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后   来                ·何葆国·   后来,我差不多把肚子里的5箱快食面全吐了出来。   大概二十几天前,我肩扛手提象个杂耍艺员似的把5箱快食面搬进我在校外 租的小房间,这样就开始了我的实验。我打算一个月里不见任何人(包括我自己, 也就是说不照镜子),不说一句话。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对人和说话感到 很失望。我开始每天吃快食面,吃完就在床上躺着。小便拉在空瓶子里(我床下 空酒瓶很多),然后从窗口丢出去。大便比较不好办,要等到外面的天全都黑了, 才能到附近的一座农村公厕去。后来,大便奇怪地消失了,我也就不用走出房间 一步了。用电炉烧水,泡快食面,吃,然后躺到床上。校园被远远地隔绝了,时 间对我来说也不存在了。后来,我差不多把肚子里的5箱快食面全吐了出来。   我扶着墙角直起身,全身绵软无力,眼前一阵阵发黑。我喘了几口气,摇摇 晃晃朝学校走去。   我全身吐空了,就像一张没有重量的纸,悠悠荡荡飘进校园里。陌生的面孔 拉洋片似地从我面前闪过,四周全是老鼠夜里啃食毕毕剥剥的声音。   一个人忽然停在我面前,好像电影镜头那样定格住了。刘文正!他瞪大眼睛 叫了一声。我终于认出他是张国荣,然而我的舌头生锈了,一直说不出话。   你不是被人谋杀了?张国荣说。   我不明白他的意思,然而嘴里的舌头噗嗒噗嗒卷动着,还是说不出话来。   你不是刘文正。张国荣上下把我打量了一遍,从我身边擦过去。我听见他还 咕哝说了一句,刘文正被人谋杀了。   我实在不明白他的意思。刘文正被人谋杀了?我不是还活着吗?我不是刘文 正吗?我飘到中文系宿舍楼。楼道上没有人,象坟地一样寂寥。我敲开了辅导员 的宿舍门。门实际没关,辅导员说进来。在辅导员面前的椅子坐下,我第一次详 细地看到他的胖脸,满脸汗毛闪亮,仿佛一望无际的春天小草婀娜地漫舞着。他 用手揉了揉脖子,然后开始说话。他第一句话是这样的:你是谁?我忽然发现辅 导员看我的眼光非常陌生,我的舌头艰难地转动了几下,终于吐出几个音节,我 是刘文正。   我说我是刘文正。辅导员的眼睛瞪大了,满脸汗毛全都耸立起来。刘文正已 经被人谋杀了,怎么又有一个刘文正?辅导员说。   我还没死,我说。   你的头被凶手砍下来,尸身火化烧成灰,你父亲带回家去了,怎么可能还没 死呢?辅导员说。   我再次说不出话,舌头又生锈了。然而,我发现我即使我的舌头灵便如初, 我也无法把我的困惑表达清楚。辅导员说他有事他要走了没空跟我闲侃。我只好 告辞了。   在路上刘文正看到了几个同学,然而他们全都不认识刘文正了,因为刘文正 已经被人谋杀了。望着他们走去的背影,刘文正怅然若失。   刘文正的喷嚏打得很出色。有一次,全系公认比较差的一个德育副教授讲完 罗盛教发扬国际主义精神舍身救人的英雄事迹之后,结结巴巴接不下去。这位有 失语症的副教授显得有些紧张,脑门上冒出了冰雹似的汗珠,当他看到讲台下黑 压压一片睡虫的时候,心里略略有点儿松驰。副教授十分不愿意太多的人观赏他 的窘相,但是,刘文正一声响嚏,哈-啾,好像雷电一样,把所有睡觉的人都震 动了,他们纷纷抬起脑袋,用惺忪的眼睛东张西望最后看准了结巴的副教授,邋 里邋气的充满睡痕的脸上同时充满多彩多姿的揶揄。副教授头皮一阵发麻,他注 意到了一个坐中间的学生正在揩鼻涕,头发特别长,下课问了一下年级团支书, 知道他叫刘文正,期末改卷时就给他批了一个不及格。   刘文正的喷嚏之所以不同凡响,可能因为他太善于感冒了,有太多的机会打 喷嚏,久而久之就练出来了。刘文正是我老乡,我们中学时代就是好朋友,上大 学又一起上了中文系。但是最近,我们渐渐少了来往,甚而至于有一回我一连几 十天没看见他来上课也没看见他在宿舍里。