调到乡中学当上教务主任。 两条腿的四眼儿是刘自强,北京人,念过中央音乐学院附中,先是在内蒙古 建设兵团放马,后来找了个拐弯抹角的亲戚,这个亲戚也和王义是战友。费了不 少劲,把刘自强从兵团弄到石洼来,算成回乡知青。刚来石洼的时候除了放马什 么也不会,就派他跟老聚才喂牲口。石洼仅有的一匹老马后来也死了,只剩三头 骡和七条驴,根本不够两个人喂,便不再占饲养员的编制,杂七杂八什么都干, 几年下来,农活没有学到多少,想懒办法投机取巧比老社员还精。他是石洼最早 的知青,后来的知青一开始还以为他是当地的社员,一个女知青在欢迎会的合影 照片上标出:后排左三是苦大仇深的贫农饲养员刘大爷。后来刘四在照片上加了 几个字:此人犁耧耙盖样样领先。实际他的字题得不差,无论犁耧耙盖,他都是 在前头牵牲口。因为刘四离不了眼镜,人们当面叫他四眼儿,背转他叫他刘四, 为的是跟其它四眼儿分开。 剩下两个四条腿的四眼儿,就是老四小四母子两个。老四的母亲是一条高大 魁梧的狼狗,也是一条犯了错误的军犬,王义刚从部队上带回它来的时候,曾经 威震一方,现在还有不少人记得那条狗,说那时的王义人仗狗势不可一世。六二 年冬天,军犬把刚生下不久的女儿托付给王义,突然离家出走,不知去向。女儿 的父亲估计不是什么名门望族,女儿长得一点不象它妈,妩媚有余,威武不足, 由于它两眼上方各有一撮黄毛,就叫它四眼儿,后来四眼儿又生下个四眼儿,这 才分成老四小四。老四跟王义相依为命,形影不离,小四跟着陶杏花,平常跟陶 杏花在矸窑开绞车,冬天就跟陶杏花到城里偷粪。没有知青的时候,老小四个吃、 住都在队部,知青一来,队部两边各掏了三眼窑洞,变成知青大院,王义、陶杏 花和老四母子便都到知青灶上吃饭,因此老四小四跟知青混得很熟。 老四再睁开眼的时候,天已经大黑下来了。人们套上车开始走动。老四跟上 去,想看看羊羊和谁分到一组。王义叫了一声四眼儿,刘四从车上跳下来,王义 赶紧说:不是叫你,不是叫你,这一下让老四看了个一清二楚。老四一边极不情 愿地跟上王义往回返,一边想,杨子这家伙运气不赖,没有白下功夫,总算把羊 羊弄到手了。刘四今年运气太背,人也不心思,驴也不心思,摊上侉驴黑二,力 气不大,毛病不少,是个好色之徒不说,关键是听不懂山西口音吆喝。去年刘四、 陶杏花、羊羊一组,上刀背屹梁时还得叫羊羊大爷,上来大坡头一件事就是让陶 杏花“去给咱大爷弄点吃的”,今年换上黑二,怕是叫爷爷也给你上不去刀背屹 梁。王义呀王义,今年这组你是咋分的,分得实不地道,算把个刘四毁球啦。 3 石洼有四大怪:驴比骡大,儿比爹大,找不见人才电话没把,交不起粪钱闺 女不嫁。 头一怪单指羊羊,并不是说石洼所有的驴都比骡大。第二怪却说的是普遍现 象。石洼没有家族的概念,也没有长辈晚辈的概念。无论男女老少,谁见了谁一 律直呼其名,有外号的先紧外号叫,没外号的便叫名字,顶多看你有几岁年纪, 在名字前头加个“老”字,连父子之间也不例外。儿子对父亲直呼其名,外人听 起来肯定觉得前者的辈分大。因为如果要是同辈的话,怎么也应该在名字后头加 个“哥”字。其中在队部守电话的贫协会主任、五保户瞎大爷可以说是例外,也 可以说不是例外,因为已经把名字和称呼合二为一了,老石旺叫他瞎大爷,老石 旺的儿子阿司叫他瞎大爷,阿司的儿子也叫他瞎大爷。赵老师也属于这种情况。 真正的例外是陶杏花,她管杨子叫杨哥,管刘自强叫四哥,管王义叫叔,这在石 洼显得尤为突出。 第三怪是说石洼的电话机。在大批知青到来之前,支书王义让刘四把话机的 摇把弄下来,锁在抽屉里,把钥匙交给人才管上。从此以后,不管谁打电话,不 但要经过王义的批准,还得人才在场才行。除了赵老师、刘四和陶杏花,当时石 洼识字的人就剩下这个人才。人才姓张,原名狗槐,长一头秃疮,生一脸麻子, 外带两条罗圈腿。本来张狗槐这个名字也还响亮,只因为有一次刘四当众取笑他, 说咱狗槐要不是这秃头、麻子、罗圈腿,还真能称得上是一表人才。大家从此就 叫他人才。他自己觉得狗槐变人才,很划算,便愉快地接受了这一称呼,还到公 社刻了一枚“张人才印”的章。人才当时身兼数职,又是大队会计,又是赤脚医 生,又管电磨房磨面,又管供销社售货,成了石洼仅次于王义的显赫人物。人才 一般隔十天半个月去公社进一趟货,进货时把知青的信捎出去,再把回信捎回来, 所以人才还算是邮递员。不过人才从来不把邮递员的差事当个差事,丢三落四, 至少有一半以上的信,不是丢在公社卫生所,就是丢在公社供销社,很少有人能 发出信去然后还能收到回信。这样一来,电话就成了唯一的通讯工具。然而王义 对这部电话机的控制极其严格,就象是控制着一部导弹发射装置。他倒不是心疼 电话费,那时的电话还不知道交不交费,他是想隔绝知青与外界的联系,不让坏 思想进来,不让不安定因素进来。他安排瞎大爷守电话算是找对了人。瞎大爷不 但是一个“阶级斗争这根弦绷得比谁都紧”的人,而且还是一个在听觉方面有特 异功能的人。只要打过一次电话,瞎大爷就能把这个人记住。一接起电话,先喊 王义,“王义哎,谁谁谁的电话,叫是不叫?”王义问:“谁打的?”他说: “他妈。”王义说:“叫。”他就打开广播喊人接电话,王义说:“不叫。”他 就把电话扣了。王义不在队部,瞎大爷也能自作主张,但一般都是不叫,因为不 叫犯不了错误,叫错了要受批评。王义不在队部也出不了石洼,高音喇叭一响谁 都能听见。刘四虽然偷偷地配了一个摇把,但是瞎大爷二十四小时在电话机旁守 着,要想把他支开,需要好几个人,研究出几套方案才行,麻烦得很。所以“电 话没把”很让知青们头疼。 第四怪说起来话更长。 石洼的“洼”字看起来挺好,又有水又有土,土还是两层,可是石洼是既缺 水又缺土。全村没有一眼井,一户一个水窖,用来把雨水和积雪贮存起来省吃俭 用。为解决插队知青的吃水问题,县里拨专款修了一个大水窖,但这不过勉强解 决了一个“吃”水问题,洗洗涮涮就得到三、四里外的桃河去。桃河是一道干河 槽,一年当中,最多一、两个月,在河床拐弯的地方,形成几个积水坑。夏天去 这里洗衣服的人很多,有石洼的,也有外村的,有社员,也有知青。