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少年不识愁滋味                ·元 江·   很惭愧,虽然在元江边上生活了好几年,临到要想聊一点在元江做知青时的 生活,竟发现自己对元江了解得那么少,无从讲起。幸好网友CG(蛮人)有一 个帖子介绍中国西南水系,其中有关元江的部分摘抄如下:   “西南诸河概况:西南诸河位于我国西南边陲,是青藏高原和云贵高原的一 部分。在85.14万平方公里的范围内分布有七大水系:即藏西诸河、藏南诸 河(含藏南内陆河)、雅鲁藏布江、滇西诸河、怒江、澜沧江、元江。以上水系 除西藏南部零星分布着一些面积大小不等的内陆河外,其余河流分别自新疆、西 藏、云南、广西流出国境……   “元江又名红河。其干流发源于云南省巍山县境内的哀牢山东麓,大体呈西 北~东南流向,河源至国界处流域面积76276平方公里,多年平均径流量 483.8亿立方米。元江流域位于云南省中部,北邻金沙江流域,西与澜沦江 水系以无量山为分水岭,东接南盘江流域。该水系主要由干流元江(又称红河)、 支流李仙江、腾条江、盘龙河、普梅河(又称南利河)等河流组成。上述各河流 在云南省境内均有分水岭相隔,自成独立的水系,流入越南后分别称为:红河、 黑水江、南那河、泸江、儒佳河等。而黑水江、红河、泸江三大水系,又在越南 越池附近汇合,通过红河三角洲注入北部湾。”   发源于巍山的元江朝东南方向流过了新平县就进入元江县境。   巍山,新平,元江均属玉溪专区管辖,玉溪专区共辖九个县,另外六个是玉 溪,澄江,江川,通海,建水和易门。人要到元江县不能顺水流,得坐汽车。出 了昆明往南,沿滇缅公路,98公里到玉溪,山路不多,大约三四个小时可到。 再往下走三十公里到巍山,随即进入哀牢山区。坡陡路险,步步艰难,解放牌汽 车或是捷克的“伊法车”挂着拖斗哼哼叽叽往上爬,一小时走得二十来公里,一 直要爬到新平的扬武才算是一站。1969年4月26日,从上海到云南插队落 户的七百多知青早上从玉溪动身,几十辆“伊法车”前面装人,拖斗载着行李, 赶到扬武已是下午一点。吃过午饭,两百多到新平县插队的与五百多到元江县插 队的知青分了手。到元江县去的车队一路下坡七十公里可到元江县城。在离元江 县城四十公里处又有一批离开大队直趋元江县的青龙公社,人数不详,剩下的继 续朝县城进发。   公路依着山势而修,象一根软软的赭红色布条,路边的凤凰树挂着火红的英 雄花,成串成串,大红大绿在头顶上形成一个拱顶,时时撩拨着车上知青的头脸。 车队扬起的土尘罩满了车厢里知青的满头满身,女的带着口罩,男的嫌气闷,大 多把口罩给脱了。一路过来,与一批又一批的同类分手,心里象失落了什么。 “伊法车”继续往下滑,不断地拐着一个又一个的一百八十度的弯,驾驶员开得 很小心,那年月,把知青安全地送下乡是重大政治任务,没人敢怠慢。   天气是越来越热了,人的情绪也越来越低沉,三天前的那一幕老给我们提着 醒。那是火车刚到云南的曲靖专区,停靠在曲靖车站,月台上走来几个先我们到 云南的女知青,她们是听说上海有知青路过这里,特地来看看。“亲不亲,故乡 人”,我们纷纷打听这里的生活,这几位女生带着哭音说“一天才吃两顿……”, 话音未落,列车上一片动地哀声,离开上海后憋了三天的不自在连着眼泪鼻涕全 倾倒在月台上,饼干,糖果往车下撩了一大堆给那几个女生,谁料得到仅仅一个 月后,自己的嘴里会淡出鸟来。   此后这数十年岁月,元某闯荡江湖,东游西窜,就是北美大地也踹它几个来 回,除非有人伺候,到哪里都是只吃两餐。早上那点时间就是什么正经都干不了, 赖在被窝里醒醒神不好么?   汽车钻出了群山,元江坝子看得见了,不大,坝子里青青黄黄的色块,间有 一坨坨墨绿,围着坝子的山坡是赭红色的,没什么树,坝子周围的山脚下凝着一 股白烟,象一根腰带。公路的颜色也变了,有点发白,是上面多铺了碎石的缘故。 元江靠着坝子边流过,水不多,黄里有点泛红。等车过了元江大桥,心底反而沉 静下来,“王八上了案板,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   车队进县城,从玉溪到元江一共174公里。   