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白 虎                ·何葆国·                下不停的雨   没有人准确记得这场雨下了多少天。看样子,它一点也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满天飘飘洒洒的雨滴,如风扬起的白幡。很多事情是和雨一起来到土楼的。                 孩子   孩子从坡岭上跑下来。他越跑越快,越跑越快,硕大的脑袋象拨浪鼓一样, 不断地旋出雨滴,白白亮亮的,一闪又一闪,不断地融入稀薄的雨幕中。雨水糊 了他一脸,他也顾不上擦,好像伸手擦一下,后边的什么东西就会赶上来抓住他 了。从坡岭上跑下来,是一块略有起伏的丘地,尽头便是土楼的大门。看到了土 楼的大门,还有楼门厅高高的木料和走动的人影,孩子的脚步渐渐慢下来,他大 口大口地喘气,好像恨不得几口就把一辈子的气喘掉。这是一个衣衫褴褛,身材 瘦小而脑袋奇大的孩子。他的眼里还有着恐惧和惶惑。虽然浑圆阔大的土楼给了 他安全感,但是回想起刚才在林子里的情景,赤裸的脚板不由往上窜起一股刀刮 般的寒意。孩子又跑了起来。他向土楼跑去,一边跑着,一边从嘴里发出含糊不 清的声音。   楼门厅混合着杉木和泥土的气味。坐在杉木堆上吸烟的长根三公伸下他的长 腿,杉木一样在地上站住。奔跑的孩子含糊地喊叫着,撞上了长根三公的膝头。 长根三公一把揪住了他的衣领。   你疯癫癫喊什么?长根三公说。长根三公几乎没有使劲,就满手是水,所以 不得不甩了许多次手。孩子从头到脚只有眼睛是干的。地上很快淌了一汪脏水。 孩子仰起头看高大的长根三公,嘴里咿咿呜呜地说着。   你说白虎?长根三公说,嘿嘿,你说你看见了白虎?   去去去!长根三公说。长根三公在他淋湿的后脑勺上拍了一掌。这其实只是 很轻的一掌,却几乎使孩子朝土楼的天井俯冲而去。                 土楼   土楼在持续不断的雨声里显得无比寂寥。   七十二个房间环环相连,层层叠起,一楼灶间(和楼门厅相对的是祖堂), 二楼禾仓,三楼卧室,这样便围出一座圆土楼,三层楼计有二百来个小房间,象 一只巨大的蜂窝一样。楼中间抱了一个天井。天井中间有一口水井。   孩子走过楼门厅,站在一楼的廊台上望着天井上空圆圆的天出神。土楼是圆 的,土楼上空的天是圆的,这是很奇怪的。但是孩子并不认真去想。他想起的是 刚才在林子里的情景。                 孩子   苍茫的暮色层层包围了土楼。雨没有停下来,只是后劲不够地小下来,嘀嘀 嗒嗒从屋顶上掉下来,然后又从二楼披檐上掉下来,断断续续的声音好像虫叫一 样,布满了土楼内外。   孩子坐在二楼通往三楼的一部楼梯上,迷迷糊糊地打着瞌睡。他淋湿的衣服 已经被风吹干了,象浆过似的包着他单薄的身子。一阵山风从天井上空吹下来, 二楼屋架上啪地掉下什么东西。孩子猛然惊醒,他睁大眼睛,看到二楼的走马廊 上躺着一只朽坏的小竹篮。孩子马上想起了母亲常常带着一只小竹篮到广华岩烧 香的情形。现在,母亲不会再去烧香,母亲躺在床上已有许多天了。一年前,父 亲离家出走音信全无,母亲便更加频繁地去烧香,但是前些天母亲烧完香淋雨回 来,病情也就和这场雨同时到来绵绵不绝。现在,也不会有母亲喊他吃饭的声音 了。孩子听着雨声,感觉到它一点一点地消失,而肠胃饥饿的吱哩咕噜声骤然清 晰起来响亮起来。   孩子站起身,走下了楼梯。孩子的脚步在木梯上啪哒啪哒地踩响,带着一种 成人式的懒散和疲惫。孩子下到一楼廊台,他木然地站住了。楼门厅灯火通明一 片繁忙的情景使他感到惊讶和陌生。   堆好堆好,有水,你这个鸟人听见没有?长根三公说。   开山,代昌,杂木都扛到天井去!长根三公说。   长根三公一只手叉着腰,一只手在人前人后挥动,组织从山上扛木头回来的 人们放好木头。   孩子踮起脚尖,拿开自家灶间虚扣的门锁。吱──门推开了。一种冰凉而腐 烂的气体迎面扑来。孩子没有拉开半截腰门,他站在半截腰门外面,让灶间里的 气味一阵阵地冲击他的鼻子。他明白他不会找到什么吃的,他又把门关上。   