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女  友                 ·司 静·   王嬴醒来时,只有七点半钟。太阳透过百叶窗照进来,白色的光亮弥漫了房 间的每一个角落──下午的感觉。知道时间还早,她便懒在床上,把几个枕头垒 高,靠在上面闲坐着。昨晚想读完的那本书从枕头堆里翻出来,还有七十来页。 彩印的封套昨晚睡觉时折了,她便小心地把它取下来,沿折印倒折回去,直到折 痕几乎消失。她把封套放到床边的五斗橱上,手中的精装书便只有了灰色的布封 面和不明显的烫金书名,赤裸裸地没有了作者像和宣传文字,朴实如旧友。倘她 读完时把这书插入床边书架中,这本现在牵动她心绪的书便会无声地消失在几百 个新旧朋友之中。   她很舒适地侧了身子,蜷缩在一堆枕头被子当中。房间里很安静,空调没有 开,室内却凉爽。整栋大楼也没有醒来;或有早起的,也是静静地穿着打扮好, 捧了圣经去教堂了。楼下停车场上昨夜的喧哗已然旧如记忆。   她慢慢地读,不时发觉幻觉的片断插进书的情节中去。她有时不能判断,因 为不安分的大脑有本事随了书的情节造梦,书中的人名和情节的残片也自在地混 杂其中。她便不急不躁地在段落中来回跳跃,因为她知道何时自己的思绪飘走, 而目光却不停顿地驶于海上,拖曳了一副没有捕获的空网。她知道阳光过早地唤 醒了她,便把书捧在胸前的被子上,打个盹。这么读读睡睡,快九点时终于坐起 来,看看剩下的五十来页,决定一气读完它。   “一个人,没有谁来打扰的日子,真好。”   她这么想着,电话铃就响了。   “王嬴,起来了吗?”   “是秀慧啊,我醒来了,懒着没起,在床上看书呢。”   “有闲心啊。”那边秀慧应着。   “对啊,又不像你,下午要出发去欧洲。”   “今天忙吗?”   “你知道我啦,总抽得出时间,也总有事情做。怎么,有事吗?”   “下午,你送我去机场吧。”   “刘东他?”   “他明早出差,五点就得起来。不耐烦送我。”   王嬴想说,明天我也要出差啊,但她听出秀慧语气里的异样,便问,“秀慧, 你还好吗?”   秀慧小了声音。“好什么呢,你也知道我们俩。”王嬴听到一些杂音,知道 秀慧出了家门,避开了先生在用手机跟她通话。   王嬴知道秀慧与刘东是性格迥异的两个人。虽说都是读自然科学的,一个好 文学,好幻想,一个实际得如同一本用户手册。王嬴自己不是个婚姻成功的典范, 所以她从来不劝秀慧,只是听她诉说──经常是边哭边说的──间或问些问题。 如同一个固执的医生,只听病情,死活不肯诊断。   秀慧有时要她帮忙拿主意。王嬴知道秀慧的脾气,我行我素的,便不去替她 拿。   这时知道了秀慧要跟她谈谈,便不去推托。   “行啊,几点?”   “咱们一块儿吃午饭,然后三点往机场开。”   “够早了。”王嬴说,准备挂电话。   “想跟你聊聊。”秀慧终于说。   “吃饭时聊吧,”   “还有别的事。现在能不能过去?”秀慧似乎很急切。   王嬴不大乐意。她穿着睡衣,屋里昨夜的点心吃过了餐盘还堆在茶几上,几 本杂志凌乱地摊在床边,总之十来分钟的家务──她还要洗澡吹头发,个把钟头 的事。   “现在我家里,谁也不能来。龙卷风刚掠过。”   “算了吧,我还不知道你呀,什么时候家里不整齐。”   “那是每次来客人前狂整的结果,我的小姐!”王嬴笑一下,知道她这好朋 友是粘人的孩子,推不掉的。“你要太闲了,先去逛mall啊。”   “这么早,不开门呢……对了,我有办法了。哎,你等一下王嬴,刘东要出 门,可能要去看喷泉浴缸,等一下我跟他说再见……刘东!