见到他的最近一次是上星期一晚上, 文科楼有一个讲座,著名作家刘浪主讲《现代汉语小说超越性功能和股票操作》。 我吃完晚饭,无事可干,就到文科楼去。大教室里稀稀落落,没几个人,由此可 见这年头讲座尤其是文学讲座实在不合时宜。忽然我看见刘文正坐在前边的一个 位子上,脑后勺一片宽银幕似的黑头发在日光灯下闪闪发亮。我走到刘文正旁边, 叫了他一声。   刘文正转过头来,鼓着一双红肿的眼睛,说你就坐在我身边。我很关心他的 眼睛,就问他怎么了。他说,我在思考人类。我笑了,觉得他有些幽默,然而他 的神情很严肃,我也就不笑了。   刘文正全身散发一种快食面的气味,令人眩晕,我真想换个位子,却又不好 意思走开。教室里响起传呼机的声音,有人走了。在我们右侧,一对男女在接吻, 而且弄出了响声。讲座迟迟不开始。   刘文正定定看着黑板,那上边写着讲座的主题,很龙飞凤舞的美术字。他的 神情看来又在思考人类了,我也就不便打扰,只等着讲座开始。又有传呼机响了, 几个人起身离去。这时,一个学生会小干部模样的人走上讲台,很隆重地说: “同学们请安静,让我们以抒情的掌声欢迎伟大的刘浪先生!”说完他自己鼓掌 起来,然而底下静静的,没一点掌声,幸好刘文正这时打了一串雷似的响嚏, 才使大教室显得有些活气。   刘浪先生走上了讲台,我没想到这个据说是我们这个时代最伟大的小说家打 扮得象个小经理。他说:“我已经来了,即使下面没有一个人,这个讲座也要讲 好,而且要讲得更好。”我想他心里一定很失望,所以才这么说。有人手机响了, 就很骄傲地喂喂喂起来,声音压过了刘浪。那对接吻的男女也走了。我回头看了 看,教室里只剩下刘文正和我两个听众,那个学生会小干部也不见踪影。   刘浪讲些什么,我一点也没听进去,因为我一直在想我要不要走。我一次次 想走,然而总觉得过意不去,生怕我一走,会让刘文正和刘浪非常难堪。刘浪总 算讲完了,那个学生会小干部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说:“让我们用最热烈的掌 声感谢刘浪先生。”说完他自己鼓掌起来,然而我和刘文正还来不及鼓掌(不鼓 几下掌实在不好意思),刘浪便已撒退了。   刘文正说我们去喝酒吧,我请客。我们便到校外寻了一间小酒店,边喝边聊。 刘文正说我在写小说。我说写小说有什么意义?还不如跳舞、练摊、泡吧、做传 销或者上网。刘文正说你不懂,他喝了杯酒,又摇摇头说,你不懂。后来刘文正 说他在校外租了一间房子。我说,这样找个妞同居也就方便多了。刘文正打了个 响嚏,说你说什么呀?我是想在那儿好好写小说!   后来有一天,我正在走廊里走来走去的时候,学生会主席忽然叫住我,一张 脸弄得很正经,他说你知道刘文正哪去吗?   我说不知道。   他说你怎能不知道呢?   我说我没空知道。   我一直不爱理会主席,便模拟刘文正打了一个喷嚏,踢踢哒哒朝厕所走去。 后来我才听说,原来系里认为刘文正失踪了,正在暗地里查访。我感到好笑,然 而我什么也不说。那天晚上,正当我牙有些痛,主席又来找我说,辅导员叫你去 一下。我说,他干嘛不在我牙没痛的时候找我?主席愣住了,说这这这我没问清 楚。我说,你最好问清楚,免得出了差错。主席迟疑一下,走了;一会儿又回来 了,他说,辅导员说他的工作没做好,没了解到你有蛀牙,明天中午再谈吧。第 二天吃过午饭,上完厕所,我敲开了辅导员的房门。   门实际上没关,辅导员说进来。在辅导员面前的椅子坐下,我第一次详细地 看到他的胖脸,满脸汗毛闪亮,仿佛一望无际的春天小草婀娜地漫舞着。他用手 揉了揉脖子,然后开始说话。他第一句话是这样的:最后一年了,而且很快就要 出去实习,你有什么想法没有?   我说没想法,我不爱有想法,只有刘文正才喜欢有想法。   辅导员细眯着眼,不住地微笑点头。