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寂寞山城人老也               ·何葆国· 生孩子把自己生死了   生孩子的事是常有的,生孩子把自己生死的事就不常有了,至少在我们圩尾 街多年来才一次。   那个生孩子把自己生死的母亲叫秀花,她是从月眉村嫁到我们圩尾街的,她 丈夫叫王英才,是个拉板车的。每天一大早,有时候你还躺在床上不想起来,王 英才就和秀花拉着板车从家里出发了。板车的轮子在圩尾街的青石板路上辗过, 发出一种细微的声音,好象第三个人走路的声音。出门的时候,是秀花拉车,王 英才甩着手在旁边走,回来的时候是王英才拉车,秀花在旁边走,手上往往提着 顺路买回来的几两三层肉和一把青菜,几年来,他们都形成了一种习惯。当然拉 货的时候是王英才在前面拉,秀花在后面推。王英才汗水流了一地,秀花就踩着 他的汗水走着。   秀花嫁过来第三年,终于大肚子了,她就不再出门拉车。王英才一个人照样 出门拉车。大家对他说,你老婆快了。他满脸是笑,显得无比骄傲的样子。他一 个人拉着一车货,再陡的坡也能上,不过要比原来流更多的汗,有时候他想,我 把这些流出来的汗水盛起来,我儿子都可以在里面游泳了。   秀花的生产日期越来越近,王英才干脆都不出去拉车,他守着老婆,感觉像 是守着一株丰收的龙眼树,一方面为枝头上的累累硕果高兴,一方面又担心有人 来偷采或者突然暴发病虫害。这一天一大早起来,秀花告诉王英才她的肚子有些 痛。王英才说,快了,嘿,真是快了。他吃过早饭,就到阿搭婶家里去。阿搭婶 是我们圩尾街的接生婆,王英才告诉她秀花快了,让她十点左右到家里看看。阿 搭婶用报纸卷着烟叶,卷成了一根烟,叼在嘴上吸着,她说,阿才,你好命啦。 王英才笑了笑,像是受到表扬的小学生一样,样子有些腼腆。   王英才在回家的路上,遇到陈火脚正要到家里找他。陈火脚说,哎呀,阿才 你这几天怎么都没出门?你快来帮我拉一车沙。王英才说,我老婆快了,我不想 出门。陈火脚说,你不想赚钱,钱跟你有什么冤仇?他转身要走,王英才叫住了 他说,好吧,我去。   王英才回到家里,拉起放在家门口的板车,就出了圩尾街。他想,给陈火脚 拉一车沙,从溪埔拉到杉行街,二十分钟就可以了,不耽误秀花生孩子,又能多 赚几块钱,有什么不好?这一车沙是王英才拉板车历史上跑得最快的一次,他拉 着满满一车沙,像是拉着一车泡沫塑料,脚底生风,有一种飘然欲飞的感觉。他 跑到杉行街陈火脚的家门口,把板车末端放沉到地面上,然后举起板车的双杆, 举重一样推举了几下,就把一车沙卸下来了。   到里面喝一杯茶吧,陈火脚招呼他说。王英才拿了工钱说,我老婆快了,我 要回去。王英才拉着空板车,走在回家的路上,突然感到脚步有点虚,踩到的地 面好象不是坚固的地面,而是漂移的船板。   刚刚走进圩尾街,王英才的隔壁王国忠五六米远就跑过来了,一边挥手一边 大声地说,阿才,干你佬,你死哪去了?你老婆流血流个不停,要送医院!王英 才心里嘭地响了一声,心脏好象一下子停止了跳动。大概十几秒钟,王英才才醒 过神来,没命地向家里跑来。   在几个邻居的帮助下,王英才用板车把秀花送到了马铺医院。   医生在抢救秀花时,手术室出来了一个戴眼镜的白脸医生,他问在门口不停 地搓手不停地走来走去的王英才,要大人还是要小孩,王英才从没碰到这种事, 手足无措,眼泪一下子流了出来。他突然砰地向医生脆了下来,尖尖的哭声把医 生吓了一跳。王英才哭着说,我都要,我都要。泪水流满了他一脸。   当天晚上,秀花生下了一个男孩。第二天,秀花产后高热惊厥,不治身亡。 哎,该你出牌啦!   一张牌到她手上,她都要看一看,带着研究的眼光看一看,好象法医在鉴定 一具尸体一样。蔡美慧这一习惯令她的敌家和对家都大为不满。她抽牌慢,出牌 更慢。常常拿不定主意要出哪张牌,牌拿起来了,又要想半天,迟迟不肯放下去。 大家真不喜欢跟蔡美慧一起打扑克,但是蔡美慧喜欢打扑克是有名的,她的缠功 也是有名的,她要跟你打,你不跟她打还真不行。于是,一上牌桌,便都是催促 她的声音:哎,该你出牌啦!快点快点,快点嘛!该你出牌啦!   你怎么催促她,她总是一副不慌不忙的样子。有人说,性子急的人要是跟蔡 美慧打牌,肯定要短寿的。可是蔡美慧就是这样的人,你有什么办法呢?   在出婚姻这张牌时,蔡美慧也是慢吞吞的,同伴们一个个都嫁人了,美的丑 的,各有其主,而她还是孤家寡人形影相吊。不过,几年后,蔡美慧突然嫁给一 个有钱的台湾人,大家惊讶之余,都说蔡美慧出牌慢是慢,最后却是满堂红,打 了一个“全伏”(全胜)。 你说我是不是很聪明?   我家后门出了一个远近闻名的“半丁”——半丁是山城方言,意思是“半 个人”,言外之意是这个人非疯即傻,不能算作一个人的。既然不能算作一个 人,你就无法跟他计较什么了。   半丁十来岁的样子,一副不小的块头,他几乎每天都站在巷口,像是哨兵一 样,简直可用上这么几个形容词:几年如一日,痴迷执着,风雨无阻,乐在其中。 巷口很窄,两个稍胖的人迎面走来,便需要有人侧身让路。半丁每天站在巷口, 不免要造成交通堵塞,不知从哪一天开始,半丁对每个路过的人发问——“你说 我是不是很聪明?”被问到者先是一愣,随即很开心地大笑起来,有的就说你这 个半丁,有的就不屑地说去去去。但是,你立即发现你的路被半丁堵住了,他不 让你通过,一定要你回答他的问题,一副很强盗的样子,非让你留下“买路钱” 不可。这时,你不得不连声说,对对对,你很聪明,半丁是天下最聪明的人。犹 如得到买路钱,半丁咧嘴一笑,也就放行了。   大家很快掌握了半丁的规律——半丁嘛,你能跟他认真什么呢?所以,每个 人都顺从他的意思,他问:“你说我是不是很聪明?”大家的回答都一样:“对 对,很聪明,半丁最聪明。”有的人甚至远远看到半丁,不等他发问,就抢先说 了:“半丁聪明,嘿,半丁真聪明。”半丁嘻嘻笑着,彬彬有礼地给你让路。有 一次,一个外面的人到我们小街来,被半丁堵住了路,半丁问他“你说我是不是 很聪明?”那人从来没见过这种场面,也许是心里不痛快,懒得跟一个傻瓜搭话, 埋头就要走。可是半丁死死拉住了他的衣角,他气得骂人,半丁干脆就抱紧他的 大腿,他越是动怒,半丁越是不肯放手——他是半丁,他怕谁呢?这人无可奈何, 不得不粗声粗气地夸奖半丁:对对,你聪明。心里却是骂个不停。 刘十同志永垂不朽   刘十到外头闯荡了几年,发了财回到圩尾街,就成了圩尾街的老大,他看到 圩尾街居委会的房子破破烂烂,一甩手就是两万:“好好修一下,别让人看了寒 伧,我要是进了居委会,脸往哪里放啊!”大家听出了他的话外音,就开会决定 推他当居委会副主任。