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西方人看中国电影               ·吴 迪·   (一)焦裕禄:要继承人家的遗产?   我在国内教老外的时候,轻松自在,学生们能听懂我的话就不错了,没有功 力跟我抬杠。上课时候,他们都挺规矩,除了往我嘴里塞巧克力,往讲台上扔桔 子之外,还没有太出格的地方。就算他们想出格,也找不着我——一下课,我就 开溜,不让他们占便宜跟我练口语。   这一次到瑞典,情况大不一样。第一,我的学生都是在中国学的硕、博士, 还有两位博士后,外加一个汉学家。这些人都在中国呆过,少则两三年,多则十 几年,虽然交流起来没什么问题,但是他们对中国的事处在糊涂与明白之间,这 种状态最容易胡搅蛮缠。第二,他们知道我的住处和电话,有事没事都要找我。 虽然下课时挺哥们——请我喝酒、跳舞、侃大山。可一到课堂上就跟我捣蛋,尤 其是当他们看完中国的英模电影之后,更喜欢胡说八道。我不断地告诫自己,一 定要坚持和风细雨,双百方针,可他们并不领情,没完没了地挑衅,提出的问题 不是浅陋无知,就是匪夷所思。我的本意是让他们通过中国的主旋律,了解中国 的主流文化,进而争取感化他们,万一培养出几个“国际友人”、“中国人民的 老朋友”,也算是为国为民贡献了绵薄。没想到,一开课就陷在胡说八道和胡搅 蛮缠之中。   《焦裕禄》刚放完,汉学家托马斯,扬起一脸毛绒绒的红胡子,首先发难: “焦裕禄是不是想继承那家老贫农的遗产?”我有点发蒙:“你……是不是没看 懂?”托马斯的脸腾地变得通红,一直红到脖根,红脸、红脖加红胡子,模样煞 是好看。   他一言不发,站起来,径自走到录像机旁边,倒出“继承遗产”那一段,按 了一下PLAY。   电视里放出了影片中最感人的一段——大雪纷飞,黄沙路上,李雪健扮演的 焦书记拉车,几人推车,车上装着救济粮。寒风挟着雪片打在人们的脸上。河南 民歌《共产党是咱好领头》响起,歌手(据说就是李雪健)为这一行人的爱民行 为拼命地吼唱着。   雪花飘飘,洒遍一身还满。焦裕禄推开一农家院的破栅栏门,通讯员小赵扛 着粮袋跟在后面,两人踏着厚厚的雪来到一间破土房前。   破土房的门被推开,焦裕禄和小赵出现在门口。屋里的一对老夫妇,老头躺 在炕上,老太婆站在地上,惊诧地看着这两位不速之客。   焦来到炕前,坐在老头身边:“大爷,您的病咋样呀?快过年了,我们给您 送点粮食和钱来,您们先用着。”说着,掏出钱放到老太婆手里:“大娘,这是 二十块钱。”   老太婆感动得喃喃自语:“这可怎么好呀!”躺在破棉絮中的老头双手抱拳, 不胜感激。   小赵扶起老头,老头强睁开昏花的老眼,看着焦裕禄:“你,你是谁呀?” 焦裕禄拉着他的手:“我是您的儿子!是毛主席派我来看望您老人家的。”老人 的胡子颤动着,泪水涔涔下。   老太婆伸出手,顺着焦裕禄的头上往下摸索,帽子、围脖、棉衣:“感谢毛 主席……给我们派来了这样的好儿子!”那粗犷的民歌配合着画面将电影推上高 潮。   托马斯关上录像机,像个角斗士,盯着我:“这个电影我在中山大学时就看 过。请问,焦裕禄是不是那两个老人的儿子?”“当然不是。”“既然不是,他 为什么要说是?”“因为……因为他想向他们表示亲近,这是中国的习惯。”我 随口答道。   “如果我想向你——吴迪教授——表示亲近,就应该说,我是你的儿子吗?” 托马斯右腿向前一步,左膝弯曲,假模假势地给我鞠了一躬:“Father大 人。”他的滑稽动作引起一阵哄笑,教室里开了锅,穿着肚脐装的苏飞娅居然坐 到了桌子上,那肚脐就像只没有睫毛的独眼,偷偷地瞧着我。   我有点走神:“不不,只有晚辈在长辈面前才能用这种方式表示亲近。你我 年纪差不多,我当不了你爸爸。”托马斯似乎一定要当我儿子:“周恩来到邢台 慰问,他对一个老人也是这么说的:‘我是您的儿子。’周恩来出生于1898 年3月5日,邢台地震那年是1964年,周恩来66岁,那老人顶多70岁。 他们是同辈,周恩来为什么要做一个同辈的儿子?” 本想大鸣大放,这家伙却给鼻子上脸。我赶紧收回心思,转守为攻:“照你 的逻辑,只要说是人家的儿子,就是要继承人家的遗产。那么周恩来想继承那个 老人的遗产吗?