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散文三篇                ·肖毛· ◇                划   遗忘是一片海,记忆是一艘船。我到过那个城市,但以前却从未见过你。   “你怎么可能见过我呢?街上的人那么多。即使见了面,你也不认识我。”   “在你的城市里,有着不一样的秋天。第一片银杏叶变黄的那一天,叫做立 秋;第二片银杏叶开始变黄的那一天,叫做冬至──我就是在那一天离开你的城 市的。”   我划呀,划呀。我的船舷被海水溅湿。明月可掇,阳光可以像鱼网般收拢, 星辰可以像无数的眸子在眼里闪动,风可以渗过蓝色的天空浸透我的胸,我什么 时候可以看到岸? Oh,sister,when I come to knock on your door, Don't turn away, you'll create sorrow.   “是你敲响了我的门。我冷冷地说:我不是你的朋友,因为我的眼里,只闪 动着陌生的光。”   “我只想服从我的习惯。一扇门,如果不去敲,怎么知道里面是谁?寂寞是 相识的借口,也是陌生的理由。”   岸边没有船。船在水里。岸边有一棵树。树的影子在鱼的背上。岸边没有风。 风在天空中。岸边有一个人。这个人离开的时候,天空就开始下雪。   雪让海水变得冰冷、苍白,雪让窗子不停地叹息。北风把窗的叹息冻结在玻 璃上。美丽的冰花,你看不见我。   Bob Dylan,你知道,我正在听你1975年唱过的那首歌。   1975年早已逝去,就像一杯被冲得无味的茶。但你的那首歌还在,我听 到了。它的名字叫“Oh,sister”。   “疯狂的舞池里有sister,肮脏的酒桌旁有sister,幼儿园的椅子上也有 sister,但是,这三者之中,有一个是假的。”   “你小时候上过幼儿园吗?阿姨给你吃桔子吗?你挨过阿姨骂吗?最真实的 像梦,最现实的仿佛一个传说。”   我划呀,划呀。船儿越变越淡,就像童年般被这正午的阳光蒸散。但是我没 有被淹没,因为我也是一艘船。我的双臂在摆动呀,你看见了吗,岸边的人?我 在向海洋挑战呀,我胜利了吗,谁来告诉我?   “不,仅仅是我的矜持的缘故。一颗最后成熟的苹果,也许是最红的。所以, 当你完全看到了我,我反倒看不见我自己了。”   “也许,我们都该闭上眼睛──不,不是为了在星光下许愿,而是为了听见 心跳。我是看见了你,但却看不清自己了。你不会怪我吗?” Time is an ocean but it ends at the shore, You may not see me tomorrow.   时光,海洋。终止,岸。你,看见。我,明天。   我曾经以为,这无垠的海洋还有另外的名字。我曾经幻想,这坚实的岸就在 我的前方。我看见了岸,看见了岸边的那棵树,还有那个岸边的人。   但我却无法靠近。这是什么缘故呢?冬天,海水不会结冰。冬天,雪花的味 道是咸的。   雪花的翅膀在风里扇动,空气中传来那首来自1975年的歌,这不是你我 在幼儿园里听来的童话,这是被魔力笼罩的城市里的现实。   “我再也没有到过你的城市,无论在哪一个季节。我再也看不到那么美丽的 黄叶,但我的确看见过你,尽管那时我不知道你的名字。”   “那里也不再是我的城市。岸边的风似乎很大。请你转过身去,因为我要去 一个没有冬天的地方。”   我划呀,划呀,直到海水中如同开满了丁香花;我划呀,划呀,直到船儿舒 展成一片黄叶。   