孩子默默地走到廊台边缘,朝天井里拉尿。他听见尿声压过有气无力的雨声, 心里有了一些莫名的高兴。向楼门厅望去,长根三公瘦高的背影出现在他的视野 里。从长根三公的裆下望出去,孩子看到了整个土楼大门以及大门外的丘地和坡 岭。扛着木头的人们一个个跨上门槛,朝着长根三公的裆下钻过来。孩子忽然感 觉到长根三公那么的高大,不可言喻地害怕起来,扭头便住楼上跑去。                 长根三公   都回来了是不是?长根三公大声地说。   晚上早点歇下,别以为就你有老婆,省着点,明天鸡叫就上山!长根三公说。   好长一段时间以来,人们天天到山上砍树。长根三公是这一集体行动的组织 者和指挥者。实际上,长根三公才四十出头,但是他的辈份在土楼里是最高的。 长根三公看到楼门厅的杉木又堆高了许多,眼里晃晃闪出了白银似的光彩。他吐 掉嘴时含着的烟头,哼起山歌小调,沿着廊台走去。   忽然,有一只手抓住了长根三公的裤管。长根三公一看,是山格坐在廊台靠 墙的石凳上,伸出一只麻杆似的手抓着他。八十多岁的山格是土楼里年纪最大的, 辈份却比长根三公小,他脸上的表情让长根三公很吃惊。   怎了?长根三公说。长根三公看到他脸上一半照着清冷的夜光,一半黑黑地 阴郁着,他那只独存的眼睛便在黑着的脸上灼灼闪亮。   你是怎了?长根三公的语气里立即有了不快。   长根,这些天人们砍树都砍疯了。山格放下手,艰难咽了一口水。不能再砍 了,长根,不能。   你吃老,长根三公说,老糊涂了!   你知道一些什么死人骨头?你的脑袋跟不上形势了。我是族长,我是村长, 我做的事你有眼没口,少插嘴!长根三公说。   长根三公不高兴地走了。如果不是看在山格岁数大的份上,他会用一巴掌来 代替那些话的。长根三公家的灶间和祖堂毗连,他走到门前就看到老婆阿素趴在 灶洞前吹火。拿酒来!长根三公说。   他这时感到累了。进了灶间坐下,便有一口长气徐徐而出。阿素抱起灶前墙 角那瓮家酿红酒,轻轻放在桌上。阿素是他死掉老婆十五年之后从永定湖坑续弦 来的,正好比他小了十五岁,一副小头小脸的样子,温顺能干,但是不爱说话。   长根三公倒了一碗酒,埋头下去便是半碗。他抬起头时,嘴两边的胡须上挂 了一些酒滴。你也来喝一碗?他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   阿素从没听到丈夫这么温和地问话,心中热热地一颤,她似乎很用劲地摇了 摇头。她满怀感激地抓起锅盖,舀出给丈夫加热的白肉鸡蛋汤,端到了他面前的 桌上。   你也想喝?长根三公说。   阿素扭头一看,半截腰门上探出一颗硕大的脑袋,两只眼睛盯着饭桌。原来 丈夫是向他问话。   进来,说说你看见白虎的事。长根三公说。   但是孩子扭头又跑了。                 孩子   孩子又跑上了二楼。刚才他就上了二楼,沿着走马廊走了一个圆圈,这样他 一个不漏地看到每间禾仓都锁着门。找不到任何食物的结果使他下到了一楼。但 是长根三公异乎寻常的亲切叫他害怕。孩子这时又跑上了二楼,在环形的走马廊 上跑起来。孩子的脚步没有力量地踩响楼板,跑动的身子在半明半暗的夜色里显 得飘忽,好像一只飞动的乌鸦。他一边跑一边呼喊着我看见了白虎!我看见了白 虎!他没有出声,只是在心里一遍一遍喊着,借以驱逐饥饿。                  雨   雨又大起来了。仿佛歇一阵蓄足了劲,从天空上劈头盖脸地朝土楼撒下来。                 土楼   土楼的雨夜沉寂而黑暗,只有朝天井落下来的雨发出星星点点的亮光,并且 轻轻地触动土楼厚如底墙的寂静。   有人推开虚掩的土楼大门,幽灵般走了进来,回头把它关上。门轴转动的声 音浑厚,悠长。                 孩子   孩子在梦里又见到了那只老白虎。孩子是在走近洞穴时看见它的,梦里的情 形和白天的情形一样。白虎刚刚睡醒,前蹄撑起了它无比硕大的脑袋,孩子一下 子看呆了。白虎通体雪白,象是用糯米做出来的。它很老了,双眼丑陋而满含忧 伤,这使孩子忘记了害怕,他想走进去和它亲近。但是这时候,白虎呼啸了一声, 孩子立即感觉到一股气浪挟裹着虎腥味从洞穴腾涌出来,他看到一脸虎威,他害 怕了,他扭头就跑。