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忆  旧                   ·阿 祥·   无聊而阴冷的下午,就想起在玛格瑞特那儿喝下午茶时的情景。我经常在星 期五下了课之后到她家里去。喝茶聊天,直到太阳落山。再在黑夜里走回宿舍去。 心里总觉得很踏实。那愉快的谈话,温暖的客厅和金黄色的灯光至今对我还很熟 悉,就仿佛是昨天的事。她是我到英国后的第一个朋友。我还能记起头一次到她 家做客时的惊讶。那是我见过的最好看的屋子。古老的家具,优雅的瓷瓶,陈旧 的小书架上摆满了书。这是个颇具历史的屋子呢。墙上挂的画逃出了人像和宠物 的俗套。三张水彩玫瑰象是植物书里的挂图,画得一丝不苟。高雅却稍显拘谨。 玛格瑞特告诉我它们是仿制品。原作是法国一位画家送给拿破仑皇后的礼物。玫 瑰的左边由上到下挂着两幅中国丝织画。上面还用毛笔写了敬赠人的名字。这两 幅画显是有了年代,丝的颜色几乎全退光了,只留下灰白,灰褐。我记得一幅是 一只雄鹰飞翔的样子。另一幅大概是花。构图很简单,却也大方得体,独有中国 画的韵味。玛格瑞特谈起这两幅画时兴致勃勃。记忆又在她面前复活了。送画的 人都已作古。上面那幅大的《鹰》是一对中国夫妇送的。不是给她而是她的父亲, 一个传教士。六十多年前在中国江苏一带。这对夫妇大约是学校的老师,有可能 还会说英文。下面小幅的是一位年轻姑娘的赠品。她当时大约不会比我年长。玛 格瑞特在她童年的记忆里认为她是个漂亮而活泼的小姐。她自己在那时只是个七 八岁的孩子。对于过去的事情,玛格瑞特记得很清楚的不多。但她总提起她和父 亲住过的那个小村子。从她复述的点滴中,我眼前就出现了一个旧时的中国南方: 美丽,贫穷,总有那么点哀伤。她记得村子靠山。山上,田野里到处是绿色。学 校就建在山坡上。一所“欧洲小学”,学生的父母从老牌资本主义国家来。另一 所“美国小学”,纯的美国孩子。玛格瑞特说两所学校经常在一起比赛体育。美 国人似乎总比别人强。他们又高又壮,还有不同于别人的自信心。“每次比赛前, 他们先要围成一圈大叫几声“America!America!Oh!Oh! Oh!……”说到这儿,玛格瑞特笑了,眼睛在笑意中又回到了六十年前的孩子。 “我现在还能听见他们那震耳欲聋的叫声。我们每次都输,完全没办法,似乎美 国孩子就是比我们强一样。唉,那些美国人!”每次回英国,玛格瑞特和父亲都 在上海坐轮船。她还记得黄浦江,轮船的汽笛声和排队的乘客。我听她讲着,似 乎就看见一个英国小女孩儿站在嘈杂的码头上。她默默地注视着周围的一切:一 个陌生的国家,不同肤色的人。中国博大的历史、文化,她不可能懂。但是她和 父亲在中国的六、七年里,却得到了中国一对夫妇、一个年轻小姐的友爱。他们 的温暖诚挚现在就从那墙上的两幅老画中发散出来。让我六十年后坐在这里默默 地感动。时间在这些过去的物件中真不算什么。坐在斜对面高背沙发椅中的老妇 人,优雅,恬静,温和。白发和静静放在膝上的双手却不能妨碍我眼前那个小姑 娘的影象。在我的心灵里他们跨越了六十年重叠在一起。但只是一瞬间,我又回 到现实中。眼前只是那发红的温暖的壁炉,和壁炉前围成半个圆圈的两个高背沙 发椅。   说起我在异乡的生活,玛格瑞特总担心我会不喜欢这个北方的工业城市。对 英国人来说,汉伯区颇象个被遗忘的角落。既非旅游圣地,也不富裕。玛格瑞特 却有她自己的原因。五十年前,当她举家从伦敦迁到此地时,正值二战后的英国 百废待兴。战时工业区遭到的破坏尤其严重。“这里简直就是一片废墟。搬到这 样的地方来算什么呢?”玛格瑞特叹息着,当年的焦虑和痛苦似乎又重现在她的 脸上。