岸在哪里呢? Time is an ocean but it ends at the shore, You may not see me tomorrow.   明天也许我不再见到你,但雪却能够。   在雪地里点燃一根白色的烟呼吸着白色的烟雾白色的空气听着白色的歌看着 白色的汽车在路上留下两道白色的轨迹。   我的心是黑色的,如同我的城市。   雪下得最大的时候,我不得不离开了── Oh,sister,when I come to knock on your door, Don't turn away, you'll create sorrow.   遗忘是一片海,记忆是一艘船。我离不开我的城市,我所有的梦都在它的下 面沉睡。   海洋也会干枯,船也会腐朽,但那片土地却永远不变。   你知道吗,我的那片土地,就在城市的下面。那里有不会凋零的花,那里有 不会被惊醒的梦。虽然他们夺走我的土地,把它埋到了车轮的下面,但我的土地 始终是我的土地,这一点永远也不会变。   城市是一片海,生命是一艘船。我在城市里面航行,寻找着我那被埋在车轮 下的土地。   我划呀,划呀。我的船躲避着礁石般的人流,摇晃着向前航行。我看见了彼 岸,但那不是我要去的地方;我看见了此岸,但岸边的人已经不在了。我在海洋 的边缘寻找黑洞,一个神秘的黑洞。我知道,当我的船从那里坠落以后,我将看 到在我的土地中沉睡的梦。   “如果天空是土地,那么土地就是天空。如果存在是虚无,那么虚无就是存 在。但不管怎样,记忆是不变的,因为它就像一颗滚圆的珍珠,从任何角度看去, 都是圆润、闪亮的。”   “话一出口,就会死亡;箭一离弦,就只能观望。为什么不唱首歌呢,你听, 口琴声已经响起了。”   Bob Dylan还在唱同一支歌。逝去的年代却不会再来。   感觉能超越一切,在歌声中不断地轮回。   把海螺放到耳畔,能听到海的呼啸;把回忆捧在胸口,能听到永恒的歌声。 Time is an ocean but it ends at the shore, You may not see me tomorrow.   我划呀,划呀。划破了船,划破了海,划破了遗忘,划破了记忆,划破了城 市,划破了生命……   我的笔该停止了,因为我要为自己保留那片土地。   就让一切在这里结束。 ◇           不如眼泪值钱的新世界   (《美妙的新世界》阿道斯·赫胥黎著 孙法理译 译林出版社2000年 6月第1版)   “你吃了什么不受用的东西吗?”伯纳问。   野蛮人点点头,“我吃了文明。”   “吃了什么?”   “我中毒了;受了感染。而且,”他放低了声音说,“我吞下了自己的邪 恶。”     ──《美妙的新世界》   公元前480年,波斯国王薛西斯率军入侵希腊。斯巴达国王李奥尼达率三 百壮士在温泉关抗击波斯大军。最后,温泉关失守,这三百人全部牺牲。   这场战争,不是人类战争史上的第一次,也决不会是最后一次。   为什么会有战争?战争的目的是什么?可以没有战争吗?   1945年8月6日,广岛看见了人类史上的第一颗原子弹──三天之后, 长崎又一次被原子弹所震慑。   至今为止,第三颗原子弹始终没有在地球上爆炸。这又是为什么?   扔原子弹不是很简单很便捷的方式吗?轰隆一声后,一切问题都可以解决, 战争也就会永远成为历史了。   可这样是不行的。还记得《小王子》里的那个国王吗?虽然他那么的威严, 但却是没有任何臣民可以统治的独夫──做这样的国王又有什么快乐?   不,不再要原子弹,除非他们愿意“把自己炸为飞灰,从而结束历史。”   