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Gin & Tonic                 ·阿 翁·   灯红酒绿。他坐在A城这个party的一角,品着酒,看着人群,心里忽 然冒出这个词来。   在A城,他的朋友不多。他来西岸的这个城市是出差,参加一个技术性和商 业性的论坛;说白了,就是听一些自以为是的人讲一些其实不知所云的言语。好 在本来就没有抱太大的期望;答应老板飞这一趟,主要还是为了走一走这座城市。   这座城市给他的印象不错。无论漫步在大街或小巷,都感到闲静从容,却又 不觉得暮气,跟东岸他居住的B城很像。他喜欢热闹与宁静交融一体的城市。美 国不乏灯火通明彻夜笙歌的大都会,也有更多的铅灰暗淡的没落城镇。象这两座 城市的和洽匀谐,就不多。   他三天前到的这里,开了两天会,今天是星期六。有个朋友小赵住在此地, 白天陪他在城里走马观花,晚上小赵的朋友家里有聚会,就顺便把他也带上。这 一点又与他的B城相似了。同是公司云集的现代化城市,而且都是大大小小的高 科技公司,于是就充满了来自中国的年轻人。在B城的中国青年圈子里,差不多 每个周末也都有这样的聚会。每次都会遇见陌生的面孔,但交谈之后,一定会发 现两人之间存在一至两位共同的朋友的朋友,从而能把他们串连起来,并且这种 传递关系不超过两次。   在这种聚会场合,他很少主动跟陌生人开聊。别人过来说话,他可以很自然 地对答如流,但骨子里他并不爱好那种漫无目的的胡扯。象这个聚会上每个人都 挂在嘴边的Internet或eBusiness,VC或IPO,fibe r optics或VPN,这种话题,他就觉得没有搀和的必要,虽然这些跟 他的职业很一致。他喜欢跟相熟的朋友在一起,说说笑笑,喝点酒,不想说话就 闭嘴,听听也很好。彼此相投的朋友,他觉得,就是这样。朋友象酒,年头越久 越好。   此时他也正是如此,端一杯Gin&Tonic,找一个舒服的沙发坐下, 品着酒,一边安安静静地看着周围。三五成群的人们,高谈阔论者有之,挤眉弄 眼打情骂俏者有之。众生百态,一丝笑意浮上他的嘴角。   小赵也在一堆人里扎着,偶一回头,见他一个人坐着,心下略觉歉然,就拉 上旁边一个男人,一起向他走来。   “介绍介绍!”小赵大声说,“这位是这儿的主人,William。”   他站起来,跟对方握了握手。William个头不高,颇为热情:“不好 意思,你从B城来?这儿你就认识小赵一个?那也别一个人闷坐着呀!要不我给 你介绍几个朋友?”   他笑笑,说:“不必客气,我这样挺自在的。酒不错。”   又聊了几句,William说:“这房子是我舅舅的,他们一家summ er回国去玩,我正好有地方开party。要不,我带你参观参观房子?”   “哦,是这样。房子很好。我自己随便看看就行,你还是忙你的吧。”   “那行,你自己随便啊。我就少陪了。”   William转身离去,小赵跟着点点头,也回到刚才那一堆人中间。   他端起酒杯,移到旁边稍微安静的地方,看了会儿墙上的装饰。大大的客厅 里,颇挂了几幅油画,还有一幅水彩在楼梯的壁上。他慢慢走上楼梯,来到二楼, 居然比楼下安静许多。一个房间亮着灯,踱进去,是个书房。楼下的喧声依稀可 闻,却已不成噪音了。   走到书架边上,一半是英文书籍,一半是中文,有金庸,古文也不少。他把 杯子放到一旁,取下一本《世说新语》,倚着书架,随手翻看起来。   正出神间,身后一阵轻响,有人走进书房。   他回过头,是个女孩。   那女孩显然没料到这里有人,看见他的时候稍稍吃了一惊。但她旋即镇定下 来,站在门口,既不退出,也不上前,甚至不说话,只静静地微笑着看他。   很漂亮,他心想。女孩的容貌清秀,不是那种让人惊艳的样子,但眉眼脸型 恰到好处,让人觉得舒服。一袭黑色的长裙,不夸张,却很合体,衬出身材的修 长。   就这样对望了两秒钟,他意识到还是应该自己先开口,毕竟对方是女孩:“ 对不起,我是不是吓着你了?不过我保证我不是坏人。”   女孩被逗得轻轻一笑:“坏人总说自己是好人。”   “可我也没说自己是好人嘛。”他一本正经地说。   女孩嘴角又是一扬。   他随口说:“坐吧。”一面找了把椅子坐下。女孩跟着坐到旁边的沙发上。   两人谁也不说话,只看着对方,各自带点若有若无的笑意。   没听到通常的“你好,我叫XX,你呢?你在这儿上学?还是工作?”这类 废话,他感到有点异常。不过这样不是更好吗?他想。在这个距离内,他能看出 女孩化过淡妆,技巧很好,完全没有不协调的痕迹。脖子上系一条木制的项链, 是她身上唯一的饰物。眼光灵动,同时气度从容,没有黄毛丫头的浮躁。