我看见白虎了!我看见白虎了!孩子边跑边喊。   你看见什么了?   孩子被推醒了,他睁开眼睛看是阿圣表叔。阿圣表叔俯着身子看他,又问, 你看见什么了?   我,我……   你说你看见白虎了?阿圣表叔说。阿圣表叔头戴斗笠身披蓑衣,手上拿着一 把锈迹斑斑的猎枪。他每天夜里都悄悄走出土楼,到山上寻找那只传说中的白虎。 土楼里的人都说阿圣是个疯子,他的脑子坏了。   你真的看见了?阿圣表叔说。   孩子惶然地点点头,他说,我饿。阿圣表叔把猎枪背到肩上,然后抱起孩子 走下楼。走到自家灶间门前,阿圣表叔放在廊台上,他刚打开门锁,孩子便拉开 半截腰门,一头撞开门,朝壁橱狂奔而去。   你饿坏了。阿圣表叔说。   你先吃饱肚子,再跟我说说你是怎么看见白虎的。阿圣表叔说。   孩子一边往嘴里塞进一团冷饭,一边看了阿圣表叔一眼,忽然感觉他的装束 在昏黄的灯光里显得古怪而威严。   我看见了。孩子说。   在山上。孩子说。   我没骗你。孩子说。   很白很白。孩子又说。   阿圣表叔眼光冷峻地看着孩子,这使孩子心里紧张了一下。   真的。孩子说。   阿圣表叔终于点了点头,他说,我知道。               传说中的白虎   在氏族传说中,许多年前,土楼南面的大山林子里生活着一群虎。后来,林 子面积逐渐缩小,虎也随之一天比一天减少。但是,人们始终相信,有一只白虎 没有死去或者离开这片林子。这只白虎就像人们始终生活在土楼里一样,始终生 活在它所熟悉的大山林子里。从来没有人看见过它,它有如一团迷雾,久久弥漫 在氏族的传说中。                 孩子   雨声嘀嘀嗒嗒响了一夜,象一支神秘的手轻轻敲击着土楼。   孩子醒了过来。孩子象一条狗一样睡在祖堂的供桌下,他在睡梦中又一次看 见了白虎,但是他听到了许多杂乱的声音,梦中的白虎随之消失。孩子睁开了肮 脏而惺忪的双眼,他看见长根三公象巨人一样站在天井的井台边吆喝。   走走,你们几个先上山!长根三公说。   代昌你这鸟人,我不是说过了,晚上别干得太猛?带上缆绳,快走快走!长 根三公说。   喂,阿圣,跟我们去扛木头,有钱赚呢。代昌说。   孩子的眼光从井台边移到廊台上,他看到阿圣表叔坐在靠墙的鸡鸭箱上,低 着头擦拭那根老猎枪。                阿圣表叔   你整天擦那鸟枪,你就懂得擦、擦、擦!长根三公叹了一声。   人家阿圣想找白虎呢。代昌说。   阿圣端起枪瞄准,他眯着一只眼,神情显得古怪而庄重。枪管在空中移动, 最后停在了代昌的脸上。   阿圣你疯了,你别走火呀!代昌抓起地上的缆绳,慌忙向楼门厅跑去。   阿圣收回他的猎枪,在枪口上吹了一口气。长根三公走了过来,用一种忧伤 的语气说,阿圣,你本来是一个聪明的人,怎么会变成这样呢?现在连虎屎都很 难找了,哪有什么虎!那白虎更是老祖宗胡编乱造的,你真是呆,连呆子都不信 的事你也信?长根三公说,白虎谁也没见过,木头从山上砍下来,运到外面就是 钱,这可是谁也见过的。   阿圣背起枪,满怀坚定的信念,象一个孤独的战士,一声不响地走出土楼。                 母亲   母亲形容枯槁,象一只正在腐烂的死鱼躺在床上。她忽然看到门轻轻地推开 了一缝,孩子的脏脸嵌在门缝里。哦,孩子……她死水般的心里泛起了涟漪。   过,过来……母亲艰难地说。   孩子推开了门,向母亲走去。卧房里散发着浓烈的草药气味,使他的鼻子一 阵阵抽紧。   孩子……母亲从被窝里颤颤抖抖伸出爬满蚯蚓般血管的手,想要抓住孩子, 却无力地跌落在被子上。   孩子,过来……母亲说。   孩子循着母亲艰难转动的眼光,看到了母亲床前短凳上一碗清汤般的稀饭。 孩子知道,母亲生病卧床许多天以来,都是小姨妈在侍候她。孩子的眼光被那碗 稀饭牢牢吸住了,他欣喜地走过去,然而双手伸向饭碗的动作却一点一点慢下来。   孩子,吃吧……母亲说。   妈再活没几天了,你吃吃吃吧。母亲说,脸上不知不觉淌满了泪水。                  雨   满天空飘起了白幡一样的雨。                 土楼   土楼里充满树木的气味。   