刘十也不客气:“行啊,当就当,上头该怎么活动我晚上 这就去。”   晚上,刘十骑了摩托车,一股烟跑了,准备找镇长“活动”。谁知路上车速 太快,一头撞到路边的电线杆上,小命一下就完了。居委会十分悲痛,一致同意 他当居委会副主任,不过名字上得打一个黑框,同时在居委会给他留一张办公桌, 同时在墙上给他挂一张相片。大家感叹着刘十给大家的好处,都说:“刘十还活 着啊。” 全山城最可爱的人   全山城最可爱的人是余华东,因为他是一个哑巴,从不说人长短搬弄是非。 全山城最可恨的人   全山城最可恨的人是游长江,因为他是一个瞎子,却非常饶舌,好象他什么 都看见了。 全山城最可怜的人   全山城最可怜的人是欧攀登,有一个这么雄心壮志的名字,却是一个拐子, 连走路也走不稳。 全山城最无聊的人   如果评选全山城最无聊的人,我推选山城小学的语文老师钱可喜,他每天写 日记,早上起床放了个屁,中午吃了两碗干饭一碗稀饭,下午在路上遇到学生李 小红的家长李大陆,晚上想跟老婆做那事没做成因为老婆来了那个,等等等等等 等等等,他全记在了日记里。他说这是历史。你说无不无聊呢? 毛主席死了谁来当毛主席?   清早从床上爬起,迷迷糊糊走到天井,掏出家伙朝下扫射。尿柱子弹一样, 打在洗衣板下的一块青苔上,打得它哭爹叫娘一片稀巴烂。我抬头看天,天四方 方一块,很高,像是生锈了。返身进屋时,妈正一碗一碗把稀饭盛到桌上凉着。 就开学了,作业你做完没有?妈问我。我看着墙上的日历说,12号才开学呢。 “今天才9号。”我说。   我吃了饭走到屋外,一条狭长的天悬在我头上,怎么看也像是一副棺材板。 我们圩尾街就这样,长溜溜的,这面是房子,对面也是房子。我站在青石板上朝 对面敞开的门洞里叫黑皮。   “黑皮!黑皮!”我叫得很起劲。   门洞里很久才有一个声音凶凶地回答我,别叫我们黑皮,他在做作业!那是 黑皮的胖妈,她一走过来,整条街都会摇晃。我没法子,就走了。   我一下子看到了瘦源叔,站在陈师娘老厝的骑楼下,穿着一条非常宽大的灰 白短裤,手上摇着用硬纸片土制的扇子。我一直盯着他那灰白短裤,觉得它就像 一条麻袋,里面能装多少东西啊。   空气很燥,我想到自由自在的署假就要结束了,心里忽然也变得很燥。这时 候,我看见我哥和马铃薯躲在妈祖宫的厝角,用作业纸卷着烟丝,他们偷偷摸摸 的样子像是特务。我立即把自己想象成地下党员,猫着腰围过去。   “呜!”我冲着他们叫了一声。   马铃薯身子一颤,手上卷了一半的烟丝掉到地上。我哥一把抓住我的衣领, 很严肃地说,你搞什么鬼?   “滚,滚,滚。”他很神气地挥了挥手。   我知道他神气,他已经是中学生了,所以他敢偷老爸的烟丝。我说我跟你们 去玩。马铃薯从地上捡起烟丝,他说谁爱跟小孩玩,去去去。   我爬墙到学校操场去了。一个人也没有。一阵风吹过来,是从短墙上吹过来 的,墙头上有几株小草很风骚地摇摆。风吹到我裤腿上就没有了。我捡起一块石 子,恶狠狠朝墙壁扔去。我看见石子飞旋着,像一颗子弹,打中了墙上一个大字, 发出啪的一声。声音刚响完,黑皮就从短墙上露出头来。  “你作业做完没有?”黑皮说。   我从裤袋里摸出一只陀螺,我说我讨厌作业。   “还不如玩这个。”我把陀螺抛在地上,它转了起来。我用绳子抽它,它就 越转越快。黑皮把它从旋转中抓起来,吃惊地说,你这钉多厉啊。   我说这是从造船厂捡来的小马钉,还浸过尿,当然厉啦。   “你敢不敢玩?我让你三下。”我说。   黑皮犹豫了一下,摸出了一只丑陋的陀螺。我就抛转了我的陀螺,可是他三 次都没打到。   该我啦,我兴奋地说,手稍稍往后一扬,用劲抛下陀螺,只见它闪电般骑上 黑皮的陀螺,一下把它劈成两半,而它仍旧沙沙有声地转着。   黑皮一下黑了脸,从地上捡起破成两半的陀螺,死死瞪着我。我说你太差了, 像矮日本兵一打就死啦。黑皮鼻孔里哼了一声。   “我再不跟你玩了。”他说。   黑皮走到短墙下,扭头又说我跟我妈说。黑皮爬墙走了,我随后也翻过短墙 去。刚跳到街上,我就看见马铃薯的妹妹查某了。我很讨厌她,她又瘦又脏,脸 上永远涂着乱七八糟的鼻涕。我还来不及扭头,查某就冲到我跟前来了。   “你看见我哥吗?”她说。   我连头也懒得摇一下。她说今晚放一部很好看的外国电影,叫作《火车司机 的儿子》,她要找她哥去买票。   “你坐过火车吗?”她忽然问我。   我说坐过,怎么没坐过?我三岁时去我外婆家就坐过了。实际上,我压根就 没见过我外婆,但我还是神气地接受了她的羡慕。   “你帮我买票吧。”查某说。她说她有钱,怕我不信,她把三枚5分硬币掏 了出来。我说不行。   “我又不是你哥。”我说。   查某激动地说那我叫你哥,我说叫哥不行,要叫爸。   “爸。”查某小声地叫了一声。   我从她手上拿了钱,说下午3点来我家拿票,然后就神气地走了。没走多远, 我又看见我哥和马铃薯,他们尾随在青瞑九的后面,像两个小坏蛋。我哥抢步跟 上青瞑九说,你看不见路,我们来扶你。青瞑九连忙说不用,但我哥和马铃薯已 经牵住他的手,带着他往边里走。这样青瞑九就踩上了一泡还在冒气的牛屎。   “哇!”青瞑九跳起脚来。   我哥和马铃薯撒手就跑,他们非常得意地放声大笑。   “你们这两个死囝,心肝这么坏,天知道怎么报应你们。”青瞑九说。   我不觉得我哥他们捉弄一个瞎子有多了不起,我也不想听青瞑九的诅咒,我 就回家去了。   我是直接跑进灶房盛饭吃的,刚吃了几口,耳朵突然被谁拧住,我哎哟尖叫 了一声。   “你欺负黑皮了?”妈说。   我说没有。妈说没有,他妈怎么会上门投诉。我说没有就是没有。   “还嘴硬。”妈的手加了劲。   老爸走进屋来,用一种奇怪的眼光看我,他说你知不知道黑皮他爸是什么 人。   “黑皮他爸是什么人你知不知道?”老爸的样子像是老师提问学生,非常了 不起。他把手插进我的口袋,取出陀螺交给妈。   “等下给黑皮送去。”他说。   我急忙叫道那是我的。妈随手给我一巴掌,说你的,你的骨头。我放下饭碗, 就跑了。妈在后面说你去死啊,别给我回来。我跑得很急,胸膛里的心和脚步一 起咚咚响着。我一直跑到妈祖宫照墙前才停住。看着墙上红艳艳的标语,我从地 上捡了一块瓦片,在标语的空隙间写了起来:   黑皮是坏人   黑皮他爸是大花猪   我看了看自己的杰作,觉得心里舒服了许多。我拍拍手,走了。青石板上有 了一层淡淡的半死不活的太阳光,我抬头看天,天还是那样,就是那样。   路过瘦源叔家门口,我看见他坐在骑楼下的石凳上打盹,几只苍蝇也躺在他 额头和鼻头上打盹。他身边搁着一架木壳收音机。收音机正响着。   “下午三时有重要广播。”我听见里边有个好听的声音说。   那个好听的声音一直说下午三时有重要广播,我很奇怪,就想去拨弄它一下。 