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蓝山二十一天--独行人手记                ·欧阳昱·   爱莉诺·达克(Eleanor Dark)是澳大利亚女作家,写过《没有时光的土地》 (Timeless Land)(其实可译作《永恒的大地》或《无始无终的国土》,等) 等数十部长篇小说。她去世后,她的儿子把她的遗产捐献出来,成立了爱莉诺· 达克基金,又在该基金的基础上于1991年正式建立了瓦鲁纳作家中心(Varuna Writers Centre),这是澳大利亚唯一的一家专业写作中心,地点设在悉尼郊外 二百公里的风景胜地蓝山镇,英文名Katoomba,开展一系列文学活动和计划,其 中一项就是作家住宿写作计划,在三个星期的时间内,给澳大利亚作家提供免费 食宿等优惠,使他们能在完全无干扰的状态下写作。我在过去两年当中,一直在 写我的英文长篇小说Eastern Slope Chronicle(《东坡纪事》),始终没有时 间写完,在只有一份申请表格而对该处毫无任何感性认识的情况下以此书填表申 请而得到了这个机会。      *     *     *     *     *   这应该是我无知的开始。进入蓝山的第三天,我下山了。我在路边野草丛中 发现了刺猬一样的板栗。一个已经开裂了,绛紫色的栗子斜躺在旁边,另一个还 保持着一个浑圆的形体,只是微微地炸开一道缝,从缝的周遭绷紧的状态看,很 像是女性的阴唇。而且它是隐在深深的毛刺中,就更加强了阴户的感觉。由于刺 人,我把板栗放回草中,抬头想看看板栗树是什么样的,但只见高耸入云的苍松, 并不见一株果实累累的栗树。我拾级而下,远远看见山下一片开阔草地,颜色绿 中露黄,有烧烤炉子,其中一个旁边席地坐满了人。我的四周尽是密匝匝的林子, 和藤蔓,和草丛。没有一样是我叫得出名字来的,除了千篇一律的剥了皮的桉树, 我在想,这样的地方,我愿意永远住下去。要是有水就更好了。   不过几分钟就到山脚,这儿流着一条尺余宽的小溪,溪水清亮见底,在有石 头的地方起着棱子,溪边盛开着点点鲜艳的红花,唯一的遗憾是一个塑料袋子缠 在一块溪底石上,已经积了一层厚厚的黑泥,使我打消了啜饮清流的念头。清亮 的溪水使我想起两件事来。母亲早年搞四清下乡去罗田,回来后曾告诉我说,那 儿的河水是白的,清亮得不得了,可以喝的。另一件事,是一句成语,叫做“水 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那时对“徒”的解释是朋友,是说如果一个人过 于洞察幽微,他就不会有朋友跟着他了。我想了一会,觉得“徒”恐怕做信徒讲 更合适,而“人”可能不是一般的人,而是“大人”,也就是说,做领导的人不 能太“察”,用英语讲就是不能太“observant”,否则就没有信徒了。我在深 山中,手边没有字典,也懒得深究。随它去了。   回到工作室后,把两只板栗放在我的灰色电脑上,它们的刺在阳光下发出淡 黄绿色的光。作家中心的工作人员特蕾茜看了看我手中的东西,很觉好奇,直说 自己在蓝山住了多年,从来没见过这样的生板栗。我说路边还有很多可捡,特蕾 茜却并不表现出很大兴趣,只说因为刺人,它们很“vicious”。用中文说是 “恶毒”的意思,但似乎对不上号。   吃过晚饭后,隔壁的堪培拉作家独自进城喝咖啡去了,我想回到计算机前写 点东西,但脑子空空如也,索性关上门,到门外散步。正前方就是一排壁立的松 树,黑压压地挡住了一大片天空,我身子稍稍一动,就有月光漏过来,立刻唤起 了王维的诗句,我在前面加了几个字,就成了我的:     只见明月松间照,     不闻清泉石上流。      *     *     *     *     *   星期三,天气很热,我沿Cascade路进城,因为是上坡,头顶大太阳照着, 一会儿就走热了。