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七 戒               ·唐朗·               (一)   李鑫当年从理科班调到文科班,着实让我松了一口气。是这样的,王莺是班 上第一,谁也撼不动,剩下我跟李鑫位列二、三,也没人能超越。李鑫的语文全 班第一,而我的物理全班第一,所以总分第二的位置我俩轮流坐庄。   李鑫问过我的看法,很郑重的样子。李鑫这人哪儿都好,就是有时候太郑重 了。我说你去文科班好了,将来接你爸的班。李鑫的爸是本市机关报的主编。李 鑫说你知道我是喜欢文学的,但我爸不让。我说你不能什么都听你爸的,你爸让 你跳河你也跳吗?我打小就会劝人,逻辑无懈可击兼之苦口婆心。李鑫豆芽般的 身体在宽大的衣服里面晃动,脸上的青春痘郑重得发红,最后他终于认识到不让 他去文科班其实就是让他去跳河。李鑫去了文科班,我终于能稳居理科班第二了。 但高考下来,我俩都不甚如意,我进了医学院,他进了师范学院,严格说都不能 算大学。   医学院毕业后,我没有当医生,反而当上了老师,每日里站在骷髅环绕的讲 台上,给学生们讲二头肌三头肌四头肌以及诸如此类的人类器官。李鑫从师范学 院毕业后却没有当老师,而是进了市委宣传部,经常在本市的日报晨报晚报上发 表一些风花雪月的豆腐块文章以及文化政治方面的谬论。   大学毕业后的第一次中学同学聚会里,李鑫麻杆般的身体套着件披风一样的 西服,满脸青春痘掩盖不住的神采奕奕,着实迷住了不少女同学。我关切地嘲笑 了他不合身的西服,他竟然不予理会,显然是太过得意。事实证明李鑫在买西服 时很有远见,一年后我再见到他的时候,那件西服已经合身。他那时已调任某市 委领导的秘书,一副青年才俊的模样,视我等如视空气。   本市有个优良传统,就是市委市府从来都没搞好过关系,李鑫在一次权力斗 争中被抛了出来,转来转去转到了市图书馆。本市文教系统有个优良传统,就是 每上任一个主管都要修整图书馆。图书馆越修越漂亮,藏书却越来越少,以至于 我在近十年的教书生涯里,竟未踏进市图书馆一步。   所以当李鑫打电话来说要找我聊聊时,我一开始竟想不起他是谁了,哼啊哈 的几分钟后,我才弄明白是王莺把我的电话号码给了他。沉淀已久的记忆开始浮 现:李鑫,长脸、青春疙瘩,以及大侉侉的衣服,那个跳到文科班的中学同学, 后来进了机关,再后来去了图书馆……他找我有什么事?   我说我明天恰好要去你们图书馆办事。   漂亮的市图书馆外表简练,内里却机关重重,有如高家庄的地道。这样做的 好处是可以防止有人窃书,因为即便是小偷也很难找准目标并且全身而退;坏处 是我至少问了五个人才找到要找的资料,找到资料后又至少问了五个人才找到李 鑫上班的地方。   照例地握手与寒暄,照例地开了一些有伤大雅的玩笑,李鑫又成为我的同窗 老友。李鑫煞有介事地套着一件印有图书馆字样的蓝布大褂,状如五四青年,身 材消瘦,神情沉稳,行动麻利。我仔细看了看,仕途的坎坷除了使他的身材恢复 到了大学刚毕业时的水平,并没有在他脸上留下什么印迹,而青春痘依然——在 我们这个年龄,这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尽管时值早春。   我重点询问了他的婚姻状况,活脱如居委会大妈,李鑫王顾左右而言他,一 副可有可无的人生态度。最后我终于明白,李鑫已离婚,小孩也归了女方。   我们开始转换话题,聊起了各自的工作。在我眼里,李鑫是块从政的料,在 图书馆混日子未免有点太过委屈。