但是,瘦源叔突然张开眼,虽然没看到我,却已经把我吓得不敢动手了。   瘦源叔伸了个懒腰,然后站起身。就在这时,一件非常重大的事情发生了。 瘦源叔那非常宽大的灰白短裤徐徐往下降落,好象一面旗子。我看呆了。瘦源叔 两腿间有一片黑毛,毛中垂挂着一根蚯蚓般的东西。我原以为他的短裤里会是一 片大好河山,没想到只有几根毛草。   瘦源叔用手护住他的东西,他说这鸟裤带,老是松掉。   “小孩看什么看?”他发现了我。   我没说什么,我走了,我第二次翻进学校的短墙。   墙上的标语刺着我的眼,我知道我可以干什么了。我在地上找了一块比较干 净的瓦片,开始在标语的空隙间进行创作。我的主要作品有:       打倒黑皮       黑皮他爸干黑皮他妈   写完了,我把瓦片朝对面的大字报扔去,啪的一声,瓦片在大字报上面戳了 个洞。啪的一声,非常响亮。   如果没有这一声,我就走了。但是这一声告诉我,大字报可以揭下来卖给废 品站。我抓住最里层的大字报边角,一扯,整面墙的大字报就朝我头上覆盖下来。   在那一瞬间,我被大字报埋了,看不到天,完全处于黑暗之中。但是我很快 顶开大字报,跳了出来。   “干你佬!”我说。   我开始折大字报,用脚把它们踩平。我想到要用一根绳子把它们捆起来,这 样才方便拿。操场上头是老师宿舍,也许那儿可以找到一两根破绳子。我跑到老 师宿舍的后边低头寻找,地上有纸团、烟壳、糖纸,没有绳子。这时,我听见有 一间宿舍传出声音,哎哟哎哟,好象是在呻吟。我踮起脚尖,从窗口看进去。我 一看就吓坏了。黑皮他爸和黄老师光着身子,在床上翻来翻去,那肉白肉白的光 亮刺痛了我的眼睛。   我差点叫出声来,我非常恐惧地跑了,我也不要大字报了,一口气跑下操场, 翻过短墙,我的心一直咚咚咚跳个不停。   完了,我想我的眼睛看到了脏东西,我的眼睛会烂掉了。我的心直往下沉, 我想我这下完了。   这时,有许多人从我身边经过,朝我家方向跑去。有人告诉我,我哥被水淹 死了。“你哥不会游泳,被水淹死了。”他说。   难怪有那么多人往我家跑,人们都喜欢看热闹,这真是没办法的事情。青瞑 九的诅咒怎么那么灵呢?我听见有人说中午不是还好好的,怎么一下子就死了。 另一个人说死就死了,一下子的事情。我立即觉得死太容易了,一下子死了,而 活着是活一辈子,很难很难。   瘦源叔还坐在骑楼下的石凳上,他那木壳收音机响着哀伤的音乐,他眼睛红 红的,好象有泪水。   “毛主席死了。”他朝我说。   我以为听错了,没错,他是说毛主席死了。我哥死了,我不奇怪,他说毛主 席死了,我怎会相信呢?   这时,我从木壳收音机里听到“与世长辞”四个字,我知道“与世长辞”就 是死的文雅说法。   “毛主席死了,以后谁当毛主席?”我困惑地说。   瘦源叔不回答我,只顾流泪。我悲伤地朝家里走去。妈的哭声惊天动地,像 一股热浪,溢出房子,沿着街道向我扑来。我的眼睛热了一下,就有泪水卟卟直 往下掉。   突然,查某像一条狗闯到我面前,朝我伸出又脏又黑的手。  “我的电影票。”她说。   我不想让一个小女孩看到我泪流满面,我昂起头看天。天还是那样,生锈了 一样。   “去去去。”我朝她挥起拳头。   你说我还能有好心情理会一个小女孩吗?查某一屁股坐到地上,放声大哭, 哭声和我妈的哭声相应和着,一高一低。我想这时候全中国一定有许多人在哭, 可是我哭不出来。 杨玉刚大白天也想干那种事   杨玉刚一进家门就把老婆摁倒在地上,想干那种事。他老婆急了,说你是怎 么搞的?一个晚上还做不够吗?杨玉刚憋着气,怪声怪调地说,你不让我干,我 就去干别人了!他老婆说,你有本事,你去干别人好了。杨玉刚猛地从老婆身上 爬起来,认真地对老婆说,你可是你说的啊,你别反悔,我这就去干别人,我老 干一个人,我也干厌了,我正想换换口味呢。杨玉刚提起裤子就走出了家门。   半个小时后,杨玉刚便在橄榄街因强奸妇女被公安局当场抓获,不久被判处 有期徒刑七年。   杨玉刚出狱后回到圩尾街,开办了一家发廓,据说是山城第一家,他的发廊 生意越来越红火,很快搞了一处更大的店面,干脆叫作了按摩院,不久又改作了 夜总会。这几年里,杨玉刚身边不断有外地小姐流入流出,人数至少在四百人以 上,杨玉刚想干那种事,只要脱下裤子即可,大白天也一样,真是方便极了。 入选33种名人录的作家   唐超,原名唐家财,他从小爱好文学,“唐超”是他自己取的笔名,含义深 刻,但是这叫他的父亲十分愤怒。“名字给你取好了,家财家财,多好的一个名 字,你还乱取什么鸟笔名?!”他父亲这样说着,手痒痒的就想劈下去,但面前 的儿子已经高出自己半头,他不知道往哪里劈,只好把手收回来了。   唐超为争取笔名的生存权利,奋斗了三年多,直到他在我们马铺文化馆创办 的《马铺战歌》上发表第一篇文章(雅称“处女作”)之后,方才得到他的老父 亲的认可。唐超的这篇文章曾经使我非常佩服,因为老师让我写作文,我绞尽脑 汁也写不够一百字,而唐超只是过个河,就能写出几百个字,而且写得那么优美, 有中心思想(这是我们老师反复强调的)。我在笔记本上工工整整地把唐超的文 章抄了下来,题目是《过河放歌》:   连日暴雨刚停歇,山洪滚滚多壮观,为看亲人须过河,我匆匆来到荆江边。   惊涛拍岸,大浪掀天。看对岸,盏盏电灯照山窝,听声音,条条银线传广播——   渡船就在河东搁,艄公正在篷内坐。手当话筒高声喊:“渡船快摇过来哦——” 叫声落,艄公点篙船飞脱。惊涛浪脚下踩,一叶轻舟波中过。   平生爱风浪,立在船头观浪波,滚滚洪流手中来呵,胸中自有我中国——   瞧那老艄公,经风雨,识风波,目光炯炯如有神,勇敢沉着似青松。大风大 浪掌稳舵,雷电轰鸣无惧色。船头潺潺流水声啊,在为艄公唱赞歌。   历史的长河,有多少激流;人生的道路,有多少漩涡!我心里暗暗发誓:一 定要像艄公这样战斗、生活!   唐超很快在圩尾街出了名,又在整个山城出了名,有一个胸前口袋上常常插 在三根或者三根以上钢笔的县领导认为,唐超是我们马铺县不可多得的人才,就 把他从马铺县山城味精厂调到了县委报道组。从此,我们就经常可以在报纸上看 到唐超的文章。   截止2000年10月2日,唐超已在全国的报刊杂志,大到《人民日报》, 小到山城某个小工厂办的简报,发表了新闻报道1200篇、散文诗129首、 散文39篇、古体诗19首、谜语231条,唐超还先后入选了《世界文艺家名 人录》、《世界华人名人录》、《世界文艺家大辞典》等33种名人录。这些成 绩,唐超印在了名片后面,让人看了肃然起敬。