女知青洗衣 服,总要带一两个脸皮厚的男知青,他们脱得光光的跳进坑里洗澡,把正在洗衣 服的大姑娘小媳妇羞跑,这样才能腾出地方来。男知青干这种事叫作值外勤,男 知青的脏衣服由女知青代洗,所以男知青都有轮流值外勤的义务。 土的状况还不如水,土质极差,更不能深翻。有一年县里下来检查团,检查 深翻土地的落实情况,支书王义如临大敌,连夜召开紧急会议,制定弄虚作假的 方案,连哄带骗才把检查团日鬼走。王义的考虑是对的。薄薄一层活土,还不够 西北风吹,一翻就把死土翻了上来,更是种什么不长什么,连种子也收不回来。 不深翻,断着顿,一深翻,要了命。支书王义的最大愿望,也是王义人生的终极 目标,就是要让石洼的单产达到这样的指标:谷子380斤;玉茭450斤;高 粱490斤。说起来指标定得不高,还不达全县平均水平,但对石洼的土质而言 显然是不现实的。王义认为,要想达到指标,必须改善土质,要想改善土质,只 有一个办法:大量施肥。施化肥不行,又花钱又不治本,农家肥才是根本的根本。 这就是王义长期以来形成的观念,也就是王义对粪无比迷恋的根源。王义规定, 本村的闺女想要嫁出去,或者把口粮退回来,或者交大队一年的粪钱。退了口粮 就得挨饿,婆家也不敢接纳一个没有口粮的媳妇,所以只有交了粪钱,新娘才能 体面地嫁出去,除此以外别无选择。交不起粪钱也不是不能出嫁,不过就是新娘 新郎“回亲”的那天,准能在村口碰上王义,被王义狗血喷头臭骂一通,然后新 娘在妈家安安生生住够一年,才能被新郎接走。跟羊卧地是一个道理。 王义主动向县里提出请求,希望接纳城里和市区的知青,很大程度上也是出 于对粪的考虑。王义的想法和县里一拍即合,县里认定石洼是全县乃至全地区最 艰苦的地方,知识青年到这块广阔天地是可以大有作为的,就送来四十个知青。 但这远远满足不了王义对粪的需求,所以王义不得不另辟蹊径,把手伸向县城和 市区。农民到城里掏粪,要给城里人钱。城里人在厕所的后门装上锁,摆出待价 而沽的姿态,谁给的钱多,谁的活干得干净利索,就把粪卖给谁。石洼人连自己 的粪钱还交不起,哪里买得起城里的粪?这怎么办?以偷为主,以积为辅。用王 义的话说,就是打一场大积而特积其肥的人民战争。 一说起偷,石洼人不带含糊。石洼的偷是远近闻名的。知青没来之前,还只 是光偷庄稼,知青到来之后,偷的范围不知扩大了多少倍,几乎什么都偷,偷粪, 偷拖拉机、汽车轮胎,偷鸡偷羊偷狗,甚至还偷过富农。“禁止偷庄稼”的标语 曾用石灰水满世界刷过,刚刷上就被邻村干部找上门来,说有损大家的形象,政 治影响不好,其实是嫌标语的主语宾语不够明确,于是又用石灰水把满世界的标 语涂成更满的白色,以两块木牌告示取而代之,一块竖在村头与张庄打交界的刀 背屹梁,一块竖在村尾与岭西口打交界的核桃坝。牌子是赵老师写的,主语谓语 宾语非常清楚:“石洼大队全体社员,全体知青注意:严禁偷邻村的庄稼!!!”。 大家夸奖这三个惊叹号写得好,有的象玉茭,有的象红薯,不怕不认识庄稼二字。 不料牌子竖起来以后,偷庄稼的人更加有恃无恐,不管是知青还是社员,一旦作 案时被本村人当场捉住,便手指赃物连声说道:“咱的咱的”,昂首挺胸,理直 气壮。社员阿司有一回让三队队长玉孩撞上,觉得受到污辱,非要扛上偷来的高 粱去找支书王义说理不可:“阿司武大郎一号,阿司除了咱,阿司还有谁种?” 石洼一共只有三十户人家,是在解放前夕刚刚形成的一个自然村,村民全是来自 山南海北的逃荒难民,先来的像阿司的爷爷等人,找个向阳的地方打个洞住下来, 再挖个水窖,开几片荒地,后来的像老聚才的爷爷、王义的父亲等人,无荒可开, 便到邻村岭西口、张庄扛长工,打短工,再不行就是讨吃要饭。由于历史太短, 还来不及形成一个大户人家。解放后划分成分,老石旺家成分最高,也不过定为 中农。知青一来,要进行阶级教育,没有地主开不成斗争会,支书王义只好领几 个人去张庄借地主。当时地主是抢手货,张庄的大队干部死活不外借,王义略施 小计,自己继续跟干部周旋,手下的人便偷回一个富农来。这个富农在一天一夜 的斗争会上表现出色,再加上和石洼的一些社员认识,所以临走的时候大家把他 送到刀背屹梁,大队还称出十斤玉米十五斤红薯,作为酬劳,让他扛回家去,把 这个富农感动得挺厉害,有点依依不舍,说以后有事只管打招呼,一口气把“召 之即来,来之能战,战之能胜”这条语录背诵了三遍。 知青们并不觉得石洼四大怪有多怪。插队以前,谁也不知道农村是个什么样 子,来到石洼以后,觉得农村就应该是这个样子,于是见怪不怪。倒是真正让知 青们感到奇怪的是偷粪。城里人锁住厕所后门摆出待价而沽的状态并没有持续多 长时间,买主和卖主之间就莫名其妙地交换了位置,卖方市场变成了买方市场。 由于粪满为患,几乎所有的厕所都把后门的锁加在前门。而农民则赶着粪车招摇 过市,谁给的钱多,才去给谁掏粪。要把那时候石洼的偷粪小分队放到后来,肯 定会受到城里人的夹道欢迎,环卫模范的奖章奖状不知会得多少,哪里会产生偷 粪的概念。而且除了石洼,其它地方的知青对偷粪一无所知,甚至根本没听说过 还有偷粪这种事情。所以对知青来说,偷粪才算得上石洼一怪。 4 老四在大场听王义作动员报告的时侯,小四也没闲着,它正领陶杏花走一条 近路,从矸窑匆匆赶到刀背圪梁。 阿司中午专门跑到矸窑,通知陶杏花参加积肥小分队。不等阿司结结巴巴说 完,陶杏花就已经明白了通知的全部内容,立刻交代了绞车上的工作,简单收拾 了一下行装,拿上手电筒和干粮袋,牵着小四早早地跑到刀背屹梁上等待。看看 天色还早,大场上的动员大会也不过刚讲到奴隶社会,便想去张庄的地里给羊羊 撇两穗玉茭。翻下沟去,看见地头竖着的牌子,犹豫了一下,就又返上来。陶杏 花已经知道自己分在杨子一组。表面上看,她对分在哪个组不是十分在乎,她是 知青队唯一正而八经的回乡知识青年,没有出过远门,最远也就是在公社中学念 了几年书,能去县城或是阳泉市区风光一冬天,她比什么都高兴,但实际上她非 常希望跟去年一样,和刘四、羊羊分在一组。刘四见过大世面,常给她讲内蒙古 和北京的事情,把她听得五迷三倒。