还有别的解决办法。当“总统们意识到使用武力并不是办法”,便“采取了 缓慢但是绝对可靠的人工生殖,新巴甫洛夫条件设置法…”,于是,一个“社会、 本份、稳定”的新世界诞生了。   在这个新世界里,“人们喜欢他们无法逃避的社会命运”,并且“爱好你非 干不可的事”;这个世界是稳定的,没有战争和社会的动荡,“人民过着幸福的 生活,要什么有什么,得不到的东西他们绝对不会要”;这个世界的人口最佳比 例是“九分之八在水下,九分之一在水上”,水下的人会“比水上的人幸福”; 这个世界里的人分十个等级,每一等级的人都生活在快乐里。   这是个多么美好的新世界!没有战争,没有失望,没有痛苦,没有不安……   这样的新世界在哪里?它就在赫胥黎的笔下,就在《美妙的新世界》这本书 里。   你喜欢这个新世界吗,在看完了这本书后?   我的回答是永远不。   这个世界里的人,没有灵魂;这个世界里的永恒,只活在他们的“嘴上和眼 睛里”;这个世界里的人,不知道“什么是激情”;这个世界里的一切,“都不 如眼泪值钱”;这个世界里的多数人,都生活在“水下”,不同种姓之间根本没 有一点平等的可能;这个世界里的面孔,太过单调,只有十种;这个世界里,多 数人都是奴隶,却一样欢欢喜喜。   我就像那个野蛮人一样,想要诅咒这样的新世界。   这是一个比地狱还要恐怖的,远比眼泪廉价的新世界──我感觉,它离我们 并不是太遥远。   赫胥黎在本书的前言中说:“一个真正有效率的集权主义国家应该是大权在 握的政治大亨和他们的经理大军控制着整个奴隶人口;而对奴隶不用威胁,因为 奴隶喜欢奴役。培养他们喜欢奴役是现在的集权国家分配给宣传部门、报纸编辑 和教师们的任务。”   “真理是伟大的,但是从实际观点看来,更伟大的却是回避真理。……还得 让正面的宣传跟反面的回避同样有效。……而要人热爱奴役,没有经济保证是不 行的。简而言之,我设想大权在握的官员和经理们是可能解决长久的经济保证问 题的。但是经济保证很快就会被看作是理所当然,它的取得只是表面的,外在的 革命。除非对人类个体的心灵和肉体进行深入的革命,热爱奴役是办不到的。”   据译者说,这些话是作者在1947年写的,可是,读罢我却产生了一种错 觉,认为它们是在今天,甚至明天写出来的。   我还能说些什么呢?我还有必要再说什么吗?赫胥黎已经说得很清楚了。   所以,我还是来谈谈这本小说的艺术价值吧。   小说里的人物形象很鲜明。无论是总统还是那个主任或者野蛮人,给人的 印象都是深刻的。但最令人难忘的形象却是伯纳·马克思与列宁娜。   马克思和列宁是我们中国人的老相识了,伯纳和列宁娜却似乎不是。可是 看完此书后,我觉得这两个人也是我们的老相识。   伯纳是阿尔法加(α+),列宁娜是比塔减(β-),一个属第一等级,一 个属第三等级,应该同属社会的上层。   列宁娜是浑浑噩噩的,尽管她有过一次清醒的机会,也还是不能不继续沉迷, 成为野蛮人眼中的“婊子”。但这不能怪她,她也是值得同情的。她这样的人, 在现实生活中太多太多,当然算是我们的老相识了。   对伯纳这个人物,我们更为熟悉,因为他就是鲁迅笔下的那个“奴才”。虽 然他具有一定的思想,也一样值得同情,但他身上的污点是多于闪光点的。   他比列宁娜的可贵之处在于他能发现孤独。可是他的孤独是在失意时才存在 的,到了自以为得势的时候,他却感不到孤独了──这使他显得格外的卑鄙。   还记得陈胜在二千多年前说过的那句话吗?“苟富贵,勿相忘”──贫穷时 的陈胜之流曾经这么说。   