别忘了要淡鹅黄色的, 我把颜色卡放在你钱包里了!先别要送货,等挑好新冰箱时一块儿送来,送货安 装都省钱!……往左倒,再往左一点点,好了……啊,好了,刘东走了,开了他 的小老婆……你知道的,他的宝贝Honda Passport。”   王嬴等她絮絮叨叨地把家务事处理完了,就问:“你刚才说,还要一个办法 ……”   “噢,是这样,昨晚我们俩说不到一块儿,我就把他赶到客人的卧室去睡, 自己一个人关在卧室里,哭一会,然后我就在灯下开始写一个故事。”   “小才女,说你难受呢,还是无所谓。”王嬴调侃道。   “一个人真动感情的时候,故事就自然地涌上来了。你知道吗,我可想给你 看……既然你这个懒汉还没起来,我就传真给你,正好刘东出去了。中午吃饭的 时候你就跟我说你的感受。”   “你啊,”王嬴应着。她看过秀慧的作品,笔法很细腻,情景交融,可以很 美。   “你等着啊,我去装卷新的热敏纸。”   “好呀,也有二十多页呢。”   “那么多,倔丫头,昨晚睡了没有。”   “睡了,字写得大。因为我后来是熄了灯,在月光下写的。”   王嬴记得,秀慧讲过她渴望做一个有诗意的人。   王嬴记得自己有一段时间看电影常哭。看 Marvin's Room 哭,为了亲情。看 Braveheart 哭,为一个字“自由”。看近乎荒诞的 Don Juan DeMarco 哭,为一 首歌,如何去爱女人。看 The English Patient 哭,为了一句对话:“I just want you to know, that I don't miss you yet.”   “You will.”   她注意到现在看电影很少掉泪了。更多的时候是笑,笑情节的荒诞,笑情感 的做作。她知道女人为电影、为书掉泪才是自然和正常的,于是她试图用旁人的 眼光来审视自己。最易的解释是“一朝被蛇咬,三年怕井绳”。她心里明白她是 不怕再爱的,只是她不再轻易地把许多种感觉和想法定义为男女之爱了。她选择 尽力不再自欺,欺人,和被人欺。不是出于胆怯,她是觉得这种游戏没有意思, 不合她的口味。她喜欢和男孩子们泡在一起;工作上更多的男性使这自然地发生, 但她也有心地交了几个很要好的男性朋友。他们一道打排球,冬天去滑雪,周末 了几个电影迷捧了微波炉爆米花,在胖墩墩的迈克家看经典片DVD;喜剧片── 和一帮男的看爱情片,她会第一个反对。看音乐剧,之后迈克会不顾众意地捧出 他的吉它,几个人闹哄哄地唱一阵。不识谱的沃尔特不论词曲总是唱得最对。王 嬴她不在美国长大,音乐片的课且补不过来,但她是个好观众,倒在沙发上为他 们的滑稽表演狂笑,“幕间休息”(有人要上厕所或邻居来了迈克要应酬一下) 她就自己去迈克的冰箱里取瓶冰啤酒。之后再向迈克要他的葡萄干巧克力饼干的 配方。   她喜欢笑。她有时觉得她哭泣的岁月已经过完了。十几岁之前伴她的是恐惧, 二十岁前后伴她的是伤感,现在三十左右的人了,她开始怀疑愉悦与平和已然开 始与她的五十年相伴。   她不怀念那些感情投入很多的日子。她也从不回避;有时谈到过去的一些细 节,比如他们两人如何在苦中取乐,她发觉她会让她的朋友们不自在。他们会以 为她在深深地怀念那些不再的纯真的日子。只有她知道,她并不怀念;同样富有 细节的日子仍在一个一个到来;那些日子也并不纯真。然而她似乎不可能解释清 楚这些。   她从不为友人的同情打扰。她不需要,但她感谢他们的善意。这种时候,一 旦她意识到一丝怜悯,她便止住不再继续下去,一面奇怪人们赋予“细节”过多 的含义。细节就是细节,记得那些,并不能证实情感。