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平儿的生活               ·柳花·                 一   平儿抬起头忧伤地看了一眼天,要落雨了。凉粉桌前有一个四十来岁左右的 男人在吃凉粉,他挖了一大勺辣椒油放到碗里后,用筷子搅拌了几下,便开始唏 溜唏溜地吃了起来。好几次辣得停了下来,张着嘴喘气,额头上都渗出了汗。平 儿看了他一眼,有点儿心疼辣椒。每次客人走后,她一边把浮满油花的红辣汤倒 到泔水桶里,一面在心里埋怨顾客浪费,但她从来不敢表现出来。对待顾客,平 儿总是满脸堆笑。眼前这个男人,隔三岔五总要来她的摊前吃凉粉,可能是附近 的居民。每次都要吃得满头大汗,然后咂巴着嘴离开。平儿说,大哥下次再来。 那人也不说话。平儿心里觉得他是个怪人,但也没多在意。把皱巴巴的两块钱放 进了口袋后,平儿把男人碗里残余的汤倒入了泔水桶,把碗筷放在一个清水桶里 涮了一下,拿出来后,用白色的抹布擦干,放在桌上的一摞碗上,又用抹布开始 擦桌子。   平儿又抬头看了看天,天上的云垒得越来越厚,颜色也越来越黑。她叹了口 气,准备收摊。儿子宝生和玉生马上就要中午放学回家了。好在学校很近,上学 放学不用人接送。如果天气好的话,这正是凉粉最好卖的时间。以往她总是给他 们两块钱让他们到街上买两个包子,回来就着凉粉吃,午餐的问题就解决了。但 今天,这倒霉的眼看要落下来的雨,让她的凉粉卖不出去。还是省两块钱回家去 自己做饭吧。平儿一边埋怨着天一边开始收拾摊子。这时候,她十二岁的儿子宝 生拉着八岁的弟弟玉生的手跑了回来。   “妈,我饿了。”   “走,帮妈把东西抬回家去,妈回家给你们煮米饭吃。”   “那要多长时间呢?下午我还得早点到学校做作业呢。老师第一节课就要 收。”宝生有点儿不高兴地说。   “妈手快,让你误不了作业。”平儿把泔水桶里的水从一个下水道口倒了下 去,然后对小儿子说:“玉生,把这个桶拎回家去,你哥拎碗。”小儿子说了一 声,“我不管!”就颠颠地向家里跑去,胸前的钥匙一晃一晃的。平儿气得骂 道:“小挨刀的,跟你老子一个样子。”又把洗碗水倒了,碗放在空桶里,让大 儿子拎回了家。宝生虽然都十二岁了,但还是瘦瘦弱弱,胳膊细得和弟弟的差不 多一样粗。看着大儿子吃力地拎着桶,没走几步就要停下来歇歇,平儿的心就有 点儿发紧。她三步两步跑了过去,把桶从儿子手里接了过来,“宝生,去给妈看 摊子。妈自己拎。”宝生听话地走回到摊子前,坐了下来。看着天,也不由地叹 了口气。平儿又出来搬了两趟,才把东西都收拾回了家。刚一关上门,雨就下了 起来。闪电和雷声不停地交替。平儿想,雷阵雨,下不了多久,下午还可以出去 卖。她的心里泛上一点儿喜气。   平儿洗了洗手,开始做饭。小小的厨房里,除了炉灶和碗橱外,两个人站在 里面就转不过身子来。平儿从米袋里挖了两碗米,放在钢精锅里。打开了自来水 管,还好,水还没断。他们这片居民楼,每天都是定时供水,中午和晚上人们做 饭的时候才有水来。所以几乎家家户户都备有一个水缸,来水的时候,用盆接了 一盆一盆地倒到缸里储藏起来。昨天晚上,平儿忙着干活,竟忘记了接水,缸里 的水都快见底了,能看见一层泥土一样的东西覆在缸底。平儿赶快淘好了米,烧 上了后,也没来得及切菜,赶紧拿了盆去接水,往缸里倒。只接了两盆,水流就 越来越细,慢慢地没了。平儿放下了盆子,从冰箱里拿了六个鸡蛋,一个西红柿, 还有一根葱。冲里屋喊了一声:“宝生,给妈打鸡蛋来。”十二岁的儿子停止了 和弟弟的打闹,跑了出来。玉生也跟在后面,嚷着也要打。平儿把葱递给了他, “喏,给妈剥葱。”玉生不干。平儿狠狠地剜了他一眼,小家伙才不情愿地剥了 葱,放在了案板上。平儿把西红柿洗了洗,切成了块。宝生这时候鸡蛋也打好了。 平儿说,“你到里屋去陪弟弟玩,别瞎闹!吃完饭后还得去学校赶作业呢。”宝 生答应了一声,就向里屋走去。平儿开了火,把平底锅放到了灶上,倒了油进去, 把葱切成了小段,放在鸡蛋糊里加了盐,然后不停地用筷子搅拌,油烧热后,她 把鸡蛋倒入锅里嗤啦一声油烟夹着热气冒了出来。她用铲子把马上结成饼的鸡蛋 捣碎,盛了出来。然后又往锅里加了油,炒西红柿。西红柿炒得出汁后,她把鸡 蛋倒了回去,加了一小勺糖。搅拌搅拌,西红柿炒鸡蛋就起了锅。平儿解下了围 裙,把菜端到了里屋,那既是他们的卧室,也是他们的客厅和吃饭的地方。平儿 把盛了菜的盘子和盛了饭的碗都放在了沙发前的茶几上,两个孩子狼吞虎咽地吃 了起来。宝生说:“妈,我最喜欢你烧的西红柿炒鸡蛋了。”玉生说:“妈,什 么时候你给我做丸子吃呢。上次在姥姥家吃了,真好吃。”   “等你爸明天回来,妈就给你做丸子吃。”平儿说。   “爸明天回来吗?”   “大概吧。