不过,他这些名人录除了一本 《世界文艺家名人录》,其它32种都没有收到——收到入选通知后,唐超迅速 寄去了入选费,但对方迟迟不寄书来,他已经多次写信询问催促,都杳无音信—— 所以,这本名人录唐超是十分宝贝的,如果你想看,要先洗手才行,因为,“万 一把它弄脏了,我花再多的钱也买不到了。”——唐超这样说着,两手捧着名人 录,像是捧着一件祖传的青瓷器一样,转身又走进房间。 啊,我到台湾啦!   傅新生家里有一架木壳的收音机,很久以来就不响了,搁在祖公的灵桌上, 当做一件摆设。傅新生在学校里学了物理,就把这架年代久远的收音机拆开,弄 来弄去,居然把它弄响了。从此,傅新生每天放学回家,就像做贼一样,跑到楼 上的房间里,关紧了门窗,然后带着一种不可抑制的激动,小心翼翼地拧开收音 机开关,调到一个神秘的频道,这就是台湾渔业广播电台,它广播渔业气象、播 放闽南语歌曲,傅新生要是一天不听,心里就会非常难受,像是魂魄被夺走了一 样。傅新生怀揣着巨大的秘密,却无法与人分享。他变得有些古怪,目光空洞, 一整天不吭一声。   傅新生非常诡秘地听了三年的台湾渔业广播电台,这时候他已经高中毕业了, 他不像别人一样忙着找工作什么的,他心里有了一个计划。这个计划是不能告诉 人的。   有一天晚上,傅新生就从家里跑了,他搭一辆拖拉机到了漳州,很幸运地找 到一部准备发往厦门的货车,那司机看样子是个好人,听说傅新生想到厦门,就 让他上车,坐到车斗里面。   货车到厦门时,天快亮了。傅新生在车斗里看到大海,心里一阵狂跳不已。 司机到了卸货地点,让傅新生下车。他一下车,什么也没说,就凭着感觉往海边 方向跑去。   事实证明,傅新生的感觉是对的,他大概花了半小时就跑到了轮渡码头的海 边。眼前是海,对面影影绰绰的是鼓浪屿洋式的房子,他想,这肯定就是台湾了。 傅新生有些出乎意料,台湾这么近,台湾海峡这么窄,他四周看了看,没有别人, 心中窃喜,牙关一咬,便扑通跳入海里。 傅新生在大海里奋力游着,游啊游,终于看到了对岸的沙地,他激动得差点 窒息过去。游啊游,他游到了沙地上,他猛地站起身,大喊一声:“啊,我到台 湾啦!”由于兴奋过度和体力不支,一下子昏倒在沙地上。 现代人越来越不会哭了,你要不要请人为你哭丧?   客子娟是一个职业哭丧婆。据说现代文明越发达,人就越不会哭。不会哭当 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如果你需要,你可以请人来替你哭。从这个角度来说, 哭丧婆是市场经济的产物。   几年前,客子娟刚嫁到我们圩尾街时,说着一口让人听不懂的客家话,细声 细气,谁也想不到几年后她嚎哭起来,竟是那样惊天动地。客子娟的丈夫多年来 以赌博为生,有一次赌博时跟人吵嘴,动手将人打瞎了一只眼,便坐了监狱。客 子娟本来就是没有任何经济收入的家庭煮妇,带着三岁的儿子,这下子陷入了困 顿,于是一个深夜里,我们便听到了她的嚎淘大哭,那哭声类似咏叹调,音域宽 广,有一种空谷回音的效果,在圩尾街上空久久回荡。我们圩尾街有个专事殡葬 业务的人听了半个晚上,心里十分赞叹,第二天一早就找上门去,介绍客子娟去 当哭丧婆。   客子娟第一次出道是在吴科长老爸的葬礼上,只见她身穿白色长裙,从丧乐 队后面大步颠出,像一只白色幽灵扑到棺材前的供桌下面,磕了个响头,然后猛 地昂起头,一大把束着麻线的长头发唰地向上飞起,她张开嘴巴,呜哇一声,浑 厚而又悠长,一下子直贯云天,把所有的听众镇得一愣一愣。经过一年多的实践, 客子娟逐渐摸索总结了一套哭丧的办法,好象电脑设定某种程序,需要的时候将 它输出来就是了,方便、快捷而且十分实用。一开始,她仰天长嚎一声,然后扑 到供桌下,咚咚咚磕出几个响头,这叫呼天抢地,先定下一个基调;一般说来, 这时供桌上会出现一只赏赐的红包。接着,开始絮絮叨叨的哭诉,双眼含泪,凄 凄惨惨,抑扬顿挫,这不是休歇,而是酝酿,所以叫作积蓄待发;这个过程不能 太长也不能太短,太长丧家、观众注意力容易分散,太短则无法调动他们的情绪。 客子娟心想差不多了,便蓦地拔高声音,犹如睛空劈雳,把空气镇得四处逃逸, 人心也一颤一颤,这就是哭丧的高潮,持续的时间视红包的数目而定。红包多, 高潮也就势如破竹,气贯长虹,惊天地泣鬼神。高潮过后,渐渐转入尾声。对客 子娟来说,尾声并不意味着草草收场,她总是有足够的耐心,絮絮叨叨哭出一种 梦幻般的境界,让人沉浸在缅怀死者的悲伤之中。   客子娟的名气越来越大,如果同一天有多户人家办丧事,要请到她还真不容 易呢。请的人多了,赚的钱也就多了,客子娟跟儿子两个人过上了衣食无忧的日 子,还能时常给远在千里外监狱里的丈夫寄上一些补品。客子娟打算多赚点钱, 安心等丈夫回来,然而,他丈夫不安心改造,有一天越狱逃跑了,半路上因暴力 拒捕,被公安人员开抢击毙。消息传到圩尾街,大家心想客子娟这下该是一场大 哭了,谁知她只是发呆,无声无息。有好心人对她说,你想哭就哭,别憋在心里 难受。她瞪着眼睛,怔怔地说,我哭不出来。一个职业哭丧婆死了丈夫,居然哭 不出来,这使我们非常奇怪。但是第二天,客子娟到了顶街一个暴病身亡的老板 的葬礼上,一泻千里,哭得死去活来,据说整整赚了八只红包。 一个人一生能够自杀几次?   朱海鸥的答案是:五次。   十五岁,因为不听长辈的话,饱受父亲一顿老拳,第一次决定自杀,爬上一 座三层高的楼,没有勇气跳下来。   二十一岁,写信想约会一个女孩子,信被当场退还,第二次决定自杀,到了 河边,因找不到深水区而作罢。   三十八岁,受到冤枉被抓进监狱,第三次决定自杀,用刀片割腕时被发现, 自杀未遂。   五十一岁,儿子开车压死人,对方几十个人冲到家里闹事,第四次决定自杀, 因使用质量低劣的绳子,上吊一分钟即断开。   五十九岁,因领不到退休金,一气之下喝了乐果,送医院抢救无效死亡。 因为死了,不可能再自杀了。所以答案是:五次。 她把全山城的垃圾都收藏在家里   圩尾街28号,是一座两进两层的老厝,就是陈慧娴的房子。不过陈慧娴这 名是在她死后我们才知道的,她活着的时候我们一般叫她“疯查某”。真是想不 到啊,疯查某原来有一个这么漂亮的名字,陈慧娴,陈慧娴啊,简直令人想入非 非。陈慧娴父亲是我们圩尾街人,后来到了外地谋生,在那边娶妻生子。他一直 没回来,倒是她女儿后来回来了。陈慧娴是在外地出生长大的,她不会说我们马 铺的闽南话,她回到圩尾街时至少已经三十七八岁了,而且看样子有点神经兮兮, 大家都不爱理她,跟她打了几次招呼得不到响应之后,也懒得再跟她打招呼了。 陈慧娴一个人住在她家祖传的老厝里,常常几十天不露面,也不知道她在干什么, 好象我们圩尾街根本就没这个人一样。后来,她开始露面了,手上提着一只塑料 袋子,看到路上有什么东西,瓶子、纸片、铁线、布头、碎玻璃等等等等,便弯 下腰来捡到袋子里。   