不用说,那个受灾的老人根本没了财产,就算是有,一个国家总 理能为了那几间破房去当人家的儿子吗?不管是邢台的难民,还是兰考的灾民, 都是一种符号,它代表的是中国人民。周总理和焦书记的意思是——我是中国人 民的儿子。邓小平不是也说他是中国人民的儿子吗?他继承了什么遗产?”托马 斯有点窘,脸由红而白。   苏飞娅说话了:“中国的传媒把当官的说成了父母官,官僚们也这样认为。 请问,父母官是什么意思?”“父母官的意思是,当官的要像父母对儿女一样, 负责他们的吃饭和穿衣。这是封建时代的说法。”苏飞娅指了指她周围的几个人: “我们认为焦裕禄是父母官,至少老百姓是这样认为的。”“根据呢?”苏飞娅 示意魏安妮。   魏安妮翻开笔记本,上面是她用左手竖着写的一堆密密麻麻的蟹行文。在下 面看片子时,她显然对这一点十分留意,积累了不少证据。   她的汉语不太好,像小学生念书一样:“第一,焦带着通讯员下乡,路上碰 见了一群干部正在打一个青年农民,那青年农民被绑着。焦裕禄问怎么回事,干 部说,那个农民偷了队里的红薯。焦裕禄问农民为什么偷,他说,家里的娃娃没 吃的,快饿死了。焦命令干部给农民松绑,干部问焦是什么人。小赵告诉他们: 这是新来的县委书记。干部们害怕了,给那农民松了绑。那农民跪下,给焦磕头, 说他是‘青天大老爷’。这句话他喊了三遍。”苏飞娅嫌魏安妮念得太慢,一把 拿过她的笔记本:“第二,所有的兰考人,除了那个吴县长,都把焦看成是父母 官,他们总是排着队,或者聚成一大群,为焦送行,替焦说话。像对待一个伟大 的传教士。”二米高的费米,专门研究中国传媒的博士后,接过了苏飞娅的话头: “91年,我在北京,读过李雪健的创作谈。”他把面前的手提电脑转了一个一 百八十度,让屏幕对着讲台。   “这是李雪健的原话,发表在贵国1991年第三期《电影艺术》第55至 56页上,题目是《用心去拼戏》。请中国教授给大家念一念。”我暗暗吃惊—— 没想到这个小小的东亚系藏龙卧虎,居然还有李雪健的追星族。我做了一个“请” 的手势:“Please read it by yourself. We can understand your Sichuan common speech.(还是你自己来吧,你的四川普通话大家都能听得懂。)”费米 转过电脑,板起面孔,拿出一副宣读论文的架势:“李雪健是这样说的:‘焦裕 禄是个县委书记,我没有当过书记,但我当过爹,有妻儿老小,……我把焦裕禄 作为一县之长的感觉是缩小至家,找到一家之长的感觉再扩展,根据片子的需要 去贴近作为书记的焦裕禄,……面对那么多人没有吃的,逃荒、生病,他是非常 紧迫、忧苦、着急的……他那份着急跟任何一个一家之长看到自己的妻儿老小整 天吃不饱时是一样的。’”念完了,费米往嘴里扔了一块口香糖,边嚼边发表评 论:“我认为,中国就像个大家庭,中央第一把手是最高的家长,下面的省长、 市长、县长都是本地区的大大小小的家长。这就是贵国所说的‘中国特色’。李 雪健认为他能把焦裕禄演活了,就是因为他找到了当家长的感觉。”这在中国不 过老生常谈,不过一个北欧人能认识到这一点,也算得上道行不浅。   同伴的发言给托马斯提供了弹药给养,他又跳出来:“家长就是父母,焦既 然是老百姓的父母,那么老百姓就是他的儿女,为什么他又要做自己儿女的儿子?” 问题提得尖锐凶狠而且阴险恶毒,考虑到引蛇出洞,我示意他接着放毒。   “雷锋是中国人民吗?”“是。”“焦裕禄呢?”“也是。”“雷锋说,党 是他的母亲。毛主席号召人民向雷锋同志学习。焦裕禄是听毛主席的话的,因此, 他也肯定会把党当做母亲。而他们都属于中国人民,也就是说,大多数中国人都 把党看做母亲的。可是焦裕禄却要做人民的儿子,也就是说,焦裕禄有两个母亲, 一个是党,一个是中国人民。邓小平是中共第二代领导人,他却说,他是中国人 民的儿子。也就是说,这个母亲变成了那位母亲的儿子。这是怎么回事?”托马 斯扬起红胡子,得意扬扬地看着我。   我拍拍红胡子的肩膀:“托马斯,你用的是形式逻辑,中国人用的是辩证逻 辑。如果你想知道这是怎么回事,请先补上这一课。” 2001/3/18 (寄自中国大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