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采风                 ·何葆国·      马铺市作家采风团名单   官进步(官淡) 马铺市委宣传部副部长、市文联主席、著名诗人   杜超甫 马铺市文联副主席、创研室主任、著名诗人   高学基 马铺市文联副主席、《马铺风流》主编、著名作家   王小蒙 马铺市文联秘书长、《马铺风流》副主编、作家   康泰克 马铺市文联专业作家   左志红(女) 马铺市社科联副秘书长、著名文艺评论家   诗蜜(女) 《马铺青年报》记者、著名青春派作家   老河 小说家   孙望 马铺大学文学社社长、青年作家      1   天空晴朗,是一个很好的早晨。   市委宣传部的办公大楼前面停着一部丰田旅行车,车身上贴春联似的贴着几 个金粉大字:马铺市作家采风团。官进步提一只装大哥大的真皮手袋,从三楼办 公室走了下来。他认真地看了看车身上的金粉大字,觉得“采风”两个字写得特 别精神,不由沉吟一声,很满意。   本来,采风团去年十月份就准备出发了,到桥头县进行为期两天的采风活动。 可是出发前几天,官进步接到一份到昆明开一个什么研讨会的通知,这类通知漫 天飞,官进步向来是不予理睬的,这些年到过许多地方,也算是行万里路了,偏 偏昆明没有去过,偏偏西双版纳最是心迷神往,到了昆明不是可以顺便走一趟西 双版纳吗?他的心弦一下子被拨动了。傣族小楼、欢快的歌舞、风情万千的傣女、 一飘一飘的筒裙……一个个美丽的画面从诗人官淡(而不是副部长官进步)的脑 海里浮现出来。他当即拨通杜超甫的电话,通知他(同时让他通知其他团员)采 风团活动缓期进行。正好是采风团预定出发的那一天,官进步只身飞往昆明。半 个月之后,他飞了回来,脸上飘荡着一层热带阳光一样灿烂的笑容,几十天里想 不起采风团的事情。直到有一天杜超甫前来汇报请示工作,他才记起采风团,这 还是他亲自定的市文联今年度十大活动之一呢!官进步翻了一下台历,给桥头县 宣传部长、文联主席吴金财打了一个电话,当即告诉杜超甫,下周一吧,上午八 点准时出发!   可是这个周末,市委常委、宣传部部长鄢明同志到乡下钓鱼,回家路上汽车 不慎翻落两百米深的山沟,他和司机两个人(没有其他随行人员)当即死亡。鄢 的后事一下子变成宣传部压倒一切的大事,官进步变成一个大忙人,采风团只好 再次缓期出发。前前后后忙了七八天,官进步总算歇了口气,心想到桥头县采风 ,放松放松哩!可是夜里睡下,官进步忽然为父母亲取的名字陷入了沉思,官进 步官进步,这些年来你进了多少步?九年前你是副部长,现在还是副部长!他觉 得鄢部长空出来的位子应该是自己的,心里蓦地一震,你今年四十九啦,此次不 进更待何时,人生能有几回搏啊?这么想着,官进步再也睡不着了。   从第二天起,官进步开始艰苦卓绝的跑官活动。与之相比,采风团活动不过 是游山玩水的文人趣味,只好无限期地缓期。就这样,元旦过去了,春节过去了 ,转眼间春天也过去了,初夏时节上头忽然任命下来一位新部长。那些天里,官 进步心烦意乱,全身像是长满了毛刺,耳边嗡嗡直响,眼睛看不见阳光,小便拉 不出来,提上裤子又滴滴嗒嗒。昨天晚上,官进步在家里开了一瓶杜康酒,独自 喝了半瓶,心头一片发热地想起曹操先生的诗,何以解忧?唯有杜康。他想文章 千古事,仕途一时荣啊,我官进步不能进步,好歹也是诗人,省作协常务理事! 又想部长有什么了不起呢?一张纸让你是便是,让你不是便不是。又喝了一杯杜 康,官进步全身上下热呼呼的,一下子把事情想开了。他当即拔通吴金财的电话 ,以一种老上级兼老朋友的口吻说,采风团明天出发,请部长大人做好接待工作 吧,改期了好几次,让你们久等啦!接着又拔通杜超甫的电话,用一种不容置疑 的语气说,你通知一下,采风团明天上午八点半准时出发!明天?会不会又……   杜超甫在电话里犹犹豫豫的,会不会又改期?官进步不高兴地说,除非我今 天夜里猝死,否则就是明天上午八点半,雷打不动!官进步重重撂下话筒,想了 想,还是拔通了新部长的电话,把采风团的事告诉他。新部长没有多言,只是连 声说好。接着官进步又拔通了市委孙书记家的电话,孙书记不在,接电话是他的 小儿子孙望。其实官进步找的就是他,官进步说,采风团明天上午八点出发。孙 望在电话里惊喜地叫道,太好啦!   官进步察看了车身上的字,转到另一边,一眼看见靠在车身上的孙望。“官 老师,”孙望连忙挺起身子,恭敬地叫了一声。   “你来得最早,不愧为马大好学生啊,”官进步笑着说,他看了看手表,八 点二十分。   这时候,杜超甫背着一只多功能摄影包来了,官进步便为孙望做介绍。   “这就是杜超甫,市文联副主席、创研室主任、诗人兼业余摄影家。”   “杜老师,久仰您的大名。”孙望双手恭敬地握住杜超甫伸出的一只手,久 久不放。   “孙望是我们孙书记的小儿子,马大文学社社长,马铺文坛的后备军啊。” 官进步说。   “后生可畏后生可畏。”杜超甫连忙腾出另外一只手。   “杜老师,我前些天刚刚在书店买到您的诗集呢,”孙望说。   “惭愧惭愧,那是七八年前出版的破诗。”杜超甫说,“现在我的诗风有了 历史性的全方位的改变,《中国诗刊》上个月发表我一部新作,我复印了几份, 一份给你,你和文学社的同学们可以看一看。”说着,杜超甫拉开摄影包的拉链, 掏出一份复印件递给孙望。   孙望一看,题目是《美奇之歌》,心想美奇不是一种刚刚上市的T恤衫吗? 眼睛转到杜超甫身上,发现他身上穿的正是美奇牌T恤衫。孙望前些天在降价书 店买到的是杜超甫的讽刺诗集《小辣椒》(本来不想买,后来贪图便宜买了下来), 那里面充满了愤世嫉俗的调侃,半文半白,类似打油诗,眼下这首《美奇之歌》 呈阶梯式排列,用的是感情非常充沛的抒情手法,风格果然完全不同。   这时候,来了一个穿夹克衫的矮胖子,放下手上那只老式黑桶包,嘴里喘着 气说:“一大早就这么热,这天气还了得。”却一点也没有脱下夹克衫的意思。   “老高,高学基,文联副主席,《马铺风流》主编,”官进步介绍说,“孙 望是我们孙书记的儿子,马大文学社社长。”   “嘿,孙公子,”高学基咧嘴笑道,急忙从口袋里掏出镀金的名片盒,又急 忙从名片盒里取出一张彩色名片,双手递到孙望的面前,“欢迎你给我们的刊物 投稿,我们《马铺风流》最近突破了五万份发行大关。”   孙望有些受宠若惊地接过名片,一时不知道说些什么,他瞥见杜超甫脸上浮 起了一种很不屑的冷笑。   接着来的人是市文联秘书长、《马铺风流》副主编王小蒙。长得高大英俊, 酷似电视小品演员朱时茂。孙望经常在报刊上看到他的名字,虽然他的文章一篇 也没有认真看完,但是正因为这样,对他的印象特别深。这回为他们做介绍的是 高学基,王小蒙对孙望淡淡一笑,没有握手。   官进步看了一下手表,正是八点半,他问杜超甫:“都通知了吗?”   “都通知了,都说要准时来。”   这时候老河来了,从天而降似的出现在大家面前。孙望听说面前这个神情憔 悴的三十来岁的男人就是老河,不由惊讶地愣了一下。老河的中短篇小说繁星般 布满国内各种刊物,孙望凡是找得到的都认真地看了,在他看来,老河是目前国 内最出色的小说家之一。他没想到老河会是这样一副缺少神采的尊容,但是转而 一想,老河理所当然就应该是这副尊容,他的神采全在他那些精彩的小说里了。   “老河老师,你好,”孙望走上前说,“我是马大文学社的孙望。”   “你好。”老河的声音沙沙的,显得很柔和。   接着来了一个穿无袖衬衫、黑色长裤的四十多岁的中年妇女,官进步介绍说: “左志红,评论家。”孙望仿佛听说过这个名字,哦了一声,连忙说:“左老师, 你好。”左志红长着一张男人似的宽脸,没有表情地向孙望点点头。官进步说: “孙望是马大文学社社长,孙书记的小儿子。”左志红脸上顿时涌起丰富的表情, 一道道皱纹全舒开了,她上前紧紧握住孙望的手,像是老前辈似地问道:“你父 亲好吗?”   “还好,”孙望说着,从她肥厚油腻的手掌里抽回自己的手。   高个子杜超甫东张西望,忽然高声叫道:“诗蜜小姐来啦。”   孙望抬头看去,只见路上袅袅婷婷走着一个年轻女子,裙裾富有韵律地一飘 一飘。   她就是诗蜜?孙望在青年报刊上看过她许多谈心式和配图式的小文章,比如 《长青春痘的朋友,你不要忧伤》、《哭泣的小狗》之类的,用尽了天下甜蜜的 词句,有些他不喜欢,有些他还是比较喜欢的。他也看过她的照片,模模糊糊像 是琼瑶电影里纯情的大学生。