她不但崇拜刘四,还很依赖刘四,而且知道 刘四心里有她。把陶杏花跟刘四分开是王义的意思,这就难办了。在石洼,没有 人能违背王义的意志。支书王义完全是用军队的办法来管理地方,把石洼治理得 跟集中营差不多。人人都怕他,只是在怕的程度上有些差别。赵老师怕得轻些, 下来是刘四,再下来是陶杏花,其余的人大概都一样,怕王义怕得厉害。知青刚 来的时候,曾经给他起过一个外号,“石特勒”,意思是他是石洼的希特勒。可 惜这个外号终于没有叫响,究其原因,恐怕也是因为过于害怕他。所以对王义的 分组,任何人不敢表示异议。 陶杏花看看周围没人,便小声唱起歌来。她会唱许多山歌,都是跟她爷爷老 聚才学的。老聚才会唱的山歌更多,但其中一大部分山歌的内容不适宜陶杏花唱, 孙女非要学不可,爷爷只好把歌词作些改动教给她,所以陶杏花唱的歌和老聚才 唱的歌往往不是同一个版本。去年分在刘四组,一上来刀背屹梁,刘四头一件事 是让她给羊羊弄吃的,第二件事便是让她唱歌。 陶杏花唱完一遍《绣球开花结豆豆》,队伍还没上来,就又唱起了《苦娘娘》。 陶杏花的身世跟苦娘娘差不多。老聚才的儿子新婚三天就跟王义一起当兵走了, 后来当了大官,比王义的官还大,十几年后又和王义一起回石洼,王义转业当上 石洼的书记,他却是回来和老婆离婚,然后一去不返,连老子也不认了。又过两 年,陶杏花的母亲不清不楚地怀上陶杏花。陶杏花的母亲刚生下陶杏花就死了, 据说是饿死的。母亲一死,陶杏花便应了一句俗话,有奶便是娘,吃百家奶长大, 这使她的身世更加不清不楚,而且永远不清不楚。王义和老聚才对陶杏花母亲的 死表现出来异乎寻常的悲痛,对陶杏花表现出来异乎寻常的疼爱,于是便有两种 说法得以流传,一种说法说陶杏花是老聚才的种,另一种说法说陶杏花是王义的 种。比较起来,也许后一种说法多少有点根据。王义把陶杏花视为掌上明珠,却 并没有怎么娇惯,倒是管得比别的知青还严。这在分组上能体现出来。 虽然今年偷粪被提到秋收之前,但这活计的两个基本原则没有改变:一是第 一线的任务必须由知青完成,社员不能直接到第一线参战,如果社员偷粪让人逮 住,敢往死里打,后果不堪设想,所以只能做些接应的工作,诸如接车、修车、 挖粪池、拌粪之类,王义把他们叫做地勤人员;二是不能大兵团作战,毕竟不是 光明正大的事情,只能以车为单位独立作战。算上陶杏花、刘四两个回乡知青, 一共四十个知青,而且正好是男女对半,按说可以分二十个组。问题是石洼只有 七头驴,七个粪桶。去年分两队十四个组倒班干,人力资源浪费得太厉害,工分 也浪费得太厉害。所以王义今年只搞一个精精干干的积肥小分队,分成七个组, 按一车粪二十四个工分计报酬。这就要从四十个知青中挑选十四个人。知青当然 都愿意被选中,一来可以经常回家,二来在管理上比较宽松,能充分发挥个人的 聪明才智。不过王义很清楚谁能干谁不能干,所以往出挑这十四个人难不倒王义。 挑出人来以后再按男女搭配分成小组,这要掌握一个原则:两人不能不对劲,也 不能太对劲,不对劲不能干工作,太对劲又怕谈恋爱,而知青在插队期间是绝对 不能谈恋爱的,否则弄出事来无法向县里交代,也无法向家长交代。这有一定的 难度,但也难不倒王义。 最难作出决定的事情是把陶杏花分在哪个组。 把陶杏花从矸窑调出来参加偷粪小分队,王义连想都没想,让陶杏花跟上刘 四或是杨子偷粪,而不是跟上其他任何人,王义连想都没想,但究竟把陶杏花具 体分给刘四还是杨子,王义想了整整三天。其实,要从王义开始考虑这个问题算 起,可以说王义想了整整两年。 王义的原籍已不可考。跟石洼的其他社员一样,王义也是跟随父辈从外地逃 荒逃到石洼来的。王义十七岁当兵,参加过解放战争和抗美援朝,担任过连长, 三十岁转业回来,分配到县人武部当干部,王义死活不干,硬是回石洼当了书记。 王义不考虑娶妻生子,不考虑成家立业,一门心思放在石洼的治理上。二十年过 去,石洼的面貌大为改变,王义自己却仍然是光棍一条,并且落下一身病。正是 因为这一身病,五十几岁的王义开始了对接班人问题的苦苦思索,因为这个问题 直接关系到石洼的前途和命运。 王义最先看中刘四。两人有过一次捉迷藏式的谈话。王义问刘四,你想不想 当书记,刘四说,不想当书记的社员不是好社员。王义又问,那你是不是好社员, 刘四说,我是不是好社员得你王义说了算。王义说,你是插队生,还不能算正式 社员。刘四说,转正不转正还不是你王义一句话。王义骂道,滑头!其实王义正 是看中了刘四的滑头。王义知道石洼需要这种滑头。在公社下达深翻土地任务时, 在石洼的矸窑与501铝矾土矿发生纠纷时,在接待省里下来知青慰问团时,总 之,在石洼面临各种难以应付的局面时,刘四的机智都发挥过很大的作用,因此 王义要重点培养刘四。 但是后来情况有了变化。 头一年偷粪,刘四就瞅下了市委大院这个好地方。这个地方好在两点:一、 厕所后门虽然贴着封条,上着锁,归阳泉市郊区的农村管,可是农民来掏粪,见 封条撕了,锁撬了,粪掏光了,却没有人敢问,因为这是市委大院。那年月带一 个“委”字要比现在的“总公司”之类权威很多。而市委大院的住户们作为粪便 的制造者,并不十分清楚究竟谁才是粪便的真正主人。这跟作家写文章一样,作 品一旦发表便不再属于作家本人。二、锅炉房旁边的水管冬天不上冻,只要有一 截皮管子,就可以方便地往粪桶里兑水。刘四发现这个得天独厚的好去处就象哥 伦布发现了新大陆,自豪得不得了。刘四用一顶旧皮帽子跟阿司换了二斤特级旱 烟,全部打点给看锅炉的老师傅,老师傅又说通了门卫,使得刘四、陶杏花、羊 羊一行可以堂而皇之地自由出入。刘四从市委大院拉回头一车粪,王义揭开盖一 检查,说,这是粪?这是自来水。但有半点社会主义觉悟干不下这活计。刘四得 意洋洋地说,你去直接找市委反映,我领上你。就说他们社会主义觉悟太低,不 拉粪,光拉自来水,需要在斗私批修上狠下功夫。我现在就把这车自来水卸回水 窖,你不用给我记工。气得王义说不出话来。 第二次去市委大院偷粪,装好粪兑好水,正准备洗手吃干粮,忽听有人拉手 风琴。