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乌 龟 背 小 猪               ·北美老姐·   我在师大的很多同学毕业后都做了老师。有一阵,中学里时兴开小灶。我念 中学时老师也给好学生开些小灶,给跟不上的学生补课,但那小灶头上的生意, 老师是贴了时间补了精力烹调,学生只管进补就是了。而时新的这种小灶,不但 学生要根据好老师名老师们开的单子准备好材料,而且依照市场经济的规律,老 师们也会按着学校名声的大小按质标价,按时收费。家教,一时很热。而我的同 学们则戏称自己是背小猪猡,因为据说小猪背得越多,身上的油水就越丰厚。   我毕业后没有去中学教书,当时也就没有这样背小猪的经验。不料到了美国, 在计算机房干了一阵后,居然也有小猪找上门来。美国大学的计算机房,一般是 由一二个全职的老师管理,底下雇了学生工来负责机房的各种事务。外国学生在 美国支付的学杂费用是美国州内学生的三四倍,于是很多人希望找一份工作贴补 日常开销;但偏偏外国学生在校外打工属于非法,所以校园里的工作很抢手,特 别是能在和专业有关的机房做事更是要经过一番努力。   我第一次申请时,管机房的老师卡拉对我说,有两个小时的缺没有人填,星 期四晚上8点到10点,六块钱一个小时,问我要不要做?我心想,要吧,我周 四下午没有课,特地为打这份工上一次学校,来回的车票就是三块钱,一场辛苦, 收获实在不大,不要吧,一个月48块钱,用来买去上学的车票倒是绰绰有余了。 硬硬头皮我答应了下来。也许是见我诚心要这份工作,第二学期卡拉把新毕业离 开学校的那个印度小领班的14个小时加在了我的身上。   我在机房执勤时身上挂了个牌子,名字下面写着Student Assi stant--学生助理,而助理的对象就是那些为学生解答疑难问题Tutor --学习辅导员。我才去那会儿,计算机房的辅导员都由计算机软件公司里的程 序员或退休教师晚上兼职在做,但渐渐的,学校也开始启用高年级的学生来辅导 低年纪的学生。我初听到tutor这个词,就觉得发音跟乌龟turtle很 像,背地里便开始管这些挂辅导员(Tutor)牌子的人叫乌龟。计算机系有 几个机房,乌龟们当班时坐在几个机房中间的一个房间里,房间的两侧开了两扇 窗,学生有了问题在窗口安置的响铃上叮当一声,乌龟们就跑去帮助解答。说心 里话,帮人看程序中的错误是一件很费眼神的事。一个错误没个十来分钟看不出 来,于是常常可以看见乌龟们跟小兔子赛跑似的两头奔忙。而我的工作只是给打 印机添添纸,煞有介事地在机房走来走去防止大家吃零食喝可乐而已,算是我至 今看到的六块钱一小时的工作里最轻松的干活了。因为每一学期老师给学生们做 的程序题目都很相似,到了第三学期,并没有什么水平的我也开始为乌龟们分忧 解难,时不时在窗口替他们抵挡一阵,没多久,乌龟的老板白蒂就找到我,问我 愿不愿意当乌龟,因为想积累各种经验今后可以写在履历表上,我一口答应了下 来。不料这为我背小猪打开了大门。   我的第一个小猪的名字叫毕雀丝,她说嫌那名字拗口,叫我称她Bea(毕 ),Bea修的课程是CIS101,是系里最浅的一门课,教学生了解视窗, 年纪小的一些学生学这门课不用花任何气力,只是赚学分而已,但同班的一些上 了年纪的学生则是老师怎么教都觉得听不明白什么是什么,老师为了赶进度也不 能把教学速度放慢了又放慢,于是总是打发他们下了课去找辅导员。Bea倒是 没有听老师的话直接来找我,我注意到她时,她已经在机房跟必须上机操作的家 庭作业斗争了2、3个小时了,估计是到了忍无可忍的地步,居然在安静的机房 里自说自话骂骂咧咧起来。