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搬  家               ·司静·   我最喜欢做的事情之一,是暮色渐起之时,在高楼上远眺万家灯火亮起。于 是当一个朋友向我推荐一座位于城市中心,地处摩天大楼群边缘,可以远望许多 公里的高层公寓时,我很容易就心动了。   搬家的时间定在七月初,可以利用独立日的长周末。旧家位于城北,临湖, 早上有日出湖上的景致。有时早上起床,看到漫天飞雪,云压湖面,或太阳将升, 湖面晨雾飘渺,会不由自主地支起摄像机,从楼上拍下去。夜晚湖面幽暗,望过 街道和店铺,再向东,就是湖,可以看到路灯下湖面的白色浪花,拍打沙滩和石 岸。倘逢阴历月中,观月升湖上,满眼迷蒙的波光,更有一番意境。在这一处我 住了一年,很喜欢这里,既幽静又有人气--日间没有都市的紧张,有的是都市 边缘的从容和愉悦;傍晚,周末和节假日,附近的住户则多喜散步,锻练。夏日 晴明之时,湖滨公园有着无数戏浪的大人小孩,碧蓝的湖上可以数到百点白帆。 若非公寓易东家,我也不会放弃了这么好的环境,从城市的一头,搬到另一头去。   远涉重洋的人,搬家多也习以为常。我也不例外;三年内,这是第三次搬家。 ××××××××××××××××××××× 第一次搬家 ×××××××××××××××××××××   求学到芝城,一辆车,和一辆车里能塞进的所有个人物品。找到了一处临湖 的公寓,勉勉强强可以从楼群当中看到很小的湖面一角。   那时生活里最亲近的人与我一道跑了很多次商场,买了卧室和厨房里所需的 一切物品。外加一个计算机台,家就安好了。许久以后我才会厌烦了坐在餐桌旁 读书,狠下心去买了茶几和沙发。   心情灰黯是因为一段生活行将结束。在四处店铺中购买各种物品。在家具店 看床垫的时候,我无意中把目光投向展示的大电视。   几个军人,神态沉着肃穆地将一具棺木从飞机上抬下来。   戴妃车祸身亡。   我很震惊。她是我们这个世界天经地义拥有的。她不再存在了。世界已然不 同。   我站在电视机前,泪眼朦胧。时间停滞。   片刻之后,我环顾四周。劳动节采购的人流,涌动依旧。生活平静地推进。   我为戴妃流了泪。我为自己流了泪。   我走回阳光中,走回我的真实的生活里。我加入涌动的采购的人流中,被生 活推进着。我感到我在背叛一个特殊的时刻。   几天后,我在收音机里听到,在本市的圣詹姆士大教堂为戴妃举行追思仪式。 我记下地址,在地图上看好路线,就沿了湖滨大道开去。   很多人排队。等了估摸有二十分钟,教堂们开,我随众人进去,随意落座。   我不信教。尝试过但信不起来。然而追思弥撒庄重而沉痛,这种时候,即使 “上帝”、“天堂”这样我们只当比喻的词,听起来也对人有些安慰。   我旁边坐了一个很年轻的女孩子,穿着很时髦。倘在大街上遇到,你会想到 她去逛商店而不是去教堂。弥撒完毕了,我随了众人从壮观的大教堂出来,她却 跪在椅子上,闭目合掌,轻声祈祷。   天灰黯,开始有了秋凉。圣詹姆士大教堂地处市中心,在未来的几年中,我 会在那附近的街道上走过不知多少遍。   但那时我还不知道。从教堂出来,小心地循了原路,穿过几条繁华的街道, 走回到我停车的车库去。不远处就是湖,我会沿着湖滨大道,开回我在这个城市 安下的第一个家去。   秋风中即将开始萧索的树丛使我庆幸自己有了一处舒适的家。温暖,可以遮 风避雨的地方。我可以在那里烧饭,就寝,读书,给朋友打电话,或者就近在楼 下沿湖滨长跑。   从湖滨大道上拐下来,接近我的公寓楼时,收音机里传出播音员平静的声音。   “特莱莎麽麽去世。” ××××××××××××××××××××× 爸爸妈妈 ×××××××××××××××××××××   父母是谦和敦厚的人,子女第一,从不向孩子提要求。