现在诗蜜走近了,一股香气直扑而来,孙望看见她 脸上的浓妆还是没能遮掩眼角的皱纹,立即觉得她已不太年轻,但是她的眉眼之 间仍然流荡着一种年轻的妩媚。   “官部长——你们好,”诗蜜甜甜地说,“让大家久等,不好意思啊。”   左志红掏出手帕擦汗,把头扭到了一边。   杜超甫走上前,提起诗蜜卸下来的挎包,说:“你打扮得这么漂亮,被桥头 人抢了,我们可负不起责任啊。这包里全是最新时装吧?”   “别动,”诗蜜噘起猩红的嘴唇,推开杜超甫的手,提起自己的挎包。   官进步又看了一下手表,问:“都来了吧?”其实采风团名单是他定的,但 他一时想不起还有谁没来,“老河来了没有?”他又问。老河正坐在树坛上吸烟 ,起身说:“我在这里。”   “康泰克还没来,”高学基说。   “文人啊文人,就是没有时间观念。”官进步说。   左志红顺着官进步的话音说:“他明知八点半准时出发,偏让我们等候,这 无异于谋财害命——浪费别人的时间就是谋财害命,鲁迅先生说得好嘛。”   左志红凡事喜欢上纲上线,大家听了都不吭声。这时候王小蒙说:“他来了。” 只见一部摩托车飞啸而来,车手原来就是康泰克。   康泰克下了车,一边锁车一边说:“对不起对不起,迟到了。”他走过来, 满脸堆笑地向大家敬烟。除了左志红,大家都接了。高学基没吸烟,却是把烟放 进口袋里。   敬到孙望面前,康泰克愣了一下,问:“这位朋友是——”   “我是马大文学社的孙望。”孙望说。   “初次见面,来,抽根烟。”康泰克热情地说。   “谢谢,我不会。”孙望说。   官进步吸了一口烟,说:“大家上车吧,准备出发。”然后朝一楼的办公室 喊道:“老邹!老邹!”   邹师傅应声走了出来,他说:“都来了吗?给大家两分钟,把尿拉干净吧, 免得路上停车。”   “大家需要上卫生间吗?”官进步问。   除了左志红,大家都摇头。左志红嘀咕着说:“简直俗不可耐,居然也在市 委机关开车。”   看见官进步坐上了车头的助手座,大家便依次上车,杜超甫和王小蒙坐第一 排,高学基和老河坐第二排,康泰克和诗蜜坐第三排,孙望和左志红坐第四排。 孙望隐隐闻到左志红身上发出一股狐臭,幸好左志红一挪屁股,独自坐到最后面 的长排位去,心里不由松了口气。      官进步扭头对大家做行前发言:“我们采风团几次推迟出发,主要责任在我, 我在这里向大家做个检讨。这次采风活动,宣传部领导是非常重视的,”说到这 里,官进步不知不觉撒了个谎,“我们新上任的常委部长童安海同志今天本来是 要在这里欢送大家的,但是他一早上省里开会了,没办法来,他要向大家表示慰 问,希望大家下去之后,积极采访,回来之后创作一批好作品。两天的采风活动, 桥头县早已做了详尽的安排,这里我们应该感谢桥头县的部长、文联主席吴金财 同志。我希望大家到达桥头县之后,要遵守有关纪律,共同努力,圆满完成采风 任务。”   官进步说完,孙望准备鼓掌,但是发现大家毫无动静,急忙把即将合拍的手 停住。   “开车喽,”邹师傅说了一声,车就开了。      2   丰田车驶出机关大院不久,车上响起大哥大的声音,大家以为是官进步的电 话,谁知康泰克从口袋里掏出一只折叠式大哥大,用一种老板的口吻说道:“我 不是说了吗?就是这样子,不用问了啦。”   高学基扭过头酸溜溜地说:“阿康,今非昔比啊。”   康泰克收起大哥大,灿烂地一笑。   “阿泰现在真是大老板啦,”王小蒙说,心里想,你神气什么?不过是给台 湾佬打工,送你一只大哥大,也不过是方便召唤你,大哥大有一种高频放射性病 毒,常用致癌,要是送给我我都不用呢!王小蒙接着说:“什么时候你请我们这 帮老兄弟到商业大厦18楼潇洒一次啊?”   “定个时间嘛,”康泰克有口无心地挥了一下手。   官进步侧过身子,看着康泰克说:“阿康,说来我要批评你了,你是我们文 联唯一的专业作家,可你都有好几年不写作品了。”   “官部长你说得没错,我这几年帮台湾的亲友做点事,没有写出一个字,可 这不等于我没有作品,”康泰克辩护律师似地说,“我这是在体验生活,不是号 召作家要深入生活、把握时代的命脉吗?我这可是百分之百深入,全方位多层次 把握,没有一点是虚的,作品嘛就在我的脑袋里孕育着,哪天闲下来打开电脑, 它就问世啦。”   “堕落。”左志红低低地嘀咕了一声。除了孙望,似乎没有谁听见。   官进步抚着下巴说:“那我等着拜读你的作品。”   “一定不会让你失望。”康泰克大声地说。   康泰克十几年前写过一篇轰动一时的知青小说,一下子从水泥厂工人变成市 文联专业作家,此后陆续写了一些寻根小说、改革小说和现代派小说,但是反响 平平,几年前他的一个台湾亲戚来马铺市投资办厂,封他为总经理助理,他便得 到圣旨似的八面威风起来,终日骑着一驾铃木王东奔西走(好在专业作家不用上 班)。这时候,他的大哥大又响了。他掏了出来,这回语气显得格外柔顺:“好, 好,我知道,您放心好了。”   官进步继续抚着下巴,对王小蒙说:“小蒙,我发现你近几年作品不少嘛, 遍地开花。”   “小蒙很勤快,我昨天在报上看到一封呼吁小学生要注意游泳安全的读者来 信,也是他写的,”杜超甫含着讥诮说,“小蒙很有社会责任感啊。”   王小蒙说:“我没有阿康那样的好命,有一条台湾大腿可以抱,只好多写点 文章挣点搞费啦。”   官进步说:“小蒙说得既对又不对,我们作家写文章既为了稿费又不为了稿 费嘛。”   杜超甫、高学基连连点头,表示赞同。左志红说:“官部长你给我们做出了 表率,你的诗既有政治性又有艺术性,我真想什么时候给你写一篇评论。”   “那太感谢了。”官进步说。      官进步从政前是一个狂热的诗歌爱好者,从政后也没丢掉写诗的兴趣,常常 用笔名官淡在报纸副刊上写些短诗,比如六一到了,写一首赞美儿童的诗,七一 到了,写一首歌颂党的诗等等,去年结集出版了一本《山城赞歌》。当时,他就 想到请左志红为诗集写篇评论,后来不知为什么,把这件事忘了。现在左志红主 动提起,官进步笑笑说:“左老师笔锋犀利,被你评论的作品很容易畅销,这真 是叫人太高兴啦,我家里还有一千多本书等着卖出去呢。”   “我要从正面来评论你的诗。”左志红正色地说。大家都知道,左志红的评 论文章火药味很浓,一开头就挖祖宗十八代,然后一棍子打死,决不心慈手软。 只是很多作品被她一打,反而引人注目,比如老河的几部中篇小说。      丰田车驶上了郊区公路,路两边是一些名目繁多的开发区,茺废的田野广阔 无边杂草丛生,标语牌子东倒西歪。老河一直望着窗外掠过的景象,沉默不语。      诗蜜打开挎包,拿出小镜子,仔细地察看脸上的化妆,她嘴里嘤嘤嗡嗡哼着 歌,无忧无虑的样子。      杜超甫扭过头说:“诗蜜,原来你正忙着,我还以为你怎么了,都不说话。”   诗蜜咯咯笑了两声,说:“在座的都是前辈,我不敢乱说话啊。”   康泰克接着说:“什么前辈不前辈,文学看重的是实力,长江后浪推前浪, 诗蜜浪潮滚滚,早都把我们打湿啦。”   “庸俗。”孙望又听见左志红低低说了一声。      “诗蜜这几年作品很多,很受欢迎,真不容易,”官进步指着孙望说,“我 们孙书记的儿子孙望,作品还不多,但是也不可小觑,年轻人有拼劲,很快就会 赶上我们啊。”   这句话把孙望说得脸有些红,他赶忙说:“官老师过奖了,我只是一个文学 爱好者,都还没发表过作品,希望在座的各位老师多多指教。”   “小孙,你有作品就给我们《马铺风流》,我们有个处女地栏目,专门刊发 新人新作,你的作品我们一定会特别关照的,现在像你这样热爱文学的年轻人不 多了,难能可贵啊。”高学基感慨地说。      “老高,《马铺风流》还在办?”康泰克惊讶地问。      “不仅还在办,而且越办越好,”高学基说,“最近它突破了六万份发行大 关。”   孙望心想,刚才还说五万份,怎么这么快又增长一万份?      “了不起啊,奇迹啊,”康泰克叹道,话里明显含着讥嘲,“一份省内刊号 的刊物能发行六万份。”“我们的CN刊号快批下来了!”高学基严肃地说。      左志红忽然挪到孙望身边,很亲切地搂住他的肩膀说:“小孙,我们找个机 会谈一谈。”孙望闻到一股浓烈的狐臭,隐忍着说:“好……”   3   丰田车驶进了桥头县县城,大家看到路两边高楼林立,很有一些城市的样子。   官进步取出大哥大,拔通了吴金财的电话,说:“老吴,是我啊。”他提高 声音,以便让车上的同志们都听见,“我们正一步一步向你靠近啊。谢谢你,部 长大人。”