“Damn it(下地狱的),书上的指导步骤是 错的,我点击了两次了,怎么什么也没看见啊?”Bea咬着牙齿,把鼠标器在 垫子上胡乱晃了几下,然后用一种很想证明是计算机有毛病一样的眼神看着我, 一边发出了老美们受挫后经常会在喉咙口发出的那一声:呃……我看着她涨得通 红的脸,忍不住笑出了声来,说:“你还晃得不够使劲,得拿起来使劲晃,再不 听话咱们就揍它一顿,看它工作不工作。”她倒也不示弱,跟了一句“I am going to”(我真会这么干呢),便也哈哈笑了起来。   Bea显然是班里年岁最大的学生,但因为还是一头黑发,我并不觉得她已 经是一个70出头的老人了,而且她虽然不很相信书本上的指令,凡是我手把手 教的东西总是一学就会。唯一的毛病是因此过于依赖了我,我跑到哪里她就跟到 哪里,弄得我脱不开身来照应其他的学生,我被她叫了几次后对她说:“Bea, 我在这里要照顾所有有问题的学生,我不能一直坐在你身边教你这些基本功,我 实话实说,你这样的基础估计是不可能通过考试的,你干脆回家请个家教吧。” 她倒也不动气,眼睛一亮:“好主意,那么说,你答应给我做家教是不是?”“ 我?”“对啊,你比老师强多了,你五分钟教的东西比他两个小时教的还多, you are really good。”她毫无顾忌地扯了嗓子在机房里 呀达呀达起来,全然不顾教她的老先生正在不远的休息室里捧着咖啡看着这边呢。 我示意她赶快闭嘴,她才又压低了嗓门说:“我知道你们外国学生不可以在校外 打工的,我付你现金,你开个价钱吧。”我看着她,她使劲点点头,拍拍我肩膀: “That's it,I am going home。”意思是就这样定 了,转身开始收拾书本准备撤退。介于现金的无限魅力和能为人师带来的良好感 觉,我接受了她塞给我的小纸条,上面写着她地址和我答应的价钱,九个美元一 个小时,我也认认真真地等待了几天,然而从此后我便没有再看到她在机房出现 过。她给我的纸条过了几天就不知道扔到哪里去了。   一直到过了年后的2月份我才又接到了她的电话,“我是Bea。”她在那 一头嚷嚷,“什么B?我是C。”我的确已经不记得她的名字,以为是谁打错的 电话也就跟着一起开起玩笑。“我买了计算机了,你答应给我做家教的,改主意 了吗?”我这才又想起这个在个在机房扯着我不放的Bea,没想到她住得还离 我很近,但我继续跟她讨价还价,“教一次两个小时,否则九块钱还不够加汽油 的。”她表示没有问题。我就这样背上了第一个小猪。并很快知道她是犹太人。   “不得了了,背上犹太小猪啦?”我在上海的同学郑洁在中学教书,我曾笑 她为开创上海滩背小猪风气的干将之一,一听到我也上了贼船十分得意,给我回 信中对我的勇敢大惊小怪,我想她在写那句话时一定还是想着威尼斯商人中的犹 太人葛朗台,“小心不要给小猪们给卖啦”。我也回信说一定提高革命警惕,不 让葛朗台之流死灰复燃。   但很快我发现Bea倒是一点也没有放高利贷的意思,和葛朗台的阴险狡诈 相反,虽然按我们定好的价钱,每个星期她作两个小时小猪并付我这个乌龟18 美元,每次她总是给一张20美元,说,不要找了。初学时她的电脑知识等于零, 但一点点很小的进步都会使她心花怒放,教她用贺卡软件做了一张生日贺卡后, 她便把我当作天才一样在她工作的美容院里吹捧上了天。帮助她上网后,她更是 兴奋不已,一有空就给我发些junk mail(没有实际内容的邮件)告诉 我她已经可以收发自如了。她听说别人用电脑通电话,也要试试,我替她买了声 卡插进母板,从此她逢人便说,那可是给机器动手术啊,那就是做医生么,ju st like a doctor。她捧,我照收不误,捧完了她依然穷追不 舍地问这问那,网页怎么做?我大儿子的律师事务所里的机器要怎么和小儿子塑 料印刷公司的机器连网?有的问题稀奇古怪,我也渐渐地有点抵挡不住起来,但 心里对她强烈的求知欲和锲而不舍的劲头很是佩服。   她不喜欢别人知道她的真实年龄,但还是悄悄告诉我其实她已经73岁了, 她劝说两个儿子学计算机,他们总是对她摆出一种“去去去”的态度,意思是她 什么都不懂,“我不懂,照样可以替人美容。