昨天看到矿上一个人,跟妈说你爸要回来。都快一个月没回家了。”   “太好了,不知道爸爸这次会给我买什么东西。”两个孩子高兴地闹了起来。   “赶快吃,吃完了到学校去写作业。”平儿喝住了他们。   两个孩子很快地吃完了饭,平儿替他们穿好了雨衣。临出门时,宝生想起了 什么事,对平儿说,“妈,差点儿忘了,老师要十块钱买复习资料。说下午必须 带去。等到下个星期,就变成十五块了。”   “怎么又要钱了?不是前两天刚交过十块吗?”   “那次是语文资料,这次是数学。”   平儿没再多说话,从口袋里掏出一卷钱,点了十张,都是皱皱巴巴脏兮兮的 一元钞票。宝生说:   “妈,下次能不能换几张干净的钱。同学们笑话我的钱脏兮兮的呢!”   “放屁。告诉你的同学那钱是妈辛辛苦苦挣来的。”   宝生没有说话,领着弟弟出了门。外面还在下雨,平儿说:   “走路小心点儿。去了学校里赶快做作业,别贪玩。”   “知道了。”兄弟俩齐声答道。   平儿关了门。坐下来自己开始吃饭。                 二   平儿一个人吃完饭后,收拾好了桌子,洗涮了碗筷。看看雨竟然还没有停, 就在里屋的沙发上斜躺了下去。她不敢到床上去睡,怕真的睡着醒不来误了卖凉 粉。她靠在沙发上,耳朵听着外面的雨,眼睛闭着,脑子还思谋着凉粉,想着如 何等太阳出来后把昨天做的还剩下的十来碗粉都卖出去。想着想着就慢慢地睡着 了。不一会儿,屋子里便响起了她重重的鼾声。   平儿以前睡觉从来不打鼾,只是最近几年来才开始打鼾。有好几次她被丈夫 勇从睡梦里叫醒。勇说:“你打鼾怎么跟个男人似的,我都睡不着。”平儿就熬 着等勇睡着后,自己再睡。勇在矿上,最多两个星期回一次家。后来勇回家的次 数更少了,一个月、一个半月一次。平儿的妈家很近,在另一片居民区,走路十 分钟就到了。她有一次问她妈:   “妈,您睡觉打不打鼾?”   “打。年轻的时候不打,现在打。”   平儿心里格登了一下。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脸,皮肤有点糙。她接着说:   “关勇嫌我睡觉时打鼾呢!”   “他还敢嫌你?!”母亲一听就来了气,“他一天到晚不着家。你一个人又 带孩子,又卖凉粉。他还以为这很容易,是不是?你看看他那个德性样子,还敢 嫌弃你!也怪你,非要嫁给那个东西。”   “妈!”平儿冲她妈翻了个白眼,“也不是他不想回家。他包了那个兰炭场 离不开人。他也是为了这个家。您老就少说两句吧。宝生玉生都那么大了,您还 是那堆陈芝麻烂谷子。人家是问您有没有治打鼾的办法。”   “当然有了。你每天坐在家里歇着,从太阳落山睡到太阳升起来,保管你不 打鼾。你现在这个样子,就是累着了。”   “您这办法说了跟没说一样。”平儿叹了口气。“我走了。这是今天卖剩下 的凉粉,您晚上拌了和爸一起吃了吧。”她刚要出门,母亲叫住了她:   “慢着,你妹妹上次回来,给你买了一样东西,忘了交给你。”妈手里拿了 一个色彩鲜艳的大瓶子,塞到了她的手里。“你妹妹说,这是防太阳晒的。让你 每天出去摆摊的时候在脸上搽。瓶子上面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密密麻麻的象蝌蚪 一样,看得人头都晕!”   平儿接过了瓶子,笑着对妈说,“妈,那是英文!您老不懂!”   妈说:“那你懂吗?”   平儿苦笑了一下,看了看上面的英文,好象每个字都认识她,但她不认识它 们。只有一个单词她还模糊地有点儿记忆:FACE。平儿知道那个字的意思是 “脸”。她又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脸。不用照镜子,她也知道自己的脸黑红黑 红的。那是每天出去摆摊被太阳晒的。关勇结婚后就很少给平儿买东西,平儿自 己也从来不舍得花钱买化妆品,没想到小妹还惦记着自己。平儿心里暖暖的。眼 睛却有点儿发热。她怕自己在母亲面前流泪,就赶紧地出了门。   在迷迷糊糊的睡梦中平儿听到有人在开门,便一下子惊醒了过来。立起身子 来一看,原来是丈夫关勇推着摩托车进屋。身上穿着雨衣,头上戴着安全帽。平 儿站起来,迎了上去。   “还以外你明天一大早才会回来呢。路上没有警察吗?”   “我就是赶着天下雨没有警察才现在回来的。”   关勇的摩托车一直没办牌照,他一般都是夜里或凌晨赶路,怕被警察逮了。 他承包的兰炭场在北山偏僻的一个矿上,没有直接通的公交车,他狠狠心买了一 辆旧的亚马哈摩托车,却不舍得再花钱去办牌照。来来往往老得躲着警察。但还 是被抓到了一次,那个年轻的路警要扣他的车,还要罚他的款,一副公事公办的 样子。他低声下气地求了半天,最后私下里给了那个警察一百块钱,才放他走。 平儿卖一个星期的凉粉也就挣那么多钱。