还记得宋太祖在一千多年前玩的那个把戏吗?“杯酒释兵权”──不再寂寞 的宋太祖之流宁愿用这个把戏让自己显得与众不同。   还记得中国的那句老话吗?“成者王侯败者寇”──几千年来,中国人大体 上只分为这两种,王侯或者流寇。   还记得《伊索寓言》里的那个农夫和冻僵的蛇的故事吗?文革中,我们习惯 于用这条半死的蛇比喻阶级敌人──现在呢?   我想,现在可以把这条蛇比作某些处在困境中的人。失意的时候,他们拼命 呐喊,或者可怜巴巴地默默忍受孤独,装成我们的难友;等到了大权在握的时候, 他们不再呐喊了,也没有了孤独痛苦的感觉。这时候,他们不理解别人的孤独, 也不允许别人来呐喊,因为他觉得自己站得高了,身体温暖了,这世界已经足够 完美了,任何来破坏现状的人都该被毒牙咬死。   伯纳就是这样一个具有“蛇性”的不太值得同情的奴才。其实,他从来没有 真正得势(所以也就没有机会变得太坏),对总统的威胁也并不是很大,可最后 还是被驱逐了出去──在新世界里,连这样的人也不允许存在。   但在现实世界里,伯纳这种人却处处存在。虽然他们的数量没有列宁娜多, 对社会的危害却更大──对这种人,我们已经领教够了。   小说的写法有时很独特。在前半部里,作者曾经运用了“闪回法”,这种写 法不但经济,还能产生视觉上的艺术效果。在阅读时,你就仿佛在看一部精彩的 意识流电影。不过,这手法并非作者的独创,早有人用过了。   小说的语言很出色。总的来看,它的语言是冷静的,多数时候几乎不带感情 色彩──这是难能可贵的,唯有高明的作家才能做到这一点;有时,它的语言又 是具有诗意的,如野蛮人对伯纳回忆自己的过去的那一章就显得诗意十足。可惜 的是,小说的后半部分说教、辩论色彩太浓,收束也太过仓促──尽管其语言风 格没变,但却不如小说的前半深刻且有生色。   在小说中,赫姆霍尔兹写的那首“关于孤独的”诗非常有味道,读罢,我相 信作者必然也是诗人。   作为一部幻想小说,书中自然也有不少令人拍案的构思与描绘,但我是把它 当作寓言来读的,因此就不在此讨论它的“科幻价值”了。   看完这本奇妙的书,我忍不住又细细的看了第二遍。看了第二遍后,我不能 不想起奥威尔的《动物庄园》来。   我觉得,二十世纪有两部最伟大的寓言,一个是《动物庄园》,另一个就是 《美妙的新世界》。   如果说《动物庄园》是关于畜界的寓言,《美妙的新世界》就是关于人界的 寓言。   畜界与人界何其相似,那是因为人与畜都生活在同样的宇宙空间的缘故。   我能在二十世纪末初次读到这两部寓言,应该算幸运吗?   最后,再说点“题外话”。小说的译文在开始时还有些生涩,但不久即渐入 佳境,精彩纷呈。有些“新词”也“造”得格外高明,如译者把“SEXPHONE”译 成“色唆风”,把“FORDSHIP”译成“福下”──这些译词虽属“生造”,却非 常切合原意,与原文相比有异曲同工之妙。   书中偶有错字。译者前言中还有一处印刷错误。译者前言中,开始称作者的 生卒年为1894-1963,最后又说作者在1972年另写了一篇关于本书 的散文──赫胥黎在死了九年后还能创作?怕是在美妙的新世界里也不能够有这 种情况发生吧。 ◇             漫谈《灵山》   走马观花般看完了高行健的《灵山》,又没空也不想他日再读,因此只有在 这里漫谈一下了。   现在,我们都知道了,这本小说的作者是得了诺贝尔的;也知道,这部作品 可以在网上找到──我就是从网上找到它,又打印下来的。   因此,存在着这样两个事实:1.有个中国人获奖了。