刘四在中央音乐学院附中学过钢琴,手风琴也拉得很好,听见琴声就有些 技痒,便找上门去要跟人家切磋切磋。刘四推开门,才知道拉琴的原来是一个非 常美丽的姑娘,这就是周小帆。刘四的突然出现,把周小帆吓了一大跳。周小帆 后来不止一次说起过这一情景。刘四胡子拉碴,戴着用胶布和电线连到一块的破 眼镜,穿一件又脏又破的棉大衣,扣子全掉了,用一截电线匝在腰上,不停地往 外散发着浓烈的臭味。周小帆见刘四手里拿着一块窝头,还以为他是讨饭的,就 说,老大爷等一等,不要进来,说着放下琴就去厨房拿东西。刘四赶紧说不是不 是,我是来给你修琴的,你的琴小字二组C偏低,我简直无法忍受,你就听不出 来?说着话就把窝头放在暖气片上,从怀里掏出修车的改锥就干开了。一边修琴, 一边还给周小帆上课,问周小帆有没有绝对音高,告诉周小帆长期拉这种音不准 的琴要把耳朵听坏等等。一开始周小帆还不太服气,见他很快就修好了琴,就硬 要让他演奏一段。刘四却不谦让,拿起来就拉。只弹奏了几个和弦就把周小帆弹 楞了,赶忙喊她爸过来听。刘四见有了观众,兴致大增,便演奏了一曲《流浪者 之歌》。这支曲子不是电影《流浪者》的插曲,而是一支著名的难度很大的小提 琴曲,改编成手风琴曲难度更大,但因为是刘四本人改编的,所以演奏得熟练自 如得心应手。一曲下来,琴声征服了周小帆父女,又引来更多的观众,把周小帆 家挤得水泄不通。在大家的要求下,刘四又演奏了一遍《流浪者之歌》。这次演 奏得更加投入,处理得更加夸张,慢板更慢,荡气回肠,如泣如诉,快板更快, 雷电交加,如疯如狂。配上刘四的一身装束,用周小帆后来的说法,简直就是一 个有中国特色的吉普赛人。有了这次遭遇,刘四一组出入市委大院更加有恃无恐。 周小帆的父亲是当时的市文化局局长,听完刘四的演奏,当即表示要把女儿 送到石洼插队,实际是想让周小帆跟刘四学琴。过了一个月,周小帆果然就来了。 王义对周小帆的插队,既没有过分的表示欢迎,也没有过分的表示不欢迎,但对 刘四的能否扎根却起了疑心,尤其是听到市文化局打算抽刘四组建歌舞团的说法 以后,便断然作出决定,把刘四从重点培养对象的位置上拿下来,换上杨子。很 明显,今年把陶杏花从刘四组调到杨子组,已经充分说明这个问题。刘四、杨子 和陶杏花本人,都没有考虑这么多,以为这不过是正常的人事变动而已。 队伍从大场出来,慢腾腾地走上刀背圪梁。黑二走在最前头。羊羊走在最后。 黑二这家伙拉重车不行,拉空车却跑得比谁都快。陶杏花在坡顶打亮手电,一下 子就照到刘四的眼镜片上。陶杏花叫了一声四哥,眼圈一红,差一点流出眼泪来。 小四不知道已经重分了组,一下跳到刘四的车上。 队伍自动停下来。石洼的知青有一个习惯,在村里一切听王义的,出了村一 切听刘四和杨子的。杨子知道刘四因为没有分到羊羊还在闹情绪,便对大家说, 咱还是老章程,把头一个战役打好,市区的回市区,县城的回县城。先掏粪,后 办事。给别人捎的东西最后再拿。一要看好驴,不敢让牲口出事。二要把大队开 的“知青证”放好,万一让人逮住,最起码不受皮肉之苦。明天下午四点以后在 这里集中,既不要太早,也不要太迟。特别强调一点,天黑以前谁也不能先回去 卸车,否则王义再加任务,或是再减工分,小分队的全部损失由这个先回去的人 承担。再检查一下装备和工具。刘四还有什么?没有,出发! 队伍翻下大坡,走到岔路口,又停下来。刘四对陶杏花说,杏花,不敢亏待 了咱羊羊大爷。陶杏花说,知道。又说,你带上小四,上周小帆家吃骨头吧。刘 四看了看车上的小四,说,恐怕它要撵你。刘四走到羊羊跟前,摸一摸羊羊的耳 朵,又对杨子说了一遍,不敢亏待羊羊,杨子有点不高兴,说,组是王义分的, 又不是我分的,你怕上不来坡,就在坡底下等我,让羊羊把你送上去还不行。说 完,这才人马分成两队,一队向南,一队向西,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五分钟后,小四看见不对劲,叫了两声,从刘四的车上跳下来,一阵猛跑, 返回到陶杏花身边,跳上杨子的车。 5 又到傍晚时分,王义派阿司上刀背屹梁接车。作为地勤人员,接车是他职责 范围内的事情,但他还负有另外的使命,那就是监视知青们,看有没有行为不轨 的。王义对阿司说,你去接车吧,拿上手电筒,捎带捉一半个贼什么的。阿司心 领神会。阿司知道王义从来就不把贼当回事,主要指的是“什么的”,要是捉贼, 还用上刀背屹梁,在石洼随便捉一个人就是贼,肯定造不成冤假错案。积肥小分 队的十四个人都是支书派出去的官贼,说起来王义还是贼头哩。老四看看王义, 意思是也想跟阿司去,王义挥挥手说去吧,老四就跑在阿司前头带路,它知道知 青们会从城里的肉联厂给它拣些骨头回来。 知青们等齐人马,正准备下山,阿司就上来了。他用手电筒晃住打头的刘四, 说,阿司哪路毛贼,快快报上阿司姓名。刘四说,阿司大王饶命,小的是阿司老 石旺。阿司又照了照一溜停在悬崖下面的七辆粪车,说,阿司本大臣奉阿司皇上 旨意,看看你们偷吃来没有,没有偷吃,阿司本大臣也就不验阿司货啦。下山! 说完把手电筒交给周小帆,替周小帆踩住刘四车上的磨杆。阿司怕周小帆是新手 踩不住磨杆。磨杆是用粗铁丝绑在车下的一截树干,有十几公分粗,比车身长出 半米,下陡坡时车把抬起来让它磨住地,起一个制动作用,再踩上去一个人,加 大摩擦力,下坡就更安全一些。刘四说,下来下来,吸袋烟再走。知青们抢过阿 司的荷包大家卷起烟来。 阿司的长处是会种烟。阿司的烟人称特级旱烟,烟叶翠绿,烟梗金黄,按比 例配好,看上去似乎很名贵。在张庄和岭西口的庙会上,别人的烟不过三四毛钱 一斤,阿司的烟能卖到六毛钱一斤。后来庙会被取消,阿司不能卖烟,便拿烟跟 知青们换东西。特级旱烟的特点是劲大,一口烟下去把肺冲得生疼,不会抽烟的 根本顶不住。但要抽惯阿司的烟,再抽别人的眼,就跟没点着的一样。 抽完了烟,刘四吩咐大家检查一下磨杆,便和阿司率先冲下坡去。车队下刀 背屹梁的场面很是壮观,七条驴七辆车,磨杆和驴蹄把尘土扬起来老高,老四小 四一前一后连跑带叫,车轱辘的吱扭声,加上男知青的吆喝声和女知青的尖叫声, 给石洼带来一片喧闹。 