关勇告诉她那件事后,她心里堵了一个 星期。      “你吃了吗?”平儿帮丈夫挂好了雨衣后,问道。   “在矿上吃了才上路的。孩子们呢?”   “都上学走了。昨天碰见老刘,告诉我你可能今天回来。孩子们都高兴坏了。” 平儿一边拿了热毛巾交给丈夫擦脸一边答道。   “你有没有高兴坏了呢?”勇把毛巾还给了平儿,邪里邪气地笑着。   “臭美死你!”平儿用力地去推了丈夫一把。手却被丈夫拉住,整个身子都 倒在了他的怀里。   “现在不行!我很累,呆会儿还得去卖凉粉呢!”平儿用手去推勇。勇一句 话没说,开始解平儿的衣裳。平儿挣扎了几下,知道反抗只会把自己搞得更累, 就对丈夫说,“你去把窗帘拉上,大白天的。别让人看见了!”勇挪了挪压在她 身上的身子,对她说:“你去拉!”平儿只得站起来,拉上了窗帘。然后又回到 床上躺了下去。勇扑了上来,在她的身体上动作,几分钟后就翻滚下来。躺在她 身边直喘气。   平儿起来后先到厕所把自己擦干净,然后又拿了纸帮丈夫也擦干。她浑身都 觉得累,但看看外面雨已经停了,想到还没有卖完的凉粉,就又打起了精神,准 备把家什再搬到外面去。她向床上喊了一句:“老关,你来帮我拿东西!”却听 见床里已经响起了丈夫的鼾声。于是,平儿又自己搬了三趟,在外面摆起了她的 小摊。   因为刚下过雨,虽然是下午两三点钟,天也不是很热。没有一个人来买凉粉。 平儿坐在那里,不由地开始犯困。                    三   平儿坐在那里,昏昏欲睡。突然她觉得眼前一亮,睁开了眼睛。一个艳装的 少妇站在她面前,却是和她一起在矿上长大的翠梅。翠梅嫁了一个城里人早早地 就离开了煤矿。平儿已经好久没有和她见面了。翠梅的手上戴了两个金戒指,被 阳光一照,直晃平儿的眼睛。她笑盈盈地看着平儿,二话不说,就在凉粉摊前坐 了下来。   “你这个家伙,怎么在这里卖凉粉呢?我婆婆住在十一号楼,你什么时候搬 到这里的?”翠梅还和小时候一样,快言快语。   “一年多了。我嫂子单位分了房子,老的一室一厅就让给了我。逼窄得厉害。 你怎么样呢?”平儿见了儿时的伙伴,也很高兴。   “还是老样子。无聊得很。一天到晚打麻将。”   “那是你命好。哪像我这劳碌的命。”平儿的声调有点儿黯然。面对翠梅的 鲜艳,平儿生出了一种自惭形秽的感觉。   “好个屁!我生了一个丫头片子,我婆婆一直不待见我。今天我公公过生日, 我看见他们烦,就出来走走。没想到碰到了你这个家伙。关勇呢?怎么让你在这 里卖凉粉?”   “不卖凉粉能干什么?矿上工资发不出来。我还有两个儿子呢!不卖凉粉, 我们连饭都吃不上。关勇哪像你们家那口子那么能干,早早下海开了自己的公司。 他包了个兰炭场,心不少操,钱挣不了几个。唉,各人有各人的命呀!”平儿不 由地叹了口气。   “哼。”翠梅苦笑了一声,“没钱也有没钱的好处呀!钱一多了,人就会变 的。”翠梅低下了头,平儿看了她一眼。有关翠梅丈夫花心的事,她也有过耳闻。 看翠梅的情形,那些传闻多半是真的了。平儿有点儿替老朋友难过。她虽然一天 到晚不得不为钱劳碌操心,但丈夫关勇在那方面从来没让她分过心。   “男人没有不花的。”翠梅冷不丁地蹦出了这么一句,“好在我也习惯了。 每天打我的麻将。乐得轻闲自在。”平儿听出了翠梅话里面的言不由衷,便没有 往下接茬儿。她向翠梅说:   “吃碗我做的凉粉吧。”说着就动手去抓凉粉。   “别忙了。真的不想吃。刚吃过午饭。”   “你不是嫌弃我吧?凉粉这东西也不占肚子的。”   “真要想吃我就吃了。我还会跟你客气吗?!”听了这话,平儿便停了下来。 她看着翠梅那画得很浓的眉毛和眉毛下面那略带忧愁的眼睛以及眼角那脂粉掩不 去的皱纹,忽然间悲从中来。她们曾经那么年轻、美好!她们一起在矿上出生, 一起长大,一起作为那个煤矿子弟学校的第一批学生用上了崭新的教室。可那个 煤矿,据说现在已经不复存在了。她们从小住的那个山头,下面的煤都被挖空了, 记得小时候井底放炮的时候,他们的房子都会颤动。那时候,平儿常常会站在山 上,看黑牛车把煤一车车地从井下运上来,或黑炭一样的工人们下班后有说有笑 地从井下走出来。当然,有时候,她也会看见有人被从里面抬着出来,伴随着女 人们嚎啕大哭的声音。她小小的心对那个黑黑的洞充满了敬畏。后来,她和翠梅 一起离开了学校,上了班,就在井口旁边的那个车间里,她们俩都是车工。再后 来,翠梅嫁了个城里人,离开了矿上。而她不顾父母的反对,和在子弟学校里当 老师的关勇谈上了恋爱,结了婚。然而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那个矿的煤越来越 少。矿上新开的一口井产了煤却卖不出去,堆在煤场里,象山一样,后来失了火。 矿上停了产,工人们都呆在家里。