官进步收起大哥大,笑容满面地告诉大家,“桥头县宣传部和文联的 同志正在招待所门口迎接我们!”   “原来不是说住大酒店吗?”诗蜜忽然问道。      “谁告诉你住大酒店?”官进步说,“食宿一概由对方安排,我也刚刚得知 住招待所。这招待所是县委、县政府招待所,名称土一点,条件可不比大酒店差 多少。”   “诗蜜小姐写惯了配图散文,喜欢望文生义,不能怪她。”康泰克打趣道。      丰田车在桥头县招待所门前的停车场停下,官进步第一个下车,看见吴金财 和桥头县文联秘书长汤水生迎面走来,眯眯笑着说:“惊动部长大人和秘书长大 人了。”   “官副,别拿我们乡下人开心了。”吴金财说。      三人分别握了手。官进步说:“来的人你们都很熟悉,不用我多介绍了吧。”   “不用不用,”吴金财说:“都老朋友啦。”   大家依次下车,和吴金财、汤水生一一握手,互致问候。孙望下了车,官进 步发现吴、汤两人都觉得孙望陌生,连忙说:“这就是孙书记的儿子。”   吴金财哦了一声,紧紧握住孙望的手,说:“欢迎你来桥头县考察、指导工 作。”好像他就是孙书记似的。      汤水生也跟孙望热烈握了手。      “这么多作家来我们桥头县,这真是我们桥头县的光荣,”吴金财忽然叹了 一声,“可惜我吴金财能力有限,干了四年部长还不是常委,招待可能不周,预 先向大家打个招呼,请大家谅解。”   康泰克走到吴金财面前,打抱不平地说:“走遍天下,宣传部长都是常委, 老吴你还不是,这太不公平啦。”   “别提啦。”吴金财挥了一下手,显得很看破的样子,“汤秘书长把住宿和 活动安排表发给大家,大家先进房间休息休息吧,坐了几个小时的车够苦的。”   “吴部长辛苦辛苦,”高学基礼貌地说。      汤水生发给每人一张安排表,说:“大家直接找服务员小姐开房间,不用登 记了。”   “找小姐开房间?”康泰克暧昧地说,“你们桥头县不扫黄啊?”   汤水生、杜超甫和孙望听着都笑了。大家鱼贯走进了招待所。王小蒙落在最 后,他定定看着手上的打印件,觉得一股气窜上喉咙,厉声喊住向前面走去的汤 水生:   “汤水生,你过来!”   汤水生转过身走来,不解地问:“怎么啦?”   “你是怎么搞的!”王小蒙抖着手上的打印件说,“他们都是‘著名诗人’、 ‘著名作家’、‘著名文艺评论家’,我就是‘作家’?”   汤水生立即明白了怎么回事。原来在采风团名单里,王小蒙后面是这样一行 字:市文联秘书长、《马铺风流》副主编、作家。      “你到底有没有读书看报?我的作品在东南西北的刊物遍地开花,还够不上 ‘著名’吗?”王小蒙气愤地说。      “这个……”汤水生难堪地嗫嚅着。他因为在市报副刊发表了几篇小文章, 从乡村中学调到县文联还不到一年,心里对市文联的人是极为尊敬的,写信都称 “老师”,没想到会在王小蒙这里出了个差错,他想起前些天刚寄给王小蒙的两 篇小小说,心想它们肯定完蛋了。      王小蒙压低声音说:“你说高学基这辈子发表了几个字,都算‘著名作家’,” 说到这里,声音猛地提高,“我发表了几百万字,还不算‘著名’吗?”   “王老师,打字员弄错了,我底稿上是有‘著名’的,打字员有眼无珠,偏 偏把这两个字漏了。”汤水生陪着小心解释。      王小蒙缓了口气说:“其实我也不在乎什么著名不著名,作品最有说服力嘛, 只是你们不能这样乱来,你看,把杜超甫也说成著名诗人,他那诗算什么玩意儿 啊?”说着王小蒙很不屑地撇了撇嘴。      “那是那是,”汤水生连连点头。      王小蒙把手上的打印揉成一团,说:“应该重打一份。”   汤水生说:“那是那是。”   大家都进了房间休息。官进步住一套间,邹师傅住一单间,其他两人住一双 人间。      吴金财坐在官进步房间里,显得愁眉不展。官进步说:“老吴,你还是老样 子,见到什么人都说你不是常委,诉苦似的。”   “实事求是嘛。”吴金财说。      “可人家听了会怎么想呢?以为你是‘常委迷’,这不好。”   “宣传部长要是不带常委,有个屁用?”吴金财很委曲地说,“走遍天下, 哪里的部长都是常委……”   官进步笑笑说:“想开点嘛。”   “本来我以为你这次扶正了,我也跟着沾光……”   吴金财不说还好,一说就说到官进步的痛处。他的脸立即暗了下来。      房间里一时显得寂静而又沉闷。      官进步缓缓站起身,拍了拍吴金财的肩膀说:“想开点,看淡点。”“你叫 官淡,我可不叫官淡。”吴金财赌气似地说。      4   采风团只有两位女性,所以她们不可避免地被安排合住一个双人间。      房间的门是左志红叫服务员小姐打开的,她抢先走了进去,把装着衣物的袋 子放在靠近窗户的那张床上。她听见诗蜜高跟鞋的声音,不由皱起眉头。      诗蜜哼着歌走了进来,放下挎包,便走进卫生间照镜子。左志红这才回过头, 看了看她扔在床上的挎包,心里觉得有一种莫名的愤怒。      去年左志红在一篇文章点了诗蜜的名,说她的作品宣扬一种低级趣味,两人 就这么有了敌意,从此互不理睬。有几次两人在文学界活动时见了面,都愤愤地 偏过头去。这次桥头县文联安排她们住一双人间,实在是给她们出了一道难题。      诗蜜从卫生间走出来,耸了耸鼻子,嘀咕了一声:“臭。”然后提起挎包, 咯登咯登地走出房间,样子非常决绝,非常厌恶。      诗蜜走到服务台,看见汤水生正伏在台上写什么,大声地说:“汤水生,你 给我换房间!”   “怎么啦?”汤水生惶恐地问。      “我不想和那老妖精住一起,我受不了,”诗蜜噘着嘴说,眼睛同时闪闪亮 亮地看着汤水生,给他一种精神上的力量。      “这……”汤水生仍然感到很为难。撇下诗蜜,慌慌张张跑进左志红的房间, 一眼看见左志红紧紧绷着脸。      “谁喜欢跟小狐狸住在一起?你还是赶快调房间!”左志红瞪着眼说。      “左老师,这……”汤水生又慌慌张张退了出来。      他无计可施,只好敲开官进步的门,把吴金财叫到廊道上,告诉他这个棘手 的事情。      “文人就是不团结,”吴金财摇头叹道,“那就再开一间房吧。”   汤水生得了指示,走到正呼呼生气的诗蜜面前,说:“给你另开一间房。”   “谢谢,”诗蜜甜媚地一笑。      找服务小姐开一间房安顿了诗蜜,汤水生从裤兜里拿出采风团名单底稿,在 王小蒙那个“作家”的前面添上“著名”两个字,看了看没什么破绽,便来敲王 小蒙房间的门。      开门的是杜超甫,汤水生恭敬地叫了声:“杜老师。”他看见高学基坐在沙 发里喝茶,又叫了声:“高老师。”心里都糊涂了,王小蒙不是住这房间吗?      “王小蒙不住这房间?”汤水生问。      “房间不都是你安排的吗?”杜超甫笑道。      汤水生拿出安排表看一看,原来是自己记错了。      “坐一会儿吧,”高学基说,“找王小蒙送稿是不是?”   “不是不是,有点别的小事。”汤水生说。他不便立即告退,就坐了下来。      “你有什么稿件直接送给我,别给王小蒙,”高学基说,“王小蒙对作者来 稿很不负责任,不是弄丢了,就是没看完就扔进废纸篓。”   “不会吧?”杜超甫插嘴说,“王小蒙去年责编一次女作者小辑,不是通宵 达旦帮作者改稿吗?何等热忱啊。”   高学基看了杜超甫一眼,没有什么反应。汤水生知道市里的作家恩恩怨怨纠 缠不清,他不懂也不敢表态什么。      “说到王小蒙,我有些话不吐不快,”杜超甫喝了一口茶说,“今天县里的 同志在这里,我觉得更有必要说一说。本来说这些话也没什么意思,高主编你说 是不是?我们诗人嘛,优点是直率,缺点也是直率,有些话我觉得还是要说。不 能不说,现在腐败也败到文坛了,要是再不说,文坛就整个儿没救了。”   杜超甫的目光激奋了起来,神情肃穆,但是他绕来绕去说了一通,叫汤水生 不知所云。只见杜超甫喝了一口水,接着说:“王小蒙的作品多是多,可它们全 是模仿、剽窃来的。他上个月发表的那两个短篇,老高你看了没有?我看了,不 看还好,一看吓一跳,它们全是从一个日本作家那里剽窃来的,构思、立意,甚 至大段大段的心理活动,几乎一模一样。老高你要是有兴趣,我回去把那日本作 家的集子找出来给你看一看。”   杜超甫知道王小蒙和高学基一向不合,也就肆无惧惮、口无遮拦,他希望以 此笼络高学基,以便下个月评高级职称给自己投一票。杜超甫接着说:“老高当 主编,我是心服口服,王小蒙当副主编,我是怎么也不服的,我真不知道官副是 怎么考虑的。”   “王小蒙剽窃外国作家作品,这事你可以给他捅出去嘛,”高学基说。      “要不是担心损害我市作家的形象,我早就写文章捅出去啦!”杜超甫说, “你们看,王小蒙连名字、长相都在剽窃别人。”   汤水生觉得这句话说得很幽默,不由笑了起来。高学基却沉着脸,因为他发 现杜超甫的话同时也有挖苦他的成份,以为他的名字是剽窃高尔基来的。      杜超甫起身倒水,喝了一大口说:“汤水生,还是你们住在县里单纯啊,有 充裕的时间搞创作,我真羡慕你们!”   汤水生嘿嘿笑着,不置可否。      杜超甫忽然从包里取出一份复印件,递给汤水生说:“我现在诗风变了,这 是我的一首新作,我复印了几份,一份给你,你可以看看,提提意见嘛。”汤水 生一看题目:《美奇之歌》,连忙说:“一定好好拜读,好好拜读。”   5   汤水生总算找到了王小蒙的房间,把那份底稿拿给他看,以证明确实是打字 员把那“著名”两个字遗漏了。王小蒙也没仔细看,大度地一摆手说:“改过来 就好了嘛。”他请汤水生坐下,“你有什么作品,可以直接寄给我。”   “我前几天刚寄给你两篇小小说。”汤水生说。   “我还没收到。”王小蒙说,“我们不是外人,都是兄弟朋友,跟你说实话, 你的文章只要不太差,我一定给你发。”   “谢谢,谢谢!”汤水生连忙欠身说。      “你们县里有没有女作者?”王小蒙漫不经心地问。      “有是有几个,很少动笔,写的也不怎么样……”   “关键在于扶持嘛。”王小蒙说,”我下半年准备再搞一次女作者小辑,这 次来顺便组一下稿,你什么时候把这几个女作者叫来,我们谈一谈。”   汤水生支吾了一下,还是点了点头。这时候他看见老河从卫生间出来,叫了 声:  “老河老师。”   “别太客气,叫老河就行了。”老河说。      “我经常拜读你的小说啊,”汤水生由衷地说,“有些第一遍看不懂,要看 第二遍、第三遍才看懂。”   老河淡淡一笑,说:“慢慢看,会懂的。”王小蒙觉得汤水生简直是在讨好 老河,不高兴地站起身,开门走了。汤水生一时不知道跟老河说些什么,私心里 认为,老河是一个真正的大作家,真怕自己说出可笑的话。看见老河走到床边坐 下,也没打算说话的意思,汤水生适时地起身告辞。      走到廊道上,汤水生看见吴金财正好和官进步一起从房间里走出来。吴金财 说:   “11点了,你通知大家到餐厅吃饭。”汤水生便一个房间接一个房间地敲 门,通知大家吃饭。      餐厅很素雅。大家陆续来了,分两桌坐下。左志红因为诗蜜坐在官进步那桌, 便只好在老河这边坐下。她也批过老河,但老河并不在意,当时她是有些失望的, (批别人总希望有效果,对方没反应,不等于白批了吗?),现在想想,老河还 是一个有气度的人,不知比诗蜜那小骚狐好多少倍。      官进步发现康泰克没来,就问:“康泰克呢?”   和康泰克住在一起的孙望说:“他进了房间就打电话,打完电话就出去了。”   “一定是跑自己的生意去了。”杜超甫说。   “真是的,跑了也不吭一声。”官进步转头对吴金财说,“开始吧?”   吴金财点点头。      “利用吃饭前几分钟,我们请桥头县宣传部长、文联主席吴金财同志给我们 说几句话,大家欢迎。”官进步说着,带头鼓掌,大家便跟着鼓了掌。      “本来,这时候是该由陆书记来说话的,”吴金财说,“但是上午五套班子 开会,我刚刚打电话回去,会议还没结束,所以陆书记不能来。这次市里组织作 家采风团来到我县,这是对我县两个精神文明建设的高度关心,我县领导是极为 重视的,陆书记反复交待我一定要做好接待工作,大家辛辛苦苦从市里来,不为 名不为利,只为宣传我县改革开放二十年的伟大成就,我代表县委宣传部、县文 联——我不敢代表县委县政府,因为我不是常委,我只能代表县委宣传部、县文 联向大家表示热烈的欢迎。”   大家不计较吴金财坦诚的牢骚,还是用力鼓了掌。      服务小姐开始上菜了,吴金财说:“午餐简单一点,下午陆书记、伍县长向 大家汇报工作之后,将和大家共进晚餐,才算正式给大家接风洗尘,午餐不算, 请大家随便吧。”   其实午餐已经够丰盛了,有山珍野味,有生猛海鲜,有果汁饮料,有啤酒白 酒。   大家很满意。可能因为比较久没有吃过这么好的菜,高学基吃得很勤快很卖 力,不久就把夹克衫脱了,高高挽起袖管,一副大干快干的样子。      大家吃饱喝足,离开时纷纷把手上没喝完的果汁、矿泉水带回去继续喝。杜 超甫是空手回房的,他发现高学基在夹克衫里藏了两罐椰子汁回来,心里很不屑, 而高学基因为被他发觉了秘密,便主动请他喝椰子汁。杜超甫想不喝白不喝,便 不客气地拿过一罐,卟地拉开。      6   官进步逢酒必喝(他把这解释成诗人本性),但是很有节制,决不会误事的 (这也许是政府官员的意志力起了作用)。中午满桌没人喝白酒,他自己喝了五 杯,觉得筋络舒畅,回房躺下便呼呼大睡,一觉醒来,已是两点半。他猛地翻起 身,吴金财不是说两点半要带大家到县委会议室去吗?      官进步草草洗了脸漱了口,开门走到廊道上,看见高学基、杜超甫、孙望几 个人坐在厅堂的沙发里,问道:“吴部长来了吗?”   说话间,吴金财从外面跨了进来,他脸上阴阴的,好像有了什么事。官进步 说:   “是不是马上走?”吴金财推了推官进步,表情很沉重地说:“到房间说。”   官进步愣了一下,这才注意到吴金财的神情很异样。进了房间,吴金财关上 门,叹道:“下午活动取消了。”   “怎么取消了?”官进步惊讶地问。      “上午班子开会,为一个城东开发区项目上不上的问题,陆和伍吵了起来, 听说还拍了桌子,他们下午还能一起出来见大家吗?”吴金财说。      官进步想想也是,说:“我们不介入他们的矛盾,有一个出来就行了嘛。”   “我先请了陆,他说不出来,再请伍,伍很不高兴,说钱批给你了,你还要 我怎样?”吴金财摇头叹道,“这些县太爷啊,我拿他们没办法。”   官进步陷入了沉思。      吴金财说:“下午你们只好自由活动了。”   官进步说:“还是走一家工厂吧,去年我到过睛天雨伞厂,搞得还不错。”   “可惜那个沈老板前几天因为偷税被捕,厂子关门啦。”吴金财说。      官进步吃了一惊,说:“那,跟业余作者见见面,搞个座谈会吧。”   “一时到哪里找人啊?”   “真是的,只好自由活动啦!”   很快大家被召集到厅堂里,官进步说:“桥头县班子下午继续开会,书记、 县长无法出来跟大家见面。”吴金财在一边直点头,表示证实。官进步接着说: “见面时间另外安排,下午改为自由活动,大家可以逛逛街,看看桥头县的市容 市貌,说不定就在大街上、人群中找到灵感,心里哗啦流出一篇篇优美的文章呢!”   大家议论了几句,各自走散。有的上街,有的回房间。孙望不想逛街,桥头 县又没熟人可找,便走回房间。      孙望回到房间,刚刚关上门,门上就响起了敲门声,他打开一看,原来是左 志红。      “小孙,我来找你谈谈。”左志红满脸导师的样子。她不顾孙望脸上有什么 反应,大步从她身边走进房间,随手把门关上。      孙望的心没来由地跟着门关上的声音嘭地跳了一下。左志红很亲热地把手搭 到他的肩上,说:“小孙,多大啦?”   孙望身子抖了一下,好像是起鸡皮疙瘩了。      “有女朋友吗?”左志红又问,泡泡眼眯眯地一眨一眨。      孙望觉得左志红简直是性骚扰,但又不便作出强硬的反应,只好晃一下肩, 试图把她的手晃落。谁知左志红的手像是万能胶,紧紧粘在他的肩上,直至走到 沙发前才自动松开。      “坐吧。”左志红主人似的请孙望坐下。      孙望坐下。左志红倒了一杯水,放到他手边,孙望一下子把手缩到身上。      “你父亲忙吗?”左志红摆开拉家常的样子。      “忙。”孙望说。      “我准备写个材料,你代我转交给你父亲吧。”左志红忽然压低声音说,同 时把脑袋向孙望倾斜过来。      孙望心里紧了一下,似乎左志红是一个国际恐怖分子。      “现在文艺界一团糟,拜金主义、虚无主义、媚俗主义,简直暗无天日,我 作为一个文艺工作者,有责任把事实真相反映给市领导啊。”左志红忧心忡忡地 说,“小孙,你爱好文学,这很好,可是你应该有免疫力,别的不说,就说采风 团里吧。像杜超甫、高学基、诗蜜、王小蒙、康泰克之流,你一定要有眼光来认 识他们,不要让他们的表象给迷惑了。”说到这里,左志红看了一眼,显得语重 心长起来,“你刚刚涉足文坛,而我是过来人了,我应该给你说说经验教训,希 望你少走弯路少受毒害。