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情人节的礼物                ·小风· 她手里有两个电话号码,一个是东区的,一个是西区。西区是富人住的地方, 肯定会很贵。在她读书的那个小城已经够贵了,她不想花那两倍的价钱,但是价 格高也许技术高明些,服务周到些。不管怎样,她还是先试一下西区吧。她拨了 号,他们问的是老问题:最后一次是什么时候?她回答了问题。他们说要700 美元。“让我先想一下,”她说。 她拨了第二个号码,又回答了同样的问题,打听了价钱,“大约400元。” 接电话的女人说。这价格不算太离奇。 “我想预约一下,我什么时候可以去?” “你不能再拖,你已经拖得太久了。明天就来,上午11点。明天是5月1 7号,我们看看该怎么办。” 她一大早起来乘地铁去诊所,正是高峰时候,地铁站电梯上的上,下的下, 挤满了赶去上班的人。人们真是可笑,就这么四处奔波,为什么要从东头到西头 或是从西头到东头呢?好像每个人都是要赶往家的另一头去上班,大家都就近上 班不好吗?可以省去多少麻烦。 车厢里也挤满了人,没有座位,她只好站着。诊所的人让她头一天晚上就不 要吃东西,她觉得头晕,嘴里有一股泥土的腥味。面前的座位上有两个板着脸的 女人,衣着讲究,搽了一脸的粉。一定是韩国女人,她想,只有韩国女人才会把 这一张扁脸搽得煞白,好像打了重霜的南瓜。我希望她们早点下车,我就可以坐 下来。头又晕起来,想吐。我不要晕倒在车厢里,想想看,这么多人看着,多丢 人。他们肯定会叫警察,我还没去诊所,就先去了医院。她看见眼前拉起了一道 黑幕,四分之一,一半,还剩下四分之一,完全黑暗…… “小姐,坐下,小姐,坐下。”她听见一个声音说了好几遍。她摸索着坐下, 眼前罩着的黑幕立刻不见了。身边站着一位老太太,眼里既有关心,也有冷漠。 这是一个大城市,人们不会打听闲事。她一定是失去了知觉,刚才座位上的两个 韩国女人已经下车了,她现在坐的就是她俩的位子,但是她根本就不知道车子什 么时候停下来过。 她找到了那幢房子,是在这个大城市最有名的一条大街的拐角处。纽约常使 她想起上海,珠光宝气的商业大道紧挨着肮脏狭窄的小街,一样的灰不溜秋的高 楼,地上一样的一汪汪的脏水。诊所前一个女人在散发小册子,也想塞一本在她 手里,她瞥见了一眼小册子上的胚胎照片。一定是什么狂热的宗教分子,歇斯底 里的“反对派”成员,一脸憔悴不堪,看样子这辈子恐怕生了一打还不止,难道 还没生够? 护士拿了一大叠表格给她填,她已经很熟悉这些问题了。年龄:24;最后 一次例假的时间:2月14日。是情人节。她记得很清楚那天他们非常高兴,在 研究生宿舍举办的舞会上直玩到早上4点。他们离开时,那个瘦高个的法国男孩 还特地跑来说“情人节快乐!”让她的朋友们“代我吻她”。“我也喜欢你的长 头发”,他说。可伶的人,他成天跟着一个留着金色长发的漂亮女孩,一起吃饭, 一起洗衣服,一起去图书馆,几乎寸步不离。但是那天情人节,女孩的正式男友 来了,他只好挂单,面无人色地在舞会上游荡,像个幽灵。那天她心里对他有着 无限的同情,却没有料到后来这一天会同她自己生活中最大的一次灾难连在一起。 “有紧急情况时应该通知谁?”她犹豫着,不知道是否要留下小杜的电话和 地址。真要有事,等他赶来时,我早就死了,她想。但是还有谁呢?这城里她谁 也不认识,再说她也不想让别的朋友知道她的情形。那些闲话。他们俩总在一起, 但是别人并不了解发生过什么事情。 “你们采取过哪些防备措施?请打勾。”他们采取过什么措施?什么都没有。 他说那戴着像隔靴搔痒。她想在店里买些药,但是在柜台上找来找去也没有看见 有陈列,又不好意思问,不知道还需要医生处方。在家里时这一类的药品都是放 在药房进门最显眼的地方的,回国的人说这在国外很贵,甚至建议她买一点带出 去。