刚开始的时候,大家还拿着每月发的几十块钱, 怀有一线希望,等着复产。一个月,两个月,半年,一年,人们逐渐明白了是怎 么回事,慢慢地,大家都纷纷地离开了那里,各自去找各自的出路。那个地方也 只剩下了一个黑漆漆的大口子,再也不会有乌金从里面流出来了。平儿投奔了已 经在城里安家落户的父母,做起了这卖凉粉的生意。他的丈夫关勇先是学校里发 不出工资,后来是连学生都没有了。他不得不放弃了教书的职业,和人合伙在北 山上的一个小煤矿里包了一个兰炭场,勉强维持着。平儿看着翠梅,想起了以往 在矿上的日子,那时候真是兴旺红火呀。   “翠梅,你知道吗?听说矿上学校的房子都塌了。”   “是吗?”翠梅奇怪地看了一眼平儿,她不明白为什么她会突然提起学校。   “我想,那些房子是因为没人住没人用才塌的。”   “噢。”翠梅有一点儿回不过神来。还是用奇怪的眼神看着平儿。   这时候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跑了过来,对翠梅说:   “妈,你怎么在这儿呢?爸叫你回去呢。奶奶又在数落你不想干活偷懒呢!”   “老妖婆!”翠梅嘴里狠狠地说着,却忙忙地站了起来。对平儿说,“我得 回去了。知道你在这儿,我会经常过来的。”她又回头对女儿说,“这是平儿姨 姨,快叫人呀!”   “姨姨!”小姑娘乖巧地叫了一声。   “长这么大了!快过来,姨给你挖碗凉粉吃!”   “谢谢姨姨。我不吃。”女孩低声答道。   “下次再说吧。我先走了,有空过来坐。”翠梅拉着女儿的手,慌慌地走了。 平儿看着她们的背影,怅然若失。                 四   和翠梅的意外相逢,使平儿想起了以前矿上的事。这个世界正在发生巨大的 变化。她不明白那个她从小长大的地方怎么就没了人烟。她看到有些人越来越富, 大部分的人却越来越穷,她不明白这一切变化的根源,也没有时间去想。她必须 不停地干活劳作。她没有时间和精力去想这些问题。她有两个儿子要养。当她觉 得疲劳不堪的时候,她就用儿子来给自己打气。为了两个儿子,她必须起早贪黑。 她甚至没有时间去想自己。那是了不得的奢侈。但和翠梅的邂逅,却让平儿落入 一种伤感的怀旧情绪中去。那几乎是她身上前所未有的事情。她有点儿神思恍惚。   第一个来买凉粉的人让平儿回到了现实中来。她换上了往常的笑脸,说:   “大妹子来了。还是带回家里去吗?”   “带回去吃。你这次多给我加点儿汤料。我家那口子喜欢吃。”   “没问题。”   平儿伸手抓了一块浸在凉水桶里的凉粉,放在了案板上,锋利的刀飞快地切 上去,一眨眼的功夫,那块白白碗状的凉粉不见了,案板上是整整齐齐的晶莹的 小方块。平儿用刀背轻轻一铲,小小的凉粉块就落入了女顾客带来的白瓷盆里。 然后她放下了刀,从她特制的卤煮汤料里面盛了满满一大勺浇到了凉粉上面。然 后她对女顾客说:   “要不要再来两根豆腐干?我昨天刚买来的。还新鲜着呢!”   “还是老价钱吗?好吧,你帮我切成丝加在凉粉里吧。”   平儿麻利地把豆腐干切成了丝。放到了女人的盆里,又替她拌好。然后对她 说:   “大姐,我这里还有咸鸭蛋呢。六毛钱一只。给孩子买了,早上就稀饭吃吧!”   “真的。街上小摊那儿卖七毛钱一只呢。你给我拿四只吧。”   “哪有买四只的呢?多不吉利!您就买五只吧。”平儿一边说一边从放着鸭 蛋的盆里拿出五只来,装在一个塑料袋里,递给了那个顾客。那个女人没说什么, 高兴地付了钱,端了凉粉拎着鸭蛋回家去了。平儿数了数手里的六块五毛钱,卷 了卷放进了口袋里。   平儿在外面又坐了两个多小时,又卖掉了六碗粉,看看桶里只剩下三碗,心 里还惦记着在家睡觉的关勇,想想不卖了,留着晚上家里自己吃算了。于是平儿 站了起来,开始收摊。她先搬了一趟回去,发现丈夫已经醒来了,但还躺在床上, 在翻看一本书摊上买来的杂志。平儿说:   “老关,我在收摊。帮我去搬一下吧。”   “嗯。”关勇嘴里应承着,没抬头。   “嗯嗯嗯,就知道嗯嗯嗯,叫你还不如叫鬼呢!”平儿看丈夫没有起身的意 思,边说边走了出去。最后还是自己把东西搬了回来。把东西都收拾好后,平儿 走到还躺着的丈夫身边,一把夺过了他手里的杂志。   “怎么一天到晚看这种乌七八糟的东西。什么美女色狼的!”   “摊上只有这种东西呀!再说,这种东西怎么了?都是法律故事。”关勇伸 手来抢那本杂志。   “放屁!你还是老师呢!没收了。让你儿子看见了像什么样子?!”平儿拿 了杂志放到了衣橱里,锁了起来。然后在沙发上坐了下来。关勇从床上爬起来, 下了地,在平儿的身边坐了下来。然后他点了一支烟。平儿从厨房窗台上拿了个 烟灰缸回来,放在了丈夫的面前。   “兰炭场那边怎么样?”平儿问丈夫。   “不好。”关勇简短地答道。   “怎么啦?又出什么事了?