大家开头以为陈慧娴是想捡垃圾卖钱,谁知道她却是把所有垃圾带回家,像 宝贝一样收藏起来。一天天,一年年,陈慧娴收藏的垃圾越来越多,后进上下两 层楼的房间都堆满了,又堆到了前进的房间来。她家几乎成了山城最大的垃圾场, 终日散发着一股强烈的异味。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这股异味方便了不少初次到我 们圩尾街的人,他们一个个闻味识路。社会在进步,垃圾在增多,陈慧娴的收藏 也越来越多,越来越多,她家所有房间都装满了各种各样形形色色的垃圾,垃圾 甚至把她赶出了房间,她就在家门口搭了一个小棚,作为自己的栖身之处。不久, 这小棚也堆满了垃圾,陈慧娴白天出去捡垃圾,晚上就睡在这堆垃圾上。   陈慧娴的死可能是一次意外,我们知道她晚上睡在垃圾上面,有一天,旁边 两堆更高的垃圾倒了下来,就把她埋藏了。她大概死了五天才被发现,整条圩尾 街变得臭不可闻。马铺县环卫站派了五部大卡车,用了两天多的时间才把陈慧娴 收藏的垃圾全部搬走。   听说陈慧娴到我们圩尾街之前是上海一所大学的老师。 明公活了一百一十岁,大家原以为他可以活一百二十岁   我们习惯上叫他明公,因为他名字里有一个明字。在我印象中,我爷爷在世 时也是这样叫他的,他比我爷爷大了将近四十岁,现在我爷爷已经去世多年了, 而他还活着。明公是我们圩尾街有史以来最高寿的人,据说也是山城的第一寿星, 每年春节,我们马铺县最高层领导都要来看望他。   关于明公的岁数,有几种版本的说法,最少的也说他今年龙年是108岁, 令人惊奇的是他身体状况很好,脸色看起来不像是一个百岁老人,每餐能吃一碗 稀饭和半碗的干饭,每天都要楼上楼下走一趟,有时还能走到圩尾街上,跟人说 说话。大家都说明公这么健康,一定能活过一百二十岁。明公的两个孙子是医院 的医生,经常为他检查身体,从来没有发现任何明显的病变。   明公的生日快到了,他们家人认为这是他110岁生日,属于“大生日”, 应该隆重地庆祝一下。一家人半年前就开始着手准备工作了,现在则进入了“倒 计时”。明公的生日终于到来了,他们家人在圩尾街摆了五十桌酒席,县里领导 还派人送来了生日花蓝。大家高兴地簇拥着明公坐入上席,明公的小儿子说了一 通开场白,就叫自己的一个孙子点燃炮仗。鞭炮骤响,明公突然全身一个哆嗦, 便栽到了地上。明公就这样猝死了,真令人有些不可思议。他的身体看起来那么 好,大家都说他肯定能活过一百二十岁的,可是……明公死了,他活了一百一十 岁,没有活到一百二十岁。 谢部长撞死在自己指挥建造的标语牌下   马铺县县委常委、宣传部长谢三思是一个比较纯朴的干部,早年只是山城公 社写标语的小毛头,现在他进步成为马铺县委的部长,还是不能割舍与标语的感 情。在他任后的一年里,马铺县便一共增加了固定标语300条,其中灯箱标语 55条,铁牌标语45条,木牌标语80条,墙上书写标语120条,这不包含 配合各种会议、各种检查而临时书写、张贴、悬挂的标语。   有一天,谢三思部长从外地回来,车子进入山城时,他看到交叉路口有块空 地,心想这里应该竖立一块标语,这里是整个马铺的脸面,标语牌应该高水平上 档次,对了,用不锈钢。   想了便做,这是谢部长的作风。半个月后,在谢部长的亲自领导指挥下,高 四米五、宽五米的马铺县第一块不锈钢标语牌顺利竣工。标语的主体是邓小平画 像,他满脸笑容,挥着一只手,像是指挥我们向前进,画像右侧是邓小平的一句 话:“不坚持社会主义,不改革开放,不发展经济,不改善人民生活,只能是死 路一条。”这句话是谢三思部长学习了《邓小平文选》,从中找了几句话然后挑 选出来的。   这块标语牌一下子成为山城的一道风景。一些学校还组织学生到标语牌下面 照集体照。   有一天晚上,谢三思部长独自开车到漳州会见一个多年不见的女同学。回来 的时候已经深夜两点多了,路上空寂,他把车开得飞快,因为刚学会开车不久, 因为喝了酒,又因为与女同学的温存尚保留着记忆,他把车越开越快,突然到了 那块不锈钢标语牌前面,他意识到转弯,但动作已经来不及了,所以车子一头撞 上了标语牌基架的铁栏杆。谢三思部长当场撞死。   事故发生后,县领导们觉得这块标语上面写着“死路一条”,十分不吉利, 这也是造成谢部长车祸的原因之一,便下令换掉这条标语,重新写上一句:发展 才是硬道理。 歹子物也能打出名堂   圆头头圆圆的,就像台球的一只球,而且是那只黑黑的8号。圆头是我们山 城第一批迷上台球的人。台球刚出现时被我们圩尾街人称为“歹子物”,意即歹 人玩的东西。他在家排老小,两个姐出嫁了,大哥在马铺一中教书,平时都住在 学校里。圆头的爸妈事事宠着他,他常常逃学泡在球店里,跟人赌球,赢多输少, 名气越来越大。有一天,他大哥回家来,拉他站定,就高高扬起巴掌。   啪!一巴掌。   在圆头心里,却是一声砰,一只球子落入孔里。   “你呀你,像你这种人,有什么用啊?”大哥说。   圆头摸着火辣辣的脸,眼睛斜斜地瞄了他一下,就像在判断球子和落球孔是 否成一直线。圆头说:“台球是一项体育运动,我每天锻炼身体,还能赚几十块 钱,怎么会没用呢?”他大哥气得又扬起了巴掌,圆头说:“你当老师的,讲道 理嘛,干嘛动不动就打人?”他大哥叹了一声,高举的巴掌降了下来。   从此,圆头更加放肆地泡在球店里。有一天又在赌钱,有人去报派出所。圆 头见势不妙,躲上一部即将开往漳州的过路车,总算没被抓住。   到了漳州,圆头沿街找起球店。看到一间球店,立即饿虎扑食一样扑了上去。 “来几盘!”他像是阔佬点菜一样爽气地说。   有个独自打着球的中年人冷冷瞄他一眼,那神情仿佛是说你也会吗?圆头心 里窜上一股火,看我打得你屁滚尿流。   老板走了过来,对圆头说:“你正好给他当点心,他是市里的冠军。”  “咦?我怎不知道?”圆头故作惊讶地说,“先比几盘看看吧。”   两人便在球桌上乒乒乓乓打了起来。圆头连胜三盘。那冠军是市体委干部, 他搁下球杆,连声说:“太好了,太好了。”   圆头这下惊讶起来了。原来体委干部相中了他。经过短暂的培训,圆头被送 到省里参赛,不费劲地得了冠军。不久,又到了外省,在全国赛里夺得第二名。 大家真没想到歹子物也能玩出名堂,这件事教育了我们圩尾街人看事情要全面要 有眼光,不能只看到一面。 一个人长到八岁就开始老了   杉行街有一个人,八岁就开始老了,先是长出了白头发,比他八十多岁的爷 爷还要白,接着满脸都有了皱纹,牙齿全掉光了,老人斑一块块地浮现出来,然 后背也佝偻了。   一个人八岁就开始老了,这在整个山城是闻所未闻的事情。整个马铺县都轰 动了,大家都去看他,我也去看他,可我看到的是一个八九十岁的老头,大家都 说他只有八岁。