当然,不记得细节,常常 就被解释成没有感情,不在意,等等等等。太多的解释──我们要求太多解释, 也不由自主地解释太多。其实剥去了许多不必要的解释的外壳,生活并不那么复 杂。她知道自己应当孤独苦闷,然而她庆幸自己并不感到如此。她知道身边的女 孩子多比她从婚姻中得到的要多得多,但她不想跟任何一个换位置。   她知道秀慧看电影仍常哭。于是她知道秀慧与刘东的婚姻并不快乐。后来秀 慧终于讲给她听,但于她,当然已不是新闻。秀慧不轻易让这婚姻消散,她理解。 为什么,她不去猜。无非那几种可能,或它们的组合。   但她喜欢秀慧的女孩子气。秀慧仍是个会梦想的女孩子。她王嬴已对这不大 感兴趣──虽然她自己实实在在地在梦想中走了许多年──她仍偏爱还要幻想的 女孩子。幻想使女孩子有灵气;没有幻想的日子,女人可以有几十年,如果她愿 意的话;何苦提早毕业到老妇人的行列。   一杯橘汁下肚,王嬴倚在沙发里,读完了这篇传真过来的故事。情节可以归 到罗曼蒂克类的,笔法仍是秀美精制的,一如她记忆中的秀慧。女孩子的梦想, 她想;却注意到了几处泪痕,心里不禁一颤。   刘东两月后就稳升合伙人了,收入不再属于工薪阶层了。而秀慧这一去欧洲, 也要两个月。有意思的巧合。她一面琢磨着这个故事的欧洲漫游主题,一面记起 这个细节。   她曾经听说过自己公司里的几个合伙人,繁忙的公务毁了家庭。辛苦多年, 苦尽甘来终于升迁时,老婆在数月内提出离婚。王嬴用了中国人的善良来解释, 认为女人尽了为妻子的责任,扶持老公到事业成功,而隐退而去。这解释太美好, 似乎罗密欧与朱丽叶的故事是每个胡同都在发生的。几日不解后,王嬴自然也不 再困扰自己。毕竟与己无关。但隐隐地,她想这与法律,财产分割,离婚赡养费 等是有关的。   她把近三十页传真纸叠放好,从故事上抬起眼。屋里阳光很强,从百叶窗缝 漫进来的日光已使房间极亮堂,如她一位物理教授的课堂,没有一丝模棱两可的 余地。   她慢慢明白秀慧急于示她这故事的原由。秀慧说过一句话:“我怕我的笔; 它如我生活的预言家。”   刘东是不会乐意见这位预言家的;从来如此,今天尤其如此。也许他早已把 这一类荒诞的东西拒之门外了。这也是秀慧对刘东失望的重要原因。   预言家。或者是,预言导致现实。王嬴知道两种可能性,但她不猜测。   “跟我说,有多真实吧。”秀慧坐在厨房边的小餐桌旁,王嬴守了炉子上的 馄饨,饭勺握在右手一下一下地敲在左手上,如同老师考问学生。   “情感是真实的,故事是虚构的。”   “当然,还没有发生嘛。很可能吗?”   “这么跟你说吧,王嬴,”秀慧从桌边站起来,绕到炉子边来,“我认识的 唯一的一位我有点心动的欧洲人,在纽约做博士后呢。”   “好吧,我知道了。”馄饨滚了,王嬴揭起锅盖,用勺子搅了几圈,关小了 火,加进些凉水。盖上锅盖,又留个小缝。“跟刘东谈分手的事了吗?”   “怎么会没有。但两个人谁也没主意,最后说,过两个月,看吧。”   “两个月又有什么变化,你还是那么爱幻想,他还是那么讲实际。”   “也许两人都静下心,想想对方的好处吧。”   “分居两处想对方的好处,这感觉真实吗?”   “真实不真实,重要吗?”   “真实的感情让人舒服,谎言和假象让人难受。”   “你太认真,王嬴,你这样较劲,没法跟人同处的。”   王嬴没吱声,秀慧以为说到了痛处,王嬴不高兴了。她观察一下王嬴的脸色, 并没有一丝不快。   “告诉我,秀慧,你对自己的婚姻,真的不抱什么希望了吗?”   “和一个不知道去理解女人的男人在一起,太失落。”   “你也知道你的梦想,不是所有人都能欣赏的。”   “天底下,只要那么一个人。”秀慧不无伤感地说。   王嬴知道,天底下喜欢喜欢秀慧的梦想的,不止那么一个人。她就知道好几 个,其中一个,还害得秀慧为他动了真情。   王嬴原本拿不定秀慧去欧洲究竟是几个人同行。读了她的故事,知道了秀慧 也许是拿定了主意,跟过去的日子说再见了。独行欧洲的女子,心中多有故事。 她有些可怜刘东。他对秀慧的梦想那么无动于衷。等他失去秀慧的日子,他也不 知道他其实从来没有真正得到过秀慧。   王嬴的脑海中,故事的女主角就是秀慧来演的。   美丽的欧洲。偶遇雨中。秀慧的美貌与灵气打动了一个素不相识的英俊男子, 金发碧眼。他认为这女孩是天下最美的。秀慧为他的爱不知所措,可以说受宠若 惊。继而明白,她等待一生的爱终于到来。关闭了多年的情感的洪水一旦渲泻而 下,便不可收拾。两人在梦幻般美丽的欧洲度过了一星期如醉如痴的日子,深陷 爱河。   终于到了分手的时刻,但两人的心是永远不可能分开了。无穷的惜别的热吻 之后,是在最为浪漫的地方──他们第一次相遇的山巅别墅,他驾车东去──他 是个高大健硕聪慧的波兰人,往捷克首都布拉格──她则等待班车捎她去赶火车 上巴黎,再返美国。   金色的夕阳中,他的美目,他的飘拂的金发,他的柔情使她心醉。   蜿蜒的盘山公路上,她几乎眼睁睁望着他被一辆大卡车撞下山崖。她的告别 的手臂仍执拗地举着,仿佛一旦放下,她就背叛了他。然而死神无情。   她生命中唯一的爱。他生命中唯一的爱。   破碎的心。秀慧回到美国,搬出了她已无感情的婚姻,搬到一处偏僻闭塞的 小城,清心寡欲地度日。忽然发觉,她怀了那金发碧眼男人的孩子。于是生活重 新为她敞开了门。她倾注所有的爱在这个孩子身上。   孩子美丽而聪慧。十四岁那年,参加欧洲小提琴大赛夺得桂冠。赛后母子两 人在巴黎度假数日。一位老妇人来访。她在电视上看到男孩子,金发碧眼,与他 死去的儿子小时候一模一样。他儿子小时候也是个音乐神童。她心情激动,不能 自已,读了报纸,方才明白这孩子竟是儿子多年前在世上留下的唯一的骨肉。   “你给了我儿子第二次生命……”老太太唏嘘不已。   “不,”秀慧缓缓地说,“是他给了我第二次生命。”   故事不算坏。因了秀慧的文笔,优美的描述使之很动人。但王嬴不知怎么跟 她说。   梦想,有时会害人的。秀慧会反问,至于吗?   “故事不错,只有两点。”   “你讲好了,”秀慧宽容地说。她现在心绪更加好了,因为来的路上她在 Lord & Taylor 买了很青春气的一套夏装。她在欧洲可以更自信了。   “第一,中国汉人跟洋人生不出金发碧眼的小孩,除非这中国人的爸爸妈妈 中有一个自己是金发碧眼。”   “真的?”秀慧挺吃惊。   “真的。遗传书上隐性显性基因讲到的。”   秀慧不无失望地点点头,没有辩论。顿了一刻,她问:“你记得我给你讲的 那个小说吗,多年以前读的?一个女人在产院被人掉包,给了她一个蓝眼睛的混 血儿,她背了黑锅,被所有人误解,却含辛茹苦地养育他人的孩子,最后真相大 白,一个女翻译来承认自己和老外有染的丑事。那时我觉得这个女人好了不起啊, 故事好感动人。讲给你,你那时为什么不给我上遗传课呢。”   “那个细节是整个故事的主线,知道主线的虚假,你这故事就白读了,我何 苦让科学进攻文学呢。我又跟那位作家没仇。现在,你是我的好朋友,我就得指 出这个漏洞了。”她顿一下,“而且,我也没想到,十几年过去,女人们还在做 着同样虚假的梦。”   她观察秀慧的反应,因为她知道这话是重的。然而秀慧的心绪已然到了别处。   “虚假的梦……难道有真实的梦吗?如果我们还做着同样的虚假的梦,那是 因为生活仍使我们同样的失望。”   王嬴不语,边把煮熟的馄饨盛出来,边琢磨秀慧的话。秀慧就又发问了: “那第二点呢?”   “就是男的车祸死了,是以暴力取代生活的残酷。你知道天底下男人会选择 放弃感情而不是放弃生命;你看不到前途,因为这样一个容易爱上女人的男人生 活里还要第二个,第三个,天底下最美丽的女人让他动情。除了他死之外,这浪 漫史没有更让你满意的结局。太肤浅了,太容易了。她的爱没有了东西来检验。 倘他抛弃了她,而她仍去养育孩子,这情便更上一层楼。倘她心甘情愿做情妇, 搬到他住处附近,好在他需要的时候去满足他,而没有任何索求,她真爱他。倘 他知道她怀了他们的孩子,却残忍地让她打掉──他在世上的准则就是来去从容, 独来独去无牵挂,她顺从而仍一如既往地爱他……这才是爱的魔力。”   “你有残酷的想象力,王嬴。为什么你不去写故事?”   “懒得吧。真实的东西,多不讨人喜欢,我又何苦。”她顽皮地一笑。   “你对现实的态度,让我想到刘东。”   “啊,这可不是恭维,”王嬴笑着,“我知道你多受不了他的现实。谢天谢 地我不是你先生,否则我肯定做不了你的朋友了。”   秀慧对王嬴的平和有种忌妒。她怎么就从不为自己辩解呢,似乎被人误解是 种乐事。   “疯丫头。什么男人也被你吓走了。”   王嬴嘴唇发出“pu”的一声响。一面在碗里放了几滴香油。馄饨底下的榨 菜末,葱丝,味精,虾皮,紫菜,让秀慧一下子饥肠辘辘。   “好鲜。”   “还不是托你的福,上次你跟刘东吵架,在我这儿住的星期六,咱们一起包 的。听了你的,才放了这么多鲜虾。”   “存了这么久没吃啊。”   “常在外地出差,也难得烧饭。而且,”王嬴狡狎地望着秀慧,“从上次吵 架,到现在也没多久啊。”   “你真刻薄……”秀慧笑道,泪却涌上来。这毕竟不是在谈别人婚姻的破裂。   “想想欧洲,你该快乐才是。最美的季节……人人都落入情网的夏季……”   “但愿我不是唯一的傻瓜吧,谁还期待爱情呢。”然而内心里她明白,千百 人潮之中,不迷失的竟是少数。她的梦想中不现实的东西在王嬴这儿曝光,剩下 的,可以让她装备齐全地轻装上路了。她的目的可以说达到了。跟王嬴聊天之后, 她不再无望了,她不会急切地攀牢第一支伸向她的稻草了。   馄饨汤很烫。隔了淡淡的雾气,秀慧若有所思。“你说,王嬴,女人好幻想, 是不是坏事?”   “你有选择吗?”   “也是,我是没选择的。”秀慧无声地一笑。   “但不要停留在肤浅的幻想上。不要让幻想指引现实。真实的生活有更丰富 的可能性。”   “我会记住的。”隔了餐桌,两个女友交换了一个温柔的笑。   “还有地方吗?我有几本书你可以带上。”   “推荐一本就够了。剩下的我自己挑。”秀慧做个鬼脸。   “知道你不喜欢我的所谓的教科书。这本好极了,让我坐这儿看完给你。诗 人写的小说,特别可读。”   “只要浪漫就好。”   “浪漫……太太小姐的麦当劳,让他们胖了,无聊了,神经质了。”   “Yeah yeah yeah……我就是爱风花雪月,还擅写呢,忌妒不忌妒?”   王嬴很高兴见到秀慧轻松自在的玩笑,知道秀慧的心绪是平和到可以应付浪 漫的欧洲了。她便在餐桌边坐下,把早上被打断的书看完,一面理所应当地任秀 慧去洗碗。秀慧总是喜欢做的。   国际机场多国旗帜在热风中猎猎,极晴的午后,色彩鲜艳如同海港。   “从欧洲给你带什么回来?”   “碰到什么你喜欢的就行。”王嬴应着,一面再检查一遍停车票在裤兜里没 有……   “对了,别忘了在德航上偷两把咖啡勺给我。