我几次问他们要不要 来参加我的毕业典礼,他们总说,“没关系,麻烦,就不去了吧。”我明白他们 担心我钱紧,不想在给我添负担。   有一个中午,三月下旬的样子吧,我背了书包,从家往学校走。太阳和暖, 残雪快乐地融化。走过店铺,三三两两的人,或闲,或忙,却都有种海德公园的 从容。学生,老人,各个人种,间或几个衣着考究的上班族。经常走过的街道上, 有家从未注意过的小书店。进去,有许多中文书,和关于中国的英文书。还有 “刘三姐”、“李时珍”这样的中文老片。两个三十来岁的大陆来的妇女在值班。 我随便翻翻,一面想着可以在这里借些中文电影看。   室外晴朗的午后终于又引我出来。临街的房屋不全是店铺,有许多是三层的 小居民楼,有几户人家合住的那种。树上还没有树叶,但居民小楼的门洞里已显 很暗,如同夏季街道上浓荫遮蔽时一般。原因是雪和雪融后的积水反射了日光, 很是明亮刺目,眼睛被晃着,向楼洞里看去,就有很强的反差。   天很蓝,浮云洁白轻盈。我抬头望树枝,知道几个月后便是夏日,梧桐的叶 子会搭出林荫大道来,在清风中,飒飒作响。秋天时树叶又会黄灿灿地挂满一树, 很多日不会褪色,干枯,和脱落。   我深吸一口气。空气清凉滋润。有时在屋檐下走,会有融雪滴到脸上,脖颈 里。   到了学校,我在已然清静的餐厅一角坐了,铺开纸,给父母写信:   “这一切太美好,我不能让你们错过。”   父母赶来参加了我的毕业典礼。我在美国多年也没有请他们来过,他们也从 没有向我提起过。签证办好,他们急急忙忙打来电话。两个星期后,我就去机场 接了他们。   毕业之后,开始工作之前的空闲,我租了车带他们去东部游历。名城逛了大 部,顺便去了大瀑布。有天晚上汽车旅馆一路客满,怎么也找不到地方住。我有 些害怕,因为此时接近夜里一点,我开始在方向盘后打瞌睡。父母没有问一句 “怎么回事”的问题;我则一边开,一边向他们解释为什么我们去问过的这样多 家旅馆都没有房间:这是夏季,去港湾休假钓龙虾的人太多,我说。刚刚恍然大 悟一般。一路找下去,还不知要碰几次壁。我开始发慌:我们又饿又困,总不能 睡在车里呀。   越开,情景越不对。好不容易找到的一家旅店,又是客满!而且服务台干脆 早就在门外贴了一张纸条:“客满。”沮丧地重新上路,开回高速公路前,我注 意到附近有一家24小时的“温迪”快餐店,停车点菜的服务还在营业。我开到 点菜牌前,降下车窗玻璃,给每个人要了一份套餐。灯箱上的喇叭里传出服务员 的声音,“好了,请到前面窗口,稍等片刻。”我把车窗关上,开到前面一点的 取菜窗口。心里很不是滋味。父母是跟我来旅游的,却把自己的生命放在我一个 人的手心里,任我载了他们在陌生的地方瞎跑。   父母却忽然惊奇地叫起来。“哎呀,真有意思!”   “什么呀!”我回过头去,不解地问。   “在牌子那儿就可以点,在这边窗口取!”妈妈兴奋地说。“这我们还没有 见过呢!有意思!”爸爸也随声附和。他们象小孩子第一次进公园一样,兴致勃 勃地啧啧称奇。   黑夜,陌生的地方,住宿无着,一下子就都不那么可怕了。我知道我有天底 下最好的父母。   坐在车里吃过快餐,我们重新开回高速公路上。差不多在凌晨三点的时候, 我们终于开到了费城机场附近的旅店群。我找了最近的一家,“红房顶客栈”。 停了车,叫父母在车里等着,我先进去问一下。值班的女服务员胖胖的,睡眼惺 忪。   “有房。”她说。天堂之声。 ××××××××××××××××××××× 第二次搬家 ×××××××××××××××××××××   同学中大部分人要离开芝城,去别的城市工作。所以同学聚居的地段,许多 天总有搬家车惹得开车路过的人发火。不知为什么,这搬家风也感染了我,想迁 出这个我生活了两年的小世外桃源。似乎新工作,就需要一个新家园。   