先说杜超甫吧,你别看他道貌岸然一副君子的模样,他 六十年代初就因为生活作风问题被处分过,他的诗说是讽刺诗,其实只不过是蹩 脚的打油诗,根本没有一点诗的味道。   再说高学基,说是作家,十几年没看他发表一个字,他主编那本什么《马铺 风流》,简直狗屁不通臭不可闻,我说印刷厂的同志说每期只印一千多本,他却 声称五六万本,另外他还以贪小便宜著名,具体事例我就不说了。接下来该说诗 蜜了,你别看她打扮得花里花俏,她已经三十岁了,她那文章算什么文学呢?听 说她是跟报社总编睡觉后才调进报社的,她丈夫一气把她抛了……”   孙望听了汗毛都快要竖起来了,他猛地站起身,对左志红生硬地咧了咧嘴, 然后急匆匆跑进卫生间。      其实孙望没有小便,他打开水龙头,洗了洗手,又掬了一把水擦了擦脸。他 不知道怎样重新面对左志红,许久才迟迟疑疑走出卫生间。      左志红看见孙望从卫生间走出来,慈母般笑了一下,接着说:“文艺界一片 乌烟瘴气,不让市领导知道不行啊,文学艺术固然有自身的规律,但党还是要管 的,不管就会全乱套了,小孙,我写个材料,到时候你一定要代我转交孙书记?” 孙望吞吞吐吐,终于鼓起勇气说:“你坐,我出去找个朋友!”   7   吴金财坐在官进步的房间里短叹长吁。官进步笑道:“别老是叹气,会短命 的。有什么伤心的事,不妨跟兄弟说说嘛。”   “我说官副,你搞这采风团到底有什么鸟用?”   “怎么没用?宣传改革开放啊,繁荣文艺创作啊。”   “你哪,难怪跟我一个样,升不了。”吴金财叹道。这时包里的大哥大响了, 他拿起来一听,不由愣了一下。      “老吴,是我,老伍啊。那些作家在哪里?你马上带他们到县政府会议室来, 大家见见面嘛。”原来是伍县长。      “可是……”   “马上过来,我等着。”伍县长说完挂断了电话。      吴金财对官进步说:“怎么办?伍县长马上要见采风团!”   “老伍真是的,心血来潮。”官进步想了想,说,“那就见吧。”   “可是人呢?不是放了大假吗?”   “我看有的没上街,上街估计也没走远,你叫汤水生几个人去把他们追回来 嘛。”   大约半小时之后,采风团全体成员(除了康泰克)出现在桥头县政府办公大 楼前。      伍县长从办公室走出来迎接大家,跟大家一一握手。      官进步和伍县长打过几次交道,算是老熟人,特别热烈地握了手。大家便说 说笑笑一起走进会议室。      看来会议室还没来得及布置,横幅标语还是:计生工作加温会,但是桌上摆 放着香蕉、苹果、矿泉水,给人一种宾至如归的感觉。      “大家都是作家,随便坐,桌上的东西随便吃,我们随便聊。”伍县长满脸 堆笑地招呼大家。      大家还是分了主次坐下。吴金财和官进步交换了一下眼色,又和伍县长交换 了一下眼色,大家便知道会议马上开始了。      吴金财拿出汤水生重新打印过的采风团名单,说:“首先,我向伍县长介绍 一下大家。”说着便很认真地看着打印件念起来。      被念到名字的都站起身,向伍县点头致意。      “王小蒙,市文联秘书长,《马铺市风流》副主编,著名作家……”   王小蒙听到“著名”两个字,霍地站起身(他原来暗自打算,要是没有“著 名”就坚决不起身,该谁尴尬就尴尬),春风满面地向伍县长深深一个点头,像 是日本人鞠躬似的。      “孙望,马铺大学文学社社长,著名青年作家……”   孙望听到“著名”两个字,脸上一阵发热,几乎没有勇气站起来。汤水生重 新打印名单时,索性把没加“著名”的人头都加上了“著名”两个字。      “小孙是我们市委孙书记的儿子。”吴金财特意补充一句。      伍县长哦了一声,眼睛特别地亮了一下,说:“欢迎欢迎。”   介绍完毕,吴金财说:“伍县长工作很忙,今天下午特地从百忙中抽出时间 跟大家见面,这表明了伍县长对文学艺术、对精神文明建设的高度重视,下面我 们欢迎伍县长给大家讲话。”   鼓掌。      伍县长摆手示意掌声停下,但掌声不绝如缕,他只好跟着鼓了几下掌。      掌声停下了,伍县长清清嗓口说:“各位都是著名作家,我从来没有一下子 见到这么多作家,心里还真有些害怕呢。”   伍县长笑了,大家也笑了,会议室的气氛显得轻松了许多。      “最近党中央提出繁荣文艺创作的号召,我以为这是非常及时的。”伍县长 说,“我们桥头县这几年扩大改革开放,取得很大成绩,这固然是全县干部群众 在市委市政府、县委县政府正确领导下齐心协力、奋发向上的结果,但我以为这 里面也有作家、记者的一份功劳,没有舆论宣传,桥头县能有今天的知名度吗? 当今社会,知名度就是无形资产,可惜我们个别领导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今天下 午,我听吴部长说大家来了,虽然手头还有许多事要办,但是再大的事也比不上 这件事,立即要吴部长安排我们见个面。”   坐在伍县长身边的吴金财点着头说:“是,是,伍县长非常关心。”   “当前我县面临着一个如何首创新优势、更上一层楼的重大问题,我们县政 府搞了一糸列调查研究,准备上马城东开发区工程,这个工程方案目前正在考虑 之中,”伍县长口若悬河地说,“虽然有种种不同意见,但是一切有见识、有眼 光的人都会支持它。我觉得你们作家采风团来得正是时候,明天我陪大家去看一 看,实地感受感受,当你们想到脚下的那块荒地不久之后即将崛起一座现代化商 业城,你们一定会有很多的感慨,一定会有好文章写出来!”   伍县长说得激动,手势一挥一挥的,把气氛渲染得庄重而又热烈。      官进步和吴金财总算听明白了,伍县长为什么临时请他们见面,原来是想利 用他们制造一些宣传声势。他们面有难色地对视了两眼。      8   晚餐地点改在二楼餐厅,中央空调、吸顶吊灯、喷塑墙壁、红地毯,前台还 有两台大屏幕彩电,专供卡拉OK。伍县长带领大家走进来,大家觉得二楼餐厅 的档次比楼下高了许多,一下子心旷神怡起来。      伍县长大声地对吴金财说:“吴部长,说来我又要批评你了,作家来到县里, 你怎么就让他们在楼下吃饭?经费不够可以追加嘛,怎么能委曲了作家?”   伍县长的话说得大家心里热呼呼的。他热情地招呼大家坐下,说:“午饭在 楼下吃,比较简单,我已经批评吴部长了,晚饭在这里,希望大家尽兴一点,边 吃边喝边唱,不要拘束!”   县府办来了一些人,刚好坐好两桌。菜很快上来了,其实跟午餐一个样,只 是白酒提高了几个档次,由泸州老窖换成五粮液。尚未举筷,伍县长便提议大家 为了今天的相识、为了文学事业、为了城东开发区项目、为了身体健康同饮三杯, 能喝的干,不能喝的随意。接着,伍县长从官进步开始,向每个采风团成员敬酒, 他一口干,你最好也一口干,要不起码也喝半杯。气氛一下子就被伍县长弄得热 烈起来了。干过一轮,他说:“感谢采风团来我县采风,感谢作家为我县改革开 放抒写壮丽篇章!”说完,又独饮两杯,以示深深的谢意。      大家一边吃菜一边称赞伍县长好酒量、有魄力、有胆识,桥头县这几年搞得 不错,跟一个好的领导是分不开的啊。伍县长又开始跟采风团成员干第二轮了。 左志红倒了一杯矿泉水冒充白酒,主动走到伍县长面前说:“伍县长,下午 听了你对城东开发区项目可行性的阐述,我非常感动,非常敬佩,你真是一个有 远见的好领导,来,我敬你一杯!”说着,一口饮尽杯里的矿泉水,装做有些不 胜酒力地咋了一下舌头。      “谢谢,谢谢,“伍县长连声说道,也干了一杯。      第二轮干过,伍县长说:“干过第三轮,想唱歌的同志就请上台吧!”接着 立即开始第三轮干杯。诗蜜脸红朴朴的,带着一种少女般娇弱的语调说:“伍县 长,饶了我吧,我不能再喝了。”   “你别骗我,女作家都是好酒量啊,不喝酒怎么会有灵感?”伍县长先一口 干了,怜香惜玉地说,“你实在不行,我替你喝一半。”说着拿过诗蜜的酒杯放 到唇边,诗蜜撒娇似地按住他的手,让伍县长把一杯全喝了。      “谢谢,谢谢。”诗蜜高兴地拍着手说。      “你戏弄本官,真是大胆啊,”伍县长笑道,“我要罚你跟我合唱一首《纤 夫的爱》。”   “行啊。”诗蜜眼波闪闪。      前台的彩电上出现一个泳装女郎漫步沙滩的情形,伍县长和诗蜜各握一支话 筒,开始深情的演唱。      “妹妹你坐船头,哥哥在岸上走……”   餐厅的话声礼貌地停了下来,掌声礼貌地响了起来。