搬家后四个中的两个死活也找 不着了。”   “我会想你的,”秀慧拥抱了王嬴,又用两手捏住了王嬴的肩臂,着力按了 按,鼻子有些酸。   “别想这边的任何人。但是谈话中要讲别人的故事。这是我的忠告。好好体 会生活。别忘了我们的谈话。”   “我会,你自己也多保重。”   送走秀慧,王嬴开了秀慧的Acura回家。安静,舒适,驾驶时感觉很顺。 秀慧讲她可以用两个月。王嬴舒服地开了十分钟,便拿定主意马上把这宝贝车还 回去。   她不乐意开这辆车而“变修”。她还在开她做学生时的旧车。还能上高速。 她不想换车。她不打算很快买房子。不是没有钱。她不急于走进中产阶级的三部 曲中去。   生活的好坏是相对的。丢掉对生活的真实的感觉和判断,是失去自我的第一 步。   她此刻最不需要这个。过度的繁忙,过度的舒适,不平和的心境,以及对生 活每个方面的细节的过度讲究与忽略,她都小心避免。   她拨了刘东的手机,很好他在家里。没有问题,刘东说,我送你回去。多谢 你送慧慧,她需要有个朋友好好谈谈。   不用客气,她说。   送她回去的路上,刘东小心开车,不大讲话。王嬴也不大吱声,就那么望着 窗外。终于她下了车,跟刘东挥手道别,刘东也没提起跟她深谈一次的事。她感 到解脱。她在想秀慧什么时候会来电话。她还是有些担心这个多梦的女孩子。   她走进自己的公寓,960尺属于自己的空间。赤了脚,踏了柔柔的地毯, 往窗边去。打开百叶窗。西天的霞光,正加重了暖色,使王嬴忽然忆起在旧金山 海滨一幢房中度过的那个黄昏。她的心弦被不经意地轻轻拨动,却又惊喜这多年 过去,自己竟少回忆起那段岁月。她在窗边望着西天,静静地就这样立着,一个 没有忧伤和追悔的时刻,美好而宁静。许多的岁月,便淡成一个丝线,只在连接 这两个片刻。   心灵贴近真实,贴近自己,贴近生活的日子,是幸福的。情感和爱不必再用 激情或失意的泪水去描述或评判。王嬴感到一种音乐,漫不经意地在四围飘起; 她屏了呼吸去听,辨不出来自何处。   终于她知道是那首歌。关于旧金山,关于温柔的人,关于花,关于一种属于 另一个时代的无忧和浪漫。   她会为那一首歌,便去那个陌生的城市的。如同秀慧,为了一个梦想,可以 飞向遥远的国度。   梦想,也许便是命定的,注定多梦的人,永远拥有。如同不能选择你今生的 身世。然而什么样的梦是可以选择的。她想。一面把窗台上刚刚开始凋谢的风铃 花收起。她要开始一星期的奔忙了,这鲜花要即时处理掉,花瓶洗净晾干。有些 梦是用来自救的,有些梦是用来救人的。人便这般脆弱,可以为梦摧毁,也可以 为梦所救。然而当梦幻不再是抹去泪水的海绵,不再是充填空虚的情感肠胃的食 料,不再隐含了失意,愤怒,甚至复仇的恶意时,梦幻才会饱含了自然的生机与 绚丽,才会最真实又最狂野,最强劲又最温柔,最激荡又最细腻……   当一个人真正拥有生活的时候,才会真正拥有梦幻。当他同时拥有生活和梦 幻的时候,他才会知道他不能失去任何一个,因为它们同样美好,同样重要。他 再不可能只拥有其一而是个完整的人。他将永远渴望,他将永远迷失……他将寻 觅……直到他生命热情燃尽的时刻……   梦幻与生活如双星,失去其一,另一个是会滑出轨道的。   她又一次拿出了秀慧写的故事,静静地读。她开了计算机,开始替秀慧把作 品输进去。写了几行,她停下来,想了片刻,拿起电话。   她拨通了秀慧的手机,给她留了言。秀慧在纽约转机的时候,会听到的。 (寄自美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