李鑫听出我话里有话,却没有辩白,只是说要 带我去看看一个地方。图书馆的后面是几排平房,青灰的墙面,暗红的瓦鳞,一 看就是五、六十年代的建筑,与鲜亮的图书馆主楼相比,前者是极尽时髦的小姐, 后者则是不修边幅的老妪。李鑫把我领到大概是老妪小脚的部位——最后一排最 边角的一个门前,很费力地打开足有一斤重的铁锁。没等李鑫去推,包了铁皮的 木门在重力的作用下吱扭扭地向里自动荡开,仿佛有鬼在做义工。一股霉气扑面 而来,我被呛得难以呼吸,李鑫则象没事一样,款款而入,显然对这种气味已是 见惯不惊。   日光灯七闪八闪,终于全亮了起来。足有二百平米的长方形房子,窗户全被 堵了,尽管开足了灯,还是显得阴暗。房子里有一半是铁架,零零落落摆了些书, 另外一半是一堆堆的麻袋包,看样子里面全都是书——霉味就是从那里传来的。   “这些书不能再借给读者,小心传播疾病,赶紧卖给废品收购站算了!”我 捂着鼻子,指指点点。没想到老同学竟然落魄到了卖废纸的地步,图书馆的领导 也太不把大学生当回事了。   李鑫叹了一口气,问道:“你知道这些书是怎么来的吗?”   “不知道?是你们的库存旧书吗?”   李鑫怪怪地笑了一声,“不是,都是抄家抄来的。”   “啊!”我瞪大眼睛,没想到图书馆里竟还存着这类东西。   “咱们市武斗并不厉害,文革时候基本上没有战死的。但文斗却是数一数二 的,当年的红卫兵头目曾受到过文革小组成员的接见,被称之为文化革命最彻底 的小将。这里的书就是他们当年功绩的一部分。”   李鑫穿行在铁架子中,审看着书架上的书脊标签,面无表情,边走边说:“ 体育场里不知道烧了多少书,六个大火堆啊。”李鑫走到那堆麻袋跟前,顺手抻 出一本书来。   “六个大火堆围成一圈,中间是红卫兵革命思想宣传队的忠字舞表演,主席 台两旁的高音喇叭不断地播放着最新知识和革命歌曲,身着青灰蓝色的市民们鱼 贯而入,带着多年的藏书,有的背着,有的扛着,有的用自行车驮,甚至用三轮 车拉。书被一本本地丢进火堆里,每个人的脸上都映着火的红光,那是革命的光 彩。”   “杨卫东说,他们都是自觉自愿的……”   “杨卫东是谁?”我打断李鑫的话。   “杨卫东是某重点大学的中文系学生,当时的造反派头目之一,也是那次烧 书活动的组织者。”李鑫把手里的书塞回了麻袋,“烧书运动持续了三天,除了 红宝书和革命宣传资料,全市的书籍差不多已烧得精光。但也有极少数的不合作 者,大多是本市几个学院里的老教授和知名人士。杨卫东根据群众举报,带着人 去抄了那些顽固分子的家,砸烂了古玩,还搜出了一大批书。当时也准备烧的, 可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雨浇熄了那六个火堆,于是只好把后来搜出的这批书当作罪 证拉到体育场附近的老图书馆来。”   “喏,就是这些。”李鑫苦笑一声,“后来又闹起了别的花样,这批书也被 遗忘了,就堆在这里,一堆十几年。文革后,杨卫东被判了刑,因为没有血案, 没过几年就放了出来。没有想到吧,杨卫东出狱后竟主动要求来图书馆作临时工, 专门整理这些书。”   “书大多都已发霉变质,原先的主人和他们的后代也不想再要回去了。杨卫 东在狱里跟一位老艺人学了裱书的手艺,就在这间昏暗潮湿的房子里修整他认为 有价值的书籍,别无所求,全无怨言。”   “我见到他的时候,他才四十多岁,一直单身未娶,头发已经花白,眼睛也 不行了。对过去的事他说得很少,偶然提及,也只是说些‘天作孽犹可活,人作 孽不可恕’之类的话,对以往的愚蠢十分悔恨。”   “我父亲本来想把我调回市委机关,可他自己也倒了霉,因为不小心,让一 篇有自由化倾向的稿件见报而得罪上边,被迫提前退休。我就是那个时候与杨卫 东结识,并成为忘年之交。”   “哦,”我把捂着鼻子的手放了下来,“杨卫东人呢?”   “生病了,在家休息。”李鑫走到一个书架旁,抽出了一本书,说:“我想 请你看看这个。”   我接过那本窄长的线装书,小心翼翼地翻看。暗黄的书页上霉点斑斑,字迹 模糊,看起来已是年代久远。书里还有些莫名其妙的画,线条东拉西扯,仿佛道 士驱鬼用的符咒。   “这是本什么书?”我问道。我注意到这本书前后缺损了很多,也没有书名。 本来我想细看一下文字,可那些竖排蝇头小楷实在看起来费劲,也没有标点符号, 连一句整话我都念不出来。   “杨卫东说这是一本怪书,他也搞不清来历。”李鑫指着书架,说:“那上 边的书都是杨卫东整理出来的,据他说,其中有几本是罕见的孤本和善本,很有 价值。我也不大懂,只是有时候帮他整理整理目录。”   “杨卫东化了不少时间考证这本书的来历,但至今一无所获。如果他都说不 上来,本市也没有谁能说得上来。”   看得出,李鑫对这个“文革分子”很是钦佩,我感到不可理解,我们这代人 虽然只赶上了文革的尾巴,但看过不少有关文革的回忆文章,对那个时代的宠儿 红卫兵头目可以说是深恶痛绝。但我关心的不是这个,我关心的是这本书里到底 写了什么。我得承认,不光是图画,那上面的文字我也看不懂。   李鑫提醒我说:“你仔细看看,书里的图是不是人体上的某些部位?”   我拿过书,翻出有图画的那几页,翻过来倒过去地辨认,终于恍然大悟,这 几幅画其实是人的唇、舌和喉部的解剖图谱,尽管不是那么精确,仔细看还是能 看出结构。作画者勾勒得过于草率,显然没有受过什么人体器官素描训练,如果 没有李鑫的提醒,我是看不出来的。李鑫找我来,就是为了这本书啊。   我对李鑫讲解起来,这一圈可能是口轮匝肌,这是牙齿、舌头,这是软腭, 这里是腭帆间隙,打呼噜跟它有关,这是会厌,这里是喉部了,这是甲状软骨, 也就是喉结,这大概是声门吧,周围还应该有几块软骨的,这一片看上去有点象 “鼎”的篆体字,哦,这里有个地方可能画错了,声带应该是这样排列的……   李鑫高兴起来,狠狠地拍了一下我的肩膀,“杨卫东也这么说!他看出了口、 舌,说其他部分画的可能是人的咽喉,让我找个懂人体解剖的人确认一下。我一 下就想起了你。”   可我还是不明白,问道:“这本书到底是讲什么的?是医书吗?”中国古代 的医书少有人体图谱,偶尔在针灸书上可以看到一些极简单的示意图,但经常是 乾坤大挪移,五脏六腑随心所欲乱画一气,相比之下,这本书上的图画已是相当 详细了,我甚至怀疑,作画者解剖过尸体。这在中国古代的医生中,可谓少之又 少。   李鑫兴奋地连脸上的青春疙瘩也冒出了红光,不理会我的问题,一叠声地说: “我这就告诉杨卫东去。”   我满怀疑惑,还想再看看那本书,李鑫则坚决地从我手里拿过书,站起来就 走。我跟着李鑫来到了图书馆大门口,这小子打开一辆快散架了的自行车,扬了 扬手,便急匆匆地骑上车,绝尘而去。   我满怀疑问,却也只好悻悻而归。               (二)   当老师至少有一个好处,就是可以和学生同步享受暑假。李鑫打来电话的时 候,我正在家里睡懒觉。几个月前的不快虽已消融,但让我顶着大太阳往外跑, 心中多少还是有些不情愿。说实在的,如果不是他反复提到的杨卫东引起了我的 兴趣,我才懒得出门呢。   