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秀才种田 --鹰岗灌园记 ·小解· 伤叹秋风萧瑟秋意苍凉者肯定不是种田人。否则,即使拥有一席之园,也会 赞美秋天的充实。若是知识分子业余种田,更会收获斐然。感谢威斯康辛大学给 我提供了这样一个好机会。该校在鹰岗北面临湖的向阳坡上为师生们开垦了一片 梯田。此坡乃岗上之岗,号称全城制高点。攀上坡顶,举目远眺,浩水泻远天, 莽莽苍苍,辽远缥缈;侧耳倾听,细浪吻近岸,叽叽咕咕,亲切诡秘。今年年初 我和如妹就在这片神灵宝地上合租了一块菜园。还记得第一次上坡下田时的兴奋 和欢快,同三十年前上山下乡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时的心情迥异。一九六八年我 和一伙知识青年到山西的一个小村镇插队,大队贫协主任向我们致词欢迎道: “学生娃子呀,手抓犁拐鞭打牛,老子不种你吃求。散会。上地!”我一上地就 当了四年“老子”。本已厌倦了修理地球,三十年后重做冯妇,却又高兴有了用 武之地。咳,人啊,人! 阳历四月的田园里尚无绮丽风光,只看见五颜六色的自来水管蜿蜒蛇行,预 示我们将免受抱瓮灌园之累。学校在地头备置了锹掀镐锄各种农具,足以把业余 农夫们武装到牙齿。中国学者精于物尽其用,将这些公用品的功能发挥得淋漓尽 致。而洋秀才们大概不习惯走集体化的道路,纷纷出手阔绰地购买自己专用的农 具。遍地可见黛玉葬花的鹤嘴锄,愚翁移山的大铁锹,还有八戒西游时肩上扛的 铁耙子。这些私有财产皆浑身上下沾满泥土,间或生长出几根发丝般的小草,足 见覆盖铁器的土壤之厚实。 我们的园地没有洋农夫那些装备。我就从工具房挑了把三齿锹,开始深翻细 耕。不光是我,满山坡的莘莘学子都在背负青天辛勤耕作,其积极性不次于“打 土豪,分田地”时所激发起来的农民情绪。汗从我的前额后背殷殷沁出,当年农 业学大寨时一粒汗珠摔八瓣的的日日夜夜又历历在目。不知昔日的钢姐铁妹们身 子骨可还硬朗?她们若得知我吭哧了一个下午才平整完这片指甲盖大小的园地, 肯定要嘲笑我近墨者黑,已蜕变为小布尔侨亚了。太阳和月亮刚完成交接班的程 序,我正打算“带月荷锄归”时,如妹姗姗来到田间,赫然发现我错翻了东邻的 地,两人一时笑得软做一团。如妹喜欢知新而温故,她边笑边罗列我胡烧纸乱上 坟的昔日糗事,断言我的心已粗得不可救药。这次可真冤枉我也。那地界牌子本 来就写得模棱两可,而我们自己的地已被好心的西邻Goodman先生用翻土 机顺便“代耕”了,我难免会顺理成章地认桃为李,谁能想到在远隔太平洋的美 利坚合众国也会冒出个默默做好事的雷锋来? 不过洋雷锋远不如土雷锋憨厚,Goodman先生帮人帮得很有分寸。像 施肥这等重活,他就袖手旁观我和如妹两个弱女子拼命挣扎。肥料堆在离我们的 园地大约300米的坡下。一路推车上来,既要克服凹凸不平的地面所造成的表 面磨擦力,又要抵制分解在斜面上的重力,比逆水行舟还艰难。肥沉沉,路漫漫, 车轮滞重懒转。我们行进到一半就浑身乳酸屯积,细胞缺氧。肥料到位后,两人 斜瘫在坡上不约而同地修正计划,决定为园地“减肥”。我们把仅有的一车肥料 象天女散花一样稀稀疏疏地点缀在田间,请未来的庄稼先浅酌小饮一顿,心想日 后若有营养不良现象,还可追加化肥。 数周后我外出归来,发现园地绿茸茸地铺了层地毯,良莠争艳。如妹告我春 播时她把免费供应的各种种子洋洋洒洒随机埋了一地,且等我回来决定取舍。她 出身教授世家,从未务农,便把下过乡的我当成农业专家。殊不知我只能勉强认 出几种司空见惯的蔬菜苗,而面对那些洋气植物,我就傻眼了。苦于没有行距株 距佐证,两人谁也分不清哪些是“社会主义的草”哪些是“资本主义的苗”。于 是我俩决定先对似曾相识的蔬菜进行重点保护,翦除杂草以清君侧。如妹眼明手 快,三下五除二,园地就被剃成了斑秃,显露出许多大小不等的园形头皮来。两 人本想一劳永逸,谁知如妹斩草辄不除根,那些“劫后余生”的恶蒿野草横伸竖 展,疯狂反扑;而几株蔬菜苗却象良家妇女一样温良恭谦让。我这才体会到前彭 泽令当年“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的无奈。后来如妹毕业离校,我也逐渐失 去了热心和信心,不再去锄奸扶正。 