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抢猪记 ·元江· 知青,离文盲和文人都不远。 那已经是进厂几年后的事了。厂里所在的地方真正是典型的云南气候,四季 如春,冬夏宜人。在厂里工作一天八小时,三餐有食堂,有时一天什么都不干, 所谓“连草都没掐断一根”也算是上班。与农村的生活相比真是到了天堂一样。 闲来时,读书聊天打牌下棋不惹事。有农村生活的经历,就觉得厂里没有什么工 作可以算得上是艰苦的,也不怕脏,样样都愿意干,有文化,什么技术一学就上 手,让厂里从上到下都开了眼。领导们也是大为惊讶,都说上海知青调皮,没想 到这样好使唤。特别是厂里的一些大小知识分子与我们相处得格外好,工人也与 我们很贴近,毫不见外。知青,离文盲和文人都不远。 那时肉类供应紧张,食堂里一周吃一次肉,凭票供应,四毛钱一份,一碗饭 上薄薄地铺一层,刚刚够油一下嘴唇。人心不知足,既得陇,复望蜀,嘴里常觉 得淡出鸟来,肚里又觉得锈迹斑斑,隔三叉五的要到城里买几斤肉来滑滑肠子。 这一年冬天,天气忽然转冷,竟然下起雪来,一夜之间,把食堂里养的猪冻 死了一个。有一个知青,号张老板,在食堂里做饭,跑来问冻死的猪吃不吃?当 地人一般不吃夭折的猪。我们盘算了一下,估计冻死的猪吃了问题不大,何况厂 里有劳保,于是出动四人去抬猪。到猪圈里一看,咦,死猪不见了,却是有另一 个炊事员不知张老板与我们要这头死猪,把它给了锅炉房烧开水的老头,是个临 时工。论资排辈,这猪该我们得。我们跑到锅炉房,四个人一人抓一条腿,把死 猪提了就走。走出去正是生活区,时当午饭时刻,众目睽睽之下,烧开水老头在 背后追出,跺脚拍腿,呼天抢地,“抢人啦”、“抢人啦”。死猪又沉,跑也跑 不快,正好有几个男女技术员(正宗大学生)打那儿过,看着我们,眼睛睁老大, 满脸惊诧,问怎么回事。我们中有一个臊得松手就想跑,张老板一声断喝:“顶 住!”这一位又提起了猪腿,急中生智,我们向周围群众大喊:“我们没抢人, 我们抢的是猪。” 有此风波,有一位素来洁身自好的知青就不肯加入我们的吃猪行动了。这位 知青生活向有规律,晚上聊天,十点必睡,从不怕扫大家的兴。晚饭过后,六点 半到七点半,必读英语原著《傲慢与偏见》一段。那年月,有这点英语底子的可 是人中龙凤。桥牌是他传授给我们的,术语都是正宗英语。我的英语也是受他启 蒙的。因他的生活习惯与一般知青有点格格不入,我们称他为老夫子,说他是 “禁欲主义”,他当然还之以“纵欲主义”了。高考时,他去参加英语口试,满 城争传,“那个上海知青跟老师用英语剁壳子剁了三十多分钟。”(云南话中剁 壳子相当于四川话中充壳子,摆龙门阵。这位夫子后来专门研究“少数民族的原 始社会形态”,现在也应该是教授了。)既要维持清誉,又难挡肉香诱惑,他约 了另一同学,不惜踏雪十里,进城滑肠。 我们把死猪抬到所住的工棚外,在一根立柱上竖着绑好,锅炉房的老头仍在 边上叨叨不休,逐讲定,分他一半。老头得而复失,失而复得,真是悲喜交集, 再无异议。 张老板主刀,先剥了皮,免得烫毛麻烦,猪头不要,铮亮的杀猪刀从猪脖子 边上下去,越过了脊梁骨,转个弯,朝下直劈,大半边猪屁股划了过来,顺手一 捞,把猪肚里的板油扯出来。余下的全归老头,虽然在分肉上吃了点亏,有猪头 和内脏也尽抵得过,老头自去拾掇不题。 时值隆冬,雪花纷纷扬扬,寒风直灌进工棚,是云南难得的寒冷天气。我们 在工棚门口支起火炉,借来大铁锅,熬得油出。又不分什么五花肉,大排骨,前 腿后脚,大块大块地卸开往锅里丢。六个人凑起一桌“争上游”,凳椅床板围作 一团,脚下拿被子围了保暖,油腻腻的手甩着扑克,大坨大坨的猪肉往嘴里塞。 老夫子从城里回来,见我等如此无节制,不禁冷笑。夫子警告我们,肉吃太 多,无益健康,小心拉肚子。那天晚上,却是夫子上吐下泄,大概是冒雪冲风, 受了风寒,兼之城里饭馆的肉没有弄干净,到得夜深,吐出来的只是清水,发绿, 我们判断是胆汁。 (寄自美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