2.他的一部重要作 品《灵山》在获奖后不久就在网上出现了。   如果倒退二十年,这简直不可想象,因为我们往往在获诺贝尔奖的作家死掉 或者半死之后,才可能在书店里找到他们作品的译本──除非获奖者是苏联人, 或者东德人甚至阿尔巴尼亚人。   可如今,高行健刚获奖不久,网上就有了他的《灵山》──在电子时代,这 并不算奇迹。   然而,书店里却找不到这本书,这才是电子时代的奇迹。   让奇迹都走开吧,现在我来谈一下我对《灵山》的感觉。   看完《灵山》,我知道,我读的是一个有良知的作家的作品,这是最让我意 外的。   因此,小说里的一切都是自由的,包括那些冷嘲与沉思。   我还知道,这是一部中国人的作品──我是说,这部作品是有民族渊源的。   《山海经》、《水经注》、笔记小说、沈从文、鲁迅,都是《灵山》的渊源, 当然也包括外国现代小说。   也许有的人觉得这小说很怪异,因为它没有主角,没有完整的情节,没有合 乎传统的写法。但对我来说,这小说并不怪异,因为我对外国现代小说,中国古 代典籍、五四作家的作品也还读过一些,故而能猜到这小说的渊源。   首先,小说的框架是传统的,与《山海经》、《水经注》同出一辙。《灵山》 中对“你”、“我”在一个个市县的经历,沿途所见的风物等的叙述方式,大体 是和《山海经》、《水经注》等书的叙述方式相同的。《灵山》像不像一部现代 版的《山海经》?   小说中的某些章,就是一段随笔或是笔记甚至思辩录,这种形式又是从古代 笔记小说中学来的。   作者受鲁迅的影响虽不多,但也能看出一些,然而也只是形似而已;至于小 说和沈从文的关系,更是容易看得出来,这个我等会儿再谈。《灵山》的某些章, 叙述方式、内容、思想又明显带有外国现代小说的痕迹,看来作者也受了魔幻现 实主义等流派的影响。   因此,《灵山》是一部中西合璧的作品。不过,作者显然从中国传统中吸取 了更多的养份,所以小说的民族特征是非常强的,这才使它比时下的国内作品更 加出色。   和作者一同在纸上漫游、寻觅、思索了一番之后,我在想小说的主题到底是 什么。对自然和传统的回归?对真实和性爱的追求?对历史的反思?   这些虽然是小说中涉及的内容,但我想小说的真正主题不是这些中的一个或 是全部。   对存在的逃避与追求──这才是它的真正主题。存在的,未必是合理的;合 理的,未必是正在存在着的。因此,一般来说,有两种存在:一是你认为不合理 的,没有理性的;一是你认为部分合理的,不能全盘接受。在这种情况下,你必 须设法找到第三种存在,才能获得理性,获得内心的安宁,获得你自己。这本小 说就讲述了这个读第三种存在的寻觅过程。小说中的“你”或者“我”,不是遁 世者,所以当它真正进了与世隔绝的深山,心里会感到离群的恐惧;他也不是入 世者,因此他为了逃避那些不愿接受的存在而流浪;他仿佛一个玩世者,既欣赏 民歌民情,自然风物,又喜欢追求性爱的快感,然而,这些也不是他流浪的真正 目的。   他的目的只不过是为了寻找第三种存在,寻找属于自己的空间,寻找真实的 自己。   最后他找到了没有呢?这个问题就像灵山在哪里一样,是无需明言的。   这个主题是不错的,只可惜作者没有表达清楚,因为他意到笔未到。所以, 作者不加取舍地将许多与主题无关的东西写了进去,冲淡了作品的表现力。我想, 如果把小说删掉一半,结果可能会好很多。   第一个可删的地方是“你”和“她”的对话。这些带有古龙小说风格的对话, 不管看起来多么玄妙(其实多数肤浅得很),也都毫无意味,一望即知是作者生 造出来的,从里到外都透出一股俗气,因此,留着它们并无什么用处。   