他们不懂,公司不就是要被淘汰了 吗?所以我带头学,学出个样子让他们看看。”她这么说时很认真,我呢,总是 咧着嘴笑,觉得她真是很带劲。   有一次,她突然问我:“你干吗不开个公司?”“开公司?开玩笑吧?”“ 不开玩笑,那么多人想学计算机,你开个公司收人50美元一个小时辅导,还不 赚死你啦?”“50美元一个小时?我怎么开得出口?再说哪里来的客户啊?” “这是什么年代?计算机时代,是你的知识漫天要价的时代,你是真的不开窍还 是怎么的。你不用开口,我替你开口,我说我是你经济人。客户么,只要你愿意 做,等着瞧吧。”哦噢,我心里想,葛朗台的本性终于露出马脚来了。当然心里 也没有把她的话太当真了。   之后的一个月,接连不断的电话弄得和我同住的老太太朱丽安抱怨起来:“ 我才坐下,那边电话又响了。”她胖,起身接电话不是很方便,但抱怨归抱怨, 转身她还是拿了电话记录给我报起流水账来。“奥克兰的赛尔玛说她的新手机和 总站的UNIX服务器接不上,问你今晚能不能去?西波龙菲尔德的默义家有个 9岁的男孩想要周末家教,一个小时完了以后,再教他父亲一个小时。法明顿的 当娜说她老公想知道怎样在网上买卖股票,问你教不教这个?那个伊拉克人艾米 说如果你不给她辅导一下,她期末考试C++肯定完蛋了……”   也不知道Bea是用了什么伎俩,顿时,小猪们排了队找上门来,然后又在 小猪们口口相传地介绍下,我这个乌龟变得十分抢手。而我也下定决心,排除万 难,不管刮风下雪,严冬酷暑,开了我那辆几乎锈成一堆烂铁一样的车感觉良好 地背起小猪来。我没敢照Bea教的那样漫天叫价,第一次说20美元一个小时 的时候,面红耳赤。皮厚了以后,变成看对象开价。   南费而德的苏开了一个汽车保险公司,原来底下人对她恭恭敬敬的,自从公 司更换了新软件,雇员一个个都有点不买帐了,原因么,就她一个不懂电脑,她 是Bea的牌友,用Bea的话说,她牌桌上输钱眼睛也不眨一下,一定是赚够 了保险费,这样的主儿,不要客气。默义家的那个爸爸,自称是福特医院的心脏 科专家,想学却很放不下架子来,明明自己想学,让太太打电话来却说是儿子要 上课,解释说,儿子记不住,先教他,他会了可以不厌其烦地教儿子。这倒也罢 了,好好地在跟他解释数据库的概念,他时不时拐弯抹角地想要我承认计算机这 种雕虫小技其实是和伟大的心脏病学是无法媲美的,这样的小猪,伺候了几回后, 忍无可忍,怕得心脏病,分文不少地要了该要的钱,跟他拜拜了。心里想,什么 了不起的,乌龟我不干了。   好在这样小猪的减少一点也没有影响我和其他小猪们友谊的发展,其中的许 多还和我建立了特殊的感情。凯瑟琳便是其中的一个。我是在机房当班的时候接 到她的电话的,她说她是个残疾人,原来学过计算机,但是最近买了新的软件用 起来有困难,估计是因为她不熟悉PC的缘故,所以想找个人帮忙看一下,“我 不能付很多钱,不知道能不能请到辅导的人。”听话音,她好像很着急也很担心。 “你付多少钱吧?”我问。“20美元一个小时是不是太少啦?”她试探地开了 价钱。我心想,这个人,20美元一个小时请个学生家教怎么说少呢,一面告诉 她等些日子我可以给她去看看。   凯瑟琳和我住在一个小城,小巧玲珑的房子被大树环抱着,我去的时候,她 在门口笑眯眯地迎接我的到来。“你是留学生?”我一开口她就听出我不是本地 人。“算是吧?中国来的。”“噢,中国,那是美国以外我唯一去过的国家。九 年前,我随丈夫开会去过中国的苏州杭州,那个时候我的眼睛还看的见,中国的 字画真是打动人心。”   我这才发现,她的眼睛有些异样。她的客厅里,左边是一台几乎和墙一样大 的电视,右边是一面硕大的中国扇子,上面是一幅奔马图,“买的时候觉得大很 气派,现在倒成了我唯一可以看得见轮廓的东西了。”她自嘲地笑了笑,摇摇头。   “我原来在公司里做电脑程序员,所以我并不需要知道很多原理。