李鑫在电话里说杨卫东这几天一直在发烧,吃了不少感冒药也不见效,上班 的时候突然晕倒了,刚被送到离图书馆不远的市人民医院,问我有没有熟人。   熟人我倒是有,其实象感冒发烧这类病,找不找熟人也没多大区别。但老同 学打来电话,我还是亲自跑一趟吧,顺便也想认识一下那个杨卫东。还有那本书, 里面到底写了些什么?   等我来到市医院门口,却只看到李鑫一个人。李鑫迎了上来,连忙道歉,说 杨卫东已看了病,医生诊断为间质性肺炎,要他住院治疗,可杨卫东开了些药就 回去了。李鑫满脸愁容,说医生认为杨卫东这病可能跟工作环境太糟有关,如果 不及时治疗,可能还会恶化,可杨卫东实在没有办法,他这些年一直拿着临时工 的工资,没攒下什么钱,图书馆也不会给他报销,哪敢住院。   我叹了口气,这类事见得多了,我也是爱莫能助。我答应找找关系,帮杨卫 东买些便宜药品,医院药房的药品价格比普通药店要贵,但普通药店假药太多, 通过熟人则可以买到便宜的好药。   我把李鑫拉到旁边的一个小饭馆里,要了几盘凉菜和冰镇啤酒,边吃边聊。 几杯啤酒下肚,李鑫的脸色渐渐开朗起来,说起文化界内讧的事,其中一位还是 他的老师。我没兴趣听这个,问道:“那本书是怎么回事?”李鑫愣了一下:“ 什么书?”“就是那本画了人的喉舌的书。”   李鑫看起来不大想谈这个话题,说:“那本书很多地方都霉变了,整理起来 很困难。”我说我只是好奇,因为那本书上的“解剖图谱”很详细,如果能定下 年代,说不定可以改写中医史呢。李鑫说:“那本书不是讲医学的。因为前后都 缺页,书名、作者和年代都定不下来。杨卫东猜测作者可能是明朝的一个太监或 者和尚。”   我愈发好奇,缠着李鑫让他讲书中到底说的是什么。   外面的太阳干辣辣地照着,饭馆生意不好,只有我们两个客人,老板娘在门 口的柜台里打瞌睡,空调被调到了最低档,发出嗡嗡的怪声,却未吹出多少冷气。 李鑫喝酒上脸,红彤彤如同煮熟的虾子,我越喝脸越青,一副奸臣模样。   “那本书,”李鑫顿了一下,自己给自己斟满了啤酒,“是本怪书。写书的 人看来没受过什么教育,文白交替,还有不少俚俗词语,不过,说的事还是很详 细。主要内容是讲一种现在已失传了的江湖把戏——双调的训练办法。你看的那 些图就是供训练时参照用的。所谓双调,就是在说话时能同时发两个声调,甚至 可以同时说两个内容不一样的句子。”   我有些失望,说:“这也算不了什么,不过是江湖把戏。”   李鑫摇了摇头,“你知道作者的本意是什么吗?杨卫东推测作者可能是太监 或者与朝廷关系密切的和尚,是因为里面讲到许多皇宫的事。这种把戏运用得法, 可以控制人的心智。”   李鑫一口接着一口地喝着啤酒,脸色越发红了起来,“书里没有细讲是哪个 朝代,但根据书里的俗语,杨卫东考证作者是明朝中叶人士。其实那根本不是书, 而是手抄的,原本是不传之密,不知怎的竟流落出来。书中说到某人为娘娘赏识, 几乎百依百顺,用的就是这个法子。一个宵小之辈,竟可以用江湖上的邪门歪道 控制朝政!更有佛门弟子,本来一窍不通,但在宣讲时佐以声调变幻,竟能蛊惑 百姓,而被奉为圣人。”   “胡扯吧。”我将信将疑,这也太过离奇。明朝是有几个朝代宦官当政,可 宫中之事,诡秘莫测,也不过是皇帝的昏庸和清明,大臣的忠廉和奸佞,史书凿 凿,却从未见如此解释。   李鑫“嘎嘎”一笑,说:“所以说这是本怪书。”他叹了口气,接着说道: “这类书在民间还不知存有多少。这类邪书流入歹人的手中,翩翩然就成了大师, 上骗达官显贵,下骗黎民百姓,招摇过市,内里却是太监本色。原因何在,不是 因为有这类书存在,而恰恰是因为被禁而成为秘笈;若能公然于市,略加点破, 大师的把戏就成了笑话,哪里还成得了气候。”   “杨卫东说过,儒家的兴起乃至一统中国数千年,说不定就是秦始皇焚书坑 儒的功劳;纪晓岚编修《四库全书》,说是集典,其实也有焚尽邪书的作用,而 义和团、小刀会的闹剧,怕也与此有关;文革最是彻底,除了革命书籍,其他的 一律铲除,可如今满大街的气功大师胡闹一气,用的都是以前上不了台面的小把 戏,欺负老百姓不知道底细,骗人无数,正是应了你们学医的那句话:没了细菌, 也没了免疫。”   李鑫的声音越来越大,眼白也泛起了红色。我害怕出事,连忙叫老板结帐, 抢在他头里把钱付了。   我搀着李鑫走出饭馆,把他扶上一辆出租车。李鑫喝多了,看得出他心里郁 闷,有点借酒浇愁的意思。以他的性格为人,是不适合在官场上混的;而且,进 了官场再被踢出来,心态若想一下子就平衡下来,也不是那么容易。当初如果听 他父亲的话,不去转什么文科,也不会刚一毕业就介入官场,大概也不会遇到这 么多坎坷。   杨卫东呢?那个曾在本市很是风光了一阵的前红卫兵头头,今天竟能在故纸 堆中自得其乐,也算不易了,可是言语过于偏颇,李鑫老跟他混在一起,未必是 好事。               (三)   半年过去了,久未联络的李鑫又打来了电话,告诉了一个令我吃惊的消息: 杨卫东死了!   怎么死的?我曾按医生给杨卫东开的处方搞到一些药品,托人带给李鑫。李 鑫说杨卫东修养了一段时间,身体基本康复,并已上班,开始重新整理那些抄来 的书籍,还托李鑫向我这个从未谋面的朋友表示感谢。怎么会突然就死了呢?   李鑫没有直接回答我的问题,语带哀音,通知我明天在市图书馆有个小型的 追悼会,如果我有空,可以来坐一坐。   我答应了。第二天恰好我上第一二节课,上完课后我就开溜了。可等我冒着 寒风赶到市图书馆,却未见到开追悼会的任何迹象。我问了图书馆的几个工作人 员,都说不知道这事。李鑫也没有来上班。我问了李鑫的住址,又朝他家走去。   李鑫的家就在附近。我敲了敲门,李鑫开了门,一脸茫然,却连道歉的话也 不说一句,只是默默地把我让了进去。房间不大,家具陈旧,却收拾得很干净, 看来这家伙已习惯了单身汉生活。   “怎么回事?”我知道一定发生了什么事。   “上面不让开,说他是文革分子,没什么好追悼的。”   “哦,”我吁了一口气,问道:“他是怎么死的?”   李鑫慢慢地低下了头:“被气死的。”   “被气死的?!”   屋外冬天的阳光亮得刺眼,屋里却清冷的没有一丝热气。李鑫的脸色凝重得 象是一块石头,看得出他在强压着怒火,说:“图书馆要把后面的那几排平房拆 掉,把地皮卖给人家搞娱乐场所,让杨卫东把库房里的书当废纸卖掉。杨卫东不 肯,说那里有些书很有价值,当废纸卖太可惜,于是和馆里发生了争持。杨卫东 给市领导写信说明情况,要市里面找地方安置这批书。谁知……”   “没人理会!”我早就猜到是这个结局。   李鑫摇了摇头,说:“不,他们来了人。你知道谁来了?市政府秘书长,原 市长的小儿子!他爸爸在文革中被批斗得很厉害,身体也搞垮了,没等到文革结 束就去世了。他很争气,考上了文革后的第一批大学生,毕业后分配在市机关工 作,仕途还算顺利,现任市府秘书长,据说是未来市长的热门人选。”   我们学校直属卫生部管,跟市里面这些头头脑脑来往不多,所以对这个新贵 也没什么印象。   李鑫的眼里隐约有泪水出现,“馆里边那些头头陪着秘书长来到我带你去过 的那间库房,杨卫东正在那里搞目录登记,他把麻袋里所有的书都整理了,一些 他认为有价值的书被他分门别类地排在了书架上,他还以为事情解决了呢,高兴 得不得了。