第二个可删的地方是那些长得过份的,显然带有“西方色彩”的句子──这 些读起来像一群蜜蜂在飞的句子,有必要保留吗?   第三个可删的地方是“你”给“她”讲的某些故事。以“讲故事”的形式来 写,当然没什么不好,但这些故事需要“剪枝”,看起来才不会杂乱。   第四个可删的地方是某些为了神秘而神秘的地方。因为这些地方往往除了看 起来很魔幻外,并无别的用处。   如果把这四类地方删去,小说的篇幅就少了一半还多,因而显得有些单薄了。 所以我说,这是一部不甚完整的小说,不少该展开的地方没有展开,不该写的却 写了很多。   总的来看,这部小说虽然不错,甚至有值得赞赏的地方,但并不算杰作,和 我事先的想象有很大差距。很多诺贝尔奖获得者的重要作品(除了丘吉尔、赛珍 珠、大江健三郎等人的作品)都比它强,去年的得主格拉斯的《铁皮鼓》也远远 胜过了它。   但我相信,作者以后发作品或许会更好一些,因为从《灵山》中,我看到了 作者的潜力。   攻击了半天《灵山》,再来谈一个它的优点。在谈之前,我得先谈一下沈从 文。   我认为,沈从文的多数散文与某些小说是中国现代最优秀的作品,因为我从 中看不到一点缺憾,只能看到不可思议的完美。中国最有资格获诺贝尔的,应该 非沈从文莫属。可惜,他却不得不早早地死去了。   我不知道高行健是否受过沈从文的影响,因为我对他一点也不了解,但在读 《灵山》时,偶尔我会惊喜地发现,这本书中分明有沈从文的影子。当然,沈从 文的文字是从心里流出来的,高行健的文字却带有雕琢的痕迹,但这已经很不容 易了。   为什么,中国的沈从文只有一个?也许只有一个已经是中国甚至世界的幸运 了。   我的纸还剩一点空白──本想到此收尾的,那就再多说一点关于桓温的事吧。   《灵山》第48章中提到了“晋代的笔记小说”里的一个“大司马”与“比 丘尼”的故事。这个故事应该是根据《搜神后记》等笔记改写的,属于“故事新 编”。可我却觉得作者编得很做作。让我把几种版本的原文先抄在下面:   《搜神后记卷二·比邱尼》:晋大司马桓温,字元子。末年,忽有一比邱尼, 失其名,来自远方,投桓温为檀越。尼才行不恒,温甚敬待,居之门内。尼每浴, 必至移时。温疑而窥之。见尼裸身挥刀,破腹出脏,断截身首,支分脔切。温惊 骇而还。乃至尼出浴室,身形如常。温以实问,尼答曰:若逐凌君上,形当如之。 时温方谋问鼎,闻之怅然。故以戒惧,终守臣节。尼后辞去,不知所在。   鲁迅辑《古小说钩沉·幽明录》:桓温内怀无君之心,时一比丘尼从远来, 夏五月,在别室浴,温窃窥之,见尼裸身,先以刀破腹出脏,次断两足,及斩头 手。有顷浴竟,温问:向倾见尼,何得自残毁如此?尼云:公作天子,亦当如是。 温惆怅不悦。   鲁迅辑《古小说钩沉·冥祥记》:晋大司马桓温,末年颇信佛法,饭馔僧尼。 有一比丘尼,失其名……(后面同《搜神后记》)。   另外,《晋书·桓温传》中也有类似的记载,我懒得去抄了,总之,看罢原 文,再看小说中的这一章,你会发现,作者除了“添油加醋”外,并没写出多少 新意。因此,还不如老实地把原文抄下来,再添上另写的结论呢,何必再来复述 一番?   至于桓温的故事,《晋书》里有,我就不说了,因为我抄这些的本意也不在 考证历史,而是想说,写小说时,该老实的时候就得老实,不必油滑或故作神秘。   哎呀,这页纸用光了,就漫谈到这里吧。 (寄自中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