是不是工人的工资又被浙江的包工头卷走了?” 平儿急忙问道。   “没有。这次是环保局。他妈的,说我们烧兰炭的过程不合规定。那帮乖孙 子!”   “这次是多少钱?”   “一千!来了两个人,一人五百。还吃了一顿!”   “一千?!那帮王八蛋,什么也不干,挣钱这么容易。”平儿不平地嚷道。   “人家是管你的呀!什么工商局的、环保局的、变电站的,只要是个人就是 你大爷。”   “唉。”平儿不由地又叹了口气。看着丈夫闷闷不乐抽烟的样子,她的心里 也跟着烦起来。兰炭场包了半年多了,除了交各种费用,支付工人的工钱,还银 行的贷款,和应付各级检查的开销,关勇拿回家里的钱加起来也不过四千多。   “干到年底合同到期,我准备不干了。”   “那老张呢?”   “不知道。他要是想干,自己再去找合伙人吧。这买卖利太少了。”   “那你干什么呢?不成和我一起在家里卖凉粉?”   “真是妇人之见!我一个大老爷们,怎么能去卖凉粉呢?!从你妈那里再借 点儿钱,我们买辆车。我去拉煤跑运输。比兰炭场的摊子小,操心的事也少。”   “卖凉粉怎么了?我除了养活孩子和我自己,每个月还有剩余呢!”   “靠你那点儿节余,什么时候才能给儿子买上房子呢?”   “哼!这房子还是我哥的呢,不是我哥,你连住的地方都没有呢。现在又想 打我父母的主意。亏你也想得出来。”   “他们老俩口,一个月拿600块退休金,除了吃,200块打住,就没别 的花销。银行里肯定有钱。先借了,我们又不是不还。等有了就还他们。”   “你快别说我爸的退休金了。上次我过去送凉粉时,我妈告诉我说我爸的退 休金连着三个月没有发。要不是我妹妹经常寄钱回来,他们连吃饭的钱都没有了。”   关勇低下了头,不再说话。死命地吸着烟,恶狠狠地都吞到肚子里去,然后 鼻孔里有乳白色的轻烟散出来。平儿坐在旁边,不由地咳嗽起来。发了一会儿呆 后,她站了起来,向厨房走去。   又到了做晚饭的时间了。                 五   平儿从冰箱上层拿下来一块猪肉。放在一个盆里用冷水浸着解冻。然后走到 里屋,问坐在沙发上的丈夫说:   “老关,咱们晚上包饺子吃,行不?”   关勇看了她一眼,没说话。鼻子里的烟圈继续飘出来。平儿没多说话。回到 厨房。打开自来水管,开始用盆子接水。水缸接满了以后,她又回到了里屋。问:   “我说咱们今天晚上吃饺子,你看好吗?”   关勇还是不说话。狠狠地抽着烟。平儿见他不答话,心里不禁有点儿气,声 音不觉得就高了起来:   “我在跟你说话呢。想不想吃饺子?想吃的话,出去买点韭菜和白菜来!”   “要买你自己去。我不管!”关勇终于开了口。平儿一口气噎在了那里。   “你凭什么不管?你给这个家捧回了金山还是银山?充什么大老爷样?”   “你他妈的,怎么这么婆婆妈妈呢?老子娶了你倒了八辈子的霉。”关勇忽 然站了起来,很狰狞的样子。平儿吃了一惊,呆在了那里。以前他们也常常口角 拌嘴,但类似的话关勇从来没说过。当时谈恋爱的时候,平儿的家人因为关勇的 父母是农村人死活不同意,但平儿死活要和关勇好。父母气得不让他们进家门, 直到他们的孩子出生后,平儿才又跟娘家有了走动。平儿不顾家人反对嫁给关勇 时,他可是把她当宝贝一样看待,连一句重话都不敢说,一说平儿就掉眼泪。关 勇在一旁总要赔半天的不是。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平儿的眼泪越来越少,关勇 的耐心也越来越少。尤其是他们都下岗后,两人都变得像炸药桶,常常是一触即 发。但每次拌嘴以后,平儿会生出一种对丈夫的同情心。她知道他们的日子过得 很不容易,她也知道丈夫心里烦,心里苦。所以她也总愿意多忍让一些。今天丈 夫头一次说出后悔娶了她的话,她觉得一颗炸雷在她耳边回响。她有点儿发蒙。 一屁股坐在了沙发上。眼睛不争气地潮湿起来。   关勇站在那里,烦得又点起了一支烟。在屋子里来回踱步。他不知道应不应 该去安慰妻子。这个时候,门口响起了开锁的声音。是两个儿子放学回家了。宝 生玉生先是看见一个多月没见面的爸爸高兴地叫了起来。然后他们看见了坐在沙 发上垂泪的母亲,一下子沉默下来。宝生走到平儿身边,问道:   “妈,你咋了?”   玉生也跟了过来:   “妈,你咋哭了?”   听到孩子们的问话后,平儿更控制不住自己,大声地哭了出来。两个孩子吓 得坐到了沙发角上,一会儿看看哭泣的妈妈,一会儿望望阴沉着脸的爸爸,不知 如何是好。还是关勇先开了口。他对着两个孩子招了招手,说:   “走。咱们出去买菜去。你妈晚上包饺子吃。”   宝生和玉生看了仍然低着头的母亲一眼,跟着父亲出了门。   平儿在沙发上坐了好一会儿。等到哭声平息下来后。她自己到洗手间拿了湿 毛巾擦了擦脸,又重新扎了扎有点儿凌乱的头发,就准备去和面包饺子。