这是真的吗? 特别便宜的安利香波你要吗?   老炳的名字已经有些历史了,大约要上溯到初中时代。老炳为什么叫作老炳, 我一直不明白其中的奥妙,可能只是因为叫起来好叫吧。   老炳跟我是老同学,他从小不爱念书,也不捣蛋,看起来神情呆滞,谁也不 知道他脑子里转的是什么念头。虽然学习成绩惨不忍睹,但老炳还是平平安安念 完了高中。高中一毕业,问题就来了。老炳老大一张嘴,谁有办法填满它?老炳 只好跟父亲学了理发,那时阵,幽幽暗暗的发廊开始星星点点地出现,外地来的 小姐倚在门前用娇滴滴的声音召唤客人。老炳和他父亲的理发店生意一日不如一 日。有一天,老炳给人理发,不小心弄破了客人的头皮。客人自然很不高兴,父 亲也忍不住骂了他一句。老炳把手上的剪子丢在地上,委曲地说:“你以为我爱 干这个啊?”   从此,老炳不干了,要么整天睡懒觉,要么整天在街上闲逛。后来听说老炳 与人合伙走私香烟,出师不利,第一天就被抓了个人脏俱获。不久又听说老炳用 自来水和色素兑制汽水,首先优惠价卖了一瓶给他小外甥,害得他拉稀,他父亲 一气之下就向工商局举报了他。   有一天,我在街上遇到老炳。他说他要到外地学习人造蛋技术,我想起报刊 上有不少这类广告,开玩笑说:“你学成归来,市场上的鸡鸭蛋就要大跌价了!” 老炳这一去,不知去了多久,我好长时间没看见他,也没听人说起他,仿佛在我 们的“主流”生活里从来没有他这个人似的。   过了许久,老炳忽然从外地回来了。他提着一只鼓鼓的塑料袋子来到我家, 我问他:“是不是推销人造蛋来了?”“什么人造蛋?胡扯蛋!”他不屑地说, 然后做出一种很神秘的样子,问我知不知道“安利”?我笑了起来,说这几天至 少有十个人跟我说过安利了。老炳说:“像你这种人放不下架子,肯定不想参加, 不过这也好,你想买安利产品,我可以最优价向你提供。”我不解地问:“安利 不是统一定价吗?”老炳高深莫测地笑了一笑,从塑料袋子里掏出一瓶安利丝白 洗衣液,说:“这瓶原来要卖百把块,现在我只卖你二十块,特别便宜。”我老 婆对安利产品印象不错,饶有兴趣地问:“你不是开玩笑吧?”老炳认真地说: “我不开玩笑,不过要把洗衣液倒出来,空瓶子还给我。”我们一下子明白了他 的把戏:安利有无条件退货的承诺,他只要把空瓶子拿回去,照样可得百分之百 的货款。出于对老炳这种钻空子行径的不满,我们谢绝了他的最优价。   然而老炳的生意一直非常红火,他广泛搜集空瓶子,把货真价实的安利产品 倒出来,以最优价四处兜售。据说他最多一天卖了二十几瓶,有五百来块装入腰 包。很快,老炳买了一辆摩托车,骑在街上神气十足的,听说还谈了一个女朋友。 但是过了一阵子,安利取消了无条件退货的承诺,我觉得这几乎就是针对老炳的, 老炳果然一蹶不振。又过不久,政府全面禁止传销,老炳便失踪了,至今没有消 息。 老秋想要一个说法   老秋像往常一样到市场卖菜,走到半路上,有人拦住他要买几斤空心菜,老 秋就把菜担子停在街道边,称了菜给那人,还没收钱,只见两个工商人员怒气汹 汹跑了过来,其中一人抓起老秋的称子,咔嚓一声就折成两截,狠狠摔在地上。 老秋没想到工商人员手脚那么麻利,真是有些看呆了。另外一个人劈头盖脸训斥 他一些什么,他也没听清楚。等他回过神来,想跟工商人员理论时,他们已经扬 长而去。称子被折断了,老秋的生意做不成了,他只好把整担的菜挑回家里,心 里越想越气,他想到他有一个老同学在马铺县委报道组,是写文章的,第二天一 早就找到他办公室里来,请他写一篇文章向报社反映一下他被工商局折断称子的 情况,老同学略加思索便拒绝了他。但是第二天,老秋也不卖菜了,又到了老同 学的办公室。老同学脸无表情,拍拍他的肩膀说:“老秋,算了吧,一把称子值 多少钱呢?”   老秋定定看着老同学,说:“不是钱不钱的事,他怎么能说也不说一声,就 就就折我的称子呢?”老秋眼里显得很困惑。老同学说:“你不懂世道吗?全中 国有多少人平白无故被抓起来关了几年,多少人家莫名其妙被抄了,最后都是不 了了之,你的称子跟他们一比,哼,简直不值一提!”老秋露出了一种诧异的神 情,好象使了好大的劲才咽下一口水,声音一下子低了下去:“我我我吞不下这 口气,他怎么能能能……”老同学倒了一杯水端到老秋手边,他接了,又立即放 到桌上,说:“我吞不下这口气……”   “老秋,我们是老同学了,你的文章要是写了有用,我半夜也帮你写,问题 是写了也白写啊!”老同学突然有点激动了。   “我只要你帮我写出来,我只要出出出口气……”老秋抬起头,对着老同学 很不自然地笑了一下,“我听说写文章都要给红包,我不知行情,你给我写,我 给你两百行吗?”   老同学脸上有些难堪。   “要不,三百……”老秋说,“三百怎么样?”老秋像是在市场上做买卖一 样,   “算了,五百,五百我要赚一个月了,不过你真能为我讨个说法,五百我也 觉得值。” 人的屁股上长了一根猪尾巴   圩尾街人都在传说,打铁街有个姓毛的,生了个儿子,屁股上长了根猪尾巴。 大家说得有板有眼,好象不仅亲眼目睹了,还亲手摸过了那根猪尾巴。人怎么长 出猪尾巴呢?圩尾街人认为,这是可能的,一切都是可能的。 人民币是如何变成冥币的?   马友仁因为晚上喝多了啤酒,夜里接连起了两次床。爬上床躺下的时候,他 发誓怎么也不再起床了,可是身子在床上像是炒茶似的,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 着,要命的是膀胱里渐渐又有了尿意。他开始和这尿意斗争,心想我能睡着就胜 利了,坚持到底就是胜利。然而马友仁挺不住了,赶快给自己下台阶,你这是何 苦呢,活人被尿憋死?他翻身下床,十万火急跑进卫生间。从卫生间出来后,他 感到轻松了许多。一看表,两点二十分了,乖乖,得睡了,明天还有事呢!就在 这时,他突然听到了一阵声音,怪怪的,拉长耳朵一听,原来是敲门声。   哪个人发神经了?三更半夜还找上门做啥货?马友仁嘀咕着,不想开门,可 是门上的敲打声很有耐心地响个不停。   “谁呀?”马友仁喊了一声。   门外回答说:“是我。快开门。”   马友仁听出是马友信,他住街尾,大半夜跑来,莫非有什么要紧的事?马友 信为人老实本份,就是不会找活路,这几年圩尾街人蟹找蟹路虾找虾路,日子都 开始有点样子了,而他还是一副穷酸相,家里没件象样的电器,身上这病那病倒 是不少,孩子上了中学常常交不起学费。上个月,马友仁还借给了他一百元呢。 他半夜里跑来,敢是又想借钱?唉,这可怜的家伙!马友仁心里叹了一声,打开 了门。   马友信好象在门外站了许久,身子在夜半的风中微微发抖,他不自然地对马 友仁笑了笑,说:“真不好意思,搅了你的睡梦了。”   “没事,我正好还没睡着,”马友仁说,“快进来吧。”   