楼门厅的杉木高高堆到了楼板下,两堆杉木之间只留下一条狭窄的过道,好 像幽深的峡谷一样。天井里横七竖八躺着各种各样长长短短的杂木,在雨中默默 地闪出水的光亮。                长根三公   楼门厅装不下了,都扛到祖堂去!长根三公站在廊台上,大声地指挥着人们 搬运木头。   长根三公,这些木头什么时候运出去?代昌扛着一根浑圆的杉木,停下来问 长根三公。   雨不停,满路都是泥浆,车怎么开进来?长根三公说。长根三公抬头看了一 眼圆圆的天空,心里叹了一口气。   人们扛着木头,从廊台的左右两边向祖堂走去。祖堂里很快又堆起一堆杉木。   山格拄着一根棍子,颤颤巍巍走过来。长根三公一看到他,便扭头朝另地边 的廊台走去。   长根,你别走,山格说,我跟你说几句。   长根三公站住,斜着眼看了他一眼。怎了?你又有什么话了?长根三公说, 你嘴痒是不是?   你看,人们砍树砍疯了,山头快光了,山神会报复的。山格说,山神不会不 声不响让你把树全砍光,山神……   我说过,这不用你管!长根三公说,你操什么心?你怕没木头做棺材是不是?   山格两手拄在木棍上,愣愣的说不出话,好久才重重叹了一声。   长根三公走进自家灶间,立即感觉到很异样。阿素没在灶间里,一切的东西 都有条有理地放着,整个地显出一种寂寥的意味。掀开锅盖,里边空空的。长根 三公有一些疑惑。病了?在卧房里睡觉?长根三公忍住心里的火气,装作没事地 一步一步走上三楼。自家卧房门上那把上锁的门锁象是突然飞了起来,狠狠砸了 他一脸。这小女人肯定是跑了,长根三公想。                 母亲   母亲的喘息越来越艰难,这一天已经细若游丝了。来看她的人告诉她不要紧 不要紧,实际上她们都明白,她捱不过几天了。   要不要叫你男人回来?有人问。   母亲的眼神木木地定住。许多天前,小姨妈就这样问过她了,她只是摇摇头。 她心里明白,男人一走杳无音信,男人是没想过回来了,男人对土楼里的生活厌 倦了,男人到外面寻找幸福去了。   卧房里静静的,充满一种死亡的气味。   孩子被带到了母亲的床前。孩子的眼睛透出深深的恐惧,他想跑,但是两支 腿软软的抬不起来。   母亲的眼光在孩子的脸上定格,然后渐渐僵硬了。                 孩子   孩子似乎从土楼里消失了,人们常常好几天才看到他一次。孩子还穿着母亲 出殡时的那件孝服,白颜色已经变得很脏了,钮扣全散开。人们看到他时,他便 在嘴里呼呼叫着,象一只小动物一样奔跑而去。白衣服兜满风,在风中飒飒作响。 孩子心里喊着白虎!白虎!白虎!                长根三公   事实证明,阿素千真万确是跑掉了。长根三公接受了这一事实,然而他无论 如何也无法理解,阿素跟他不是过得好好的吗?有得吃,有得穿,到底是犯了什 么,不说一声就跑了个无影无踪?   长根三公照旧每天指挥大家上山砍伐树木,他向人们隐瞒住了阿素跑掉的事 实,只说她回娘家了。   过几天就回来的,长根三公说,她也好久没回娘家了。   许多天过去了,阿素依然没有回来。有一天早上,人们左等右等等不到长根 三公露面。往常,他总是早早就吆喝大家起床。可是,今天他自己起不来了。长 根三公病倒的消息立即传开。大家似乎很疑惑,怎么长根三公那样的人也会病倒 呢?                  雨   雨声嘀嘀嗒嗒,在林子里幽幽地鸣响,象一支不可理喻的曲子。                 白虎   头戴斗笠身披蓑衣的阿圣表叔手持猎枪,已经在林子里走了好几天了。一种 执着而疯狂的意念指挥着他,使他不知饥渴和疲惫。   忽然,他的眼睛唰地一亮,一道白光从一棵大树跳跃到了另一棵大树后面。 阿圣表叔心里惊喜地叫了一声,迅速端起了猎枪。砰……   阿圣表叔奔跑过去,他看到地上躺着的却是孩子,胸前的孝服上开出了一朵 鲜血梅花……                 土楼   有一天夜里下了暴雨。砍光了树木的山上,黄土长了脚似的向山坳里的土楼 奔流而去。泥土就这样把整座土楼埋葬了。 (寄自中国大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