我到邮局发过信,想起作家中心的特蕾茜讲的那个关于中国人 的故事,越想越觉得有味,脚步不自觉地就朝书店挪,不知是生意清淡还是别的 什么原因,当我说明来意时,店主并没显出任何表情,脸上隐隐有些不开心的样 子。眼睛也不看人,径直走到里屋的书架前,隔着一个书架往靠墙的书架上看了 半天,又到外面的架子上儿童书籍里面翻了一翻,听我解释说想要从前出的童谣, 他“哦”了一声,说:“你要那种种族主义的东西呀。”他歪着头想了想,说: “我这儿可能没有。”旋即改口道:“暂时没有。”   第二家书店到处摆满了二手货的书,和一些坐着看书的闲人。因为没有柜台, 我就问最外边坐在窗前的一个老头子这是不是书店,他有点明知故问地说,你是 说这是不是饭店?说完还冲旁边他的一个朋友做做眼色。我说,难道我没用英语 表达清楚吗?但他同时已在肯定地告诉我,这是一家书店。所以我没有理由,他 也没有理由再多说什么。反正大家都已明白了对方。等我再次问他有没有童谣时, 他的回答已经很明显地含糊不清了。只是说那儿有一堆诗歌。   第三家书店更奇,门口一头橡胶狗,颈上挂着个牌子,上书:Antiquarian's Bookshop。里面很暗,有一人坐在沙发上看书,另有两个人站在高高的书柜前翻 找着书。店主的英文象是个移民,她指指一个黑柜子,就忙她自己的事去了。我 才翻了几本,就知道跑错了地方,原来这是卖古董书的,一本罗伯特·史蒂文森 的《宝岛》标价五十澳元。最后我去的书店是一家性商店,它就在我回家的路上。 它并不打性商店的招牌,而是大书“bookshop”,因此,我沿着露天楼梯蜿蜒而 上时,也感到理直气壮些。左手第一间房就是录相带室。不用看录相,最不堪入 目的性交场面早已赫然印在封面。从右转到左,一圈子看下来,有异性恋,同性 恋,双性恋,肛交,口交,乱交,以及捆绑吊打式。我很自然地在脸中寻找我这 个种族的脸,忽然发现,还只有我自己同族女性的脸能够唤起我的性欲。而其他 白种女性的脸,无论多么暴露,多么强烈,我都无动于衷。不知道这是不是种族 主义?   后来我到另一个地方看了看山,那是下午的事,而现在我把这些写进文中, 已经将近午夜了。写作的滞后现象使我不得不落后于现实,而且只能凭记忆。我 必须改变这种现实。      *     *     *     *     *   星期四,也就是昨天,我一字未写,倒是往袖珍录音机里说了几段诗,抄录 下来,免得忘记:       一     黄昏时分     树是黑色的     剪影     四周围     鸟鸣     虫鸣     此时的我     在Katoomba     在Blue Mountains     不知道为什么在夜幕降临的时刻     它们叫得     这么勤       二     树尖上有星星     把我的目光朝那儿吸引     黑夜在丛林中安眠     只闻狗吠     不见人影   这一天,我只写了一章,心里觉得很不踏实,完全不知道下面要写什么,写 到哪儿为止,晚上把整个大纲重新整理了一遍,才算有个头绪。   半夜起来如厕,月光满窗,白墙上横曳着树影。我听着自己的尿声结束,无 心赏月,重回梦境。      *     *     *     *     *   今天一下子写了两章,字数不多,四千不到,若译成中文,可能会到五千多。 也许全是垃圾。到头来是要扔掉的。不过,按隔壁女作家的话来说(我现在译成 中文),“有总比没强,改起来也容易些。”   这位女作家是同性恋,叫那热儿。为人处事典型的澳大利亚作风。第一天晚 餐有葡萄酒喝,我没问谁的就喝了。第二天听她说她来时带了三瓶葡萄酒,我有 点儿明白了,但还不太在意,第三天又听她提葡萄酒的事,似乎还建议我去买葡 萄酒,我就有数了。就到Liquor Land(酒地)买了两瓶,一瓶是“阿得莱德女 王”(Queen Adelaide),是干白型,第二瓶叫“TR2”,没法译。拿了回来, 皆大欢喜。第一天吃饭,她问了我很多关于中国女孩一般都叫什么名字,有没有 父母包办婚姻等等问题,第三天她就告诉我,她的小说中已经写好了一个中国角 色,就叫“茉莉花”。