诗蜜唱得太高了,伍县 长唱得跑调了,但是大家觉得他们配合得很好,唱得很投入,如果是体育比赛的 话,这种精神应该拿一个风格奖。      演唱在诗蜜余音袅袅的“让你亲个够”中结束。伍县长向大家鞠了躬说: “献丑啦,下面哪一位上台?”   高学基因为喝了四五杯酒,脸上不用说了,仿佛连后脑勺也显得无比可爱。 他一拍胸膛说:“我来!”便大步走上前台。他穿一件皱巴巴的衬衫,衣襟上玷 污了一团汤水,只见他挽起袖子,朗诵般地说:“虽然我是第一次来到桥头县, 虽然来的时候还不到一天,但是我已经看到桥头县改革开放的丰功伟绩,深深感 受到桥头县人民的深情厚意。”说到这里,高学基急忙地把声音抬高,完全变成 了一场朗诵,“啊,这是一片热土!我愿为你献上一首最美的歌,我要——把根 留住!”高学基手往上一挥,换了腔调说,“下面我为大家演唱一首《把根留住》, 可能唱得不好,希望大家多多指教!”   伍县长带头鼓掌,餐厅里便有了一片掌声。   彩电屏幕上出现茫茫一片大海,推出“涛声依旧”四个字。高学基一看傻了 眼,连忙说:“不是这首,是《把根留住》!”他说得很焦急,好像喊人救火一 样。      负责播放唱碟的服务小姐只好赶快调换。《把根留住》的旋律响起来了,高 学基松了口气,然后使劲憋气,猛地一张口,声音把大家都吓了一跳。      大家发笑,鼓掌,气氛越发地热闹。在高学基令人毛骨耸然的歌声里,伍县 长指示吴金财跟采风团作家喝酒,餐厅很快又掀起一轮干杯豪饮的高潮。   9   晚餐又吃又喝又唱,直到11点才结束。伍县长结束前说:“大家辛苦了, 晚上好好休息,我明早8点半陪大家到城东考察!”   官进步和吴金财回到房里商量明天的安排。原来的安排是这样的:上午参观 水泥厂,在水泥厂餐厅吃午饭,下午参观卫生巾纸品厂,在纸品厂餐厅吃晚饭, 晚上在纸品厂歌舞厅和纸品厂及县文联音协、舞协的同志联欢,9点左右回市里。 现在杀出一个伍县长和城东开发区项目,行程无论如何必须重新安排。      “别无选择,就随老伍转了,”官进步说,“你先打个电话给水泥厂,辞掉 明天上午的参观。”   “本来人家就不乐意接待,这下他们一定高兴,好歹可以省千把块钱。”吴 金财说。   “明天下午的纸品厂先别辞掉,到时再看。”官进步说。      吴金财回家休息,官进步送他走到廊道上,看见王小蒙身子靠在服务台上, 和服务小姐交谈得火热,“孤独”、“理想”、“终极意义”一些高雅的词语闪 烁在他铿锵有力的话里。      “小蒙,还不休息啊?”吴金财问。      “一个文学青年,我们聊一聊。”王小蒙说。      官进步知道王小蒙喜欢和文学女青年聊天,偶尔做一些出格的事,如果是在 市里他是不想管的,但在县里影响不好,他还是得过问一下。      “小蒙,过来一下。”官进步站在房间门口喊道。      “你等等,过会儿我还来找你。”王小蒙对服务小姐说,依依不舍地离开她。      走进官进步的房间,王小蒙问道:“官部长,有事吗?”   “没事就不能找你聊聊天吗?”官进步说。      “当然可以。”王小蒙说,“和部长聊天,收益很大。”   但是没聊几句,官进步就坐在沙发里打盹了,王小蒙乖巧地说:“时间不早, 部长你休息,我也回去休息了。”   退出官进步的房间,王小蒙大步流星走向服务台。里面坐的是一个中年妇女, 那个妩媚的小姐不见了。   “小庄呢?”王小蒙急切地问。      “她有事,请假回去了。”   王小蒙心一下子凉了,他想了想,掏出一张名片递给中年妇女,说:“我睡 不着,出去走走,可能迟点回来,到时再喊你开门。”   中年妇女看着她的名片说:“好。”   王小蒙带着一种隐秘的念头出门上街去了。   夜深了。招待所一片寂静。      老河没睡着,从床上爬起来,坐到桌前一阵发呆。突然像是有一道光亮照亮 他的脑袋,他觉得又有小说了,便从提包里取出纸笔,写下一个大大的题目:采 风。   老河像一个辛勤的农民,在稿纸上一锄头一锄头地挖掘,他感觉快要掘到一 坛黄金了,便埋头下去,挥锄不已……老河抬起头直起腰来,天已大亮。他擦了 擦熬红的眼睛,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门上响起敲门声,传来汤水生的声音:“王小蒙老师、老河老师,吃早饭啦。”   老河一看时间果然是8点了。他急急忙忙进了卫生间,刷牙洗脸,便匆匆来 到餐厅。   官进步发现老河眼睛通红,问:“怎么了?”   老河不好意思地笑笑说:“写了一夜小说。”   “保重啊。”官进步说。老河的勤奋官进步早有所闻。他原来是一个中学教 师,后来辞职专事小说创作,深居简出,他很少参加文学界活动,这次来采风团 还是官进步指名非参加不可,他才勉强答应。官进步心里是敬佩他的,然而正因 为这样,反而跟他无话可说。      老河喝了两碗稀粥,感觉非常清爽,是一种回家般的真实和温馨,不像昨天 晚上大鱼大肉,荤浊逼人。他忍不住又喝了一碗。      吃完早饭,差不多8点半了。大家便散步般走到门口的停车场,等待伍县长 的到来。   没多久,大家看到吴金财的桑塔纳飞驶而来,后面是一部皇冠3.0、两部 奥迪,再后面是一部工具车,形成了一个小小的车队。      官进步惊讶地看见陆书记从皇冠3.0走出来。其他人大多不认识陆书记, 只 是发现伍县长没来,不由面面相觑。   陆书记一把握住官进步的手,说:“老官,你好啊,好久不见了。”   官进步愣愣的,说:“好,好,好。”   吴金财向大家介绍说:“这是县委陆书记。”   “作家们,你们好!”陆书记挥手向大家问好。他看起来比伍县长大十来岁, 声音却异常宏亮,“昨天没有来看望大家,请大家谅解,今天我专门来陪大家, 相信这一定是我们最有意义、最快乐的一天!”   官进步慌慌张张把吴金财拉到一边,低声问道:“怎么回事?”   “我惨了。”吴金财阴着脸说,“昨天伍跟大家见面的事,陆知道了,把我 叫去狠狠骂了一顿。城东开发区项目,伍执意要上,陆坚决反对,这下我完蛋了, 两边不讨好。”   “伍呢?”官进步忽然想要是伍县长此时出现,那该是多尴尬多难办的事情 啊。      “一早到市里去了,”吴金财说,“听说陆告了他一状,他去解释了。” 官进步无奈地叹了口气。   10   陆书记和陪同前来的两位副书记把大家请到招待所会议室,服务小姐和县委 办工作人员布置会场已近尾声,圆圆的会议桌上,每个位置都摆上了两只苹果、 一串香蕉、一瓶矿泉水和一包香烟,两个人在墙上挂出一条横幅:欢迎作家们莅 临我县指导工作。   大家看了,心里都很舒坦。县有线电视台的同志扛起摄像机,随即进行拍摄, 大家都很自觉地把自己的最佳表情展露出来。   陆书记招乎大家一一坐下,说:“我最喜欢跟作家交朋友啦!这里面除了老 官熟悉,其他人还比较陌生,老吴你介绍介绍吧。”   吴金财点点头,拿出那张采风团名单,好像老师点名一样,从头开始念道: “官进步,笔名官淡,市委宣传部副部长、市文联主席、著名诗人。”   “老朋友喽。”陆书记说。   坐在陆书记身边一位副书记初次认识官进步,特意站起身跟他握手,官进步 也起身,客气地说:“谢谢,谢谢。”   “杜超甫,市文联副主席、创研室主任、著名诗人。”   “杜超甫,名字有气派啊。”陆书记说。   杜超甫起身向陆书记点头致意,说:“其实我原名杜超,后来从事诗歌创作, 立志超过杜甫,便改名杜超甫。”   “好好好。”陆书记说。   “高学基,市文联副主席、《马铺风流》副主编、著名作家。”吴金财继续 念道。   “主编大人,我怎么没看过你的刊物啊?”陆书记说。   高学基急忙辩白似地说:“我们刊物最近突破七万份发行大关,读者遍布国 内外,陆书记,我回去之后每期都寄赠给你。”   “好好好。”陆书记说。   “王小蒙,市文联秘书长、《马铺风流》副主编、著名作家。”   没人起身。大家看了看会场,没有王小蒙,不知他何故缺席。官进步说: “还没来。”   陆书记也没在意。吴金财便继续念:“康泰克,市文联著名专业作家。”   专业又著名,大家听得有些别扭,左右看了看,看不到康泰克。官进步这才 意识到,自从住进招待所,康泰克就不见踪影,不知这小子跑哪里去了,一点组 织纪律也没有!      吴金财见没人响应,又继续念:“左志红,女,市社科联副秘书长、著名文 艺评论家。”   他把括号内的女字也念了出来,听起来很庄重,大家不敢轻薄地发笑,只见 左志红站起身向陆书记鞠了个躬,说:“感谢陆书记,感谢桥头县人民的热情招 待。”   “好好好。”陆书记说。   “诗蜜,女,《马铺青年报》记者、著名青春派作家。”   “诗蜜,原来是你啊,我小女儿是你的崇拜者。”陆书记说。   “我真是太荣幸啦!”诗蜜双手合掌抚胸说道,样子有些陶醉。   “老河,著名小说家。”   老河起身向陆书记点了点头。陆书记眼光还看着诗蜜,没有反应。   “孙望,马铺大学文学社社长,著名青年作家。”   仍然是“著名”,好在孙望已不在脸红。他起身向陆书记点头致意。这时特 意补充说:“小孙是我们孙书记的儿子。”   “是吗,这么大啦?”陆书记慈祥地说:“我记得八九年前在你家见过你, 还是个孩子呢,真是认不出来啦。”   介绍完毕,大家都觉得今天的介绍过程比昨天生动活泼得多了。接着陆书记 开始讲话:“我刚刚说过,我最喜欢和作家交朋友,因为作家最有见识、最正直、 最坚持真理、最实事求是!”   几个最把大家心里说得很温暖。陆书记接着说:“大家来到我们桥头县,一 定亲眼目睹了我县二十年来改革开放所取得的伟大成就,但是,”说到这里,陆 书记目光灼灼地扫视了一下会场,“桥头县还是有很多不足之处,这一点我们是 清醒的,今天我来跟大家见面有一个目的就是请各位作家来挑剔我们的工作,指 出我们的不足。”   官进步不知道陆书记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心里七上八下,脸上做出轻松状, 说:“陆书记真是谦虚啊。”   “作家走南闯北,最有见识,一定能够说出很好的意见,是不是啊?”陆书 记说,“下面,我先请我们汪副书记把我县情况向大家汇报一下。”   坐在陆书记身边的汪副书记从提包里取出一份文稿,也没多说什么,便抑扬 顿挫地念起来。   大家享受着听取汇报的待遇,一个个显得全神贯注,正想稍微松懈,看见摄 像机照了过来,立即又正襟危坐起来。   桥头县建制的历史沿革、地理特点、气候状况、区域划分、主要农作物、改 革开放以来的工农业发展、高优农业示范点、三资企业从无到有、去年的工农业 总产值、今年第一季度的工农业总产值……手上的文稿汪副书记大概念过多遍, 念得很流利,没有破句,让人听得明明白白。他大概念了一个半小时,终于把一 大叠文稿全部念完,最后说道:“谢谢大家!”   大家听了都赶紧向他点头致意,表示同样的感谢。   陆书记说:“大家都听了汪副书记的汇报,下面就请大家提意见,集思广益 嘛。作为一个领导干部,我一贯坚持听取广泛的群众意见。作家嘛,我刚才说了, 最有见识,你们的意见一定最有价值。”   高学基觉得陆书记的眼光在自己脸上停了几十秒钟,那是一种器重和鼓励, 他抢先说道:“我说几句心里话吧。桥头县改革开放以来,尤其是这几年取得了 这么大的成绩,可以用得上两个成语:天翻地覆、日新月异,这是陆书记领导有 方啊。我很受感动,也很惭愧。惭愧的是来得太迟了,我们早就应该来了,惭愧 的是我们刊物反映桥头县的编幅太少了!如何增创新优势,更上一层楼,桥头县 还有潜力可挖,我觉得伍县长昨天所说的城东开发区工程,就是一个大胆举措……”   官进步心里咯噔了一下,很生气地说,老高你什么不说,偏偏说城东开发区! 但是转念一想,不能怪他,他不知道陆伍之争啊。不管怎样,麻烦来了……   “高主编,你——”陆书记举手示意高学基停止发言,“你说到城东开发区, 我插几句。”陆书记表情庄重地看了会场一眼,“在座的不少同志经历过‘大跃 进’吧,那种狂飙突进、急功近利的教训还记忆犹新吧?可是我们个别人已经忘 得一干二净了,试图再搞‘大跃进’‘放卫星’那一套,所谓城东开发区项目就 是个别领导干部抛售的一个假大空典型!”   大家都明显吃了一惊,暗暗开始换脑筋。   高学基这下明白陆书记和伍县长不是一条线的,后悔自己说错了话,急忙改 口说:“陆书记,我是说,城东开发区项目是一个大胆,同时很不成熟的举措……”   “这就对嘛。”陆书记说,“常委会讨论是否上马,七票反对,才四票赞成。”   左志红大声地说:“历史的覆辙不容重蹈,我们应该实事求是,坚决反对一 切急功近利的行为!”   杜超甫凝结着眉头,深有感触地说:“个别领导干部好大喜功。只求个人所 谓的政绩,不顾客观实际地莽干,于国于民均是一种犯罪啊。”   “说得好。”陆书记高兴地说,“看来作家确实最有见识、最坚持真理!关 于这件事,我看各位作家回去之后,可以写成体会文章,我们县委有本内部刊物 《县委通讯》,近期内准备推出一批文章,批判这种好大喜功的思潮,请各位作 家赐稿支持!”   一位一直没说话的副书记紧接着说:“稿费从优!”   “我一定给你们写一篇!”左志红说。   “谢谢!”陆书记说,“稿件直接寄给我就行了,希望每位作家人人都给我 们写一篇。”   大家纷纷点头。   陆书记很满意,他看了看手表,说:“我看这样吧,时间不早了,我们吃了 午饭,休息一下,下午我陪大家去参观龟鳖养殖场。老官,你说呢?”   官进步心里说,你叫我怎么说?桥头县你是老大,还不是你说了算?“感谢 陆书记的安排。”官进步说。   汪副书记大声地告诉大家:“龟鳖养殖场是陆书记亲自抓的一个科技兴县示 范点,产品远销日本、东南亚,供不应求。”   “陆书记,下午到养殖场,能不能优惠买几只王八?”高学基试探地问。   “别说买!”陆书记爽快地说,“我预先宣布,每人免费赠送三只大王八!”   11   又到了二楼餐厅。   陆书记特意把孙望叫来坐在身边,关切地问长问短。   官进步坐在一边,有些心事地望着桌面发呆。这时候,汤水生神情张皇地走 到他身边,伏到耳旁说道:“官部长,你出来一下。”   官进步随汤水生到门外,问,“什么事?”   “王小蒙出事了。”   官进步愣了一下。   “昨天夜里在发廊嫖娼,被派出所当场抓住。”汤水生说。   难怪今天不见踪影!官进步问:“现在呢?处理了吗?”   “我一听说这事,马上打了电话给所长,他说王小蒙态度很不好,他们准备 给予拘留、罚款,”汤水生说,“你去说说,也许能从宽一些。”官进步生气地 说:“这个屙毛飞王小蒙,拉了屎让我擦屁股。”他告诉汤水生,“你先别声张, 我们吃了饭再说。”今天的菜跟昨天一样丰盛。因为王小蒙的事,官进步变得没 有多大胃口。 好在陆书记不喝酒(只喝饮料),没有像伍县长一样一轮一轮向大家敬酒, 只让大家随意,同时也没有卡拉OK,今天的午餐比较快就结束了。   送走陆书记和随行人员,官进步和汤水生瞒着他人,悄悄离开招待所,雇了 一辆三轮车来到派出所。   他们刚刚走进派出所的大门,就听见王小蒙呜呜咽咽的哭泣。循声走去,只 见一间办公室里,王小蒙坐在椅子上,两手不停地抹着眼泪,哭声一阵一阵从喉 咙里发出来,肩膀一耸一耸的。   “我错了,我一定痛改前非,求求你……“王小蒙呜咽着说。   “你早知道错,昨天夜里就不要犟嘴!”一个穿制服的中年男子冷笑着说。   官进步和汤水生走进办公室。汤水生介绍说:“赖所长,这是市委宣传部官 副部长。”   赖所长不冷不热地哦了一声。   王小蒙见到官进步,不敢抬头,带着一种哀求的腔调说:“官部长救救我。”   “怎么回事?”官进步问赖所长。   “昨天夜里12点半,我们到路边发廊巡视,在一间发廊的密室里发现他正 和一个暗娼淫乱,当场把他们带回所里。”赖所长说,“你们这位作家态度不好, 先是否认,接着还强辩,说我们迫害作家什么的……”   “赖所长,昨晚我态度不好,现在我向你认个错……“王小蒙说,一副可怜 巴巴的样子。   赖所长对官进步说:“老实说,这件事,态度好一点,罚款认个错,我们也 就算了,可惜你们这个作家态度恶劣……”   “给他一个机会吧,”官进步说。   “赖所长,求求你别拘留我,那我什么都完啦……“王小蒙忍不住又放悲声。   “他是贵县县委、县政府请来的采风团作家,”官进步斟酌着词句说,“昨 夜可能是酒喝多了,才做下那种事,又顶撞了你们,还希望赖所长高抬贵手。”   赖所长想了想,说:“罚款还是要的吧?”   “罚款没问题。”王小蒙紧张地问,“不通报单位?不入档案吧?”   “王小蒙啊王小蒙,千万要记位这次教训啊!”官进步说。   “是是,官部长,我一定好好做人。”王小蒙站起身,开始往兜里掏钱。   赖所长开了一张两千元收据。王小蒙掏了三只口袋,竟然有一千六百五十元。 官进步和汤水生也只好掏口袋,凑齐了两千元。   “谢谢赖所长,”王小蒙连连向赖所长鞠躬,“谢谢赖所长。”   