夏去秋来,乍见别人拎着大捆小捆的蔬菜从坡上走下,我又想起了那块久违 的菜园。于是也攥了个小塑料袋上坡碰运气,边走边自个儿偷笑。一穿过绿树葱 笼的林荫道,就看见一男一女在自家的租界地里放了个沙发,男的在摘豆角,女 的就坐在沙发上编织小物什,两人不住地打情骂俏,比天仙女和董咏还浪漫。沿 途还有一架微型秋千独占了一块园地的半壁江山。父母在另一半土地上掰玉米棒, 儿女则在秋千上荡漾戏耍,哭笑声时不时地牵引起玉茭地里的黄发碧眼。行至半 坡腰时一只白色帆布帐篷闪入眼帘。风把蓬子塞得鼓囊囊地,远远看去,极象海 上行帆。在园内扎营下寨的人家还在帐篷周边种植了绿油油的草莓蔓子。数颗鲜 红欲滴的草莓时隐时现,正和一个淘气顽童捉迷藏。小家伙的头淹没在万绿丛中, 圆乎乎的屁股撅了半天高。他的母亲头枕着双手,仰面平躺在田埂上,嘴里噙着 一枝大黄叶子,笑吟吟地空望白云高……我漫步在洋学生们营造的秋园里,既开 眼界又开心,羡慕人家直把菜园当乐园。 当然,最吸引我的还是自家的园地。我拨开草丛,发现在被虫子蛀得千疮百 孔的黄瓜叶子下悬垂着一条拇指样的小瓜,色如其名,却如同患了黄疸;西红柿 倒象个多子女家庭,热热闹闹地长出几串“成果”,碎小得教人不忍心摘采;西 葫芦胎毛尚在,可惜瓜未熟而蒂已落,估计是盘踞在根茎部的大毛虫作祟。好在 这些弱势民族在激烈的生存竞争中都匆匆地完成了破土,成长,开花,结果等生 命过程,教人不能不叹服自然规律的强制性。 一对巴西夫妇手牵手儿走过来,他们的园子正好是我们的南邻。博士硕士们 在这儿见面,不提专业特长,不谈学术动态,而是津津乐道庄稼。我由衷地夸奖 他们的园子里春华秋实生意盎然。男的一高兴,就摘了几颗大青椒向我扔过来。 大概是我们的园子实在乏善可陈,他们就泛泛地夸奖中国人是鹰岗上最好的园丁。 我说只限于中国老人。不信你沿途走来,看到哪片地潜力无穷,被抢种,偷种, 插种,仍能种瓜得瓜,种豆得豆,这地准有中国爷爷奶奶精心照料。女的听了我 的话就朝杂草满园关不住的东邻一指,断言道“这片地准是个孤儿。”“你也没 有见过这家园主?”我连忙问。自从我误翻了东邻的地后就一直想给园主做解释, 当然也等着人家的“Thank you”。然而这片荒园至今“整日无人属阿谁”?其 实鹰岗上的弃儿比比皆是。每年春季都有许多人家缴钱租不到园地,但是每年秋 季又可见到那么多荒置地盘。不知是学者们笔耕太忙,只好弃农,还是许多识分 子都是满腔热情,一身懒筋,象我一样,好凑热闹而不持久。 巴西女生谈性正浓,她由近而远,指点江山,说Goodman一家人有蒜 癖,要不,怎么会清一色种了满园子的大蒜?又说和她家园地对顶的另外一家堪 称芳邻,他们种了一畦鲜花,招来不少粉蝶,色彩缤纷,争奇斗艳。我顺着她的 手势放眼望去,但见赤橙黄绿青蓝紫,遍坡植物,遍地果实,满眼颜色,满眼生 意,顿觉无边光景一时新。尤其夺目的是来自世界各地的稻草人:或钢筋铁骨, 或柔肠万段,或大腹便便,或瘦骨嶙峋;或资质妙曼,或奇装异服,均各在其所, 各司其职,潇洒自得,比联合国里飘扬的万国国旗更富有民族色彩,更具有国际 代表性。 “吃过啦?”有人用母语向我打招呼,听来耳熟而亲切。--唔,原来我只 顾高瞻远瞩,乘兴追芳,没经意一只脚已踏上了中国爷爷的领地,便连忙以道歉 代回礼。老人家和我寒暄数语,和善地往我手里塞了把韭菜,顺便示意我观察旁 边摊了一地西红柿泥的园地。“造孽哪!你看--”他似乎有点疾首蹙额,“这 么好的地都叫外国人给糟蹋了。”我本想告他说这才是潇洒--“只问耕耘莫问 收获”嘛!但贫协主任那张被风化剥蚀了的面孔突然神出鬼没地出现在老大爷的 严肃神情中,我不由得来了个急刹闸,硬咽了口唾沫。是夜,我的思绪一直萦绕 在“七沟八岭一面坡”的虎头山顶,苦苦咀嚼着当年和大寨人一块儿在石头缝里 抠麦粒的原始和艰辛。为什么同为丘陵,同有沟壑,鹰岗上的宠儿们在这片地肥 水美的向阳坡上发展情趣,而可怜的大寨人却在天灾人祸中受尽折磨?天若有情, 就不该只眷顾美国的鹰岗而忘却中国的虎头山。但愿有一天我家乡的父老兄弟也 能象洋秀才们一样,不仅在黄土高坡上种汗滴,种庄稼,而且种乐趣,种浪漫, 种诗情画意。 (寄自美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