今天她的女友来看她,同桌吃饭的还有一个悉尼来的女小 说家,名叫散妮塔,谈起跟她的美国男友剪不断理还乱的爱情,这位名叫那热儿 的作家立刻说:“没有什么好讲的,还跟他email呢,立刻跟他断绝一切来 往。Piss him off! Get a better offer!(让他滚蛋!找更好的!)”她又讲 了一个有关她从前女友的故事,说那完全一塌糊涂,最后得利的是电话公司。她 还开了一个天主教修女的玩笑,说当修女正是那些女性求之不得的事,她的女友 开她的玩笑说,十个修女搞你受得了吗?我们都大笑。   她们吃完饭很快就回房“休息”去了。那热儿临走时对散妮塔挤挤眼。留下 我和散妮塔两个人聊天。她是印度后裔,原籍葡属果阿。她个子矮小,但眼睛很 大,黑,整齐的白牙,一笑,可看见左边一颗虎牙。当她无意间把长发甩下来遮 住半边脸时,我觉得她很美。她穿的黑背带衣胸部露得很低,除非你眼睛不看她 说话,而那是很不礼貌的,否则很难不看见她的乳沟。不过,看一会儿就习惯了, 也就不再去想它了。其实并非中国女性就美,印度女性,还有非洲女性,都有其 美的地方,关键要多接触,感受除相貌以外神态、声音、性格、穿着等的美感。 她在悉尼一所大学读荣誉学位,很迷理论,嘴上尽是德里达、胡塞尔、拉康、福 柯、萨伊德、克里斯蒂娃、斯彼伐克、霍米·芭芭等理论家的名字。她告诉我, 她不喜欢澳大利亚这个国家,她是澳大利亚公民,同时又是葡萄牙公民,这意味 着她是欧共体公民,可在欧共体任何一个国家工作。她想一毕业就到法国去住一 段时间,然后去土耳其,因为那儿的拜占庭文化很迷人,她还想去南非。听着听 着,我在内心感到惭愧,并不是民族自卑感,而是中年人对西方年轻人这种敢作 敢为的欣赏和对自己仅仅满足于置办房产、安居乐业的自得其乐的中年生活的悲 哀。我觉得,对她来说,一切都是可能的,她不用像我们一样,动辄抱怨这儿有 限制,那儿不自由,生活是她自己的,由她作主,这比什么都好。   她上楼到我房间来主要是想看看我编的《原乡》和我的两本英文诗集,边翻 边谈,我看出她对诗集兴趣并不大,果然,她提出想看看我正在创作中的这部英 文长篇并问我介不介意,我说当然没问题,给了她头三章,这是已经发表了的。   明天下午,她要在楼下朗诵她的作品,不知她对我的作品会有什么想法。      *     *     *     *     *   朗诵会开始之前,是作家中心主任彼得与一位姓名很古怪的女非小说家的对 谈。观众很多,大约有一百多,大多来自两百公里开外的悉尼市,并且大多是四 十岁以上的女性,老者不少,男人寥若晨星,令我失望,年富力强、身在壮年的 我混迹女人堆里写作,听女人谈写作,看女人写的书,这算怎么回事!当时心里 就掠过这种可以被批判为男权主义、种族主义的念头。实际上,听彼得讲,申请 到作家中心全日写作的作家百分之七十强是女性,剩余的是男性。当今文学的整 个操作和运转,制造和生产,仅就澳洲而言,仅就我所知道的情况,仅就我的亲 历,基本上是阴性的。   阴性到了一定地步,比阳性更厉害。那热儿离去之前,我想和她交换通讯地 址和号码,被她毫不客气地当面拒绝:“你要那干吗?”她眼睛看着她的女朋友 说。一切都明白无误地写在脸上:我们和你们男人是不可能有任何关系的。此生 没有,下辈子也甭想!   半夜听见雨声,时断时续,清晨睡到将近十点才起,看天是灰蒙蒙的,看到 松树时,才发现衬着绿松枝前的丝丝白雨。昨夜友人来,在会客厅抽烟聊天被那 热儿请出门去,我们三人一起在半夜的Katoomba街道上闲荡,聊天,抽烟,觉得 空气湿漉漉的,好像是在下露,一会儿又没有了,再看远处,起伏的峰峦云雾缭 绕。   晚饭共有八人,其中包括那个名字怪怪,叫德拉希拉·莫杰斯卡的著名非小 说女作家。我单刀直入,问她是英国人,怎么会叫这种名字?她说这是波兰人的 名字。话题转到她的成功是否与异国姓名有直接联系。但我已不感兴趣了,改用 中文直接与我的中国朋友交谈,而且再也没看那个样子显得很老的女人。   