不过那时她还同一个男朋友有约,先就准备起来毕竟说不过去。小杜应该知 道的,他在国外住过好几年了,又是结了婚的人,但是他只是建议买只温度计。 她每天量体温,但是显然这法子不灵。 她第一次感到恶心时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接下来的日子里那种难受的感觉 再也没有离开过她。两个多月来,她完全生活在地狱里:永远头晕目眩,时刻恶 心,吃什么吐什么,不断的胃痉孪。她对周围的一切都失去了兴趣。她怎么会有 兴趣呢?她简直就是被活埋在坟墓里了。但是她居然挣扎着完成了那个学期选的 三门课程,还得到了好分数。她每天去上课,对班上同学的滔滔不绝极端厌烦, 只是盼着早点下课。走在路上,她看不见来往人们的笑脸,听不见他们的欢声笑 语,仿佛自己是一团破棉花,飘在一堆黑云里。她也怕躺在床上,尽管大部份时 间她都在床上。她烦躁不安,痛恨做爱。身体里已经无缘无故地寄生了一样东西, 另一样东西还要时不时地挤进来,实在是不能忍受。她的不情愿使得小杜非常沮 丧。她接连几个小时坐在窗前,看着窗外,看着天上的云彩,不说一句话,也想 不出有什么话好说。小杜想让她高兴起来,但是没有用。有一天她终于听见他嘟 嘟囔囔地说,“我真是受够了。”她不明白小杜为什么不明白她病得这么厉害, 怎么还会对这件事有什么兴趣。“我希望你也尝尝这味道,”她告诉过他好几回。 他非常生气:“你这么坏干什么,希望我也生病?” “那时你就知道我有多难受了。”她说。 她从来没有想过要留下那个孩子,对它没有任何感情,只觉得那是一种病, 一个肿瘤,早晚要除去的。其他女人也许会觉得恋恋不舍,她却支付不起这份奢 侈。她根本没有考虑就做了决定,她知道有种药,在美国是禁药,在国内却很容 易弄到。小杜写了一封信回家给他当医生的姐姐,没几天就收到了姐姐寄来的包 裹,里面夹着一张纸条写着用药说明,还特地提到可能会有的危险:“如果突然 大出血的话,应立刻送医院。”两个人都没有多想。她不知道小杜怎么对姐姐解 释他为什么需要这种药,也不关心。两人都很高兴这种糟糕的情形很快就要结束。 她按说明服药,心里多少有些忐忑不安。出了一些血,她想这大概就是它了。 结果她的情况变得越来越糟。除了每天早上强迫自己喝一碗碎米粥,她不再 吃任何东西。宿舍餐厅里的食物令她看了就恶心,她讨厌带血的牛肉,讨厌浸泡 在奶酪和番茄酱里的鸡块。蔬菜不是生冷,就是煮得发黄,褐色生硬的美国大米 粒常常哽在她喉咙里不肯下去。她每天都饿得发慌,晚上睡不着,她就大睁着眼 睛一样样回想在家时外婆做的好吃的饭菜,在她的记忆里,甚至原来大学食堂里 最普通的大锅菜也变得味美无比。她就想要一碗松软白糯的米饭,上面盖满肉丝 炒菜,虽然有些怀疑是否真能吃得下去。她变得不成人形,瘦得像个鬼影子。她 还变得非常好哭,一哭起来就昏天黑地,不知道自己在哪里。她开始害怕起来, 害怕这种折磨最后会要她的命。小杜催着她去看病,她不肯去。只是去“看病” 有什么用?现在她当然知道毛病在哪里,小杜也知道,但是两人都不敢去想。 “Lily,Lily”,她听见护士叫了好几遍才意识到是在叫自己。她 填表时随便给自己取了个名字,一个随随便便把自己弄得这么尴尬的女人不该叫 她原来那个冰清玉洁的名字。一开始她并没有想到会是这样。那天是中国的大年 夜,大家都去开联欢会,小杜和她两人因为新来乍到,不大认识人,没有去凑热 闹,自己出去买了瓶酒在小杜房间里喝,那晚她就没有再回自己的房间。小杜有 个法国妻子名叫雷娜,她早就知道的,他们结婚好几年,妻子刚刚才有了孩子, 小杜不久前还拿着一张超声波的照片在她面前炫耀,黑忽忽的,看不出个名堂。 她始终不明白的是为什么小杜常常要追问她是否爱他,她也不知道该如何回 答。爱情必须假设共同的将来,没有将来,何必假设爱情?