在我说完之后,他立即接上去说,对了! 刘文正是你老乡吗?   我说是老乡。   辅导员说你对刘文正有什么看法?   我说没看法,我也不爱有看法,只有刘文正才喜欢有看法。   辅导员沉思了一下,说你知道刘文正哪去吗?我故作惊讶,说他怎么啦?   辅导员说,事情是这样的,他外出十八天半,至今末归。据他同宿舍的同学 回忆,那天他装好钢笔水,打了个喷嚏走出宿舍之后,就没再回来。他也没跟任 何人说去哪里。   我说这么说,他失踪了?   辅导员说,系里不希望扩大事态,正到处查访。   我不说了,心里暗暗发笑。   辅导员很严肃地说,你一旦知道刘文正的下落,应该马上来报告,每个同学 都有这个责任。   我感受到一种异样的气氛,不禁在心里笑个不停。我说刘文正是我老乡,我 也不忍心让他失踪。   全世界大概只有我一个人知道刘文正躲在校外租来的房子里写小说,这使我 感到一种怀揣秘密的快感。然而,后来我听说他被人谋杀了。开始我是不相信的, 然而他的尸体在省立精神病院附近的垃圾堆里被人发现了。虽说尸体失去了头颅, 然而裤兜里有身份证、学生证和借书证可以证明他就是刘文正。   刘文正被人谋杀了,我失去了一个老乡,我们这个时代失去了一个(可能) 的小说家。   我很快把一本硬皮本写完了。   然而,看着密密麻麻软弱无力的文字,我仍旧充满困惑:它们能够证明我就 是刘文正吗?   人们一致认为刘文正已被谋杀,然而刘文正却依然活着。被人谋杀的其实只 是(也只能是)刘文正的窃贼──他窃走了刘文正的若干食堂菜票和身份证、学 生证、借书证。   那时候,刘文正还住在学校宿舍里。他有一只人造革的皮夹子(好像是从家 里的桌上顺手拿来的),里边装着三证和几张破烂的菜票。后来这只皮夹子在挤 公共汽车时被人窃走,然而刘文正并不太在意。那时候,刘文正迷狂于写小说, 常常没日没夜地写。他发现写小说是一种论证手段,也就是说,如果缺少小说的 参照,真实生活的真实性便无法得到确证。那时候,刘文正一直在写一部命名为 《然而》的小说,这部小说没头没脑,他想怎么写就怎么写,而且怎么写也写不 完,永远没有结尾。比如,小说中有一部分是这样写的:   学校十一点就把灯熄了。很多人点了蜡烛看小说或者打扑克摸麻将,宿舍里 影影晃晃的。当然,也有许多人没回来,他们可能在外边谈恋爱或者做兼职夜工, 如果是女的,也就有可能被大款包去过夜。我的床位分在门边,这个宿舍又恰好 与卫生间为邻,所以我能够很方便地闻到卫生间面的尿骚味,我经常因而辗转反 侧。不过,我正好可以利用这段时间想些事。有些事白天根本顾不上的。我比较 经常想的是童年的事情。比如第一次跟母亲到山上捡松针,那时候我还很小,心 里很兴奋,仿佛去冒险一样。山林里稀稀疏疏的一片阳光。母亲弯着腰,用一把 特制的脚爪一样的笆子,在地上来来去去地推,就像我小的时候用手爪在奶奶背 上搔痒一样。我感到有趣极了。山林里稀稀疏疏的一片阳光。母亲很快把松针装 了一麻袋,旁边还有几堆,象金子一样熠熠发亮。我象电影上的侦察兵一样英勇 地爬到麻袋附近,翘起双脚,一把将麻袋蹬下山。我发现麻袋越滚越快,滚成了 一团圆圆的东西,我哈哈地大笑。母亲满脸是汗,都糊住了眼睛,她向我挥过来 那把脚爪一样的笆子,然而却只是停落在我面前。终于,母亲也笑了起来,满林 子是晴朗的笑声。这件事,我想再过五十年我也是不会忘记的。我也想到了一些 末来的玩意,比如毕业之后能不能找到工作之类,我一直很担心。我也想到小说, 我要承认我根本不懂得什么叫小说,然而我明白我能写点什么,没准人家就叫它 小说。当然,我不敢太放纵地无边无际地想,因为我的身体比较差,一夜没睡, 第二天就会象被阉了似的,半个月都没精神。我总要想办法争取入睡。我在想我 在想我应该入睡。一直想。结果什么时候睡去是不知道的。睡眠不足,第二天马 上能感觉出来。我真有些对不起老师们,因为我没有认真听过他们的一节课。