他猜想 她该是已经工作了,却丝毫不觉职业妇女常有的俗气。   这时女孩打破了沉默:“你,怎么不下去玩?”   “我?啊,我刚从下面上来,一不小心就进了这书房。这儿书不少。随便翻 翻。你呢?怎么也上来了?”   “来透透气。”   “透气好,透气好。”他随口应道。   “没碍着你读书吧?”   “哪里哪里,我也就瞎瞄两眼,没想正经读。”   “还不正经呢?”女孩冲他手中的书扬扬下颌,“《世说》。”   他有些尴尬,嘿嘿一笑:“就是就是,一不小心就俗了。”起身走到书架旁, 把书插了回去,顺手把刚才放下的酒杯拿起来,喝了一口,发现就剩冰块了。   “你没喝多吧?”女孩问。   “没事,就喝了一点。”   “一点?一点脸就红成这样?”   “嗨,我这人喝酒上脸。那词怎么说来着?──脸红什么?──精神焕发!”   女孩笑出声来:“怎么又黄了?”   “防冷涂的蜡!”说罢,他也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笑过之后,他一面朝外走,一面说:“我再去拿一杯。”   走到门边的时候,女孩在身后说:“给我也倒一杯,行吗?”   他回身,冲女孩点了点头。   走到楼下,四下里人们谈兴正浓,小赵和William也在其中。他走到 吧台旁,替自己重新调了杯苏打杜松子酒,想了想,又如法炮制了一杯,端着两 个杯子回到楼上书房。   女孩正在读《笑傲江湖》,听到他进来,抬起头,接过他递上来的酒:“谢 谢。”   “Gin&Tonic,”他说,“不知道你爱喝什么酒,就按我自己的调 了。苦了点,女孩多半不喜欢。”   “没事,我喜欢,惯了。”   他一楞,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   女孩扬了扬手中的书:“你读金庸吗?”   他回过神来,说:“当然。知己,知己。”   “是吗?”女孩很高兴,“水平怎么样?”   “嗨,一般般吧,也就相当于博士后。”   “那我还是金学教授呢!”   “嘿,说的跟真的似的。那我问你,《葵花宝典》头一页写的是什么?”   “欲练神功,引刀自宫。”   “第二页呢?”   女孩不说话了。   “我告诉你吧。当初东方不败读罢《葵花宝典》头一页,思想斗争三天三夜, 终于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争取胜利,喀嚓一下,引刀自宫。当下一 声惨叫,痛得昏了过去。第二天悠悠醒转,艰难地翻到下一页,赫然写着八个大 字--若不自宫,也能成功!”   女孩忍不住扑嗤一笑。   “东方不败气得吐血三升,再度晕绝。第三天醒来,翻下一页,又是八个大 字--即便自宫,未必成功!不用说,又给气晕过去。第四天苏醒,翻开第四页, 还是八个大字--若要成功,不可自宫!”   再看女孩,已经笑得前仰后合,透不过气来。   于是他们开始聊金庸。从金庸聊到春风十里的扬州,聊到二十四桥明月夜, 又从扬州聊到美国,聊她所在的A城,和他所在的B城。他们聊了很久,酒也换 过了好几杯,脑子越来越热,口齿倒是越来越灵活了。他说可惜不是段誉,喝酒 要是练成六脉神剑就好了,千钟不醉。她笑说你想做段誉,多半只是惦记着那些 姐姐妹妹。他们什么都聊,可是从不问对方的名字,或者职业。他们只是聊天, 不想打断一点闲谈的兴致。他们说笑话,听的人总是笑作一团,说的人起初还绷 着脸,绷着绷着就忍不住跟着笑出来。他们偶尔也谈到架子上的那些书,诗或其 它什么。有一刻他恍惚觉得他们已是多年的老朋友了,恍惚之后知道那是酒的作 用。他们的酒是越喝越多了。他想这样的一个好女孩子,在这个男性的城市里, 该有成群的追求者吧,为什么她的眼里总有浅浅的忧愁。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 他并不想问,为着今晚的好气氛。这样的闲谈,这样的女孩子,这样的酒,他想, 还需要别的什么呢?   后来有一刻,他们两人都不说话了,因为楼下似乎也安静下来。是谁在弹钢 琴,不知名的曲子。他闭上眼,任水样的旋律流淌过来,又流淌过去。当他睁开 眼的时候,看见女孩凝视着窗外的月光,一抹淡淡的光芒沾在她的睫毛上。   他轻轻地走过去,坐下,小心翼翼地搂住她的肩。她把头枕在他的肩上,一 动不动。   两人就这样的姿势,过了很久。   直到楼下重新有了喧声。楼下的人们开始跳舞了。   他站起身,伸手示意请她去跳舞。她也不出声,只把手递给他,跟着站了起 来。她的手指细长。   下楼的时候,他们彼此都能感觉到对方的步履微虚。花看半开,酒饮微醺。 