只是我不 熟悉WINDOWS NT,买来的发音助读软件怎么也不工作。我眼睛几乎看 不见了,软件公司的人在电话那头指导我安装,我试了两个星期,还是没有成功, 如果你能帮我忙那就太好了。”说着她把我领到她的小房间,21寸的显示器上 还加了一面放大镜,即便如此,她说一般情况下,当视窗软件打开后,她依然需 要根据声音软件的选择命令将字体放大好几倍才能勉强看的见字的样子,一个字 就占满了荧屏,看一句话要花上十几分钟,实在太费力了。原先的有声助读软件 还挺好用,但不读网页,她听到美国在线告诉她You've got mail (信箱里有信)就是没有办法阅读信件,十分懊恼。于是买了这个据说可以读网 页的软件,可惜从来没有工作过。   我没有想到会碰到这样的学生,有声软件我也从来没有对付过,但既然来了, 看她一脸期待,我只好答应试一下。心里却很纳闷,已经这样了,还学计算机做 什么呢?但怕她伤害她的自尊,忍了忍,没敢问她。只是说因为自己并不懂有声 软件,谈不上辅导,交个朋友,辅导费就免了吧。她说什么也不答应,每次去热 茶热点,四十元学费分文不少地送到手里,并一再说已经很便宜了。如果她看得 见,我的尴尬一定没有藏身之地。   有一次,她说,如果我愿意帮她,可以开车带她去书店一次,买一些有声读 物。问她平时怎么出门,她说她每周等女儿来开车带她出去一次,女儿带她匆匆 买了食品就急着回家照顾自己的两个小孩,她不敢再多麻烦她。这样的小事怎么 有不答应的道理,我一口答应她等过两周就带她去书店和图书馆。   底特律冬天的雪的确是很可恶的,偏偏我那老爷车的传送带就在那两周中断 在了半路上,车是四百多块买来的,换一根传送带反而要三百元,我一时想不通, 傻劲上来,决定放弃小车坐巴士,这一决定就是好长时间。不知为什么,我没有 打电话给凯瑟琳去解释,也许是怕她不信,也许是不愿意让人知道我不舍得换传 送带。等到我不得不换了传送带又给她打电话去时,电话录音中说她去了佛罗里 达。离开底特律时我又曾想给她挂一个电话,不知为了什么,总觉得愧欠了别人 的信任后连说你好的勇气也没有了。   和我的黏黏糊糊相反,我的另一个小猪雀喜却老是和她的名字一样爽爽快快, 令人欢欣鼓舞。自从我帮她把家里的机器和通用的服务器连上以后,她终于摆脱 了她儿子对她那台高级手提计算机的挟制,高兴得不得了:“我儿子总是说,妈, 你靠边站,我来弄,他一弄,玩了这样玩那样,哪里还有我上手的时候,现在好 啦,我有事就给你打电话。”她那样说好像她请我不要钱的一样,我呢,被捧时, 只觉得她的话十分悦耳。   有一阵,在通用汽车公司教书的她把我拖了去听她教授的汽车营销术,虽然 卖车的技巧我没有听懂多少,还是给她出了不少改进计算机教学的花花点子。她 呢,也不跟我保密,告诉我她家里弟妹14个人,她是第十四个,母亲生完她以 后就去世了。她上大学那阵也穷,开了辆比我的车更破的车,开到哪里响到哪里, “我都担心没人会爱上我呢,不料毕业典礼一结束,我现在的老公,那时候的老 师就问我愿不愿意赏光喝一杯咖啡,我就知道那扇大门终于打开了。”在老公的 支持下她完成了博士学位,在通用汽车附属大学里也当起了教授,“总有艰难的 时候,经历过了以后会觉得这些经历其实有滋有味的。”她喜欢hug(拥抱), 以示热爱与鼓励,每次离开她那里,她总是给我一个很温暖的大hug,说一句, “You go,girl”(向前走,小姑娘)。那股热情足以背起我向前奔 跑起来。   就这样,不知是我这个乌龟背着小猪,还是小猪们背着我这个乌龟,在Be a这个分文不收的犹太经济人的大力协助下,有着我那轰轰做响的老爷车开路, 有那么多善良的美国人民捧场,在异乡那些曾经负重的日子里我也竟用这样一种 方式体验了人和人之间一撇一捺相互支撑的美丽。 (寄自美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