父母陪我看了一幢楼房。楼房地处湖边,地段不错(就是我在最前面描述过 的地处公园附近,看湖很好的那一处)。我们想要的那个单元,不理想。管房的 人说,还有一处,不知你们感不感兴趣。   去25层看了。父母对那单元,喜欢得不得了。楼层高,远望风景非常让人 欣畅,于是就定了。   父母很高兴有机会帮我搬家。“不用你们帮忙!”我说,“搬家公司会给装 箱的。”   “那我们总可以帮你拆箱子嘛!”他们说。   从海德公园的老家搬出来的当天,我自己倒没有什么事做。先把父母送到新 住处,我则在老住处看工人包装。一瓶酱油,他们也会用掉几层纸包好,仔细地 放进箱子里,结果没有几样东西就是一箱。他们马不停蹄地包装,不过半日,我 的全部家当,包括床垫沙发,就都被裹起来了。   真正搬家在次日。工人走后,我就开车去新住处与父母会合。在不远处的中 餐馆里用了晚餐,便回到新家向窗外远眺湖景。闲来无事,夜色渐起之时,我就 取出长笛,给父母吹几首简单的曲子解闷。   生活中忽然已有太多的事情发生,时间似乎因此而被压缩了。父母盼望已久 来美国一游的计划,忽然也已经实现得差不多了。我听到他们在望着美丽的湖, 轻声说着什么。   我放下长笛,倾听夕阳下的幽静。湖上暮色将起,我忽然意识到我朝夕相处 的几百同学已经分散在美国各地了。   他们给过我特殊的帮助。三个多月前我父母去美国大使馆签证,没有别的原 因,“移民倾向”,拒签。我妈妈很伤心。我知道她伤心少为他们自己,多为我。 我希望他们来,他们来不了,母亲知道我会伤心。的确,收到妹妹发来的邮件, 我很沮丧,碰到好友,跟他说着说着就掉了泪。掉泪之后就去打印了一封短得不 能再短的信:“请让她的父母来参加她的毕业典礼,与我们一道分享欢乐!”复 印了许多份,趁午餐时的繁忙,到同学聚集的餐厅请认识和不认识的人签名。认 识不认识的人,一听都非常愿意帮助,有的人还引荐给我有过政府工作经验的一 位同学,希望有什么办法。一顿饭的功夫,收集了几页,然后传真给国内,让父 母再去试一次。   这一次签到了。签到时,我母亲哭了。她后来告诉我,她数过了签名,一共 有六十七个。   后来别的中国同学效仿这个办法,头次拒签后,复签成功率就是百分之百。 据说领馆的官员,美国这边州议员说情也不一定管用。想来领馆这种“天高皇帝 远”的机构,“人情”比“世故”要管用吧。   第二次搬家于是就有了父母帮忙。不用说,父母帮我拆了许多纸箱子。不用 说,包装纸都铺展平了,一张张整齐地叠放在一个大箱子里。无数的纸箱子,能 拆的,也都拆了堆放在一处。他们没有办法浪费任何东西。能留的纸箱子也都留 着,而我也似乎注定了不久又要搬家。 ××××××××××××××××××××× 里欧 ×××××××××××××××××××××   第二次搬家的这个单元,装有空调。于是海德公园那处我自己购买的窗式空 调就要卖掉。当初是一百七十元买来的,才用了一个夏天,想一百四十块卖出去。 一个小空调,制冷效果有时不够,但再大的空调,我也搬不动了,没有办法。天 太热时,就开足了功率坐在离它不远的地方看书。   安装时拆掉了两块窗玻璃,这时我就请了公寓修理工的领班,里欧,上来看 一下要给公寓赔多少钱。他告诉我一块要赔二十块。他又注意到地毯上的一处烫 痕。   “你这地毯,搬进来是新的吗?”他问。   “我不知道。”我说。“挺干净的,可能是洗过的也说不定。”   “你在这儿住了多久?”   “两年。”   “地毯规定三年一换。你要搬来时是新的,就麻烦了,因为换地毯不可能给 你换一块,整个房间都要换。你烫坏一小块,就要罚很多钱。”   我吃一惊。   “我可以帮你查一下。”他说,“记住,出示证据的责任在房东,他必须拿 出证据,有地毯工签字,某年月日,把你这里的地毯换了新的,否则你就没事, 因为旧地毯反正要换的。”   