我 没有一节课精神状态是饱满的。张国荣至少批评了我23次,至少找我谈话18 次。他说你上课怎么不做笔记呢?他经常问我。他第一次这样问我的时候,我觉 得很新鲜,回答说我真困,听不下去。后来,他问得经常了,我就很生气,说打 你,你管我干什么?他把我这句话汇报给辅导员。辅导员立即找我谈话,我感到 莫名其妙,就去上厕所。人总是要上厕所的,记不得哪位导师说过这句话。在厕 所里的时候,我的思维格外活跃,我能一口气想出许多新词语,比如厕所美学, 单向辐射型热流传播模式,性冲动的聒噪与失语,全方位的小便新状态等等。我 的老乡何葆国说他也有类似的体验,一进入厕所就马上心潮澎湃,马上诗兴大发。 看来,文学创作和厕所的关系,这还是一个很有内容的新课题。我没准毕业论文 就写这。我曾经将我初步的想法告诉给我很尊敬的一个教授。他那双十分智慧的 眼睛在玻璃镜片之后钨丝一样闪闪发亮地看我,叹道后生可畏,后生可畏。我是 比较害羞的,经不住赞扬,把脑袋低到了膝盖上。教授勉励我足有二十分钟,语 重心长。后来,有一天,我拉肚子拉得过份,一天之内上了厕所36次。当我第 36次跑进厕所时,我的牙齿格格直响,我感到我的耳朵眼里流出了灵感的泉水, 有一道闪电从我面前无声而灿烂地划过。我从厕所跑出来,立即摊开硬皮本,立 即握起钢笔,立即洋洋洒洒地飞动起一个又一个的汉字,仿佛赵子龙挥舞着家伙 直入无人之境。正在写呢,辅导员进来了。他念咒语一样叫我的名字:刘文正。 我的创作思维和激情立即中断,就好像流着的水龙头被关死了。我立即变成木头 人,一动也不能动。许多年之后,我试图要回忆当时的感觉,只有恍恍惚惚如置 梦中的印象。辅导员说吃饭了吗?我不明白地看他一眼,觉得这是一句貌似深奥 其实很平常的话。辅导员搬了一条椅子,自作主张在我身边坐下。他说我一直想 找你谈谈,每次都碰到你要上厕所。我说,到目前为止,我今天已经上了36次 厕所,大概不会再打断你的谈话了。他很欣慰地笑了,说真好,我一直想找你谈 话,今天真是千载难逢!   我的小说有一个特点,即没头没尾,而且喜欢把同宿舍的同学的名字写进小 说。比如张帝和我自己,小说中是这样写的:   许多人预测,张帝将成为中文系99级历史上第一个精神分裂症患者。然而, 这第一个后来出现在张帝之外的一百二十人之中。张帝这小子不仅活得很正常, 还谈了恋爱,摆摊卖明信片还赚了一点钱。有一阵子,中文系99级要出精神病 的风声传得很紧,刘文正也暗自恐惧,怕出到自己身上来。怕得厉害了,便想到 及时通知各地的朋友。于是有一天就写了38封信,第一句话都是这样说:也许, 这是我作为正常人给你写的最后一封信了。刘文正为什么怕得精神病,根据有三: 一,当时刘文正对一个女孩子既爱又不爱,情感时刻处于极度的矛盾冲突之中; 二,上课铃响时,眼里立即出现稀奇古怪的幻觉,对人民币和美元产生冷淡态度; 三,食欲无端地大增,而上厕所的次数却几乎减少为负数。   后来,我翻阅了一部分小说,觉得很无聊,而且我发现小说并不是什么论证 手段,比如它就完全没有办法证明我是刘文正或者刘文正是我。人们以为刘文正 已被谋杀,然而实际上,我还是一个活生生的人。然而我没办法证明我自己。   后来,我搁下小说,走出了小房间。穿过一条潮湿、晦暗的街巷,眼前豁然 开朗,出现一个崭新天地。那就是公安机关大院。我挺起胸膛,走进了大院。大 院的布局神秘而曲折,富有职业特点。我穿过一条迷宫似的长廊,看见一个挂着 局长牌子的房间。我明白像我这种事情,一般人可能没有用处,必须直接找领导。 局长室门没关,有个声音正在(向局长)汇报工作,上个季度黄丑案件大幅度增 长,强奸发案率第一次降为零,本季度加大了扫黄力度,强奸发案率又上升了。 我走进局长室,声音停了,四只眼睛象手电筒一样一起照射到我脸上。我说,我 没死。四只眼睛陡地增大了一倍。我说,然而你们说我死了。