杨子、刘四等人卸了粪送了驴,回到知青大院,正赶上吃晚饭。 石洼的知青跟社员一样,早饭和午饭从来都是挑到地头吃,不在一块干活, 饭也就吃不到一块,只有晚上收工以后,大家在一个大铁盆里抢着洗了手,盛一 大碗糊糊,夹一根腌萝卜,拿一块半斤面一个的窝头,围成一圈,蹲在大院里共 进晚餐。大家说说笑笑,打打闹闹,一顿饭一般要吃两三个小时,夏天往往吃到 十二点以后。由于积肥小分队从城里满载而归,知青大院更象是开了锅一样。 石洼绝大多数知青家在县城,杨子他们回城里掏粪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县 城的大街小巷。知青的父亲、母亲、弟弟、妹妹们,纷纷把大包小包、大瓶小瓶 的食物拿来,用胶布做上标签,让杨子他们带回石洼。等他们回来,知青们一拥 而上,把他们紧紧围在中间。刘四高声叫道,排队排队,一个一个来,我念到谁 的名字,谁上来领东西。有东西的不要高兴,没东西的也不要悲伤。大家说,快 念你的吧,反正没有你的东西。杨子举起一样东西,刘四念一样。刘四每念一样, 就要出各种洋相,把大家逗得哈哈大笑。或者,刘四高喊一声:“辣椒酱一瓶──” 然后故意不认识标签上的名字,让人们等半天。或者,把名字和东西念到一块: “张建国猪头肉一包──”或者一板一眼地念标签上的字:“月饼六个,董红女 儿亲收──”,然后还要问:谁是董红女儿?董红伸过手来说,给我。刘四说, 你是董红女儿?董红说,我是董红,我代我女儿领东西还不行?刘四就说,那好, 现在开始亲收。过来亲我一口,我把东西给你。大家跟上起哄,董红只好给他一 个月饼才算了事。刘四端起一包东西故意看半天找不到标签,就说:“没有标签。 自己认领吧。”大家围上来一看,原来是一包骨头,老四叼上就走,把大家逗得 哈哈大笑。小四已经吃了很多骨头,现在优雅地看着它妈啃骨头,倒象骨头是它 带回来孝敬母亲似的。 最后,麻袋里剩下两样东西也没有标签,一瓶酒和一顶棉军帽。这两样东西 都是陶杏花买的,酒带回来给五保户瞎大爷,因为瞎大爷跟陶杏花住在一起,都 住在大队部,王义有意这样安排,无非是让瞎大爷对陶杏花起一个监护的作用, 瞎大爷很负责任,白天接接电话,管管有线喇叭的广播,晚上早早地就把陶杏花 喊回去睡觉。陶杏花给瞎大爷买酒,用意也很明显,就是想让瞎大爷喝得晕晕乎 乎,自己就可以跟知青们多疯一会儿。棉军帽是给刘四买的。刘四的帽子去年跟 阿司换了旱烟,过几天一上冻,刘四就没有帽子戴了。谁都明白是这么回事,总 算有了一个报复刘四的机会,大家又笑又跳,你一言我一语,都说这帽子是“我 媳妇给我买的”,帽子在所有的男知青头上转了一圈,才回到刘四的头上。那瓶 酒也转了一圈,等瞎大爷喊陶杏花回去的时候,酒也只剩下二两。不知谁说:我 来给他兑满,兑些童男子的尿。陶杏花抢过酒瓶子,踢了刘四一脚,红着脸跑回 去。 除了醋、咸菜、辣椒这些一下子吃不完的东西以外,其它的食品片刻就被知 青们基本消灭干净。感觉还没有闹够,就有人拿出一条红头巾来,让刘四表演传 统节目《赶驴》。节目是这样一个过程:刘四一边作出各种怪样和鬼脸,一边用 假声唱道: 拉上我那二个轮轮小车车,哎呀── 套上我那灰毛毛驴── 曲调很象秦腔,委婉高亢,野味十足。刘四拖着长音,就在男知青堆里抓人, 逮住两个人,四只手挽在一起,就当成驴。刘四牵上驴继续唱: 栓上我那六尺长的皮管管,哎呀── 有人说,球,哪有六尺,也不过半尺。又有人说,得六尺,短了够不着往粪 桶里兑水。刘四白了那人一眼,又唱: 铺上我那厚腾腾的草垫垫,哎呀── 大家便问,铺草垫垫做甚?刘四说,怕狗日的驴蹄蹄不安分,说着话拿一条 麻袋搭在当驴的两个人的胳膊上,接着唱: 捎上我那白个生生水个灵灵的二小妹妹── 因为陶杏花不在场,大家便拿眼睛瞟周小帆,期待着刘四给她蒙上红头巾, 期待着周小帆的尖叫,期待着越来越精彩的表演。 可惜好戏刚刚开场,不等把周小帆抱到驴上,瞎大爷就出来干涉开了,日你 妈刘四,一白天骚不够,半夜五更还闹球甚?刘四说,我这鸡巴还有一只眼哩, 你连一只眼也没有,咋能看见是我刘四闹哩?刘四还要骂,大家也正要帮腔,看 见王义披上衣裳出来,这才一哄而散,跑回宿舍睡觉。 还没等知青们躺下,王义就把电闸拉了。知青们睡的是大通铺,一眼窑洞住 十个人,由于王义和瞎大爷监视得紧,陶杏花把刘四的被子拆洗以后一直没有机 会缝上。刘四没有被子,便趁着一片漆黑,扯过别人的一条被子盖上。其余的九 个人都找不见自己的被子,赤条条地在炕上转来转去。刘四知道王义还在大院里 没睡,等着查铺,又想捉弄别人一下,便故意神秘地说,同志们,你们一定要管 理好各自的虱子,要是胆敢放出你们的虱子,惹恼我的虱子,麻烦就大了。我的 虱子是什么虱子?是王义同志从朝鲜战场上带回来的美国虱子,受过西点军校的 严格训练,它们个个武艺高强,脾气性格还比王义同志暴躁,如果把你们的虱子 全部咬死,我本人概不负责。大家听了以后忍不住哈哈大笑,要跟他比虱子,结 果让王义一脚把门踢开,用手电筒晃住站在炕上这些脱得精光的知青,一顿好训。 再看刘四,却早打起了呼噜,脸上洋溢着甜蜜的微笑。 经王义的手电筒一照,杨子才看见刘四盖着的被子正是自己的,但又不敢声 张,只好摸黑翻出刘四的棉花套盖上。杨子想,刘四这家伙很是反常,走的时候 垂头丧气一副熊样,拉回一车粪来,忽然变得兴高采烈,不是想出什么坏念头, 要打羊羊的主意吧。 6 也不过刚下午三点,杨子和周小帆就把第二车粪拉了回来。没想到一上来刀 背圪梁,刘四的车已经停在那里。两个车轮的前头后头都用石块支得稳稳当当, 却不见人,光见黑二正把藏在一堆草里面的几穗玉茭翻出来,准备慢慢品尝。杨 子想,刘四这家伙就是日能,不用人帮,自己套着黑二早早把一车粪弄上来啦。 就对周小帆说,你去撇两穗玉茭慰劳慰劳羊羊,看它这一身汗。周小帆今天是第 一次跟羊羊合作,对羊羊的出色表现十分赞赏,就从黑二的脸前把玉茭抢出来要 喂给羊羊,还骂了黑二一句:你也配吃玉茭?黑二当然不愿意,对周小帆喷了一 下鼻子,把周小帆吓得倒退了两步,一下跌到杨子怀里,弄得两人都有点不好意 思。 