我很感激他的指点。室外很热,我们开了空调在客厅席地而坐,闲聊。里欧 是墨西哥移民,四十多岁,人聪明能干,在我们这附近几座大楼里领了一班不大 讲英文的“阿米哥”工,修修补补。   “你这儿真干净!”他四顾我的房间。一切都搬走了,我又犯了偏执狂一般 把浴室擦洗得锃明瓦亮。我说厨房的灶头还没有清洗好。他看一下,说,行了, 台面干净了,接油的小碗照例要为下一位住户换新的,没有必要清洗。   我说,“真的?”   里欧说,“我负责检查,还有错?”   省了事,我挺高兴。   “唉,好的住户,住一段就搬走了,不好的住户,永远住下去。”   “不好的住户,怎么个不好法呢?”   “没法告诉你有多少次,有人做饭引起火灾。还有人洗澡淹了几层住户的。”   我不想把空调拆下来再搬到新家去。我问里欧能不能帮我卖掉。我已经在四 处贴了广告,140元,有人感兴趣,可以就近来看。里欧一口答应。99年夏, 天特别热,也算是帮我的忙了。附近有不少人没有汽车,在本楼里有卖,也算方 便。   聊天儿就东拉西扯。不久我们就知道了我是单身,他的太太与他离婚不久。 一儿一女,都已十七八岁。   “你在这儿当主管,周末又有自己的装修生意,这么好的条件,不愁。”我 劝解他。   “是呀?”他将信将疑。“问题是人家要喜欢你,你要喜欢人家。”他若有 所思片刻,就转移了话题。“你很好呀,年轻,有好的工作,外表又不错,性子 又好。”   “啊,多谢多谢,但愿借了你的吉言。”我说。这个我即将离去的旧居,曾 让我有过许多伤心孤寂的时刻。然而幸运的是,无论怎样的艰难,总有大湖在近 旁温柔地守候。   “你的新家清理好了没有?”   “还可以吧,”我说。“就是烤箱里有点味道,我不知拿什么清洗才好。”   “一会儿到我办公室去,我给你各种清洗液,再给你几块专用的抹布。”   我谢过了他。“你也亏了这么多书读过了,连这么简单的事也不懂,以后怎 么做清洁女工啊。”他取笑我。   谈到他的孩子。给女儿,他买了个手机。“晚上我就知道她在哪里了。在美 国长大的孩子,太难管。”墨西哥人重家庭,在美国这个自我为中心的社会,他 们也是和我们中国人一样受到“文化冲击”。这种冲击,在初来美国时可以通过 不看报纸,不与当地人多交往而把自己封闭起来,把这种影响隔离出去,然而, 当孩子长大了,有了自己的性格和交友圈子时,他们带会家的新观念就会给家长 们一个躲不掉的二次冲击。   “儿子就好了,随他去就行。”我笑道。   他的脸色阴沉下来。“我这个儿子,才难办呢。要去当教士。说不动。他进 了神学院,我就等于失去了这个儿子了,我也不会有孙子了。唉!”   我听得出他的孤单。妻子在美国过不下去,离开他,回国了。女儿又不是省 油的灯。儿子,我在想像是怎样一个虔诚温顺的天主教徒,也离开他。   “好了,那些事,说也没有用啊。”他说。我们便一同下楼去。   在他办公室里他叫手下工人取了几瓶清洗液给我。这个洗车窗,这个清灶头 和烤箱,这个洗厨房台面。又取了几块抹布给我。放一块在家,放一块在汽车里。   我道了谢。他谢了我。“我的办公室经常要开着门,空调不够。你送给我的 这个电扇,很管用啊。”   “那就好,有用就好。”我说。我不喜欢风;楼上又有足够的凉风。我不知 道为什么别人搬家剩下的不要钱的东西我就一定要捡了,清洗得洁白如新了,再 放在一边积尘才不算浪费。   几天后里欧打来电话。“你的空调我给你卖掉啦!”他兴奋地说。“还是你 要的价钱呢,一点没降!” ××××××××××××××××××××× 安德鲁 ×××××××××××××××××××××   “没问题,我替你搬。”第三次搬家时,我打电话给安德鲁,他一口答应下 来。   安德鲁是个大个子。一米九的个头,体着恐怕要有二百三十斤。