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养猪记                ·元江·   初到乡下的半年可是真尝到了农村生活的艰辛。突然间断绝了所有的粮肉鱼 蛋的供应,厨房里唯一的佐料是盐,超强度的农活,超长的出工时间,酷热的天 气,汇在一起形成强烈的冲击,探测着知青们的承受力,也探测着“知识青年到 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这一最高指示的可行性。那时的口号是“滚一 身泥巴,练一颗红心,扎根农村一辈子”。知识青年对此口号的前两句一般还能 接受,对于“扎根农村一辈子”所持的态度大多数是怀疑,并且不想其成真的。 无论是看得到还是看不到出路,知青大多数都不结婚。不结婚,就没有被城围住, 随时可能重迁。这种对革命路线不抵抗的抵抗最终促成了上山下乡运动的终结。   一件要靠大多数人共同努力才能办成的事情,无论是用利益的诱惑还是理想 的建立,或者杂而用之,人心的向背是关键,而人心的向背又是在共识上形成。 舆论或大道理若是违背了参与者的切身利益,并不能左右大众的行为。像知青上 山下乡这场运动,知青们本人不愿实行,知青的家庭希望孩子回城,即使老乡们 也没有把知青作一体对待。这样的一种社会背景即使威望如毛主席潮流如文革, 也只能让上山下乡这场运动如镜花水月,最后随着文革的结束而有疾而终。   第一次春节过后,大概我们在乡农家里露出的那饿相打动了队长。队里要给 两头猪让我们养。那时生产队里猪的“在圈头数”是要报大队的,老队长特地去 了大队打申请,折腾了一阵子。一头重一百五十斤一头重四十斤的猪划归了知青, 猪圈垒在我们房子的背后。   养猪和养孩子也差不多,不难,但要按程序来。在元江乡下,煮饭时先将米 和水入锅,煮开,把米撩起,放进甑子蒸。那煮米的水成了米汤,用来“湾梗” (一种和芋头叶相似的植物)一起煮,再加点糠就是猪食。猪食起锅后不能马上 喂,得等它凉一点,不然,滚烫的猪食烫了猪,猪会变得凶恨异常。知青厨房不 但有糠,还常有剩饭一起放进猪食,照理猪应该喂养得更壮。可是不然,分给知 青喂养的猪可遭罪了。   我们那村的知青集体户三年不散伙,是当年元江知青中的奇迹。另一家是龙 潭生产队的知青集体户,那是当典型树起来的,还登了《云南日报》,自然不能 倒。而我们队的集体户不散伙是靠了一个好的制度。集体户在一起过,日积月累 的一点点吃亏便宜都会导致分家。分家必因争吵而起,则以后纵然想复合也难。 鉴于此,我们在争吵未起之前先分了一个月的家,每人记下自己每天的食粮,一 个月后对比,无论男女生差别都不大。但是单人开伙可是辛苦多了,那么忙,回 来还得做饭,于是大家都切实认清了合伙的好处。我们再作了一个规定,无论谁 家寄吃的来,收到后一律归公,由集体户连物带邮一起作价,这样就消除了由家 庭经济情况不同而带来的矛盾。集体户做饭轮流,一人三天。当值的知青要做饭, 做菜,挑龙潭水(饮用),烧猪食喂猪。做饭的知青生产队给记工分,如散伙就 无此待遇。   那头大猪在分给我们的一个月后就宰了。供销社要想来收半片猪还要收三块 五毛的“割头税”,让我们一阵子义愤填膺地七嘴八舌给抗了回去。队长给我们 一头大猪,原意就是让我们熬点油,像老乡一样细水长流过一年。那天老乡帮我 们把猪杀好,念着老乡们春节对我们的款待,请得全村当家的来知青户中会齐, 就着猪下水,肠肺心肚,猪头猪脚的一顿饱餐,甘蔗酒斟了一碗又一碗,受人恩 惠而能报,不亦快哉!猪板油熬了大半锅,把猪身子劈成连骨带皮,拳头大小的 坨坨肉丢进油锅一块儿炸,炸得皮骨微微焦黄时,肉的甜香弥漫了一个寨子。晚 上大家商量,觉得这连油带肉的要放上一年太可惜,还是落肚为安。于是,每人 吃两片“四环素”,接着大块肉,大碗酒的干,猪油拿来拌饭。第三天中午的午 饭,就只有一碗油花汤,还是用晃荡了猪油罐的水煮的。   大猪宰了,它也解脱了,小猪可是遭殃。知青煮猪食,懒得天天伺候,三天 就一锅猪食,往猪圈里一倒,滚烫。猪饿了,扑上来就吃,烫得嗷嗷叫。猪变得 越来越凶狠,猪圈一开就站起来,屁股顶着墙角,龇着牙,四腿前杵,喉咙里呼 呼发喘。女生吓得不敢进猪圈,只好爬到猪圈墙上往下倒猪食。十个月过去,猪 身子一点不见长,可是身上的毛倒是变得油光铮亮,又粗又长。有一天,大家发 现猪不见了,猪圈门是关着的,大家猜测是跳墙出走,只是有些纳闷,一米六七 的墙,它如何能跳过?猪走了,大家也不去找,都有点如释重负不用烧猪食了。   慢慢地,就有故事传了来,我们那一片出现了一头小野猪,常跑到各个生产 队去义务配种。各个生产队都有自己圈养的种猪,要保证优生优育,这头小野猪 的活动乱了血缘。有一点奇怪,它从不在我们寨子乱搞。更奇的是,哪个寨子里 的狗都怕它,无狗敢撸其虎须。我们证实了这头小野猪就是我们猪圈里的那位, 那天双喜亲眼见到它在失踪了个把月后回来,圈墙一跃而过,趴下就睡。过几天 又不见了。   再后来,小野猪居然带领着几只母猪,三妻四妾地到处乱逛,在熟了的稻田 里撒欢,踏倒的稻子一片又一片。那天,放牛的小孩回来告诉队长,小野猪又回 来糟蹋稻子了,队长让民兵们去收拾它。远处一声枪响,小野猪叛逆的道路走到 了头。那几头跟着它的母猪也是“大难来时各自飞”,跑回自己的生产队去了。 死猪抬回来,称一称,三十斤不到。队长苦笑,说我们养了一年多,把个四十多 斤的猪养成了三十不到,“娃娃们,你们早早晚晚要学会过日子呢。”   再养猪已是下乡两年后,生产队给了四头猪,两大两小小的也有六七十斤, 集体户付款。这一次我们精心地养,猪长得又肥又壮。人的命运常在你料不到的 时候发生转折,半年后,招工开始了,我们集体户十一个知青七人进厂。公布通 知的第二天,我们把最大的那头宰了,把另外三头留给没走成的同学。那天,在 我们门前的晒谷场上,长长的案板支起来,我们打破了傣家的规矩,把妇女老人 小孩全请齐,不用再考虑留点油和肉,我们尽情地劝酒,尽情地劝肉。生产队里 像是过盛大的节日,那些当家的,那些傣族青年那天和我们喝得很多很多,喝到 很晚很晚,喝到月亮老高老高。 (寄自美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