两人把车支好,坐到崖下太阳晒到的地方。杨子问周小帆,你为什么非要跟 陶杏花换?肯定是刘四出的主意。周小帆摇摇头,说,不是。是我不想看他刘四 那盘脸。那天从分了组到拉回粪来,刘四就不想跟我说话,迟早板着个脸,动不 动就打驴骂驴,骂得真难听。杨子说,我不是也一天没有跟你说话,你咋要跟我? 周小帆说,好歹你没有骂驴呀。杨子说,我又不会教你手风琴。周小帆说,刘四 也没教过我。琴带到石洼快一年了,动都没动一下,早就不会拉了。杨子还要说, 周小帆打断他,说,杨子你是不是也不想要我,怕我拖累你?杨子赶紧说,没有 的事,没有的事,你又肯吃苦,干活又有眼色,又给我买油条吃,我还能嫌你? 我是担心让王义知道了挨训。周小帆说,这你不用担心,我已经跟刘四说好,每 天在刀背圪梁换人就是了。杨子问,你什么时候跟刘四说的?在哪儿说的?周小 帆用手一指,说,昨天回来走到坡底,我说等等你们,他不听,非要往上冲,一 会儿让我前头牵,一会儿让我后头推,最后还是上不来,就骂驴。把我气哭了。 我就说他,你也不要骂驴啦,也不要骂人啦,明天我还把你的心思人给你换回来, 反正我也不想回家,跟杨子到县城,一个熟人也碰不上,还少丢人。杨子问,他 说甚?周小帆说,他能说甚,他说换是可以换,不要声张。杨子听到这里笑了。 周小帆问他笑什么,杨子说,我笑刘四,一天板着个脸,你一跟他说换人,他倒 象是变了个人,你看他那天黑夜又唱又闹,快三十岁的人,跟小孩子一样。周小 帆恍然大悟,说,哎呀,真是。停一会儿又说,哎呀,真是,头一天就该换。 正在这时,小四从路边的沟里跑上来,后头跟着刘四和陶杏花。杨子问刘四, 你已经上来坡啦,不回去卸粪还等甚?等王义打发阿司上来捉贼哩?刘四说等周 小帆换人。杨子说,下沟底的玉茭地能等上周小帆?等周小帆也用不着拿麻袋呀。 陶杏花忙说,俺们去给羊羊剜草撇玉茭来。周小帆又问,草呢?玉茭呢?陶杏花 说,看见竖着牌牌,不敢撇。本来周小帆还想问,不敢撇黑二的玉茭从哪儿来的? 杨子也想问,牌牌上说不让剜草?见陶杏花脸羞得象块红布,就把嘴边的话咽了 回去,改成:赶紧卸粪,赶黑回城再拉一趟。周小帆走过去,踩住刘四车上的磨 杆,对刘四作了个鬼脸,怪声怪气地说:四哥哎,不顺眼也没办法,还得将就一 会儿。 为了让王义确认偷一车粪所需要的时间,从而确认工分定得合理不合理,每 年的头一车粪一定要把时间拖足,然后等齐人马大家一起下山。从第二车粪开始, 便再没有这些讲究。只要能偷上粪,不管用什么手段都行,不管你自己怎样安排 时间都行。哪怕你走后门拉关系,哪怕你行贿受贿,哪怕你去北戴河度假。三天 弄回一车粪来也没有人管你,一天弄回三车粪来也没有人管你,只要你有这本事。 反正一车粪记二十四个工分,两个人分开记,男的十四分,女的十分。如果年景 好,这二十四个工分差不多也能顶一块来钱。抛开自由自在不说,单从收入考虑, 按平均两天一车粪算,除了比不上下矸窑的工分大,要比在石洼修一冬天大寨田 强许多。如果你能幸运地分到羊羊,羊羊不需要跟别的驴合作,单独能把一车粪 拉上来,那样,你便有如天马行空,独来独往。这便是偷粪这一行当真正的魅力 所在和精妙所在。但是眼下因为冒出来一个换人的新问题,杨子什么时候出发, 刘四也得什么时候出发,而且必须定好回来的时间,否则一露馅,让王义知道就 麻烦大了。白天好说,晚上可把刘四苦了。杨子的家在县城,回去晚了可以住下, 周小帆也可以住在杨子的同学家,而刘四的货源在市区的市委大院,就说刘四能 在锅炉房里将就一晚上,陶杏花也不好办呀。于是刘四厚着脸皮央求杨子想个办 法。杨子比较宽厚,只要刘四不再打羊羊的主意,其它事情都好商量,就把今晚 两挂车都去城里的打算说出来。 卸完粪,杨子和刘四商量着先给城里电影院打个电话。杨子前几天跟人才吵 了一架。因为人才没有和他打招呼,把羊羊牵上要去公社进货,杨子不干,两人 吵得很凶,差点打起来。打电话要通过人才,杨子不好露面,就让刘四故意去王 义的屋里走一趟,要了几张卷烟纸,造成已经通过王义的假象,然后去问人才要 电话摇把。但供销社电磨房都没有人才的影子,才想起来人才去公社进货去了。 找不见人才电话没把,无奈,只好起用刘四珍藏的备用摇把。陶杏花和周小帆把 瞎大爷骗到厨房,临时编一段故事让瞎大爷评理,杨子溜进去打通电话,把晚上 的计划定好。 打完电话,四个人到厨房胡乱吃了些剩饭,便又套起车来上了路。空车和重 车的套法不一样。空车可以跟马车一样,把驴套在车把中间。再把麻袋往粪桶上 一铺,人就能坐上去。两个女的知道晚上要看电影,就稍微打扮了一下。她们嫌 臭不坐车,两个男的正好一人一辆,杨子干脆把头枕在粪桶的口上,双脚蹬住车 帮躺在上面睡觉。刘四看见附近没有人,说,同志们,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 说,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走到一起来了。为了照顾 周小帆同志的面子问题,也为了照顾陶杏花同志的住宿问题,我制订了一套十六 字方针:根据情况,灵活多变,白天换人,黑夜不换。我们今天是真正的走到一 起来了。陶杏花和周小帆笑了笑,谁也没理他。刘四会编顺口溜。以前在矸窑干 活的时候,编过一首顺口溜,流传了很久:抬头看提心吊胆,低头走放大心宽, 不出事一字无干,出了事一百块钱。杨子忽然坐起来,说,我也编了一首诗,很 象诗经,比你的顺口溜水平高得多: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人兮人兮,与牛何异。 刘四说,谈不上好不好,根本就不对。应该改成:日落而作,日出而回,人兮人 兮,全都是贼。 走到村口,迎面碰上进货回来的人才。人才扛着一麻袋杂货,两条罗圈腿一 叉一叉地走过来,看见是他们四个,便把麻袋放下,掏出一封信摔在杨子车上。 周小帆一看是自己的信,就说人才,你跟杨子闹气,为什么要摔我的信?人才也 不理她。