事后谈起晚饭,澳籍印度女作家散妮塔立刻表示对那人的不满,说她对周围 的人根本不感兴趣,连问题都不问,仿佛他(她)们都不存在似的。我则说,不 要指望名人注意你,名人其实很boring(无聊),根本不要睬她,只当她不存在。 F__k her!操她娘的bi!(妈的,我的电脑没有bi字!)      *     *     *     *     *   星期天,人去楼空,我一人面对电脑。写昨天的事。   电脑灰色的屏幕比天空稍显蓝一点,我注意到。我还注意到,在我感到无事 可做、无事可写的时候,我已经有整整七天没看电视、没听广播、没看报纸了。 也整整七天没有性事。夜里做的梦,我是一个也不记得,只有个印象,好像阴茎 十分坚挺,但那总是小解的先兆。我忽发奇想,如果此时有一个她,我写一段, 她写一段地在电脑前,写写我们想的东西,感觉到的东西,那应该是一种很有意 思的创作,可惜除我以外,极少有人会操作此电脑,更无人懂中文,即便会,即 便懂,也与我毫不相干。      *     *     *     *     *   今天写作中心新来了一个女作家,叫西尔维娅,年约五十多岁,相当知名, 从前我做博士论文时曾采用她书中不少资料。我们吃晚饭时聊了很久,使我对她 有了一些感性认识,知道她是一个政治性很强的左翼自由派知识分子,自由撰稿 人,反对霍华得的保守政策,反对报业辛迪加垄断报业、取消澳大利亚民主声音 的做法,她说她在大是大非的问题上是很投入的,对那些埋头写作、不问国事的 作家嗤之以鼻。我发现我们很谈得来,观点有不少共同之处,比如反对美国对伊 拉克的军事威胁,反对澳大利亚无原则地派兵支持美国,等等。谈到起劲处,我 甚至谈起了澳大利亚的种种不如人意之处,言辞激烈。   每次在楼下上厕所,就会看见对面墙上贴的一张小告示,大意是不要将异物 扔进抽水马桶内,我很喜欢Foreign Matter(异物)这个词,跟散妮塔说她可以 拿去做她那部尚无标题的长篇小说的标题,她摇摇头说不行,我说那我就自己用 了。真的,我的下一部英文小说就要用这个标题了。   每次在楼上的厕所小便,一低头就会看见抽水马桶上印的“Made in England”(英国造)几个字样。写作中心的文字说明中解释道,即使抽水马桶 偶有漏水现象,也不必大惊小怪,因为这已经是“文化遗产”,是无法修理或更 换的了。   躺在澡池里,忽然想起“帝国主义”几个字来,继而想起我的中国朋友赵君 来看我时说的那件中国艺术家在纽约或其它西方国家卖画能够卖到很豪华生活的 地步的事,还不是靠拿“帝国主义”的钱过日子吗?我的反应是:那跟拿“社会 主义”的钱又有什么不同呢?他说,基本一样,但人总得有点儿“士”气,“士 可杀,不可辱”嘛。然而,在当今艺术商品化的时代,当金钱或以金钱为基础的 奖金成为衡量艺术作品唯一的标准时,还有什么可辱不可辱的问题呢?也无所谓 杀,除了自杀。      *     *     *     *     *   用第二语言写作说话,跟用第一语言写作说话,毕竟还是有差别的。有点象 第一故乡和第二故乡的区别。无论如何,离开家乡多少年了,梦里的故事总是跟 家乡的人事有关,而极少关联墨尔本我的第二故乡。这说起来好像又是中国人魂 绕梦牵故乡情那浅薄的老一套,但实际情况好像总是这样。不过,英文中表现家 乡的词汇,尤其是那些围绕家乡而产生的一系列酸唧唧的形容词似乎要比汉语少 一些,因此,我用英语描写家乡时自然省去了很多不必要的笔墨和做作的感觉。 没有做作的语言,等于没有了做作的工具,人也就做作不起来了。   广东餐馆的老板说,Katoomba地方小,人古道热肠,比大地方好,我个人的 经验总有些不同。比如今天去发信,邮局的服务人员就并非对我笑脸相迎,招呼 也不打,接过信封就称重,贴邮票,非常business-like(公事公办)的,完事 后对我的道谢也置之不理,一声不吭。联想起先前去一家咖啡馆独自喝咖啡,到 一家书店看书,老板的态度都好像十分冷淡。人在这个小镇并没有很受欢迎的感 觉。也许是我这人过于敏感?