那个大年夜小杜郑重 其事地宣称他“不会伤害雷娜”,虽然她还根本没有想到“伤害”这个问题上去, 那晚她只是闲得无聊,也不好意思推却而已。她不怀疑小杜的真诚,甚至相信他 的确爱她,但是常常觉得惊讶的是小杜从不顾忌是否会伤害她,如果自己真是像 小杜希望的那样爱他的话。他当着她的面给雷娜打电话,叫雷娜亲爱的宝贝,雷 娜寄来的照片他总不忘特地拿给她看,虽然那些超声波的照片在她看来只是一个 大黑洞罢了。他说自己喜欢孩子,将来要5个孩子,看见美国造的大汽车,他说 自己将来也要弄辆大车,好装一大家子人。有天小杜正说得起劲,她脱口说: “你的孩子杀了我的孩子。”说完自己也呆了。小杜楞了半天,终于问:“你真 的认为我的孩子杀了你的孩子吗?”每当类似这种时候,她就开始假设一个真的 爱的发痴的女人会怎么说怎么想,例如这时也许就会凄凉伤心地问:“我的孩子 就不是你的孩子吗?”当然,现实中的她懒得去问去想。 那晚小杜又问她:“我非常爱你,如果我没有结婚的话,你会嫁我吗?”她 说:“我不会嫁你,我会回去嫁我的男朋友大卫。”小杜气白了脸:“那么你只 是把我当他的替身了?” “你不是也把我当雷娜的替身吗?”她说。其实白天她收到朋友小娟的来信, 说有件事要告诉她。说去年她还在国内时,有天晚上小娟11点在学校后门碰见 大卫,大卫请她喝酒,两人1点多钟才回来,大卫说要同她上床睡一觉。小娟说 大卫不是好人,要提防他。 她就在身边,大卫还去招若自己的女朋友,实在让她觉得丢面子,小娟之所 以告诉她,恐怕也是因为大卫只想上床睡觉,不肯谈情说爱,否则半夜三更的, 喝什么酒。全他妈的一帮混蛋。 诊所的咨询员是个女孩,看上去比她还年轻,恐怕只有二十一、二岁,或许 是在校的实习生。女孩用一些身体器官模型比划着讲解具体的操作过程,她无动 于衷地看着她的手搬弄着模型上下移动,本来就对很多身体部份不知道该如何用 英语来形容,听得糊里糊涂。她觉得这种解释根本就很愚蠢。有什么必要告诉我? 不管你们怎么操作,我都得捱过这一关,何必说这么多来吓唬我。女孩问她有什 么朋友在纽约,她说没有。女孩问她还要不要再考虑一下,她说不考虑,她只是 个学生,没有钱来养活一个孩子。 “他知道吗?”女孩问她。她说不知道。 “他不在纽约吗?” “他在法国。” “什么时候回来?” “他不会再回来。” 这真是一个典型的悲剧故事的情节:男主人公终于回到妻子身边去了,把她 一个人孤零零地留在这个陌生的大城市。小说作家会把它写得凄凄惨惨,有声有 色。她很久以前读过的曼斯菲尔德的一篇小说《耗子》(或者是《你会说法语 吗?》)讲的就是类似的故事,甚至还远远没有这么悲惨。问题在于她只能想象 而已,自己怎么样也进入不了角色,她冷漠地,机械地做着她该做的事情,只是 盼望着这一切早点结束,盼望着身体健康地走在灿烂的阳光下,那时她会感到无 比幸福,无比快乐。 无论如何,命运对她还是比较公平的,让她早些时候在丰衣足食,无所事事 的年月里痛不欲生地爱过一次,而不至于让她在这次真的活不下去的时候不想活 下去。她听见做超声波的医生轻轻地叹息,不知道他心里想的是什么,或许他看 见的是一个成了形的人? “明天谁会陪你来?”前台的护士问她。 “怎么明天还要来?”她万分惊讶,本来以为当天就可以解决问题。 “你拖的时间太久了,我们只好分两部份进行。今天我们先把几根特殊的小 棒放在你的体内,它们会起到扩张作用,明天我们才正式手术。”护士说。 她只有沉默。 “明天谁会陪你来?”护士又问。 “我不用谁陪。” “那不行,一定要有人陪,全身麻醉后醒来一定要有人陪着回家。” “我不要全身麻醉。”美国人真是不耐疼,在中国局部麻醉都没有听说过, 她想。 “会很疼,你吃不消的。” “我不怕疼。”她说。 诊所里已经空了很多,剩下的也许都是像她一样第二天还要再来的,几个胖 大的黑人,一个短头发,瘦削脸庞的白种女人,还有一个漂亮的南美女孩,非常 漂亮,但是愁眉苦脸。