那四只眼睛恢复了 正常状态,局长朝我笑了一下,说你还活得好好的嘛。我说,然而你们说我死了。 那个汇报工作的人(他佩着一级警司的警衔,看样子很像电视上的黑道打手)朝 我走过来,摸了一下我的额头,说你这个神经病,滚出去!他不由分说把我推了 出去。我听见局长在里边哈哈大笑起来,笑得很开心。   后来,我想应该花点钱,给家里打个长途电话。   电话很快拨通了。接电话的正是父亲。多久没听到父亲的声音啊,我心头一 热,涌上一种找到党的感觉。   爸……我是阿正……   什么阿正?   刘文正,你的儿子……   你是谁?我儿子刘文正已经死了。   不,我还没死……   你当然还没死,你死了就不会说话了。   我真的还没死……   你到底是谁?你想找我开心是不是?你到底有没有道德啊?   我真的还没死……然而……   咔嗒,父亲把电话挂断了。望着沉默下来的电话机,我怅然若失。   我转身离开电话亭时,看见有个人定定地看着我,忽然他脸上如花绽开了笑 容。是你啊,他高兴地说道。我好像也认出他来,对他笑了笑。他说好久不见了。 我说我被人谋杀了。他拍了两下我的肩膀,说你还是这么幽默。我觉得幽默的是 他而不是我。他把我拉进路边的小酒店,说今天不喝个四脚朝天五体投地决不罢 休。正好我肚子饿了,喝就喝吧。啤酒先提了上来,接着菜也上来了。来来来, 先干一杯。他说着喝了一杯,我也跟着喝了一杯。   他问,刘炳亮最近怎么样?   我说,还可以。   他问,戴国富呢?   我说,还可以。   他问,陈红是不是又跟徐春寿好上了?   我说,好像是吧。   他又问,最近有没有碰到方月?   我说,没有。   他又问,罗冲出来了吧?   我忽然发现他问的全是我不熟悉的人,我惊讶地反问,哪个罗冲?   他说,歪头冲啊,怎么?你们两个前一段不是一起在走私香烟?   我说,没有啊。   他笑了起来,说来来来,再干一杯。他眨了眨眼,又说都是朋友,瞒什么啊?   我忽然发现我一点也不认识他,我说,你是谁?   他愣了一下,说你不是苏华?   我说,我是刘文正。   他眼里闪过一阵慌乱。接下来,我们都非常难堪,面对桌上的酒菜,觉得进 退两难。后来,他说他认错人了。他的神情显得有些惭愧的样子,我觉得这实际 上并不是他的错,于是我告诉他说,实际上,我已被人谋杀了。他盯了我一眼, 说你别开玩笑了,说完掉头便走。   上帝作证,我绝对没有开玩笑,然而我又怎么说得清楚呢?我也想走了,然 而老板把我拉住了。买单,67块。他说。   我掏遍口袋,没有一分钱,我说我没钱。   没钱?老板感到受了耍弄似地尖声叫道。   我是中文系99级学生,我叫刘文正,我说。   那你把身份证或者学生证放在这儿作抵押,老板说。   我没有身份证和学生证,我说。   没有?那你怎么证明你是学生你叫刘文正?老板说。   我没话说了,这确是一个令人为难的问题。这时候,我恰巧看见张国荣从店 门前走过,急忙呼救:张国荣!张国荣!   张国荣回过头,陌生地看着我说,你叫我?   我真恨不得撕了他的嘴,这家伙原来睡在我的下铺,有一阵子还想跟我搞同 性恋,现在居然装作不认识我!   我是刘文正!我朝他吼道。   刘文正死了,你跟我开愚人节玩笑啊?可惜我没空。张国荣说,转身走了。   我毫无办法。后来,我只好将腕上的手表剥下来,放在老板手上作抵押,方 才得以脱身。   我失去了手表,一个人呆在小房间里便一下子没有了时间,只感觉天地万物 一片混沌。后来,我走出小房间,在一家小店铺买快食面。有个人在买烟,他很 熟悉地拍着我的肩膀问,最近干什么啊?我说,写小说。他不解地问,什么是小 说?其实我也不知道什么是小说,我什么也没说,买了5箱快食面就回去了。后 来,我差不多把肚子里的5箱快食面全吐了出来。 (寄自中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