官进步跟赖所长握了一下手,无言地表示感谢。   王小蒙抹去泪痕,抚平弄乱的头发,又恢复电视小品明星似的风采,和官进 步、汤水生一起走出办公室。   走到派出所门口,王小蒙拉了拉汤水生的衣角,悄声说:“你寄来的那两篇 微型小说,我下期给你发。”   汤水生心想,你昨天不是说还没收到吗?但想到发表,心里终究高兴,也不 细究了。   官进步转头对王小蒙说:“你真叫我失望……”说来王小蒙是他一手提拨起 来的,想到这一点,他不由得要叹气。   “官部长,我一定好好报答您的恩情。”王小蒙忽然改了口,硬气地说,“ 那些臭警察,哼!其实他们一直在后面跟踪我,分明是要迫害我,我真恨不得告 他们,大不了打一场官司!”“行了,别说啦。”官进步厌烦地说。   12   陆书记带领采风团的作家们来到龟鳖鳗养殖场,场领导们早已经得讯,都站 在大门口欢迎。   大家走下车,和领导们握了。高学基一下车就闻到空中有一股腥味,他伸长 脖子望着前方问:“王八在哪里啊?”   “别急,”陆书记说,“先听听马场长的介绍吧。”   大家鱼贯走进会议室。马场长原来是一个说话结巴的中年男子,大家听得很 费劲,只听明白他反反复复地赞颂陆书记如何有眼光如何有市场意识。   马场长说完,脖根憋得一片通红。陆书记说:“百闻不如一见,大家现在就 去看看现场。”高学基压抑不住地尖叫一声:“好!”声音像鸟叫似的,把大家 逗笑了。 “高主编按捺不住思念王八的情怀啊。”陆书记笑道。   马场长带领大家往养殖池走去。陆书记和官进步渐渐落在最后,他们聊了几 句闲话,陆书记手袋里的大哥大响了,他拿出来一听,表情立即严峻起来,说: “好,我知道了。”   陆书记收起大哥大,拍拍官进步的肩膀说:“老官,非常抱歉,我有事,马 上要赶回去。”   官进步心想,什么了不起的事呢?“陆书记有事,那就不用陪我们了。”官 进步说。   陆书记叫住走在前边的吴金财,告诉他说:“我有事回去,你好好陪客人吧。”   吴金财愣了一下,点点头。   陆书记大步走向他的皇冠3.0,司机正在车里听歌曲,见陆书记行色匆匆, 为他打开车门,立即发车。眨眼间,皇冠3.0悄无声息地驶出了养殖场。   “怎么回事?”官进步问吴金财。   “鬼知道。”吴金财撇了撇嘴。   “一定是有什么紧急情况。”   “大不了宫廷政变吧,“吴金财笑笑,从包里取出大哥大,说:“我打听一 下。”   “你们桥头县的事真是搞不懂。”官进步摇了摇头。   吴金财拨了一个号码,很神秘地走到一边,听着听着,下巴上的肌肉一阵痉 挛似地抖动。   “怎么回事?”官进步忍不住问。   “牛市长来了。”吴金财收起大哥大说。   官进步好像什么都明白,又好像什么也不明白,他低声叹道:“我真傻,干 嘛介入你们的矛盾?难怪官场混了这么多年,一直没有进步。我真傻。”   “你是市里的人,一回去就没事了,我才叫惨呢,常委今年又肯定泡汤啦!” 吴金财脸阴阴的,像是要哭出来了。   官进步自嘲地笑了笑,说:“我算是认识了自己,官不官,文不文的,唉!”   “官副啊官副,你搞什么鸟采风,简直害死我啦!”   “你说牛市长来了会怎么样?”   “鬼知道会怎么样?”吴金财没好气地说,“你们没来最好!”   官进步抱头蹲下了身,吴金财则在一边走来走去,徘徊不已。过了许久,官 进 步站起身说:“我想,我们采风团是不是……”   “我看你们还是提前回市里去,免得越陷越深。牛市长一来,陆书记晚上是 没法理睬你们了,要是伍县长听说今天的事……”   “是啊是啊,麻烦大了,”官进步抓挠着头发,显得左右为难,不知如何是 好,“你说提前结束采风,我怎么向大家解释?还有,要是陆或者伍问起……”   “你别自作多情,他们一点不会过问,他们不是一有事就撇下你们,吭也不 吭一声就走吗?我看,你以后更不好解释了。”吴金财带了一点警告的口吻说。   “一个错误的时间搞了一次错误的采风,干你佬!”官进步跺了一下脚,大 步向前走去,大声说:“采风团的同志们,请到这边集合一下。”   大家懵头懵脑被召集到汽车边,不解地问怎么回事,官进步说:“因为出了 点事,我们现在回招待所,然后回市里。”   “到底出了什么事?”   “先上车再说吧!”官进步绷着脸说。   大家迟迟疑疑上了车。吴金财过去跟马场长说了几句,也上了自己的车。   “官部长,到底是怎么啦?”   “我岳母娘死啦!”官进步哭着脸说。   大家一下子都沉默了。   高学基忽然说:“陆书记不是答应每人送三只王八吗?”   “老高,你是采风团作家,注意点形象!”官进步几乎是喝斥地说。   高学基发现官进步一脸前所未有的威严,像是铁面无私的黑包公,一下子不 敢应声,只是低声地嘟嘟哝哝。   汽车很快回到了招待所,官进步说:“大家收拾一下行装,动作快点,回家 吃饭正好。”   走进厅堂,大家发现康泰克正坐在沙发里悠哉悠哉地喝茶。   “阿康,你跑哪去啊?”杜超甫惊讶地问。   “你们回来了?怎么啦?”康泰克惊讶地问。   “阿康,这两天跑生意去了吧?”王小蒙无所不知似地问。   “不好意思。”康泰克笑了笑。   “挣了多少?”   “不多不多,才签了两单。”   “你真会利用时间,回去该请客啊!”王小蒙推了康泰克一把。   “约个时间嘛。”康泰克含混地说。   官进步走了过来,说:“阿康,我要批评你了!”   “对不起,官部长,我虚心接受,“康泰克笑嘻嘻地说,“晚上的活动我积 极一点,将功赎罪。”   “没有晚上,马上回去啦!”官进步说。   “怎么啦?”   “官部长的岳母娘死了。”王小蒙说   康泰克哦了一声,低下头来,显出一种大悲伤的样子。   大家回房间拿了自己的行李走了出来,吴金财跟大家一一握手,嘴里接连不 停地说:“欢迎再来。”   “欢迎再来。”   “欢迎再来。”   康泰克把官部长拉到一边,悄悄把一只大红包塞进他的手里,说:“官部长, 节哀顺变。”   官进步哭笑不得,推了几下,最后只好将红包收下。   大家都上了车。吴金财站在车边跟官进步握手告别,说:“老官,走好,多 保重。”   “你这是送瘟神。”官进步低声说。   “你说哪去?我们好歹也是多年的朋友。”吴金财脸上动情地显出了愠色。   官进步有些感动,心里却很想笑。大笑,狂笑,但是笑出来的却只有苦笑。   因为王八没到手,高学基赌气地一人独占了两个位子(把脚搁在位子上), 心里对官进步怨气冲天:你岳母娘死了,你赶回去就是了,我们又不是他的女婿, 凭什么跟你一起走!连晚饭也不吃,真是太没劲了……   王小蒙在后面的长排位上躺了下来,似乎昨晚消耗了太多,现在感到全身绵 软无力。   他知道官进步不会把事情传出去,汤水生呢?他没太大把握。干你佬的桥头 县,我王小蒙一世英名,差点儿栽在你的手里,他恨不得立即回到市里,再也不 想到桥头县了。   老河坐在窗边,把脸贴在冷冰冰的玻璃上,像是偎着一块冰,全身上下很舒 爽,他想回家真好,我晚上就可以把小说完成啦!左志红坐在他的身边,凝结着 眉头,表情严峻得滴水不漏,好在心里苦苦构思着给孙书记的材料如何开头、如 何旗帜鲜明地站在最革命的立场……      康泰克因为做成了两单生意,心情愉快,不失优雅和幽默地和诗蜜说说笑笑, 他们借助眼色和手势(说话被人听见了不好),秘密约定后天晚上到市商业大厦 18楼吃饭。“天不下雨天不刮风天上有太阳……”诗蜜蚊子似的哼哼唱着,在 挎包里翻来翻去,翻出了一张女中学生的彩照。这是她一个崇拜者昨天来找她时 送给她的,背后还写了一行字:送给我最尊敬的诗蜜姐姐。诗蜜想也没想就把照 片揉成一团,丢出车窗外面。      杜超甫和孙望坐在第一排,杜超甫亲切地对孙望说:“小孙,这两天收获很 大吧!年轻人,好好干,21世纪文坛的希望就在你们这代人身上了!”   孙望没说什么,只是在心里想:我当什么也不想当作家了!   《马铺时报》X月X日一版     我市组织作家到桥头县采风     本报讯日前,市委宣传部、市文联组织作家采风团前往桥头县采风,   他们在桥头县的两天期间,听取了县领导的情况介绍,参观了该县著名的   龟鳗养殖场,实地看到桥头县改革开放以来所发生的变化。作家们表示,   这次采风扩大了他们的视野,激发了他们的创作热情,他们还要经常深入   生活,创作出无愧于时代、无愧于人民的优秀作品。   (寄自中国大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