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真实生活                ·宏凌·                  一   星期日8:00北京俞童住宅   初秋的艳阳照在俞童的脸上,她不情愿地睁开眼睛,环视着房间。这处她与 李丰同居的住处,一片狼籍,看上去如同硝烟散去的战场。事实上昨晚这里确实 发生过一场激战……争吵、摔东西、哭泣、作爱……一场定期上演的肥皂剧。   李丰还在睡着,大声打着呼噜,肚子一起一伏,震得眼镜从胖脸上滑下来, 落到堆起脂肪皱折的脖子上。俞童端详着这个男人,不由得感叹时间的力量:几 年的商场生涯,就把一个苍白、清瘦的校园歌手变成了──“一只戴眼镜的猪!” 俞童不无厌恶地想着。李丰把一只胖胳膊压在她胸口上,她轻轻地推开,羚羊般 无声地跳起来,裸身跳到地上。她回头看了一眼“沉睡中的戴眼镜的猪”,那个 自己要嫁的男人,忽然想到:如果嫁给一只“猪”,自己又是什么呢?猪婆吗? 这个推论让她不由得笑出了声。   俞童开始收拾行李,今天她要去上海出差。她正理着箱子,一副柔软,宽厚 的身躯从身后靠了上来。李丰穿着肥大的短裤,睡眼朦胧地站在那里伸懒腰。   “去哪儿呀,美人儿?”   “上海。”   “什么时候回来?”   “下周三。”   “和谁一起去?”   “同事。”   “哪个同事?”   “行了,别罗哩罗嗦。你别忘了去银行。还有,你最好去一趟我们家,代我 去看看他们。”   “知道了,大小姐。我会去的。我开车带你老爸,老妈出去转转,陪他们散 散心,好不好?”   “谢了!”俞童轻轻拍了拍李丰的胖脸。看,他的魅力也许就在于此。   俞童收拾好所有东西,准备出发。临走时她习惯性地走到电脑前,打开了自 己的信箱……没有!还是没有!没有她等待的回信。   一个月以前,她突发奇想,在网上贴了一则寻人启事,寻找多年前的那个“ 他”。在启事中她写下了只有“他”能看懂的暗语:“双手相握”,然后开始等 待回信。这确实是一个疯狂的想法,经历数年的失散,恐怕早已物是人非,但俞 童在潜意识中依然期待着奇迹的出现。                  二   星期日8:00北京周可住宅   周可醒来时,妻子已经起床开始收拾房间。这是多年来的习惯,或者说是一 种生活格式,这使他的家永远一尘不染,有条不紊,如同他的生活一样,总是处 于一种理性状态。多年科学训练的结果,使周可只用一种标准来评价、判断事物: 即合理性/非合理性。他的生活是计算与训练的积累,很少有感性的冲动和意外, 他的生存力求处于一种理想状态的实验室环境。   今天,他象以往一样在起床前计划好一天的日程,算好出发时间,然后不紧 不慢地起床、穿衣、洗漱、吃饭。与妻子说必须说的话、交代必要的事项。   “去哪儿出差?”   “上海。”   “什么时候回来?”   “下周三。”   他拿出机票再次确认起飞时间,他要努力减少一切差错。如此精确如时钟般 的生活使他常常怀疑感性世界的存在,似乎也从未有什么事实对他的理性生活构 成挑战。   今天,他却有一种奇异的预感……尽管他向来只相信实验数据,嘲笑一切“ 直觉”、“灵感”之类。但今天他确实感到要发生什么。   基于他一贯的计算,也带着某种意义不明的感觉,他准时离开了家。                  三   12:00北京首都机场   从人群中,周可一眼看到了俞童──不仅因为她那件酒红色的连衣裙,更因 为她独特的步态。她走过人群,象羚羊在树丛中穿行,迅速而从容。她来到他面 前,灿然一笑,算是打招呼。然后一言不发地去买机场税。   沉默,是他们关系的关键词。他们之间总是尽可能保持着沉默状态,仿佛是 惧怕语言的盅惑。他见到她的第一眼,好像见了鬼。他觉得她来自于他的某个记 忆深处,并在那里沉睡了几百年。这种奇怪的感觉让他惊异,这也与他的理性态 度相悖。她则保持着冷淡的礼貌,尽力回避和他交谈。他们的座位很近,但他们 宁愿写email也不愿说话。email是他们间最适合的交流方式,他们的 邮件不拘一格,有的象猜字游戏,有的象智力测验,有时象诗,充满了省略语和 暗示。在近于对抗的网上接触中,他们完成了属于两个人的专用语汇编。这种无 言的接触象毒瘾一样让人着迷,与它相比,其它的语言交流显得苍白而乏味。俞 童总是用高山湖泊一样平静的目光注视着他,而她发给他的email或是扑朔 迷离或是惊心动魄。她的存在对周可的理性生活构成了一种例外,甚至一种威胁 和嘲讽。   