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七月的红玫瑰               ·訾非·                1   霍桑在《红字》的开篇写到了一株玫瑰,它开在监狱大门口的一侧,“因奇 异的机缘,永生在历史之中”(《红字·狱门》)。这株玫瑰,和走出监狱大门 的女人赫丝特胸前火红的“A”字,以及她怀中非法的珠儿,都是这个故事中最 凄婉难忘的象征物。   第一次读《红字》时,在我的想象中,那朵玫瑰是深红色的,卓然而立、香 气四溢。后来我才知道,那株开在十七世纪中叶的北美洲的野玫瑰,其实是蔷薇 类的植物;她们的花瓣微小、色彩单一,一年仅开一次花,并且没有香味。直到 十七世纪末,具有玫瑰的基本特征(四季开花、花色多样、有香味)的中国香水 月季才传入西方。                2   中国的人工和野生月季、蔷薇类植物于十七世纪末传入法国,与法国和南欧 的土生玫瑰反复杂交选育,在1837年培育出杂种长春月季,几十年后又培育 出茶香月季。然后是1867年,杂种长春月季与茶香月季联姻,选育出第一个 杂种茶香月季品种,那一年被认为是玫瑰(又称现代月季)的诞生年。杂种茶香 月季,以及后来诞生的丰花月季,成为今天世界玫瑰切花栽培的主要品系来源。 欧洲人输入中国月季、蔷薇和野玫瑰,选育出现代月季的那段时间,也是中国月 季育种栽培式微之时。从此连“玫瑰”这个词也逐渐有了舶来的味道。                3   霍桑死于一八六四年,他一定没有亲眼见过如今已充斥世界街头,被称为“ 玫瑰”的现代月季。但是,在他的想象之中,在他笔下的赫丝特的激情和悲伤之 中,或许红玫瑰早就诞生了。   一朵红玫瑰也一定先诞生在园艺师的想象之中,否则面对他培育出的形形色 色的品种,他该何去何留呢?                4   我见过很多玫瑰,而留下印象的却只有那么几次。不是因为不喜欢,而是因 为太多、太精致。如今在超市里看透明的玻璃柜中完美无瑕的玫瑰,在杂志上看 被精心拍摄,几近虚无的玫瑰,我已经无动于衷。当然,或许龃龉现实的消磨, 激情的委顿才是真正的缘由。“但愿天空晴万里,犹如照我少年时。”是啊,一 个成年人可以拥有无数个万里晴空的日子而不被感动,这是怎么回事呢?                5   曾在德克萨斯的一家中餐馆打工,记得该店的每张餐桌上都摆着透明的玻璃 小花瓶,里面插着红玫瑰。它们是用塑料和红绸做的,极为逼真,花瓣娇艳欲滴, 花茎上的塑料刺也特别锐利,不可触及。更有意思的是,花茎上墨绿色的叶子可 以拔下来,再插回去;花瓣也是如此,你可以让它们片片凋零,然后再把它们重 新组合成栩栩如生的花朵。老板娘要求我们每天往花瓶里换水,注水,仿佛照顾 不周,她们便会枯萎似的。   如果有人谈起玫瑰,这些中国制造的塑料玫瑰往往不可思议地进入我的意识, 矫矫不群地盛开在胡椒、精盐和酱油瓶子中间,。   那些玫瑰如今下落如何,我已不可能知道。制造它的工厂,或许还在继续生 产吧。在中国的某个地方,想必有很多的年青女子坐在厂房里,取过塑料花茎, 灵巧地安上叶子和花瓣,把它放进身边的包装盒,成千上万地运出去卖。还有铿 锵的机器,坚定地碾制和剪裁。   我不知道为何这些塑料玫瑰令我念念不忘。我第一次见到的真玫瑰反倒没什 么印象了。                6   去年我关于玫瑰的记忆融合在一件小事之中。   那是乍暖还寒的三月的一个傍晚,我和英在合肥的街头漫无目的地走着。在 最繁华的三孝口,一个玲珑的小女孩拿着十几朵玫瑰拦住我们,她说:“大哥, 买一枝吧。”   那女孩个头很小,大约只有五、六岁,穿着件花棉袄,神采飞扬。   “不买,”我说。我们绕开她继续顺着美菱大道往前走。   “买吧,”小女孩又抢到我们面前,再次拦住我们。   “不买--她是我妹妹,”我指着英,撒了个谎。   小女孩乜了英一眼,不满地说:“骗人--买一朵吧!才三块钱哪。”小女 孩抱着我的腿不放了。我索性把她抱起来,对她说:“再缠我,我把你抱走啦。”   “买一朵么,就买一朵么。”   我抱着她已经走出十几步了,可她还是“买一朵么,买一朵么,”一点儿也 不担心我会把她抱走。她大概已经司空见惯,或者她母亲,正在某个地方朝我们 张望吧。   我往她兜里塞了只一块钱的硬币,放下她,说,“给你一块钱,你的花不要 啦。”   “骗人,是一毛的,”小女孩翻开衣兜,拿出那只硬币,仔细查看,发现果 然是一块钱。   “买一朵么,大哥,再加一块钱,就卖你一朵,好不好?”小女孩继续缠着 我们。看来我们非得买一朵不可了。   我又塞给她一块钱,说:“来一朵大的吧。”   “不,两块钱还想大的!--给你朵最小的。”   小女孩在她的玫瑰里找了一朵,交给了英,离开我们,去拦其他的行人了。   ……   那次是我第一次送玫瑰给英。在那之前,我总是对英说,玫瑰,俗花啊。我 怎么好意思说出心内暗藏的另一种缘由呢?                7   在今年的资阳城,英的家乡,红玫瑰开得特别好。那是七月中旬的样子,在 和平街和一个小巷子交汇处的人行道上,有个三十岁男人天天在那里卖花。他并 不高声叫嚷兜售——大概是不好意思吧——只是对寻问的路人轻声回答:“三块 钱一捆,很便宜啦。”   他的玫瑰是二十几只捆成粗壮的一束,用尼龙绳子扎起来的,花冠簇拥在一 起,组成一个通红的平面。成捆的红玫瑰又被整齐地码在三轮车的铁架子上,花 朵一律朝外,筑成一堵火红的墙。   英说,玫瑰也这么便宜了,在情人节,十八元一枝哪。   那个男人说,现在是玫瑰的旺季,花开得实在太多了。   我买了一捆玫瑰送给英。回到我们的住处,英解开捆着玫瑰的绳子,红红绿 绿地在地板上摊开了一大片。玫瑰的叶子由于长时间的捆扎已经变形,有的叶子 干脆翻转过来,把灰暗的背面朝向花朵。   一番捡选、修剪之后,有七、八枝玫瑰幸运地入主玻璃花瓶,剩下的玫瑰则 凄凉地堆在墙角;但是英舍不得把她们扔掉。   我们时常往墙角的玫瑰叶子上洒水,但是她们还是迅速地衰萎死去了。花瓶 中的玫瑰长寿一些,盛开了数天,最后也凋落了。   英说,在情人节那天,我担心你不会回来了,所以我买了一朵送给自己。 (寄自美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