我不知道。   晴了一个星期,上周末下了一场雨,这星期就一直半晴半阴,天气不冷也不 热,倒挺好过的。白天出去时听见笑鸟在树上叫,一连串“咕呱呱呱”的,又听 见“呼拉拉”一响,几只鸟从头顶飞过,悄悄走近,只见一只笑鸟缩着脖子,喙 子尖长,立在横生的枝杈上,这时,不知什么地方又传来一声叫,眨眼间这只笑 鸟就来了个180度的大转弯,喙子冲着刚才背对的方向了。动作极为敏捷。      *     *     *     *     *   昨天去看山,沿路说了很多诗,录在袖珍录音机里,觉得就是再费笔墨,也 不能穷尽山中的野趣,每一次描写的企图,都是在抗拒失败。况且只能依靠记忆。 而且,已经见过的美景,重新加以复述,只能令自己兴味索然,好在我无需鬻文 为生,也无文章千古的宏愿,就此搁笔,想写时再写。   今天进城,又上邮局,换了一个女的服务,态度可亲,与上次判若两人,可 见同属一地,因人而异耳。我吃饭的那家中餐馆的老板是香港人,问我哪儿来, 我说大陆,他不相信,说不象,又问我干吗,我说写作的,又说不象,还问我用 什么语言写作,我说用英文,他说就更不象了,一我不戴眼镜,二我没白发,也 没谢顶,三我看样子也不太老,四我而且不抽烟,五我显见得是中国人,用英文 写作干吗?他既然结论已定,我也懒得跟他争论,我们谈起一些别的事情,他跟 上周吃的那家广东餐馆老板恰恰相反,认为这儿boring没什么关系,习惯了就好, 反而香港让人难受,空气不好,乱烘烘的,话题不知怎么扯到澳大利亚社会福利 好,老有所养什么的,他一摇头,一摆手,说,有什么好,进了nursing home (养老院),就是等死,喏,附近就有一家,都是等死的老人,旁边就是殡仪馆, 一死就抬过去。有中国人吗?好像有一个老头子,九十多岁了,一个人住在那儿, 也不知死了没死,从来都没人去看他,好像有个儿子在昆士兰,很久才去看他一 次。这老板跟我谈话,不喜欢正面对着,而是站在我的左后方,扭得我脖子酸。   第一部小说的第二稿到昨晚全部写完,今天一部寄给一家出版社,另一部寄 给代理人,碰碰运气。路上想起还有些地方要改,又把第二部小说的开头想好了, 回来写了个开头,感觉不错。能不能出就是另一回事了。管它呢。   睡前跟墨尔本的一位大陆作家通过手提电话聊了会儿天,他开玩笑说我在蓝 山一定美女如云,乐不思蜀,说若在大陆搞类似的写作活动,定是又跳舞,又有 陪伴,其乐无穷的,我说这儿不一样,给你三周写作时间,你就全日写作,既无 报纸看,又无广播听,也无电视看,吃住全包,你可以清心寡欲,一写方休。      *     *     *     *     *   今天晚上在写作中心开了一个我的诗歌小说朗诵会,听众有七、八个人。如 此而已。      *     *     *     *     *   星期六下午的诗人谈话朗诵会几分钟之前结束,听众大约有二十来人,出席 的两位诗人一位来自英国,叫马丁·哈里森,另一位是女诗人,来自牙买加,叫 贝弗莉·布朗恩,我们互相交换了诗集,马丁从提包里取出一本书说,“对不起, 这本有些小毛病,但我手头没多的了。”我接在手里看看,摄影封面显得很旧, 有数处象刮破皮一样,转头一看,旁边的临时售书摊上有他的一摞诗集,全是崭 新的。心里便不是滋味了。但没做声。他出门时,我发现他原来是个瘸子,走路 一拐一拐的。   现在楼下人走得一个不剩,留下我一人面对大山敲电脑,写这些东西,跟我 在一座楼里住了一个星期的老女作家西尔维娅昨天晚上就告诉送晚饭的厨娘今天 别送晚饭来了,因为她要到一个朋友家参加“暖房”派对,我当时听了一楞,那 么我怎么办?耳边听得厨娘对我说“那我就只做你一个人的饭了”,随口应了一 声,潜意识里却有些不自在。刚刚写作中心的主任还在对我说,他们要一起去参 加一个派对,希望我能看看房什么的,澳大利亚人也许真像他们自诩的那样,十 分诚实,连不想表示友好、连吝啬都是十分诚实的。我现在可真是彻底孤独了, “独”其实应该换成“立”才对。