马友信走进了房间,跺了跺脚。马友仁发现他穿了一双崭新的鞋,鞋上一点 灰尘也没有,心里有些奇怪,但他没往深处想,问道:“是不是家里人出了什么 急病?……”   马友信摇了摇头。   “有什么事你就说,没事你三更半夜跑来做啥货?”马友仁打着呵欠说。   马友信咽了口水说:“是有点事。”   “这就对了,”马友仁又打了个呵欠说,“是不是急着用钱?我先给你……”   “不是,”马友信急急打断了他的话,“我是来还你钱的。”   马友仁愣了一下,看马友信脸色苍白得不太真实,但他的神情很认真,一点 也不像开玩笑的样子。   “这钱欠你好些天了,一直没能还你,我很过意不去,”马友信说,“我刚 刚有了些钱,就赶紧跑来还你,再欠下去我真没脸见人了。”说着就掏出了一张 百元钞票,塞进马友仁的口袋里。   “你真是,还钱也不必这么急嘛,我还以为你出了什么事。”马友仁拍着马 友信的肩膀说,心想这人真是厚道。   马友信说:“还了钱,我就安心了。我走了。”   马友仁说:“好吧,我也爱睡了。明天再聊。”说着又打呵欠,一个呵欠还 没打完,只见马友信一转身出了门,倏忽就不见了,他的嘴巴一时合不拢,但是 转念一想,敢是自己睡虫发作,看花了眼?他走到门边往外看了看,外面一片微 茫茫的,什么也没有。他关上门,拍了拍脑袋,爬上床,一粘枕头就响起了鼾声。   马友仁一觉醒来,天已大亮了。他吃过早饭,准备到马来水家说点事。马来 水家在马友信的隔壁。走到马来水家门口,听到马友信家里传出他老婆的哭声, 哭得凄凄惨惨,他有些诧异,正好有人从里面出来,告诉他说:“马友信昨天夜 里两点二十分左右死了,心肌梗塞。”   马友仁白日见鬼地惊叫一声,眼睛瞪得比牛眼还大。   “怎么了?”旁边的人不解地问。   “马友信昨天夜里专门找我……还还钱,怎么会死了……”马友仁结结巴巴 地说,心里砰砰直跳。   “你一定是做梦了,人死了怎么找你还钱?难道是灵魂找你不成?”   莫非我是在做梦?马友仁想着,手急忙往口袋掏去,昨晚马友信就是把钱塞 进这只口袋的。他掏了出来说:“你们看,这就是他还我的钱。”旁边人嘿嘿笑 了起来。马友仁定睛一看,立即呆住了。   那不是人民币,而是一张冥纸! 哥哥和妹妹在发廊里相遇   潘金山想到发廊里找个小姐打一炮,他来到了一间叫作梦巴黎的发廊,几个 浓妆艳抹的小姐就迎了上来,“先生,来呀,包你爽!”她们像抢新郎一样抢着 潘金山。潘金山说着:“不要不要。”挣脱了小姐的包围,向里间走去。他看到 一张小小的按摩床上,一男一女上下起伏干得正欢。他认出了那女的原来是他妹 妹潘金莲。潘金莲也认出了哥哥潘金山,说:“哥,你来啦。外面的小姐都不错, 有个湖南的很好,叫小湘,你就要她吧。”潘金山说:“是吗?听你的,我来试 试。” 欢迎参观山城云林岩风景区   山城往荆山方向有一处风景区,叫作云林岩,有一座唐代初建清代重建的寺 院,香火一直很旺。这几年,马铺县为进一步发展经济,确立新的经济增长点, 到电视上为云林岩做了几次广告,使它的知名度越来越大,游客也越来越多,自 行车、摩托车、汽车每天都把通往云林岩风景区的公路填满。很显然,这条十几 年前修建的路不能适应今天的形势要求了。   有关部门决定另外修建一条通往风景区的高等级公路,全长12公里,以取 代原有的路。立项、勘探、测量、设计工作很快结束了,施工队伍开到了现场, 日夜奋战,机声轰轰……一条笔直、宽敞的新路的雏形很快展现在游人面前。   但是有一天,施工现场的机器声忽然沉默下来,再也没有响起。原来,修路 指挥部的领导们因受贿窝案全部被捕,包工头也因贿赂罪被查处,共有18人进了 监狱,平均一公里“进”了1·5人。   就这样,修路的事搁下来了。几年之后,那条初具规模的路渐渐被野草侵占, 风一吹,荒草飘荡,发出一种迷人的声响,别有一番诗情画意。游客们喜欢到这 里散步,情侣们更是爱上了它的情调,常常在此出没,卿卿我我,流连忘返。现 在,这条荒废的公路已经成为云林岩风景区一处著名的新景点。 给一个不存在的人送信,信里有一张白纸,纸上一个字也没有   老何借用一个远房表叔的儿子的名字,招工到邮电局当了一个邮差,老何就 跑老家圩尾街这一带,别说人,连圩尾街的小猫小狗他都很熟悉。这几年,信件 量一年比一年少,据说这是时代进步的缘故,电话普及了,连捡垃圾的老太腰间 都别了一只传呼机,写信就显得老土啦。在老何看来,现在写信的只有两种人, 一是军人(他们在军营里打电话可能不方便,而寄信是不用花钱的),二是中学 生(他们喜欢交笔友)。圩尾街比较有通信住来的主要是8号的老邱,他有个儿 子在河南当兵,常写信回来,还有一个23号的朱文平,他是一个业余作家,三 天两头就会有报社给他寄个样报什么的。老何不是吹牛,他闭着眼睛也能把圩尾 街的信件分捡出来,所以当他看到这封信时,他第一个反应是:奇怪,圩尾街哪 来9号?好象也没有一个姓袁的人?   可是这封信明明白白写着圩尾街9号袁小静收,下面是“内详”,字体很清 秀,像是出自书法爱好者之手。   老何在圩尾街土生土长,从没见过9号门牌。老邱家是8号,右边7号是总 工会的老刘家,左边是一块像是垃圾场的空地,对面是卖卤料的老姚家,不是9 号,却是10号。   老何到了圩尾街,此信果然无法投递,只好贴上一张小邮签,写上“查无此 人”四个字,带回邮件分发室。此信无法退回,因为上面没有寄信人地址,发信 局邮戳只有第一个“江”字隐约可辨,也不知是江西还是江苏,老何只好把它放 到一堆年深日久的死信上面。   第二天分检邮件时,老何又碰到了“圩尾街9号袁小静”,老何拿出昨天的 那一封信一看,字迹丝毫不差,心想这真是奇怪了!老何到了圩尾街,给8号的 老邱送了一封信,正好他本人在家,请老何喝杯茶,老何便坐了下来。   喝着茶,老何便问老邱:“我们圩尾街从来没有9号门牌吗?”老邱说:“ 有啊,就是我家左边这块空地。”老何暗吃一惊,说:“怎么没房子呢?”老邱 说:“有啊,几十年前一把火烧了,那时你还没出生呢。”老何说:“那人家是 不是姓袁?家里有没有姓袁的人?”老邱说:“没有啊,主人姓庄,连老婆也是 姓庄。后来他们就全家迁走了,也不知到哪里去了,你打听这个干什么?”老何 说:“没什么,随便问问。”   老何又在那封“圩尾街9号袁小静收”的信上写上“查无此人”四个字,带 回邮件分发室,打发到那一堆死信上面去。这之后的几天里,老何有一次经过派 出所,心血来潮就到了户藉科,找到一个熟人,让他查查“圩尾街9号”的情况。 谁知他搬出一堆小山样的案卷,很快找到了“圩尾街”那一本,却怎么也找不到 “圩尾街9号”。这位老兄说:“我接手户藉档案没几年,平时也懒得动它,听 说明年要上微机管理,那就方便多了,你查这个干什么?”