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隔海说火锅               ·李北兰· 一个秋高气爽的星期天,几位四川老乡到我在悉尼卡布马塔镇的寓所小聚, 于是便取出一包从家乡重庆带来的火锅底料,熬好后连锅带炉一并端出,再将那 烫火锅的各种菜肴赤橙黄绿青蓝紫地摆了一大溜,直看得诸老乡眼睛发亮,嘴里 直喊:“OK!” 无怪老乡喊“OK”,自小在那红红火火的“盆景”(指火锅)里泡大,谁 个不是闻香而动,睹景思食?细数中华食文化之奇篇佳构,火锅在其中占有相当 的位置,而风味独具的重庆火锅则更是独领风骚。说来有趣,火锅的发明权还应 归于“下里巴人”--集山城、雾城、火城为一身的重庆。那里两江(长江、嘉 陵江)夹峙,山高坡陡,夏季闷热,冬季雾大,为驱湿祛热,消除疲劳,一俟夜 幕降临,贩夫走卒、船工“棒棒”便围在旺旺的火炉旁,放一砣牛油,甩几把花 椒、海椒,待锅里涨得翻天覆地,便“天上飞的、地下跑的、水里游的”,只要 能入口便悉数丢进锅里烫煮,少顷便可大嚼特嚼。既是“下里巴人”,其烫煮的 食物自然就远没今日那般奢华,不过就是些毛毛菜及猪血、鸭肠之类,要想沾点 腥荤,便将无人问津、价格低廉得几乎等于白送的毛肚(即百叶)淘干洗净,用 筷子夹着在开花开朵的火锅汤里烫成“瓢羹盏”,再醮点麻油、蒜泥之类的作料 便送入口中,麻辣鲜香烫还加上个“脆”字,自然大解“潮气”,大快朵颐。 家乡火锅的发扬光大,却靠了抗战时期麇集重庆的一帮文人墨客。那时,白 天日本飞机狂轰滥炸,直到夜色弥漫,人们大脑里蹦紧的那根弦才得以放松。苦 中作乐的文人墨客们便三三两两相邀相约,聚在街头巷尾的夜火锅旁,一杯薄酒, 几碟备烫的小菜,便自成美食文化“沙龙”。大家说古论今,谈天道地,针砭时 政,评说是非,然而无论那话题扯得有多远,都丝毫不影响火锅汤里既快又准的 “捕捉”--或捞一片海带,或夹一箸豆芽,或拈一块肉片,或挑一夹粉丝…… 待话匣子里的话倒得差不多了,却也是酒足饭饱,口福尽享,于是便踏着月色欣 欣而归。抗战时寓居重庆的郭沫若、老舍、茅盾、梁实秋、翦伯赞、梁漱溟等大 学者、大文豪就曾是火锅的忠实饕客,其著作中对此多有栩栩如生的描绘。 火锅发展到今日,早已是铺天盖地罩住“山是一座城”的家乡。人家说香港 “银行比米铺多”,而重庆却是“火锅馆比米铺多”:但凡有人居住的地方就有 火锅馆。一俟夜晚,沿街摆出的火锅大排档(家乡简称“麻辣烫”)多如繁星, 连夜空中也飘荡着一种诱人的奇香。家乡人性格粗犷豪爽,那备烫的菜肴也打理 得大模大样,肉是大片大片的,菜是大块大块的,鱼是整条整条的,蘑菇是整个 整个的,佐餐的啤酒呢,自然也是大碗大碗的了。重庆夏季酷热,为中国三大火 城之冠,久在“烈火”中熬炼,家乡人特善于以毒攻毒,故高温天气围着火炉吃 火锅便成了重庆的一大奇观--男人们穿条火腰裤,拿把大蒲扇,边吃边扇,口 中连喊:“痛快!痛快!”纵是挥汗如雨也稳坐钓鱼台;以能干、漂亮着称的山 城女子则更是巾帼不让须眉,往往“赤膊上阵”,直吃得佩环叮咚,香汗淋漓, 方才咂着斑驳的红唇尽兴而去。连晴高温的日子,即便去装有空调的火锅馆也是 汗流浃背,但却从未见人面带惧色,大呼小叫中尤见饕客之“勇敢”:“在‘火’ 里淌尽汗水之后再冲一个澡,便是清凉无限!” 比起煤炉铁锅时代,如今的火锅已不再是旧模样--气炉、分格铜锅、大理 石桌面、不锈钢餐具……但万变不离其宗,仍以麻辣鲜香烫脆为主要特色,仍以 毛肚为“主打歌”。有客自远方来,家乡人笃定请吃火锅,主客围坐一炉一锅, 丰俭自便,荤素随选,既有氛围又便于交流,花钱不多却又吃得爽气大方。“到 重庆不吃火锅不算到过重庆!”有如此好客的由头,外地人来重庆便没有理由不 去那“盆景”里一游。好在有红白对半的“鸳鸯”,对麻辣畏惧三分者便可退而 选择清鲜适口的清汤。然而,即便是蓝睛白肤的外宾,也不愿放过品尝正宗川味 的机会,往往抱着“拼死吃河豚”的决心,多将筷子伸向那威猛火爆的红汤。虽 然辣得眼泪直流,汗水长淌,嘴里“咝拉咝拉”地直哈气:“我的上帝呀……” 但却少有人打退堂鼓,有的甚至因此而上“瘾”,竟一日不吃如隔三秋,最后干 脆娶一位又辣又麻的重庆姑娘为妻,长长远远地吃下去。 久居悉尼,藏在心底深处的那只“火锅虫”就时而露出触须,搔得心中痒酥 酥的。于是便特别注意华文广告,看是否有“重庆火锅”的乡情乡音,好寻踪而 去以解馋解愁。然而,“众里寻它千百度”,它却不在“灯火阑珊处”。接着又 到华人商场去寻找火锅底料,但产地不是台湾的就是香港的,再不就是北京、上 海的,绝无那一份熟悉的麻辣鲜香。原想自己制作汤料,怎奈跑遍悉尼也寻不到 家乡火锅的主要配料:涪陵榨菜、永川豆豉、茂汶花椒、郫县豆办……用此地能 买到的作料熬制的火锅汤,在色香味方面大为逊色,最多只能哄哄嘴巴。于是便 打定主意,下次返乡探亲时定要带回几包火锅底料……然而就是这么几包随身携 带的火锅底料,过机场海关时也遇到了“麻烦”--海关工作人员将那印制精美 的包装看了又看,闻了又闻,并请出懂中文的工作人员“甄别”。检查无虞,最 后海关人员还是微笑着道歉:“对不起!”并将非违禁品的火锅底料还给了我, 否则招待诸老乡时,我也就端不出那勾人食欲的正宗火锅汤了。 然而,即便像我的一位小老乡那样背一大编织口袋的火锅底料到悉尼来,也 架不住隔三差五的乡愁“挥霍”。某一次同乡聚会时,便鼓动如簧之舌,极力撺 掇挣了几个银子的老乡在悉尼唐人街开一家“重庆火锅馆”:一来好掏酷爱中餐 的西人的腰包;二来也使我们这帮“火锅虫”有一个唱思乡曲的地方…… 1999年11月于悉尼望乡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