走路慢吞吞 的像在摔跤台上的选手边走边盘算。看上去就是个干体力活的人。但他笑起来会 狡狭地闪眼睛,读起书来飞快。   他是我的好朋友。两个人有时一道吃顿饭,逛逛商店,逗嘴饶舌。他的父母 是立陶宛移民,他虽然生在美国,却回立陶宛念了医学院。那是多年前的事了。 回来,碰上排外,对在外国读的医学院特别歧视,资格考试要求高,他没有通过。 于是干脆不再考虑行医之事,帮他父亲经营自家的一个小运输公司,为立陶宛移 民往国内亲友处邮寄包裹。忙时一天上班时间比较长,但生意清淡时他可以连休 一两个月的假,很随意。于是他的生活方式也很随意,除了上班之外,就是锻练, 开车兜风,钓鱼,边看电视,边跟他自己训练的五条看家狗嬉戏。   立陶宛是前苏联加盟共和国之一,是个处在大国夹缝当中的小国。国土西临 波罗地海,南接波兰,北面拉托维亚,东边是欧亚巨人俄罗斯。多年以前看过一 个连续剧,“沙丘路漫漫”,好像就是讲二战时期的立陶宛历史。当然,这个剧 是革命宣传片,怀念旧日美丽宁静的立陶宛,控诉入侵的德寇的暴虐,歌颂苏联 解放立陶宛的功绩。实际上立陶宛这个小国很可怜。德国人从西边杀过来,劫掠 一番;俄国人从东边打过来,再肆虐一回,而且一占领,就是五十多年。然而, 据说苏联瓦解,立陶宛是“骆驼背上的最后一根稻草”。原因在于,苏联在戈尔 巴乔夫末期内外交困时,立陶宛要求独立,苏联派出了军队去镇压。区区三百八 十万人的小国,人民手无寸铁,在街道上,电视台外,以歌声应对苏军的坦克。 多人死伤,世人惊骇。最终立陶宛取得了独立,不久苏联土崩瓦解。立陶宛这一 段历史,感人至深。   国家小,又没有多少自然资源,苏联时期立陶宛国民赤贫。这些年慢慢起步, 但困难重重。发展经济,建立法制,维持社会安定,不是新上台的几个知识分子 可以空谈出来的。独立这一些年,立陶宛仍然在摸索之中。因为苏联当初对这个 波罗地海沿岸小国的压制,立陶宛经济十分落后。安德鲁曾带我看过他们公司打 包待运的邮件,各种生活用品,在美国的亲戚都要往那边寄,我甚至看到一辆婴 孩车。和中国一样,立陶宛人要来美国签证也很困难。   然而安德鲁很有民族自豪感。他生在美国,“但我觉得更是个欧洲人。”他 说,“我的第一语言是立陶宛语,第二语言才是英语。”他还给我看过他胳膊上 刺的立陶宛国徽:一个挥刀跃马的骑士,盾牌上是个双十字。   有一段时间没有见到他了,请他帮忙搬家时,惊异于他的头发之长。“留长 发是因为我要骑我的摩托,嘿嘿。”有几样东西是他生活中的最爱:一辆哈利· 戴维森,一条钓鱼船,一辆福特希瓦拉多卡车。他的各种钓鱼用具堆满了半个车 库,家里摆了几尊钓鱼比赛的奖杯。   “过去,有老婆的时候,钓鱼是独处的最好借口,老婆没少跟我吵过。现在, 没人管了,想怎么一个人自在就怎么自在了,反倒很久没有去钓过鱼了。”   搬家那天,安德鲁开了他自家运输公司的卡车,带了一个帮手,来给我运。 我已经花了几天时间把各种东西装好了箱,所以他们一推车一推车地装,倒也挺 快。只是我有个钢琴,太重,没有合适的斜板,怎么也上不了底盘很高的卡车。 于是决定次日换辆小拖车来搬。   安德鲁是个浪子,与颇有些独断的父亲一同经管运输公司,吵不完的架。家 庭经营个生意,这也是常事吧。   “为什么不找个别的运输公司的事做。”我说。   “穿上猴正经的西服,早九晚五啊?我才不干呢。这工作虽好不到哪儿去, 可每两个星期来上个一千九百块钱。我爸也七十岁了,等他退休了,这个公司就 是我的了。一年忙几个月,还可以闲几个月呢。我回立陶宛休假,美国钱经花, 什么餐馆酒吧,温泉海滨,可以玩个够。跟我说说,哪里有这么好的工作给我做。”   这个骑哈利,放荡不羁的男人啊。   搬我这个家花了两天时间,钢琴又是个大件。我的家具虽不算多,但书箱不 少。我想,搬家费不能给得太少。