现在真的是微醺了,他想。   客厅改做的舞池里已经人头涌动。灯光昏暗,曲调悠扬。是一首柔和的华尔 兹。   他带着她走到舞池一角,开始慢慢地起舞。   在她身上有淡淡香水味道,需走近才可闻。她的裙,她的鞋,她的项链,此 刻看去格外和谐。她的舞步熟练,轻松自如,可是绝不张扬。成熟的女子,他这 样想道。   在人群的边缘,他们的步幅渐渐变小,慢慢地只剩轻微的摇摆。不知何时, 她的双手环到了他的颈后,他的手也搂住她的腰。她把头重新靠上他的肩。腰肢 柔软,发丝温存,他能清清楚楚地闻到她身上的气息,触手可及仿佛可以感受她 的肌肤。耳鬓厮磨,他渐渐感到自己的身体在起反应。他试图把身体移开些,但 又不愿太明显。更要命的是,身边众人碰来撞去,使他们也不断地彼此接触。糟 糕,他想,她一定感觉到了。可她没有任何表示,甚至连头也不抬。两人就这样 微微摇摆着,直到曲终。   这时她才抬起头看他,眼神有如河面上的晨雾,漂浮不定,纯净无比。   他心里一疼,不忍再看她的眼睛。他凑到她耳边,轻轻地说:“你累了,走 吧。”   她不说话,只紧紧握住他的手。手指冰凉。   离开喧嚣的人群,他们一起走出门外。夜凉如水。他解下外套,披在女孩身 上。女孩非常疲倦的样子,似已站立不住。他心里又是一疼。   他把她扶进车里,他出差时从机场租的车。车和旅馆,都由公司安排好的。   坐在驾驶座上,他感到两侧的太阳穴突突乱跳,头开始痛。然而他终于还是 稳稳地开到了旅馆。   两人默默地进电梯,出电梯,没有说一句话。   进了房间,他松了口气,感到沸腾的酒精带来的头痛更加剧烈。再忍一会。   “赶紧上床躺着吧,”他勉强笑着对女孩说,“你一定冻坏了,酒喝多了人 就冷。”   女孩嗯了一声,脱下他的外套,又解了鞋子,却不解长裙,走到床边坐下, 看他。   房间里唯一的床。      他也走到床边,坐在她的身旁,静静地看着她的眸子。沉默了一会,他转过 头,望着窗外夜空里并不存在的某个虚幻的点,说:“今晚我很开心。”   “我也是。”   “Party有时也可以很真实。”   “热闹和安静都是真实的。”   “我爱热闹,也爱冷静;爱群居,也爱独处。象今晚上,这样,就很好。”   “就是,又有月色,可惜没有荷塘,也没有采莲的女子。”   “是啊,但到底是令我惦着江南了……”   他们就这样,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谁也没有中断的意思。但酒毕竟是起了 作用,女孩只觉得自己的头越来越沉,嘴里说的话也越来越不连贯。隐约中只觉 得自己被轻轻放倒在床上,她不想拒绝,又不想迎合,心里紧张,身子微颤。她 觉得自己快要哭了。就在这时,耳畔传来他轻轻的歌唱:     远远的夜空银河里     有只小白船     船上有棵桂花树     白兔在游玩     ……   歌声里她仿佛又回到了童年,青草地与蒲公英,萤火虫和满天星辉的岁月。 她忽然有说不出的轻松,就这样沉沉睡去……   她睁开眼,觉得这是一年来睡的最踏实最舒服的一觉。床头钟显示11:27 AM。咖啡的香味扑鼻而来,竟是一份早餐在托盘里放着。她快乐地从被子里爬 出来,突然发现,自己身上只穿着内衣。   坐在床头许久,她依稀记起了昨晚的事情,记起躺下的时候还是长裙在身的。 终于还是发生了,她想。终于。她的心里或喜或愁,竟是说不出的滋味。   后悔了吗?她问自己。没有。没有就好。   房间里看不见他的人,大概是在洗澡吧。想到这,她的脸有些发烫。   她下床,走进洗手间,但洗手间里也没人。她转身,这才发觉他的衣服,鞋 子,皮箱,所有东西,全都不见了。同时,她的感觉也开始告诉自己,错了:   她的身体全然没有“发生”过的反应。      她定了定神,从包里掏出自己的蜂窝电话,按着桌上手册印的旅馆号码拨过 去。该房间客人11点15分已经check out,服务员告诉她。   合上电话,她闭上眼睛。需要时间来想一想,她对自己说。   过了一会,她重新睁开眼,再次环视了一遍房间。自己的裙子挂在衣架上。 房间的长沙发上有一个枕头,一条摊开的毛毯。   她在沙发上坐了半天,把枕头抱在胸前,一动不动。   最后她站起身来,慢慢地走到窗前,推开窗户。阳光明媚,是这座城市少有 的晴天。空气湿润温暖,鸟雀呼晴的跳动,伴随着熟悉的市声,如此分明地传来, 让她感觉仿佛身在梦中。     桨儿桨儿看不见     船上也没帆     晨星是灯塔     照呀照得见     ……   很久很久,她的泪终于弥漫出来。 (寄自美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