人才对刘四说,咋,挣分挣得不要命啦,这时候了还出车?不是你家的 驴呀。刘四装出一副苦相,说,没办法呀,还没有给咱这俩闺女交上粪钱,你不 干还行。让两个闺女把刘四从车上拉下来,好一顿推搡。 大家一路说说笑笑,小四见大家走到岔路也不分开,感到很奇怪。它不理解 刘四的方案,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到底也弄不清谁跟谁一组。 谁也没有想到,这竟是最后的一次偷粪。既是这四个人的最后一次,也是全 石洼村的最后一次。 7 于是就发生了“9·11”事件。 事后,杨子不下一千次思考:究竟有多少偶然性加到一起,就会产生必然性? 它们之间究竟是一个什么关系?最后的结论却是:就是把国内外的大科学家大数 学家都集中到石洼,用计算机研究一个月,也不会理清楚头绪,计算出结果。 过程无法完全列出,只能从半截开始: 100、…… 101、拉回头车粪的时候,周小帆向杨子提出临时换人。杨子犹豫了一下, 就同意了。 102、那天中午,杨子和周小帆拉着第二车粪出城。 103、碰上一个小学时期的男同学。他在电影院放电影。 104、这位同学跟杨子打过招呼,就目不转睛地盯住周小帆看,然后说周 小帆的穿着打扮令全城的女孩嫉妒。周小帆的两条辫子塞在洗得发白的“劳动布” 上衣里,裤子上和棉军鞋上都打着补丁,这副模样怎么也谈不上穿着打扮,更不 会令人嫉妒,可是周小帆听得很舒服,对杨子说,你同学真有眼光。 105、这位同学主动提出今晚请二位看电影,并承诺提供厕所后门的钥匙。 106、杨子爽快地答应,并决定把刘四带上,以消除他算计羊羊的念头。 107、刘四答应得更加爽快。作为对杨子的答谢,还专门向阿司讨了两把 特级旱烟。 108、当晚的电影是南斯拉夫影片《桥》。小四进影院遇上点小麻烦。羊 羊和黑二不好好吃草,后来才发现由于没把特级旱烟包好,洒在草料里一些。除 此以外,一切都进行的较为顺利。 109、连夜赶回石洼。上坡相当艰苦。把四个人、两头驴、一条狗搞得筋 疲力尽。 110、天太黑,不敢下坡。大家在刀背圪梁稍事休息。哼唱《啊朋友再见》, 谁也唱不完整,刘四说等天亮回去把谱子记出来。 111、周小帆和陶杏花在一条麻袋上相拥而卧。杨子和刘四在另一条麻袋 上相拥而卧。小四则趴在两条麻袋之间。羊羊有些焦躁不安但没有引起人们注意。 112、小四的一阵狂吠把人唤醒。天色微明。羊羊已经把车拉出去十几米 远,黑二也蠢蠢欲动。 113、…… 114、…… ………… 程序当中如有一项为假,则命运这台计算机将拒绝执行下一条指令。不幸的 是,如此繁杂而混乱的过程当中,竟没有一条伪指令,因而产生了在逻辑上精确 得无懈可击的必然结果。 刘四和杨子拼命去追羊羊,周小帆和陶杏花急忙去招呼黑二,然而一切都为 时已晚。他们眼睁睁地看着驴和车缠绕着跳跃着翻滚着冲向六七十米的深沟,最 后眼睁睁地看着七八百斤的粪桶准确地砸到羊羊头上。当他们发疯一般冲到羊羊 身边的时候,羊羊已经停止了呼吸,羊羊的两只眼睛看着这一对吓傻了的活宝, 悠忽褪尽最后一丝神采。 杨子和刘四还不死心,正要跑回去叫人才进行抢救,就在这时,更加惊人的 事情发生了。只听轰隆一声巨响,几丈高的尘土把刀背圪梁整个笼罩在里面。等 尘土落下来,杨子和刘四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刀背圪梁的所谓刀背已经不 复存在,几丈高的石崖全部塌到石洼的一面,而塌方的中心正是几分钟前四个人 酣睡的地方。按照塌方的面积计算,别说是四个人,就是四十个人都在底下,也 绝不会跑出一个来。 陶杏花和周小帆分不清谁是谁。她们一边一个紧紧搂着黑二的脖子,一动不 动。人也不动,驴也不动。眼前的黑二已经变成了黄二,它从来没有现在这样老 实过。人和驴就这样站在塌方的边缘,如同一座泥塑作品。 听见杨子叫她,周小帆这才转过身来,一下扑到杨子怀里,号啕大哭起来。 陶杏花腿软得站不住,索性坐到地上,两眼发直,呆呆地看着周小帆哭。周小帆 这一哭,杨子反而镇静了。看着周小帆涂抹得一塌糊涂的脸,想,要是让放电影 的同学看见这张脸又该如何评价。突然,杨子心一紧,问,小四呢? 8 陶杏花坚持认为小四是被吓跑的,吓得再不敢回石洼。尽管连老四也不会相 信这一说法,,但也没有一个人去纠正它。谁心里都明白,小四永远回不来了。 羊羊死得壮烈,死得悲惨,却死得不明白。是他杀?是自杀?谁应该对此负 责?杨子?刘四?还是王义?究竟是它对塌方有预感,还是肚子饿得受不了?还 是混在草料里的特级旱烟起了作用?这成了一个谜。人才与“一干人犯”在饲养 院未能解开这谜,后来过去很多年也没有人能解开这谜。但有一点是明摆着的: 羊羊和小四用自己的生命换回四条人命。 羊羊的死,给偷粪──这一石洼的头等大事──划上了句号。石洼村从此再 没有偷过一车粪。也正是因为这,才让王义动了真气,要人才上纲上线,最起码 要提到路线斗争的高度,非把此案审个水落石出不可。出事的当天早晨,王义就 领着人到塌方现场看过,把他惊出一身冷汗,当场就发作了心脏病。石崖的另一 面也是石崖,是张庄村废弃多年的石料场。因为修大寨田需要石头,就又放了几 炮,把这道人工造成的巨大石墙──也就是刀背圪梁的刀背──震松了,又加上 几天前下过一场雨,使得塌方成为必然,塌不塌只是个时间问题。问题虽然出在 张庄方面,但因为没有人员伤亡,就是堵了一条路,死了一头驴,驴还不是直接 砸在里面,所以没有办法跟张庄去仔细理论。于是王义就把一肚子火气出在刘四 身上,说刘四是“9·11”事件的罪魁祸首。人才审不了案,却不能不写材料, 只好胡乱抹划了一个通告交到公社。还没等公社下来人调查,因为对羊羊遗体的 不同处理方法,石洼村又出了一场更大的事情。 王义让瞎大爷用大喇叭把全村小队以上干部和全体知青召集到队部,专门讨 论羊羊遗体的处理问题。王义拍桌子瞪眼地说完了情况,就让大家发言。其实大 部分人主张分肉吃肉,可是看见杨子和刘四一个环睁怪眼,一个脸色铁青,就谁 都不想先说话,大家闷头卷烟抽烟,正象刘四平常爱说的,“呈现一派干部训社 员、社员熏旱烟的动人场面”。