于是一切搬完时,我拉了把高脚椅,往安德鲁 对面一坐。他正在厨房给自己倒杯水,说是喝维生素和减肥药。   “这是最难的谈判了。”我说。“该给你多少钱呢?”   “你随便给就行了,我们是朋友啊。”   我想一下,虽是朋友,但人家开了公司的卡车,又带了雇员来,不好少了。 “两天,七百吧。”   “得了得了,就给五百整数吧。”他说。   从银行取了五百块钱给他。他喜欢现钱。他说收据下次开给我。虽是朋友, 我对他的这个许诺并不放在心上。他怎样进账,以后会不会跟他父亲因此而发生 争执,我是管不着的。 ××××××××××××××××××××× 搬家的季节 ×××××××××××××××××××××   女伴是个温柔的女孩。聪明,有主见,活泼,开朗,但是温柔。温柔的女孩 子难免习惯原谅,被原谅惯了的男人难免反复作出伤人心的事来。于是她就有委 屈的时候。写日记,或者是关起门来掉泪,便常是她渡过这样伤心时刻的办法。   但绝大多数的时候,是我们在一道,聊闲天儿,或一道去吃饭,看电影,很 偶然地去买衣服,有时一同步行去南边不远处的华越食品店买杂货。我有次出差 三个月,女伴隔天来取送邮件。我不小心忘了付电费,电力公司掐了电,亏了她 即时发现,把我冰箱里的食物清理出去,我的住处才没有发出奇怪的气味招来警 察。   我搬家前几天,晚上女伴打来电话。“怎么样,装箱子装好了没有?”   “还没动。还有几天时间呢。”我说。“箱子倒够了。旧箱子有一堆,我又 跑了几趟U-HAUL,纸箱买了好些,盖在钢琴上的毯子也买好了。”   “我过去帮你装吧。”   推托几句,我就由了女伴来。我们俩的公寓隔街相望,我们经常来回走动。   我去装衣服,女伴替我把厨房的餐具、厨具装了几箱。   厨房的东西和书是最花时间的两样。书倒是有不少在一年里还没有拆箱。至 于衣服,有了专门的高纸箱,可以把挂在衣架上的衣服直接放进去,倒也很容易 装。姐姐曾打来电话问我搬家的事,我说,平常经常出差,东西也大多在箱子里, 盒子里放着,搬家倒容易。姐姐说,“真是小可怜。”   女伴干事专心,利索,很快厨房就差不多了。“行了,不用再忙了。”我说。   “其它的东西呢?”她问。   “浴室,储藏间,东西也都在大塑料盒里,盖子一盖,就可以上车了。没多 少要弄的了。”女伴四处看一下,放了心。“那好吧,你这儿要差不多了,我也 就走了。”   我谢过她,她起身回去。几分钟后我从窗口看下去,见她一个人刚刚过了街, 在路那边走。夜风中,她的身形很单薄。   我想,也许她自己感觉不到自己的孤单,也感觉不到自己的温柔。   搬家第二天,开车往新家去的路上,我碰巧听到了NPR的专题节目。“独 立日长周末,是许多人搬家的时节。我们制作了这个节目,来看看一些人关于搬 家的经历和体验。”   这是一个晴朗的下午,清爽的风从白帆点点的碧蓝的湖上吹来。我一面听着 别人的搬家故事,一面完成着我自己的。   “我爸爸妈妈要卖掉房子,搬进老人院住。我们就把他们的房子买下来了。 我非常高兴现在又住在自小长大的老房子里了。”一个妇女说。   “我们得离开那个地方,可是我们舍不得房子。我们就想了办法,把房子原 封不动地迁到了新住址。”另一个妇女的声音。   怀旧,依恋周围一陈不变的环境。是呀,为什么不呢?我们身边,变化的东 西已然太多。   “本来我们是买不起房子的。忽然就有了这么个房子在卖,又便宜,又大。 我们赶快就买下来了。可是这个房子卖给我们时有一个条件,就是老房东要在这 里一直住下去。我们是四口之家,有两个孩子,家里凭空添个素不相识的老人, 还是挺别扭的。当然,他很安静。有时候弹弹钢琴,但绝大多数的时候,也就是 安安静静地独处。我们也不该抱怨什么了吧。可是,说心里话,虽然我对他没有 一点恶意,有时候我也会想,要是他死了,就好了。”   