我却不知如何应对,因为我所熟悉的城市已完全是另一副面貌了:周末尘 土飞扬的大街,菜店、肉铺里拥挤的人群,十五六岁的傻小子带着女朋友在夜里 的街上招摇而过,手里捧着报纸包的fish & chips。   还有秋天雨后象金子一样贴在石地上的落叶,宿舍旁一眼望不尽的林荫大道。 有时赶作业到凌晨,夜里躺在床上,远远地就听见酒馆关门之后醉汉们走回来, 一路上快乐地唱着歌,让人不禁莞尔。无论当初怎么困难,玛格瑞特就这样一直 住了下来。她故去的丈夫曾是城里大学的图书馆长。那所藏书颇丰的图书馆,它 的第一任馆长和设计者之一是英国现代著名的诗人菲利普·拉肯。我见过一张他 站在尚未完工、仅是几根铁框架的图书馆前低头沉思的照片。当时有一种现实与 回忆错位的感觉。可即使面对这过去的“物证”,浪漫似乎也总是多于实际。记 得初来时,去参观市中心的海洋博物馆,见到里面捕鲸用的巨大的铁枪头,还有 那个放在地面上、触及天花板的鲸鱼头骨,才知道海港曾有过这样的一段辉煌。 往事便如烟云,不留痕迹。博物馆的录音机里放着鲸鱼在海上鸣叫的声音。那一 声声悠远的叫声幻出我无尽的想象,让我仿佛闻到那带有咸味儿的海风,看见那 波澜壮阔的大海和鲸鱼美丽巨大的尾巴在波涛中举起来时的情景。我始终没能理 解玛格瑞特五十年前初到这里时的心情。没有亲历过战争的痛苦,无论怎样的描 绘在我的心上终于只是淡淡的一点儿影象罢了。   我们谈到很多话题。如果不是说中国,还有教育,女权,犯罪。但最有趣的 是英国文学。玛格瑞特曾是中学里的英文老师,我觉得这个话题才是她最感舒服 和自如的。其时我正学二十世纪初的现代文学,代表作家包括詹姆斯-乔伊斯和 维吉妮亚-伍芙。玛格瑞特已很久没读过这些书了。我的说起让她又有了兴趣去 书架上把他们寻出来。也许再复读一遍,重温书中的故事?玛格瑞特很喜欢维吉 妮亚-伍芙。而伍芙最好的小说是“To The Light House”。 小说里的灯塔在苏格兰的海边,但真正做写作蓝本的却是在坎沃的灯塔。玛格瑞 特年幼时曾在坎沃住过一段时间。她说那儿有英国最美的海滩。我在画册上见过 图片,是海浪拍击岸边岩石的样子。我知道现在那里每年都举行冲浪比赛。住在 坎沃的时候,玛格瑞特说父母常在星期日的下午带她和兄弟姐妹坐火车到海边去。 沙滩上铺一条毯子,就面对大海坐下来野餐。她说着这些,静默了一会儿。我想 象着从前那样的一个下午,白衣点点的几个人形嵌在那晴空碧海之间,象一幅画。 她那些小书架上摆的书我有时也借来看。大部分书页的边边角角都写着潦草的字 迹。但那本“To The Light House”却是个例外。我翻到扉 页,原来这还是1929年的版本,伍芙自己的出版公司印的呢。这些二十世纪 初的现代文学写在那个以创新、激进、甚至极端而闻名的时期。可以说那时有些 思想延续至今而不衰。我坐在玛格瑞特古老的客厅里,和她这个古稀老人谈论那 看来只属于青年人的疯狂思想。她生在那些大作家们最活跃的时代。当时的新鲜, 喧闹,震惊世人的艺术革命在她的眼前都逐渐成了历史。可是对于她,那些历史 只是昨天,仿佛伸手可及。她连接了过去的那个时代到今天的我。只有通过她, 她的描述,我才能感到那个时代的脉搏。就那么一点点吧,却让我激动不已。因 为只有这时候,我才觉得那过去了的又活了起来,不再是陈旧的历史,让人遥不 可及。   始终忘不了在玛格瑞特那儿喝下午茶聊天的时光。春天,园子里飘着风信子 的香气。夏天,桌子上的小花瓶里插着一朵硕大的月季。秋天,夜幕慢慢降下来, 最后的阳光一颗颗战栗着消失在黑夜里。冬天,壁炉里发着暗红色的光。一杯热 茶,两个高背沙发椅。时间倒流了。我静静地聆听那过去的声音。 (寄自英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