老何说:“没什么, 随便查一查……”这时有一个电话找他,老何话不用说完就告辞了。   接连几天,老何都遇到了“圩尾街9号袁小静收”,想也没想就签上“查无 此人”,放到那堆死信上。今天,老何又分检到一封袁小静的信,心想到底是谁 如此孜孜不倦地给袁小静寄信?从不留下地址,连发信局邮戳也不让人看清!老 何拿起信件,照着光线往里面看,只能看到一张折叠的白纸,好象写满了字,可 是一个字也看不清楚。老何真想当场把信撕开来看个究竟啊!送完信件回到局里, 有人告诉老何领导找他。老何便去见了新局长——他原来是邮电局副局长,不久 前电信与邮政分家,他便当了邮政局局长。新局长见到老何,显得很客气,说: “老何啊,十几年了,工作很不错啊……这个这个,最近我们根据市里的指示, 准备接收一批下岗工人上岗,充实投递队伍……这个这个,我们邮政的效益不大 好,你也是知道的,局里就准备精简一些人……这个这个,我查了一下当初的招 工档案,怎么没你的名字啊?”   老何一听,脑袋里轰了一声。   十几年前,老何招工时借用了一个表弟的名字,后来才改了过来,所以原始 档案里没有老何的名字,也就是说——查无此人。老何无法争辨,也不想争辨, 很快就被邮政局辞退了。你说这事是不是很可笑,老何明明干了十几年的邮差, 到头来却是“查无此人”!老何离开邮政局时,偷偷夹带了一封“圩尾街9号 袁小静收”的信出来,这使他觉得虽然被辞退了,但还是有收获的,老何的好 奇心瞬间快要胀破了。老何急急忙忙回到家里,撕开袁小静的信,可是里面只 有一张白纸,上面一个字也没有。 一边梦见自己死了,一边就真的死了,一点痛苦也没有   刘天平小时候家里很穷,是我们圩尾街最穷的,没得吃,就常常做梦梦见吃 的。每一次都舍不得睁开眼睛,因为眼睛一开,吃的就没了。后来,有出息了, 当官了,天天吃,天天喝,吃喝变成一种负担,也常常做梦梦见吃的,不过这是 恶梦,每一次都把他从梦里吓醒过来。有一天,刘天平破了个纪录:一天里赶了 12场宴会。从最后一场宴会回来,已是深夜两点了,刘天平坐在车后座里,迷 迷糊糊打着瞌睡,就做了个梦梦见还有一场宴会,吃呀喝呀,胃在痛,肝在痛, 神经在痛,关节在痛,骨髓在痛,肚子在痛,头在痛,突然,嘣的一声,肚子胀 破了,吃喝的东西全挥发了出去,然后他死了,然后一阵轻松舒畅,无比的轻松 舒畅。此后,刘天平每次赴宴回来,都坐在车里做梦,都不做恶梦了,梦见的是 自己的死,轻松而又愉快。有一次到乡下吃喝回来,刘天平在车上正做着这样的 梦,司机不留神,把车开到了山沟里。就这样,刘天平一边梦见自己死了,一边 就真的死了。一点痛苦也没有。 “过槽香”,一个能够准确形容婚外恋的方言词   老冯在一个不大不小的单位当着不大不小的官,这还不让人羡慕,最叫人眼 红心热的是他有一个小他十岁的老婆,而最最令人嫉妒的是他老婆居然像宋祖英 一样漂亮。本来嘛,他老婆就是我们圩尾街公认最漂亮的姑娘,一般说来,百把 年才能出一个。老冯的婚姻看起来幸福美满,夫妻俩恩恩爱爱,出则成双入则成 对,常常有人看见他们手牵着手在河堤上漫步,脸上洋溢着一种初恋般的甜蜜, 但是有一天,还是有消息传了出来,老冯在外面找了个“小蜜”。消息得到证实 后,我们有些诧异,然而最诧异的还在于我们发现老冯的“小蜜”居然一点也不 漂亮,别说跟他老婆相提并论,就是在大街上随便找个女人,也要比她漂亮若干 倍以上。有人揣测该女可能极有权势背景,老冯想利用她,可事实证明她出身贫 寒,五服亲戚里没人当官。老冯是怎么了,竟然被一个姿色欠缺且毫无背景的女 人迷得神魂颠倒?这真是费解的谜。大家感叹半天,从各种角度来分析老冯,无 论是从心理学、生理学还是从社会学的角度,得出的结论都很苍白,终于有人用 山城方言说了三个字:过槽香。过槽香,大家一听就都笑了起来,这真是一个非 常准确的词语。你再也找不出第二个了。 我要杀了那狗贪官   高明生公认是一个胆子很小的人,可是这几天他却老是扬言,他要杀人。有 人问他,你想杀了谁?高明生说:“我要杀了那狗贪官。”问他的人又问,现在 官都是贪官,你要杀了哪个?高明生做出一种荆轲似的满脸悲壮,又说:“我要 杀了那狗贪官。”问他的人懒得再问了。   高明生开始在家里磨一把他在外地打工买回来的刀,磨刀声在夜间的圩尾街 上空是一种很响亮的声音。高明生说他要杀了那狗贪官,可是一年过去了,两年 过去了,我们马铺的贪官一个个过得逍遥自在,没有任何生命危险。倒是大家都 说高明生本来一个很聪明的人啊,这下完了,有了讨不到老婆的危险。 活着不如死去,死去不如活着   叶庆大的父亲十几年前就中风躺在了床上,他自己觉得很快就会死去,可是 十几年过去了,他还一直躺在床上。每当叶庆大来给他翻身子擦身子,他就泪流 满面,带着苍老的哭声声讨自己:“我怎么还不死啊?我这样活着还不如死去啊? 我怎么不死啊?我怎么不死啊?啊?啊?”叶庆大听得心烦了,就说:“你全身 都死去了,只有嘴巴还活着。”叶庆大的老父亲一下不出声了,让嘴巴也死去。 叶庆大一走,他老父亲就哼哼笑起来,自己对自己说:“死去还不如活着。” 一个人的一生和一条狗的一生   这是从《马铺报》看来的,说是金谷街有一个炸油条的发了财买了一条狗, 当作看门狗,也当作宠物狗,有一天,这条狗溜到主人的房间,吃了主人放在床 头的春药,药性发作,把主人家三岁的小女孩咬死了,主人怒不可遏,一刀把狗 劈死了。   一个人的一生被一条狗断送了,一条狗的一生也被人断送了。 如果你恨一个人,就用他的名字改作儿子的名字   卢旺达恨张旭亮,真心真意地恨,敲骨吸髓地恨,可是卢旺达没办法呀,他 钱比张旭亮少,打架又打不过张旭亮,他恨呀,真恨不得——唉!有一天,卢旺 达终于想出了一个办法,他把儿子卢加元改名叫作了张旭亮。   现在好了,张旭亮是卢旺达的儿子了,卢旺达不高兴就抽他一巴掌,或者踢 他一脚,或者干脆把他吊到梁上,用绳子或者竹片狠狠地打。“打死你这个张旭 亮,打死你这个张旭亮!”卢旺达边打边说,心里感到十分舒服。 地震要来了   圩尾街人从去年开始就一直传说,地震要来了,地震要来了,地震要毁了山 城,地震要毁了整个马铺,可是地震一直没有来,大家不得不认为,这原来是一 条谣言。有一天夜里,不知哪里轰隆一声巨响,圩尾街人全跑出了房间,很多人 是从床上直接跑出来的,命要紧,身上什么也没有穿。大家惊恐万状地相互打听, 是不是地震来了?是不是地震来了?谁也不知道是不是地震来了。   故事开头出生的小男孩现在坐在圩尾街的黄昏里发呆   他已经老了。满面沧桑。 (寄自中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