设若一个澳大利亚作家在中国的某个写作中心 居住写作,周末时该中心所有的当地作家包括中心主任对他说,他们要去朋友家 开派对,请他代为照看一下房前屋后的事,不知该澳大利亚作家会作何感想。也 许白人已从细胞和血液中将这种人情观念完完全全剔除干净了。可我在此接触的 所有澳大利亚人互相之间都是客客气气,有说有笑,谈起家常来总好像有说不完 的话似的。我不明白,即便我的英语好到发表长篇演说、出版两部英文诗集、写 完一部英文长篇小说的地步,我还是不明白,我能理解,但不明白。   这个话题很晦气,还是谈点别的什么吧。我想,要我这个人“梅妻鹤子”在 大山里不跟外界发生任何关系,可能会寂寞得发疯的,尽管我常常觉得都快变成 一个“耐寂寞动物”了,这是我根据汉语“耐寒动物”一词杜撰出来的,尽管我 已两周不看一份报纸、不听一次广播、不看任何电视节目,但能使我坚持下来的 恐怕还是人。昨天朗诵会间隙,观众中一位戴军绿色有檐帆布帽的男子在我走近 他身边时对我说我的讲话很有意思,经过交谈,我发现他是希腊后裔,人长得眉 清目秀,白皮细肉,一圈络腮胡子因此显得更加黑了。他说他现在还保留着七十 年代的一块毛泽东的像章和他的那本小红书,是翻成英文的,我问他看过没有, 他说看了一点,但看不下去,直到现在也没看完。他说他是在埃及的亚历山大港 出生的,凡在那儿出生的人,至少通四、五种语言,什么希腊语呀、意大利语呀、 阿拉伯语呀等等,他本来会希腊语和意大利语两种语言,为了学英语,把意大利 语丢了,现在每天在家说希腊语,免得再丢。谈到种族通婚,他说希腊人最讲种 族纯洁性了,基本不与外族通婚,更不可能与意大利人通婚,尽管肤色相同,但 宗教完全不一样,希腊人是东正教,意大利人却是天主教,又谈到土耳其人,这 个希腊人连声说了两次:他们是“Bad news, bad news”(坏消息,坏消息)。   今天下午我又乘朗诵间隙端着一杯茶,到外面想找个人聊天,见一人坐在椅 子上,便与他攀谈起来:   “你写作吗?”   “我不写,她写,”他指指女诗人,“我们是一起的。你呢?”   “我住在这儿写。”   “哦。”   “听说她是牙买加来的。”   “是呀,都十五年了。”   “你跟她在一起很久了吗?”   “事实上,她来没几个月我就认识她了,一直到现在。”   “她专门写诗够养活自己吗?诗可是不挣钱的呀。”   “她在读博士学位,文学创作专业的博士学位。”   “是不是那种新学科专业,写什么都行,诗集、小说、戏剧等?”   “基本如此,但报上去的题目要新颖,有创见性。目前全澳大利亚也只有一、 两所大学开这种博士专业。”   “那倒不错,博士奖学金一年一万五千澳元,连拿三年,写一部诗集,太棒 了,看来我得去申请申请。”   “当然可以呐。”   老女作家西尔维娅临走前正巧被我碰上,连忙跟我道歉说她不该把我一人留 下吃晚饭很对不起并问我明天是不是仍想搭火车沿途看看如果我想的话她可就便 开车送我去火车站。我说,不了,也许我不去了,因为我也的确不知道明天会不 会被寂寞逼上蓝山火车站。我在这儿没有一个朋友,唯一面对的就是中、英两种 文字。当我今天偶然想起要与台湾一家报纸联系,拨通电话时,听到一位小姐稍 带台湾口音的普通话,我的整个心都软下来了,那种语气、那种声调、那种语速、 那种与大陆很不一样的文字结构,心想,我怎么从来没有听过这么美妙的声音啊! 口水差点都要掉出来了。真的,不是眼泪,而是口水。很奇特的一种心理和身理 反应。但我实在太爱听那声音了。她不说“不谢”,而说“不嘿。”莫非我听错 了?      *     *     *     *     *   今天早上感觉很好,正如西尔维娅昨晚所说,来了很多朋友,把长桌子全占 满了,不知为什么,马丁执意要将昨天那本破书收回,换一本好的,西尔维娅不 断殷勤地把我向她的朋友介绍,说我的诗写得“marvelous”(很棒)。我跟马 丁的一个朋友聊起天来,发现他会中文,而且还挺不错,但我从眼睛的余光中感 到马丁在注意我,心里有些不自在起来,而且他跟我讲话时喉咙里打了一个哽, 我是最敏感这些的,觉得这个男人不仅是他的朋友,而且是他的男朋友。