现在俞童迈着她惯有的步子走到了他的前面,她的背影看上去有股女王般的 自负,这让周可觉得自己象个跟班。他有点恼怒。   他们的航班晚点了。在候机的两个小时中,俞童始终保持着耐心,一副半是 思索半是发呆的神情,仿佛她愿意等上一辈子。   登机了。临时换了一架图154。陈旧的机舱让人心悸。巨大的轰鸣,几次 突然下降,剧烈的颠簸,尖叫声弥漫了机舱。周可下意识地握紧了她的手。她的 手柔软而温暖,一如常态。   “害怕吗?”他盯着她问。   “掉下去也不坏啊!”她作了个鬼脸,顺势靠在他的肩上。   他不再理睬身边这个不知好歹的小女人,带着恼怒和被恼怒冲淡了的焦虑, 直到飞机着陆。                  四   22:20上海某酒店   浓重的红色衬托着完全欧式的房间,反而有了几分苏丹后宫的味道,一张床 大得触目惊心。   周可躺在床上等待着。俞童从夜色中向他游过来。她象许多海洋生物一样, 有着光滑的肌肤和流畅的曲线,海藻般的黑发遮蔽了她的脸,闪动的睫毛如同蝙 蝠的翅膀。她褪下睡衣,象蚌壳褪掉一层透明的薄膜,湿漉漉的本体显露了出来。   她开始吻他,热情而自然,敏捷而准确,没有迟疑,也没有迎合与取悦。她 湿润、流动的吻象海浪一样一次次掠过他的躯体,但海浪却具有金属的性质,在 他的身体中撞击出火花。潮水涌到他的每一处神经末端,最终将他淹没在一片火 海当中。他感到不可思议,她的一切总不能用理性的规则来解释。他始终不能明 白,她那冰冷滑腻,海洋生物般的躯体中,如何包裹住火山的岩浆……火山,她 是一座覆盖着积雪的火山!   她在夜色的海水中鱼一般游动,同时她的身体却在熔化,岩浆从体下的缝隙 流出,慢慢冷却成温暖的汁液。   她迟疑着、躲避着,却不真正退缩。她的迟疑给了他进攻的机会。他正面侵 入她的领地。那是一片湿润、柔软的沼泽,有一种巨大的引力,让他完全陷了进 去。她在他的身下摇荡,两个人一起堕入大海的摇篮。她退化成了软体动物,失 去了所有的骨骼与关节,但她漆黑的眼睛却在夜色中闪烁,从中他看到了从未泯 灭的天真和一种近乎冷酷的意志。   房间里充满了他们的喘息和呻吟,但他们始终没有对话。他们只用身体交谈。 身体语言不同于人类的任何一种语言,它有着独特的语法和词汇。他们的身体对 话急促而简洁,使用大量的短句,没有停顿,也没有拖泥带水的修饰语。这是一 场最直截了当,最畅所欲言的对话。   她到了上面,依然保持着惯有的挺拔,这使她又带上了一种傲慢。她仿佛是 天生的骑手,无论身下的马步多么急促,却始终保持着从容与优雅。这再一次激 怒了他。他一跃而起。对于他的颠覆,她采取了守势,狡猾的退让。她再度退化 到原始状态,把自己交付出去。她的身体已融化成为环绕在他周围的空气,她只 保留自己的灵魂。   他开始冲刺,不间断地动作耗费着他残余的生命。在最后的蒸腾中,他们一 起冲向一个时空外的黑洞。他对她最后的印象只有她那双眼睛,如同落入陷阱的 羚羊,充满平静的绝望……   房间中一片寂静。没有活着的人,只剩下两片随风飘落的羽毛,轻柔地坠落。   这时,电话铃响了。                  五   23:50北京俞童住宅   李丰挂断了打给俞童的电话。电话里听不出她有什么异样。但不知为什么, 李丰总是从这个被戏称为“二十世纪最后淑女”的身上,嗅到一股荡妇的气息, 但他无法证实自己的感觉。   李丰的目光落到了电脑上。他打开了俞童的信箱。事实上,他早就偷偷记下 了她的密码,只是一直懒得去试。   信箱里除了一封未开封mail外,其它全是些她闺中腻友的废话。那封未 打开的信有一个很长的地址。   李丰犹豫了。但最终一股赌徒的勇气占了上风。他双击了那个mail。信 很短:   “童童:   我知道是你。你还好么?感谢上天我还能找到你,   快和我联系。我们的命运从此将会改变!   双手紧握……”   李丰的大脑开始飞快地旋转,像奔腾一样处理着面前的信息。处理结果反馈 到他的大脑中枢,他握着鼠标的手指开始发麻。   他思索了片刻,下意识地看了看周围。零乱的房间一片漆黑,只有电脑屏幕 的光亮照在他脸上。他的脸抽搐了一下,随后浮起一种孩子般天真的微笑。   他把这个mail移入废纸篓中,轻击“DEL”键。屏幕上出现一行提示:   “是否永久删除此邮件?”   伴随着午夜钟声,他点击了“确定”。 (寄自中国大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