不做饭 的话,挨饿的会是儿子们。她心里这么想着。也许是给自己找台阶下吧。在厨房 里,她一边和面一边想起了翠梅和她那花心的丈夫。如果关勇有了外遇的话,她 可不会委屈求全的。她会毫不犹豫地和他离婚,自己带着两个孩子过。不信离开 他,地就不转了。想到这里,她有点儿心平气和下来。面和好后,她用一块已经 发黄的白纱布湿了盖在上面,放在一边醒着。然后她从水里拿出猪肉来,把精肉 切了下来,切碎后,慢慢地开始剁馅子。她的眼睛看着自己手里的刀落在案板上, 发出均匀的蹬蹬蹬的声音,象是她上学时每年春节在矿上大院里替工人们表演腰 鼓的声音。蹬蹬蹬,蹬蹬蹬……                 六   小的时候,平儿可是个好学生。每次考试,她都名列前茅。她是老师最宠爱 的学生。学校里有什么文艺活动,老师都让她带头。她最喜欢的活动就是打腰鼓。 每年春节的时候,她们腰鼓队的女孩子都打着红脸蛋,画了黑眉毛去矿院里替工 人们表演,八一的时候,她们去附近驻扎的一个军营里替战士们表演。平儿会在 表演前站在队伍的最前头朗诵老师让她背好了的慰问词。那时候,她是那么地快 乐!她是矿上子弟学校的学生,那些农村的孩子们都用羡慕的眼睛看着他们。他 们的矿院在山下面,但是家属都住在山上,他们的学校也盖在了山上,一切都是 新的。那帮附近村子里的孩子把他们那个山头充满敌意地叫做“小台湾”。平儿 每次听到村里的孩子叫她是小台湾的人就会生气地和他们吵架,觉得受到了侮辱。 但同时隐隐地又有一种自豪的感觉。她知道,那些孩子的父母亲面朝黄土背朝天, 一年到头地劳动手里却没有几个现钱。而他们是工人,每个月都可以领到工资。 是的,那时候,平儿对他们的矿充满了自豪,对她的生活充满了自信。   后来,她长大了。矿上的子弟学校只办到初三。上高中的话,要翻山越岭到 百里外的区上。平儿毕业的那年,正好矿上招工,有政策照顾自己的子弟,一上 班就能转正,按合同工算。平儿的父母问平儿愿意离家去上学还是愿意留在矿上 上班。对当时的她来说,一个月拿一百多快钱是一种不可抗拒的诱惑,她决定留 在矿上上班。和她同时被招工的还有她的伙伴翠梅。于是,从十五岁起,平儿就 开始挣钱帮着养家。她的父母亲都很高兴,她自己也很开心。起初她很喜欢在车 间里干活,把一块块死板的钢铁车成各种各样的零件,那工作就和母亲裁剪衣服 一样。三四年过去后,她日复一日地车着同样品种的零件,她开始觉得她的工作 一点儿都没有母亲裁剪衣服有趣,有创造力。她开始心里有点儿后悔当初的决定, 埋怨父母那时候没有让她去继续上学。等妹妹初中毕业的时候,她坚决反对妹妹 走她一样的路,她陪着父母亲自把妹妹送到了区里的高中。她那么怀念学校生活, 常常望着山上学校的校舍发呆。车间的人开她的玩笑,说她肯定爱上了那个学校 刚分配来的师范生。她总是红着脸反驳,不知道他们说的是谁。等到冬天的时候, 她给学校的腰鼓队车鼓槌的时候,才认识了那个新来的老师:关勇。他是被学校 派来车间取鼓槌的。当平儿把鼓槌交给他的时候,她的同事们都在旁边不怀好意 地哄笑着。她感觉自己的脸唰地一下子红到了耳根。那个小伙子偷看了她一眼, 拿着鼓槌慌慌张张地走了。   后来他们鬼使神差真的恋爱了。平儿喜欢下班后坐在关勇的办公室里面一面 织毛衣一面看他给学生改作业或备课。她的父母亲知道后,很不高兴。矿长的公 子看上了平儿。他们想让她嫁给他,但平儿死活不同意。后来她和父母亲闹翻, 和关勇偷偷跑到区上派出所扯了结婚证,住到了学校的宿舍里。后来,矿上在城 里买了房子,她的父母退休后迁到了城里。她和关勇留在矿上,关勇教书,她上 班。平儿觉得很幸福,她希望他们可以一辈子这样生活下去。孩子的到来给平儿 的生活带来了更多的憧憬,她想象着儿子以后在她当年上学的学校里读书识字, 由爸爸亲自教他,就感到莫名的喜悦。她有了自己的家和自己爱的人。一切都那 么如意。怀上玉生是个意外。当平儿发现例假晚了两个星期还没来,就问丈夫该 怎么办。关勇说:   “能怎么办呢?到矿医院打掉好了。被发现的话,要罚款的。”   平儿就赌气一个晚上没跟关勇说话。关勇哄了半天,平儿才对他说:   “你就那么狠心吗?我还想要个女儿呢。我一直想要个女儿呢!”   “你不知道那是违反政策的事吗?”   “我不管政策不政策的。反正我还要生个女儿。”   关勇手托着头半天没说话。平儿接着说道:   “矿上二胎的又不是只我一个。老黄的女人,四十岁了,还又生了个儿子呢。”   “你怎么知道你一定会生女儿呢?”   “我就是知道,就是知道。我能感觉到。肚子大了的时候,我就请病假躲到 我妈那儿去。生了以后再回来。不会被发现的。”   “那以后孩子不就成了黑人了吗?”   “黑人就黑人!到时候再说!那么多二胎,别人不怕,你怕什么呢?真是!”   关勇拗不过妻子。十月怀胎后,平儿在母亲家里生出了玉生。