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赛诗会的事故              ·张远山·   一九七四年十月,我小学五年级,我就读的小学举行赛诗会。每个学生写一 首诗,先参加班里的赛诗会。每个班级选出一个代表,再参加全校的赛诗会。   中国历来是个诗国,但文革时期的革命诗歌完全是非诗的文字垃圾,是句子 整齐、大致押韵的空洞口号,其艺术水平比儿歌还不如。现在想来很是滑稽,非 常打油,但那时是严肃的。班级的赛诗会开完,我被班主任选中做班级的代表。 我之所以被选中,决不是我的诗写得好,而仅仅是因为我的诗又臭又长──我翻 开字典,把同一韵部的大部分字都牵强附会地塞在韵脚里。班级里的赛诗会,不 要求背诵,但选中参加全校赛诗会的人,却必须背出来。   那几天我随身带着诗稿,一有空就拿出来背诵,直到背得滚瓜烂熟为止。现 在我不知道背的当时是否后悔过不该写那么长,我想大概不仅没后悔,而且得意 洋洋地想拿大奖。正式比赛的那天,我平生第一次穿上了中山装。   学校的大操场上用两个乒乓桌搭起了舞台,每个班级的代表都集中在后台, 依次上台朗诵。有不少人背得格哩格楞,台下气氛热烈。谁背得越出丑,掌声越 是响亮。有的人背到一半卡住了,干脆取出诗稿朗读起来,掌声就更响了。为了 确保不出丑,我在后台又默诵起来。也许是因为紧张,我竟然有好几处卡住了, 但停顿一下依然能顺利地背到底。不过我对卡住的地方有点失去自信,怀疑背错 了,就想取出诗稿再看一看。   但是我翻遍想得到的所有衣袋和裤袋,就是找不到诗稿,急得我满头大汗。 主持赛诗会的少先队辅导员见我急得团团转,问我怎么回事。我告诉她诗稿找不 到了,但我肯定带在身上。大队辅导员说,也许你记错了,实际上没带在身上, 忘在家里了。我想我出门时换上了中山装,可能诗稿真的遗忘在换下来的两用衫 里,于是我决定回家找诗稿。大队辅导员答应我,实在来不及,可以把我预定上 场的时间往后挪一挪。   我跑步回家,把家里翻了个底朝天,根本不见踪影。我只好又跑步回学校。 坐在台下的班主任,发现到了预定顺序我却没上台,也到后台来问。大队辅导员 告诉班主任,说我诗稿找不到,回家去找了。班主任不放心,焦急地等在后台。 见我跑回来,问我找到没有。我说没找到。班主任知道我早就背熟了,就劝我定 下心来,再慢慢背一遍给她听。我张开了嘴,竟然一个字都不记得了。班主任问 我还能不能上台,我沮丧地摇摇头。班主任比我还要懊恼,她本来是指望我得全 校大奖,为班级争光的。   就这样,我放弃了参赛。不料等赛诗会开完,宣布了得奖名单,回到教室, 我突然猛省过来,伸手一摸,我的诗稿好端端地放在中山装的右胸袋里。由于我 是第一次穿中山装,所以我完全忘了这件衣服有两个胸袋。更妙的是,这时我的 脑子突然管用了,不用看诗稿,我也能不打格楞地一口气背出来。这件事故,我 始终没敢告诉班主任。   很多年以后,我知道了心理分析学说。该学说认为,遗忘常常是故意的,意 识层次的精神事故,往往是潜意识层次的真正愿望在起作用。也许当时的我,宁 愿出一个找不到诗稿、上不了台的丑,也不愿出一个上台背这种押韵口号的丑。 由于我骨子里厌恶(但当时并未意识到)那种非艺术的精神垃圾,于是我适时地 失语了。 (寄自中国大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