我可不 愿意让他无端吃醋。   我按昨天的计划,搭火车去了Mt Victoria(维多利亚山)。本来想去 Lithgow(利斯戈),但早上刚刚认识的澳洲朋友说,不要去那地方,那不过是 个采矿小镇,而且在山脚,没什么可看。我比较相信本地人的话,就买了一张去 维多利亚山的票,提着我的包包,里面装着相机、袖珍录音机和手提电话,就上 了山。沿途“说”了不少诗,不外乎一路所见景色,是任何一个坐在我这边窗户 的游客都会看到的那种、也可能会忽视的那种。维多利亚山是蓝山制高点,但没 有市镇规模和形式,只是沿路一些散散的房屋而已,问路人市中心在何处,路人 告知说不知道,就干脆自己顺路漫无目的地走去,来到一个交叉路口,只见对面 有一座十九世纪的英国式建筑物,上面写着“邮局”字样,但颜色不是红的,而 是淡白色的,一望而知是上一世纪留下的文化遗产。便拍了一张照片。大西方高 速公路从面前横贯而过,环顾左右,并无繁华市景,又打听了一下,得知山上所 有的风景点都在步行二十分钟或开车三分钟的距离之内,而此时头顶骄阳似火, 身上已经有点儿汗津津了,便循原路准备回去了。路上在一家古董店稍稍驻足, 浏览了一下旧书,没什么很吸引人的东西,倒是店老板跟顾客的谈话引起了我的 注意,只听那位女客说“是呀,都结婚了。”而那位店老板模样的男人说,“这 些人肯定都有病。”两位女客大笑起来,说,“不,现在山上成双成对结婚的人 多着呢。你自己不就是这样过来的吗?可别这样跟你的儿子讲呀!”那男人看我 在看他,不好意思起来。   紧挨这家的又是一家旧书店,没有顾客,只有老板一人坐在桌边敲打电脑, 店里传出十分悦耳的古典音乐,使人立刻感觉出品味的不同。我在楼上发现许多 上一世纪和本世纪初的澳大利亚书籍,如伊妮斯·冈恩夫人写的《我们生活在内 地》(We of the Never-Never)这本描写澳大利亚内地和土著人生活的流传至 今、魅力不衰的长篇纪实文学,我看到的这本出版日期是三十年代早期,但却已 经是第二十五版了,老板说他到作者当年住过的牧羊场去过,并说该作到如今已 不知印行了多少版。我一下子想起几年前曾在一家车房售卖上看到过这本书,要 价好像是十五澳元,房东硬不肯还价,作为穷学生的我于是没有坚持要买。这本 书由于写了一个中国厨师,因此我在博士论文里专门讨论过。实际上,翻译典型 的澳大利亚作品,这本书是很值得一译的,但迄今为止,尚无一人注意到它。离 开店时,我花三十五澳元买了一本威特克著的厚达549页、于1977年出版 的《江青同志》(Comrade Chiang Ch'ing)一书。   此时我已经饿得不行,膀胱也压迫得我受不了,冲进外面挂着Tea House (茶馆)招牌的屋里时,竟以为私入民宅了,突然暗下的房间里,一家老少正在 安闲地用餐,我连声道歉,解释说我错把民宅当餐馆了,座中一人说,不用,尽 管进来吃吧,暂且把它当做民宅也无妨。我从他的口吻中听出了友好的调侃,便 连订饭也顾不得,先净了手。随后在外面找了个座位,要了南瓜汤和面包,以及 一壶茶,吃了起来,附近公园鸟声盈耳,面前的大道上不时有汽车轰鸣而过,人 们都是小声说话,除此之外几乎听不到什么声音,我旁边桌旁的夫妻和两个孩子 以及我都是静静地在吃饭,静静地用手挥走苍蝇,忽然我感到,这就是澳大利亚, 不用看任何景色,能坐在这儿慢慢地品茶,听鸟叫,赶苍蝇,吃面包或喝汤,不 用着急地去赶下一个景点和下一趟车,这就是典型的澳大利亚了。跟今早大家坐 在饭桌前聊天,一直聊到饭吃完很久,是一样的。这其实是一个很富人情味的民 族。   晚饭前跟墨尔本的一个画家兼诗人朋友通了话,他已拿到了澳大利亚公民身 份,却要回大陆长期定居了,他正在打老虎机,说墨尔本今天奇热,三十七度, 西尔维娅也说她女儿从悉尼报告说那儿天气也很热。我这位朋友还告诉我,今年 天气都不正常,他在南京的朋友来电说,都快三月底了,南京刚刚还下过一场大 雪呢。      *     *     *     *     *   今天温度依然居高不下,到中午时分,出现了一种少有的安静,原来热得连 鸟声都没有了,直到黄昏才重又啼鸣起来,音乐般地鸣啭了很久很久。   晚饭有鱼,放在玻璃盆,在烤箱里烤了近半小时,就闻到了鱼香,是什么鱼 我不知道,白白的两大块,上面搁了番茄片和刺鼻的香菜,白色、红色和绿色, 还有三块黄色的柠檬片,另有一大袋新鲜面包和一袋淡味华夫饼干,厨娘让我在 上面抹冰激凌,再在冰激凌上面浇一层带籽的鲜黄色的热情果浆,我试尝了一块, 味道挺不错,只是冰放多了,凉得牙齿直打哆嗦。除此之外还有每餐必备的水果 蔬菜色拉,用一大块生菜叶包起来,里面是鲜红的西红柿,紫色的洋葱圈,奶黄 色的坚果,酱色的橄榄,红萝卜片,香菜,等等,全是生拌的,我很喜欢。   西尔维娅走了,我一人在灯下慢慢吃完了饭,直到窗外夜色苍茫,什么也看 不见了。独自一人,我将度过今夜。      *     *     *     *     *   昨天去悉尼开我第二本英文诗集的发布会,完后留宿一夜,今天下午乘火车 回山,下车时冷雨扑面,冷风嗖嗖,山城上空还笼罩着一层乳白色的雨雾,本想 一到家就开始写作,不料怎么也开不了头,繁华的悉尼与寂清的山城形成了如此 强烈的反差,动的惯性使我无法趋于静,只好找些小事如收衣服、推垃圾桶到路 边、写信等等来做,好让自己取得心灵的平静。但直到很晚洗过澡后,我才写得 出这几个字来。      *     *     *     *     *   最后几天简直就象在梦中度过的一样,写的兴趣递减,每每想到写作似乎已 经成了女人的职业、女人的专利,就感到兴味索然。最后一周另有一个女作家也 在楼上住,但除了和人碰面时打招呼以外,我与她完全没有机会讲话,因为她平 时基本上是呆在自己房间里不出来见人的,从我这儿只听见开门关门声,地板走 动声,等,好在我对此早有心理准备,因为厨娘告诉我,说她唯一的十六、七岁 的儿子前不久在一次事故中去世,因此她总是keep to herself。由此我也对 keep to oneself这个词有了深刻的感性认识。   最后一个星期六的晚上,我和新来的女作家林达和她的男友一起吃了晚饭, 她的男友一上来就拧开收音机听摇滚乐,我这才注意到放在餐厅里的收音机,吃 饭时摇滚乐一直响着,很刺耳,吵人,我几次想说出我的想法,碍着这位新男友 的面子没说出来,最后受不住了,才提建议说能否把音响调低一些,那位男友很 知趣,自己也说早就在想是否把它关掉。林达原来是搞中国文学翻译的,中文很 好,但最近几年写起小说来,一下子出了两本,卖得很好,现在在写第三部长篇, 已经是全日制写作了。她很健谈,谈了不少她的写作和出版经验。   星期天上午本想去Campbelltown看题为《超越中国》(Beyond China)的画 展,都说这画展值得一看,它囊括了悉尼七、八个相当前卫的大陆艺术家的作品, 一看地图上的距离,跟到悉尼差不多远,坐火车来回要四个多小时,想想算了, 还是在家写点什么吧,但想到明天就要走了,要清东西等等,很难静下心来,抬 头看见拉上的窗帘一会儿明一会儿暗的,仿佛有人在外面迅速地开关灯玩或来回 扫描探照灯,知道是云彩和太阳在玩把戏,便走到窗前拉开窗帘站了一会儿,只 见对面一排巨松有一片象蒲扇一样伸出的松枝忽然慢慢亮了起来,直至通体透明, 鲜绿无比,忽又暗下来,跟其它的松树一律地呈墨色,如此反复了好几次,知道 又是太阳在搞鬼。   晚饭前最后逛了一次山,回到家时已经暮色苍茫,脊背上津津有些汗意了。   明天很凑巧,大陆出我诗集的那家出版社经过蓝山,要在离我仅十分钟之遥 的一家餐馆吃中饭,并带来了他们出的我的第一本诗集,我有点儿兴奋,因为尽 管我已出了两本英文诗集,但出中文诗集还是第一次。这已经不是“带母语回 家”,而是把母语带到澳大利亚来了。 (寄自澳大利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