秘书长把放在书架上的书大致看了一下,开始从中挑选,一看就是个 内行,挑中的都是杨卫东特别夹有标签说明的书。后来,他干脆指使手下凡是夹 了纸条标签的都拿走。”   “三个大纸箱!”李鑫用手比画了一下,“装得满满的。杨卫东开始还不知 道是怎么一回事,待看到秘书长拿出一张五十元的票子递给图书馆长,而馆长还 跟他推来推去不好意思要的时候,才明白,那五十元就是买这三大箱书的钱,那 些在他眼里价值连城的书籍已成为秘书长的私人收藏了。”   李鑫抹了抹夺眶而出的泪水,“杨卫东挤了过去,说这书不能卖,却被馆长 推了个趔趄。他一气之下,心脏病发作,当场就晕倒在地。秘书长一行人就从他 身边把书抬进了停在门口的那辆黑色高级轿车里。当我赶到库房,秘书长早已离 去,馆里害怕出事,叫我赶紧送杨卫东去医院。我推着三轮车把杨卫东送进了医 院,到医院时,他已经不行了……”   李鑫止住了泪水,低下头喃喃地说:“这也许就是报应吧。杨卫东就是当年 带头批斗秘书长父亲的人。”   “那本书呢?”我轻声问道。   李鑫起身,从一个上了锁的抽屉里拿出那本黑黄色的书,递给了我。我漫无 目的地翻着书,尽管李鑫已给我讲过书中的大致内容,这次读起来还是很费力, 字句里充斥着“奇门遁甲”似的术语,还有不少处字迹模糊,书写古怪,根本就 猜不出是什么字。翻到最后几页,更是一句不懂。   “这是什么意思?”我指着最后一页,问李鑫。我这才发现李鑫乘我看书的 时候,不知从那里拿来一个搪瓷脸盆,还有一个像框,照片上那个看上去表情有 点怪怪的中年人就是杨卫东吧?   “杨卫东说是咒语,也可能是没有翻译过来的经文的译音。”李鑫接过书, 把它丢进脸盆里,用打火机点着。   我大吃一惊,没想到李鑫竟会做出如此疯狂的举动。   李鑫盘腿坐下,开始吟颂起来。   火光渐起,书页一张张地翻起,在火中挣扎。   李鑫不疾不徐地说着我听不懂的语言,不是外语,因为是单音节,我猜他念 的可能就是那段我看不懂的句子。李鑫的声音变得有些沙哑,声调平缓,但变化 有致,还有一种奇妙的和声效果。   我愣在那里,仿佛置身于远古的篝火旁,满天的星斗伸手可及,而身边有一 位老者正娓娓讲述着天庭的故事。   我听不懂,可每一个音节都在我期望的那刻出现,每一个音调都在我意料中 绽出,却略有不同,似乎是迎合了我的期望,却高出了我的期望。我象是一个学 童,在高师的指点下领略真谛,为自己的领悟开怀,更为高师的指点纠正感到最 真切的喜悦。似乎一切可解,却又一切无解。   有山,有海,有树,有风。有鹿的奔跃,有虎的慢行。有猿啼,有我的心跳。 我感到了温暖,感到了从未有过的依赖……   火焰忽熄。李鑫的吟颂戛然而止。   一股风从窗外吹来,脸盆里书的灰烬被搅得粉碎。像片上的杨卫东突然露出 了满怀悲哀的微笑。我这才明白他的表情,这个从未谋面的朋友,终于在这一刻 被我理解了。   屋里充满了怪异的烟味。“你差点催眠了我。”我望着李鑫,打了个冷战。 李鑫沉静了片刻,慢慢说道:“杨卫东让我按书里方法练着试试,看看有没有道 理,我练了差不多有半年了,今天是第一次当着别人的面演示,也是最后一次。 就算是对他的悼念吧。”   ……   没过多久,李鑫辞去了图书馆的工作,办起了一个书店,店名“七戒”。   而我,是他书店的常客。我问过李鑫店名的意义,他总是笑笑,把话题扯开。   存疑至今。 (二00一年一月三日) (寄自中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