她一直想要个 女儿,名字都想好了,叫玉兰。结果却生了个儿子。她心里怏怏的。孩子半岁的 时候,她就给他断了奶。留在姥姥家里,她自己一个人回矿上上班。一个星期来 看一次孩子。直到玉生两岁,她才把他接回到矿上。姥姥哭得惊天动地。   到宝生上小学的时候,他们一家人还能宽宽余余地生活。但后来不知道为什 么,他们的煤慢慢地卖不出去了。他们的工资也不能定期地发下来。日子过得越 来越紧巴。关勇在学校,情况稍微好一些。他们在矿上又坚持了一两年,断断续 续地开工停工,到后来,他们不得不像其他人一样,离开了那个矿,向城里流去。 走的那天,平儿掉了眼泪。他们先在母亲家里住了一阵子,尝试着做各种各样的 小买卖。孩子们的户口都落在了姥爷的名下,解决了上学的问题。后来平儿的哥 哥分了新房,他们才终于在城里有了一个自己的窝。平儿做起了卖凉粉的生意, 关勇在城里找不到教书的职业,就和人合伙承包了那个兰炭场。他们在一起患难 与共这么多年,平儿今天头一次听丈夫说出了后悔跟她结婚的话,心里面难过得 像刀割一样。她手里的刀落下去,仿佛不是剁在猪肉上,却象剁在自己的心上。 蹬蹬蹬,蹬蹬蹬……                七   刀落在肉上,一下又一下,均匀地响着。慢慢的,在自己手臂的运动和案板 上肉破碎的声音里,平儿渐渐地感觉不到自己心的存在。眼里是白白红红的肉末, 脑子里是红红白白的肉末。对她来说,干活变成了一种疗法。不知道是麻木还是 真的平静。管它的呢,反正平儿没有时间去想这些问题。   平儿剁好肉馅后,又把葱和姜剁成末,然后趁丈夫和儿子买菜还没有回来的 当儿,把堆了一个星期的脏衣服放到了洗衣机里,从水缸里舀了几盆水倒在了里 面,加了洗衣粉进去,但没有开始洗,她想等他们回来后把身上穿的衣服也一起 洗了。然后她回到里屋,开始收拾屋子,东擦擦,西抹抹。一边等着他们买菜回 来,一边不停地找活儿干。突然楼道里响起了咚咚咚的脚步声,她听得出来是儿 子们回来了。她从很远的地方就能分辨出他们跑步的声音。宝生跑在前面,玉生 跟在后面。肯定又在推推攘攘了。平儿不禁皱了一下眉头。关勇呢?怎么没有丈 夫的脚步声?果然,门开了后,跑进来气喘吁吁的兄弟两个,一个人手里拿了一 把韭菜,一个人抱了一棵白菜,后面没有关勇的影子。   “妈,这是韭菜。”   “妈,这是白菜。”   两个孩子边说边把菜放到了厨房的案板上。   “你爸爸呢?”平儿问两个孩子。   “买菜的时候碰到了张叔叔。爸爸让我们先回来。他说要晚回来。”   平儿没有向往常一样开始数落男人。她顿了顿对孩子们说:   “你们把衣服换一下,放到洗衣机里去。妈呆会儿洗!”看到母亲刚哭过红 红的眼睛,两个孩子很听话,乖乖地去换了衣服,然后坐在沙发上看电视里的动 画片。平儿就去厨房剁白菜馅。宝生和玉生都不爱吃韭菜。平儿把白菜剁成末, 然后在烧开的热水里过了一下,倒在一块白纱布上,把水挤了出去,放到了剁好 的肉馅里,加了葱姜末,打了一个鸡蛋进去,又加入一些植物油、酱油、味精和 少许的水,然后开始搅拌起来。她一边拌一边听到里屋传来儿子们的笑声,心里 觉得很平静。丈夫在哪里?她不想去想。馅拌好后,平儿开始擀饺子皮。她本想 像以往一样叫宝生和玉生来帮她把小面团压成小饼,然后她用擀面杖再擀出饺子 皮来。但今天听到孩子们的笑声,平儿不忍心叫他们来干活。她自己做着这一切。 她想,关勇是靠不住的。他在家里很少干活。平儿已经习以为常了。大约过了半 个小时后,平儿包出了两盘饺子。她烧了水,等着沸腾后让饺子下锅。这时候, 她听到里屋玉生对宝生说:   “哥,让你猜个谜语。”   “行。你说哇。”   “从南来了一群羊,扑通扑通下了河”   “笨蛋,这么简单的也问我。饺子呗。”   “你这个笨蛋猜对了。”   兄弟互相骂着对方笨蛋,又开始闹了起来。平儿走了进来,对他们说:   “好了,电视看完了。现在该做作业了。”   两个孩子不情愿地关掉了电视,看着严厉的母亲,磨磨蹭蹭着从书包里掏出 了书本。开始写作业。平儿又回到了厨房煮饺子。   饺子煮好后,关勇还没有回来。平儿就先招呼孩子们吃了。自己等了一会儿, 实在饿了,就也吃了。洗好了锅后,她让孩子们继续写作业,自己开始洗衣服。 可衣服刚洗了一半,就停电了。平儿听到楼道里有人在骂:“他妈的,大周末的, 怎么又停电了?!”平儿在里屋点了一支蜡烛,让宝生和玉生先不要做作业。她 叫他们去刷了牙,准备上床睡觉。她把沙发靠背压了下去,变成了一张床,兄弟 俩夜里就睡在上面。在沙发床上躺下来后,宝生问:   “妈,我们老师说,咱们这里停电是因为我们的电要支援北京建设。北京很 远吗?”   “不远。你姨就在北京呢。”   “妈,咱们的电是不是给北京的姨姨用了?”玉生问道。   “妈不知道。”   “妈,我每天看见二电厂那几个大烟囱往外冒烟,怎么我们这里老停电呢?” 宝生接着问。   “妈不知道。你爸回来问你爸吧。”平儿没有力气地答道。然后又问儿子们:   “你爸说什么时候回来了吗?”   “他没说。”   “你看他们去哪儿了?”   “不知道。爸爸只让我们拿菜回来。”玉生说。   “我看爸爸好像和张叔叔坐了2路车走了。”宝生补充弟弟说。   “哦。”   平儿没再多说。她替儿子们盖好了毛巾被。然后出去把衣服从洗衣机里拿出 来,准备手洗。她的腰有点儿酸痛,但还是把衣服放到了一个大洗衣盆里,然后 坐在一个小板凳上开始用搓板搓。一个小时候后,当她把洗好的衣服晾得满屋子 都是的时候,她已经累得有点儿支不起腰来。她匆匆地洗了脸刷了牙,把闹钟上 到五点钟后,就上了床。头一挨枕头,就打起了鼾声。                 八   天快亮的时候,平儿感觉到一个散发着酒臭的嘴在自己脸上拱来拱去,她迷 迷糊糊把它推了开来。可那张嘴仍然不停地拱,平儿就醒了过来。她想坐起来, 但关勇那像死猪一样的身子压在她身上,她使劲用力一推,才把他推了下去。随 手打开了床边的小灯,先看了一眼儿子们,兄弟俩在沙发床上挤在一起,沉沉地 睡着。回头看了一眼半醉的丈夫,丈夫的脸红得像猪肝一样,嘴里还喷着臭的酒 气,衣服上白花花脏兮兮的不知是什么东西,嘴里还在嘟嘟囔囔说着什么。看着 丈夫这个样子,平儿干呕了一声,差点儿吐了出来。她赶紧下了床,跑到了洗手 间,在里面干呕了半天,也没吐出什么东西来。走出洗手间后,却发现脚下似乎 踩着了什么东西,粘糊糊的,低头一看,原来是一滩呕吐的秽物。不看则已,一 看后,平儿马上回到洗手间,吐得一塌糊涂。她不停地吐,最后把胃里的酸水都 吐了出来。吐着吐着,眼睛也开始排泄,泪滴象雨一样落了下来。当她觉得身体 已经空无一物的时候,她才停了下来。一屁股坐在了洗手间的地上。发了半天呆。 她觉得自己病了,病得很厉害。   过了一会儿,平儿从地上站了起来。她先用水冲走了自己呕吐的秽物,然后 又打扫了丈夫的呕吐物。做完这一切后,她洗了洗脸,回到了里屋。用毛巾替关 勇擦了一把脸。丈夫嘴里骂骂咧咧的,用手挡开了她的毛巾。屋子里都是酒臭。 她打开了窗户,没再看丈夫一眼,就走到儿子们睡觉的床边,躺了下去。她搂着 他们,想哭得厉害,可眼里已经没有一滴眼泪。   闹钟响的时候,她没有像以往一样起来去打凉粉。她躺在那里,等着儿子们 醒来。六点半钟的时候,两个孩子几乎是同时挣开了眼睛。兄弟俩一醒来就开始 打闹。床上传来了父亲的骂声。他们委屈地看了母亲一眼。平儿示意他们穿好衣 服,然后到洗手间去洗脸刷牙。两个孩子出来时,平儿已经用油煎好了饺子。她 把他们叫到厨房里,吃了早饭。然后对他们说:   “爸爸昨天回来晚了。你们两个别在家里玩,会吵他。去姥姥家看电视去吧。 中午回家来吃饭。”   两个孩子听话地答应了母亲。手拉着手走了。平儿想说:“过马路要小心!”, 却没说出去。不知道为什么,像是什么东西哽在了咽喉。   孩子们走了后,她走向丈夫。想替他把身上的脏衣服换下来。没想到丈夫一 把拉住了她,嘴里还说着:   “梅香,梅香,你真想死哥哥了!”   平儿楞在了那里,任由丈夫把自己拉向他的身子。他的手在她的身上乱摸, 嘴里还在不停地胡乱讲着:   “梅香,你的奶子可真软,哥哥一辈子都摸不够!”   平儿觉得自己的血直往头上涌。她知道丈夫把她当成了别人。那样亲密肉麻 的话,丈夫几乎从来没对她讲过。突然之间,她觉得自己的世界一下子塌了下来, 砸在了她的头上。她觉得体内的灵魂正在被压榨出去,轻飘飘地不知道向哪个方 向飞去。她看着丈夫,梦呓的他张牙舞爪,似乎魔鬼附体。平儿想把他唤醒来, 她想问问他是不是还像当初一样爱她,还记不记得他们矿上的那个学校,他备课 她织毛衣的情形。她还想问问他还记不记得宝生出生时他们两个人一起抱头痛哭 的事情。她死命地摇他,想把他弄醒。她想问问他为什么坐2路车到火车站去, 问问梅香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女人。但关勇酒醉太深,不愿意醒来。平儿绝望地摇 着他,她一定要把他弄醒,问个清楚明白。可关勇嘴里只嘟嘟囔囔梅香梅香地叫 着,对平儿的将要问他的问题置之不理。平儿很绝望。   平儿向厨房走去。很快地,她回来了,手里拿着一把菜刀。那还是一把她结 婚时她和关勇两人一起买的。她每天用它切凉粉、切菜、剁肉馅,她的生活离不 开那把刀。用那把刀,她养活自己,也养活儿子们。现在她拿着那把刀,一步一 步地向床边走去。关勇的嘴里还在不停地说着:   “梅香,梅香,你的奶子可真软。” (寄自美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