搬家的第二天夜里,我去中国城吃过饭,回到新家。新家里什么都有,可我 没有精力去把东西归位。非常沉的一套电器是唯一归了位的东西,但还包装在泡 泡膜里没有拆出来,线也没有连。电器不是我自己打包的,一个大学同学,周末 来我的城市上课,课间急急忙忙跑过来,拆了电线电缆,把整套电器包装好。那 是搬家的第一天,安德鲁已经在一趟一趟给我往楼下搬了,我在楼上楼下招呼也 很忙乱。于是我的同学把电器包装好后,连水也没有喝一口,就又急急忙忙走了。   没有精力去拆包装,连线,于是这一套电器就还暂时不能用。我在堆满箱子 的起居室一角找到了那个十三寸的小电视加放相机,搬到卧室里。在卧室里清出 一块单人床大小的空地来,铺上单子,铺上被子。放上两个枕头,坐过去试一试, 不够高。就搬来一个小些的书箱,再把枕头斜靠上去。这下,我可以很舒服地坐 在那里了。把小电视的包装拆了,插上电源。开了,全是雪花点点,根本没有办 法接收到信号。   读书时整整一年没有电视,有些夜晚也因此而分外寂静。于是听到了冬日冰 从楼顶坠落的声音,风从冰冻的湖面吹来,掠过楼群的尖啸,以及列车从城里开 来,又驶向郊外的隆隆。   有天一个朋友马克说,“啊,你不看篮球啊?你应该看。去买个电视吧。”   我想,一年的斋戒也够长了,便在当天开车去郊外的BESTBUY。大的 搬不动,就买了个功能齐全又轻便的十三寸电视录相机。至于“看体育”,则怎 么也没能做到。努力过,邀请了一个朋友到我家来看“超级杯”,准备了零食, 饮料。结果我们从头聊天聊到尾,在比赛快要结束时,终于关了电视,出门去吃 晚饭去了。   我在窗前站了片刻。万家灯火,一望无际。这就是我搬家的全部目的了。   在随身携带的衣物包内,取出一套两盘录像带。买电视那天,偶然就看到这 个老片。“日瓦戈医生”。在国内读大学时就早已听说过这个电影,还知道它的 音乐旋律优美。却一直不急于去看这个电影。现在,刚搬了新家,住处还没有电 话,也没有心思去找朋友们一道看电影,甚至不想再开车出去一趟租个什么别的 电影。自己的录像带,又没有看过,倒是最合适的。   似乎记得苏联曾经禁映这部电影,所以我一直以为这个电影非常有政治色彩。 然而,看后才发觉,虽然这个故事发生在动荡时局的背景之下,电影本身,却是 一部爱情片。优美的景色,广袤的俄罗斯原野。夏天的热烈,冬天的严酷,如一 个激情洋溢的人,任情感宣泄,毫无保留。日瓦戈医生的眼睛,会在一瞬间充满 情感;生活艰辛之中,他会突然被大自然的美丽深深感动,充满喜悦。世间的苦 难,艰难,无法消减他眼中的情感的火花。他对自然的热爱,他对世界的爱,使 他成为我们这个苦难世界里感人至深的观察者。   诗人。   他爱。因为他的情感,我们就不能去问他世俗的问题。为什么同时去爱两个 女人;为什么不去做选择;为什么如一个无根的浮萍,连累了他所爱的人,一道 随命运飘泊。   人们爱他,因为他爱。历经磨难,仍然热烈地去爱:爱人,爱世界。   美丽的故事,如同等待多年方得相识的朋友。闻名已久,但真正见面,却发 现与相象中的大相径庭。   然而电影中的每一个画面又都是完美的。似乎是天造如此,不应有一丝一毫 变动。很快便忘记自己原先的想象。   完美的电影,给我一个完美的时刻。   窗外,万家灯火在暗夜中铺向天边。高速公路如织,车行无声。   在新家里,我的脑际中便飘浮着一个美丽的,多年以前讲述的关于旧日的故 事,飘浮着遥远的旷野的气息。我的身体疲倦得很舒适,在无数纸箱旁边沉睡。 我的新家等着我睡去倦意,在几天之内把它变成载我下一段人生经历的美好的空 间。   我满意地酣睡着,在这搬家的季节。   2001.3.16  (寄自美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