或许我应该大哭一场?这么一想,眼泪真的就像开了水龙 头似地哗哗淌了出来,流了满脸,她用手捂着脸,泪水从手指头缝里挤出来,又 滴到衬衣上,胸前很快湿了一片。她想那几个人也许都在好奇地看她,因而不敢 抬头去看别人。 下午地铁里空荡荡的,她呆呆地坐着,目光落在面前的广告上:“那晚我只 是去参加一个晚会,却没有想到他们会不坏好意。幸好我每天按时服药……” 她临时租的这个房间只有几样简单的家具,躺在床上,听见阳台上不断的风 铃声,想起两天前同小杜在一起,也是不断的风铃声。那晚小杜是个不知足的情 人,好像要在离别之前把所有的激情都消耗在她身上,她仍像往常一样的难受, 但是想到他就要离开,也许这一辈子再也无缘见面,只有舍命相陪。他睡着了, 她在黑暗中睁着眼睛,听着窗外的风铃声,听着身旁他的呼吸,想起那个大学城, 想起校园,白雪覆盖的网球场,橘黄色的灯光,蓝色的天空,遍地的紫色郁金香。 想起下课回宿舍,他总站在窗前等她,吹着口哨,向她招手。想起黄昏时他俩走 在小路上,她一路走一路用宽大的衣袖拍打他,听远处传来教堂的钟声。她转身 抱紧他,他在睡梦中还拍拍她的手。 早上起来小杜忙着收拾行李。“还回来吗?”她明知故问。 “不回来了。雷娜要生孩子,需要人照顾。” “那我呢?”她想问。事实上只是那一刻她才想到这个问题。他问过她很多 假设的问题,她却从来没有问过他什么。不是出于自爱自尊,而是根本想不到, 也没有去想。 他突然想起要给雷娜打个电话,说自己马上就要回家。听见他称雷娜“宝贝”, 她似乎感到他迫不及待回家的心情。他总是说她以玩世不恭的态度对待他,可是 她想如果不是这种满不在乎的心情,仅这一刻就会令她永世不忘。 她只是偶尔设想一下言情小说中的自己这个角色会怎么伤心欲绝,却从来没 有去设想过他的感受。她如果就是写小说,也是没有什么想象力的,当不成无所 不在的叙述者。但是如果一定要她来描写他,她会怎么写呢?把他写成一个多情 的人,一个负心的人,一个也要谋生吃饭的人,一个有益于家庭孩子的人? 诊所里她见到前一天的几个女人,不过身边都多了男人陪伴,只有她是一个 人。瘦削的白种女人一声不吭,南美女孩依然愁眉不展,几个黑人在大声聊天: “我不愿意,已经太多孩子了,他根本不管。”“他才不肯用那玩意儿,说要去 找别的女人。”“我本来想留着这个孩子,所以拖了六个月。” ……很疼,像拔牙,像第一次做爱。她看着天花板,想起很小的时候常常观 看阉鸡的情景,不知为什么还记得:阉鸡的人拿一个绷子把鸡的某个部位固定, 三下两下把毛拔光,割开皮肉,在里面掏呀掏,最后掏出两个金黄色的圆球,收 起绷子,把鸡放开,鸡扑腾两下翅膀,像是什么事也没发生过。 她听见器皿落在盘中的声音,护士握握她的手:“好了。”医生最后还双手 按在她肚子上挤了一下,令她联想到沙漠上装水和草原上装酒的皮袋子。 观察室里又是那几个女人,都在抱怨刚才麻醉的大罩子盖在脸上使她们现在 还喘不过气来。护士五大三粗,却梳着一条小辫子,听声音也不知是男是女。身 材庞大的黑女人站在门口,鲜红的血顺着她的腿流下来,一滴滴落在地板上。低 头看见血,黑女人吓傻了,干嚎着,却没有声音。“医生让你回去等着,明天再 来,妊娠6个月,太大了,出不来。”护士对她说,她却没有什么反应,仍然干 嚎着。白种女人歇斯底里发作,大声嚷着说她呆在里面要窒息了,一定要回家, 要马上出去,几乎要打护士。 上午也许下过一场雨,地下还有些潮湿,太阳已经出来了。南美女孩换了一 件彩虹色的T恤衫,看上去神采飞扬,身边高大的男孩同她一样引人注目。女孩 坐上男孩的摩托车,向她招招手,转眼就不见了。 “活着真好,”她想。 (本文为第一届“PSI-新语丝”华人留学生网络文学奖评委推荐和表彰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