虽然没人说话,气氛却格外紧张,剑拔弩张,硝 烟弥漫。 其实王义并不是非要杀驴分肉不可,主要是想跟刘四别劲,把他的嚣张气焰 打下去。 王义见没人发言,就问杨子,杨子,说说你的意见。杨子说,还用说?厚葬! 王义就说,人才,给公社革委会挂电话,把报上去的名字添上杨新河。杨子冷笑 一声,说,扯鸡巴蛋。 千不该万不该,瞎大爷不该在这时侯说话。他看不见刘四和杨子的表情。慢 条斯理地发起言来,说羊羊确实是头好驴,是为人民服务的好榜样,它虽然死了, 但它的死不是轻于鸿毛,而是重于泰山,驴死了,精神不死,它还要继续为人民 服务,继续为人民立新功,它将永远活在我们心中。今天我们吃它的肉,就是要 把它的精神铭记在脑子里,溶化在血液中,落实在行动上。今天我们吃它的肉, 就是为了永远纪念它。 刘四不等瞎大爷说完,跑到厨房拿了一把菜刀,说,瞎大爷,你不是想吃肉 吗?来,先吃我刘自强的肉!说时迟那时快,手起刀落,咣的一声,把左手的小 指和无名指整个剁了下来。这一切发生的极快,快得让人反应不过来。在无比安 静的几秒钟里,只有那把扎在办公桌上的菜刀嗡嗡作响。人们反应过来以后,人 才刚要过去扶刘四,王义咚的一声摔倒在地上,人们把王义抬到瞎大爷的炕上, 掐人中,翻眼皮,就听又有人喊:快,陶杏花不行啦!陶杏花不知道什么时候, 一声不响地倒在墙角,晕了过去。 9 转眼就到了一九七六年。这一年,对每个中国人来说,无疑是多事之秋。周 恩来、朱德、毛泽东相继逝世,东北陨石雨,唐山大地震,可谓天塌地陷,日月 无光。对每个石洼人来说,这一年更是双料的多事之秋。石洼人不但要承受作为 中国人的巨大悲痛,还要承受作为石洼人的附加的悲痛。 刘四第一个离开石洼。他没等参加羊羊的葬礼,也没有向任何人告别,带着 那只伤残的手,一个人悄悄地回了北京。他走了,也带走了石洼的欢笑。走了一 个人,就象走了半村人,石洼从此变得冷清。 陶杏花傻了。周小帆的父亲争取来两个大学艺术系的名额,本来是给周小帆 和刘四要的,刘四的手残废了,人也不在,就打算让陶杏花去上大学,学声乐。 但陶杏花从那天醒过来以后,别说声乐,连话都不会说了。从此石洼再也没有歌 声。这个名额后来给了杨子。杨子没有一点艺术才能,被稀里糊涂推荐去了外省 的一所矿业学院。上学之前,杨子带领几个知青,用刘四的棉花套子把羊羊卷起 来,埋在它丧生的地方。刘四的两根手指也跟羊羊埋在一起。然后弄过一块塌方 塌下来的大石头,想在上头刻几个字,就去请赵老师撰文。赵老师搜肠刮肚,呕 心沥血,半天想出十六个字,乃是: 一身清白  一世英名  音容犹在  正气长存 杨子顾不得推敲,也一时想不出更好的话,就把这几个字凿在石头上,算是 给羊羊立了块碑。办完这件事,杨子也离开了石洼。杨子走后不到两个月,知青 们招工的招工,回城的回城,接班的接班,四十个知青,除陶杏花外,走得一个 不剩。当年“扎根农村干一辈子革命”的豪言壮语,早被抛到九霄云外。 又过了两个月,陶聚才、王义、瞎大爷、老石旺等老一辈石洼人也相继离去, 到了另一个世界。 杨子路远,没有赶上王义的葬礼。杨子回来听社员们哭诉葬礼的空前盛况, 不由得也跟着流了两把眼泪。王义生前让人怕得要命,死后却赢得石洼全体社员、 全体知青的无比敬仰和深深哀悼,除了杨子没有赶回来,所有的知青全部回来参 加了葬礼。不论男女老少,全部都是孝子,清一色孝衣孝帽。出殡那天,哭声传 到张庄和岭西口。你想,三四百人放声大哭,那是多大的动静。 刘四从头到尾张罗了葬仪。把王义埋在离羊羊不远的地方。奇巧的是,刘四 也弄了一块跟羊羊的一模一样的碑,也是请赵老师撰的碑文,赵老师也是想了半 天才想出来,等把碑竖起来一对照,竟跟羊羊的碑文一字不差。足见赵老师也受 刺激不小,已然江郎才尽。王义下葬后,老四扒在那块石头上,不吃不喝,作入 静状,三天后嗑然长逝。更为奇巧的是,王义从断气到下葬,陶杏花没有哭一声, 跟局外人一样,而老四一死,陶杏花居然哭出声来,病情竟有了好转。刘四和陶 杏花也把老四安葬在王义身旁。临走,刘四对石洼的社员说,不许占了羊羊和王 义中间的地方,我已经用我的两个手指头订下了这块坟地,要给我和陶杏花留着 将来用。然后把陶杏花也带走了。 杨子离开不到半年,石洼就发生了这么多事。另外,杨子这次回来,还发现 一个很奇怪的变化:无论跟谁交谈,一律说反话。比方人们告他刘四的事情,就 是这样说的,“刘四没有回来。说话不跟广播一样。最后没有把陶杏花带走。” 说刘四说话不跟广播一样,就是说刘四改得满口京腔,跟广播里头的话一样。马 上杨子也习惯了这种说话方法,看见一个小女孩站在教室门口抹眼泪,就问,是 赵老师嫌你来得太早了吧。小女孩摇摇头,说,嫌我给他写起作业啦。 王义生前到底没有解决好接班人的问题。 王义当然最看重赵老师,所以发展赵老师入了党。但赵老师入党也是白入, 他归县教育局管,不能当石洼的书记。知青队靠不上,人才也靠不上,人才不是 党员。这样,就只好把千斤重担放在三队队长玉孩肩上。他对玉孩很不放心,像 刘备白帝城托孤一样,千叮咛万嘱咐,让玉孩遇事多动脑筋,切戒毛毛草草,凡 事听赵老师的话。玉孩太不争气,粉碎四人帮后,玉孩带人到公社参加庆祝会, 他们去得早,就站在桃河边等别村的队伍。别村的队伍陆陆续续来了,都要经过 这条桃河。这桃河也怪,平时没有水,今年的水却不小。玉孩见两个年轻人抬着 领袖像过河挺吃力,就喊道:什么鸡巴革命群众,刚出过松?放下,大爷我一个 人就能把狗日的扛过来!革命群众立马报告了公社革委会,会还没开,就先把他 抓了起来,撤职查办。另给石洼派过来一个书记。 这些都是以后听说的。杨子最后一次离开石洼时,玉孩还没有出事,踌躇满 志的玉孩甩着两条胳膊,谈论着修路打井亩产达标,亲自把杨子送出去好远。不 过杨子当时就感觉到玉孩可能干不长。 当然,这些已经与羊羊的死没有关系了。 (寄自中国大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