元江县辖八个区,就是八个公社。安置知青的有三个区,除了前面提到的青 龙公社(六区),还有一区(红河公社)和三区(因远公社),一区就在坝子里, 三区还得继续往南三十公里。   云贵高原的平均海拔约2000米,元江坝子的海拔约700米,周围群山 环绕,没有一个风口,日复一日的日照热聚集在坝子里,让人身上油汗直流,直 如置身烤箱。坝子里就是一个县城和红河公社。那时县城不大,一条城关街,几 百米长,窄窄的,铺着些石条,旁边开着几家店,老式门面,晚上还得上铺板。   几百个知青到城里,满世界晃荡,带来了喧闹,互相问着怎么到元江边上, 都要去洗涮一番。待来到江边,看见脚快的早已下水泡上了,女生规矩些,那时 也不兴三点,都在江边收拾着头脸。洗完吃饭,在县委招待所,房子是老式的宅 院,开的流水席,韭菜炒蛋,腊肉,油炸花生,一个排骨汤,随到随吃。   还没经历过饥饿与艰苦的知青不惜福,天也热,胡乱扒几口,拿着毛巾包一 包花生又满城撒丫子去了。最关心的问题是什么时候元江最热,比今天热多少? 得到的答案是与今天差不多,听到这善意的谎言,于是安心了。晚上住城里大仓 库,有几处唱起了歌,伴着口琴。   明天,生产队会来马车接我们。   两辆马车装满了十一个知青的行李,我们也赖上车去,太阳刚刚升起,热哄 哄的,面前似有似无的一层白气。有三公里路在公路上走,路两边的稻子还没全 熟,远远近近的有些村寨,村寨边上都有些树。说是在平坝里,路却不怎么平, 平坝者,不过是几座山的山脚碰巧汇在一齐而已。到上坡时,那两匹马却是拉不 动我们,大家都下来走着。双喜眼睛最尖,指着看到的树不断询问赶马车的小伙 子(后来我们叫他大金牙),别以为双喜在认真接受再教育,他是在找果树呢。 在路牌三公里处到了小寨子,路右边隔着一片地是元江,小寨子在左边,左拐上 小路就看见团树了。比别的村寨树要多些,墨绿下杂出一些土色,是房子。   当地的房子都是用土砖搭建的,平顶,顶上也是土。房子盖顶时,砍来一握 粗细的树条在顶上铺一层,又用指头粗细的枝条横着铺一层,再用山茅草又横着 铺一层,最后上面放泥巴,泼了水用棒槌打实就成。这样的屋顶在太阳底下一晒 就裂,一下雨就漏,但是也好修,提着棒槌上房顶,照着裂缝处一顿猛砸即可。 建房的土砖用黄泥和水,杂以切成两寸许的草筋,然后牵一头牛在泥塘里踩,踩 匀后,脱模晒干就成。一块土砖约四十公分长,三十公分宽,二十公分高。这种 土砖强度远不及烧砖,却是死沉,只因可以就地取材,在云南各地农村用得相当 广泛。砌墙时土砖之间的粘合用的是泥浆,“芋头叶遮家私,哄鬼”,差不多就 是土砖搭的积木。1971年云南大地震,死伤惨重,这种土砖也是帮凶。   进了寨子,马车一直到晒谷场上停下,我们的住房就在晒谷场边上,是原来 的保管室,共两层,下层大些,一大一小两间房,女生住小房间,大房间里四个 男生,上层小些,是一大间,住了五个男生。晒谷场对面是保管室,左边是粮仓, 右边是工具房和我们的厨房。在以后的日子里,这个优越的地理位置给我们带来 意想不到的方便。   生产队为我们每个人置办的家当是四块床板,一把板锄,一把柴刀,一件蓑 衣和一顶斗笠。我们都忙着架床,挂蚊帐,拆行李,一阵大忙,傣族小孩拥在门 口窗前看着热闹。我们拿出些糖果,跟小孩们结了善缘。   忙乱刚停,早已出了几身汗,傣族大嫂送来凉水给我们解渴,我们大叫起来, 此等凉水怎能喝?不卫生,要生病的。傣族大嫂汉话讲得很好,其实她是妇女队 长,她解释说这是龙潭水,从远处泉眼挑来,只管喝,不妨事。我们这些烧包那 时哪能听得进,只嚷着要煮沸后才能喝。后来,我们很快地进化得比傣族老乡还 要厉害,混着牛尿的泥浆水,拿脸盆端来淀一下就喝,淀不去的牛骚味填了个满 嘴满肚,只为雨天路滑,谁也不肯到泉眼去挑龙潭水。   忙完已是下午,妇女队长给我们做好了饭,菜不多,一个韭菜炒蛋,有点肉 是用知青的配给买的,(两个月后配给肉停了,我们真正地汇入了主流社会)。 可是那饭,唉,我靠!那饭粒一颗颗晶莹玉润,珍珠一样,城里吃陈米长大的几 时听说过原来饭是可以有这样的品相的?那是两个月前刚收上来的新米,“科青 三号”的品种,拿点凉开水一泡,还没吃呢,一大碗就下肚了。我们的碗特大, 新米不涨,这一碗就是一斤米了。我们敲着碗,互相看着说:“有这样的米日子 就过得下去。”   吃完饭回房,双喜宣布重大发现,从小寨子这里过公路,靠近元江边上有几 棵荔枝树,上面已有发红的荔枝了。虽说是文化大革命期间大家不读书,这“日 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做岭南人”还是记得的,晚上还要到江里洗澡,回程时正 好一探究竟。现在的父母都讲究让孩子从小背些古诗,这办法好,有些这样的诗 句垫底,做起不合适的事来,多了些风雅就少了些愧疚。   天黑下来,我们带着一个手电朝小寨子走去。越过了公路,就没路了,黑暗 中深一脚浅一脚地摸向江边。双喜好像是野生动物,天生能在黑暗中活动,城里 长大的孩子,像他这样子的不多,我们都只能跟着他。到了江边的沙滩上,脚下 的水是温热的,望着江对岸有一点灯火或明或暗,耳中水声哗哗,感觉中江面比 白天宽很多很多,水流好像也比白天更急。我们胆怯了,胡乱擦一把往回走。双 喜不怕,还要游泳,架不住我们鼓着他去采荔枝,也打了回头。说实在的,没有 双喜,我们连荔枝树都找不到。   来到荔枝树下,当然是双喜上树,他几下子就爬了上去,钻到了密密的树叶 后面。我们拿着手电往树上照,嘴里嚷嚷着“这里,那里”。猛然间大家眼前一 黑,听到一声“哎哟”,接着是“哎哟哟哟……”。双喜掉树下了,嘴里一边 “哎哟”,一边骂娘,手电光下,双喜两只手往身上胯下乱抹。急切之间看不清, 只见他身上有些黑点,等大家惊魂初定,把他拉到边上,帮他去抹那些黑点,才 发现那是蚂蚁脑袋,有火柴头大小。抹还不容易抹掉,得拿两个手指的指甲掐着 拉,原来有一对大牙还在肉里。荔枝树上的这种蚂蚁长两公分多,一头一尾是两 个黑坨,腰又细又长,两只钳牙,咬起东西来不要命,会整个身体倒立起来,就 撑在两颗大牙上,象是在拿大顶。双喜的腹前胯下给咬了四五处,这蚂蚁还挑着 嫩处下嘴,咬过地方有铜钱大一片淡红,大概是蚁酸的功德。回到住处,拿出 “季德胜蛇药片”捣碎,和了水给双喜敷上。   荔枝树有大小年,这一年是小年,有几个荔枝在树上,生产队都懒得安排人 去摘。   下一年,到了荔枝熟的时候,满树的红绿间杂,不用双喜指点,就我这近视 眼,把眼睛眯起来,也能从远处瞧个大概。队上派了些老人小孩去收荔枝,我和 双喜也要求一起去。我们那点花花肠子,老队长一看就知道,笑笑也就派了我俩。 到得荔枝树下,一个老农提来一桶水,点燃一把稻草,让草灰落进桶里,搅匀。 又用一把草扎成个扫把,沾着桶里的水朝树干上洒。一会儿,就见大队蚂蚁慌慌 乱乱地往树下爬,大小孩就上树采摘了。老农们则在树下等着摘下的荔枝,用细 绳五十个一串扎起来,以后两毛钱一串卖给社员。   采荔枝的规矩,掉下来的不算钱,谁捡的谁要。一村寨的小孩全围在几棵荔 枝树下,树上的大小孩站在颤颤悠悠的枝条上,轮着手摇脚踹,熟透的荔枝洒了 一地,小孩们欢叫着从这棵树底扑向那棵树底。双喜和我有点尴尬,和小孩们抢 荔枝似乎太掉价,想一想,走向老农们那里,兜里掏出“金沙江”,发了一圈, 搭讪着坐下来,开始和他们一起扎串。那半天,老农们嘴上烟不断,双喜和我嘴 里不闲,没去数到底吃了多少。生于斯,长于斯的老乡们对荔枝并无半点稀罕, 倒是香烟是要用硬通货去买的,于是我们维持了一个双赢的局面。   刚摘下的荔枝红红圆圆,拿在指间有压手的感觉,手指轻轻一用力,荔枝壳 上不知那里就会裂一条缝,玉乳色的汁水绽出几滴,赶忙拿嘴吮了。指甲找到了 那缝隙轻轻一掀,壳就会分开,露出果肉。荔枝的馨香用鼻子闻是淡淡的,送进 嘴里,那馨香伴着甘甜泌入心肺。吃多了,感觉会麻木,只剩下齿间那种嫩嫩软 软的质感和甜味。要找回感觉很容易,点一根“金沙江”,把口腔和心肺燎一遍, 歇片刻再吃,感觉又会回来,不过没有第一次持久。   下午回队,又向保管员要了十五串,记帐。打算着今天再吃五串,明天还有 十串。   到了晚上,油灯下聊天,嘴里叨叨着“一日变色,二日变味……”,把第二 天的十串也吃掉了。再也没有什么念头可转了,于是把油灯移到了床板上,摊开 信笺给家里报一个平安,在信里,我告诉她们,离了家的孩子也有欢乐的时候。 (寄自美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