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四十闲话                ·白 水·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人生四十,     每个人都有自己四十岁时的感慨。     ──摘自本人日记                 一   孔夫子说:“四十而不惑”。小时候一识得这句话,便奉作至理名言,按照 似懂非懂的理解,一遍遍地在心中默默勾画自己长到四十岁时的伟大。   岁月匆匆,星移斗转。出生于五十年代末的我们这一代人,随着时代风云的 变幻,数历坎坷,几经沉浮,转眼间便游弋到了四十岁的岸边。   当妻和爱女为我端上生日蛋糕,点燃那些玲珑剔透精致多彩的小蜡烛,面对 闪烁不定扑朔迷离的烛光,恍恍惚惚间,袭上心头的是一些莫名其妙的念头。妻 和小女那些欢快的出之心灵深处的美好祝愿,我一句也听不进。笼罩在奇怪的暗 影中的整个身心,感觉特别疲惫和无可奈何。   轮到自己亲身体验人生四十了,儿时想象中的东西一点影子也找不到。   静静地思索,四十个春夏秋冬轮回转逝,四十载沧桑人间冷暖悟遍,为生计 奔忙过,为事业拼搏过。然而当真切地站在人生四十的起点,既无不惑的感觉, 又无伟大可言,反倒觉得困惑越来越多,甚至连一些原来并不困惑的东西,也渐 渐地困惑起来,这不禁使我对孔大圣人的话产生了抹之不去的怀疑。                 二   也许是经历过那些特定历史年代的洗礼和艰苦曲折的生活体验,在我的性格 中养成了干什么都十分执着的秉性。不管生活如何艰难,无论世事怎样复杂,往 往是碰得头破血流也不会轻易动摇那点可怜的缥缈的信仰。这就使得自己常常与 所谓的“新潮流”格格不入。   记得一次同学相聚,数杯酒下肚,几位率先下海的“弄潮儿”,便滔滔不绝 地侃起了金钱是如何如何的万能,并极其神秘地向我们这些“没有多大出息”的 工薪阶层们传授赚钱应该如何不择手段的“山海经”。听后很不以为然,随口说 了句:“人活在世上,不管从事什么职业,起码的正义和良心还是需要的。”话 音未落便引得他们瞪大眼睛,以异样的神态看着我,好像我是从地球以外什么地 方突然降临人间的怪物。不难看出他们对我这番“高论”的不屑和鄙视。   这件小事使我久久难以忘怀,也让我一度陷入深深的迷惘之中──这世界难 道真的变得连正义和良心都不要了吗?!                 三   惭愧得很,四十岁的我,蹉跎岁月虽未消磨掉自己的执着和认真,但终无大 的建树。当昔日的同学一个个不是成为大款,就是当上了带“长”字的官时,我 却默默无闻地做着十几年一贯制的“老字号”办事员。虽然隔上几年也要在办事 员这一不变的称谓后面注上加括号的“副处”、“正处”字眼。即便如此,茫茫 人海中也常有自惭形秽,顾影自怜的感觉。   尤其在当前很多人对“孔方兄”趋之若鹜的情势下,我仍然老老实实地依靠 “穷不了,也富不起来”的固定工资过日子,一个月的薪水加上妻子的收入,供 三口之家花销,偶尔给双方老人一点资助,稍微大方一点,就会出现捉襟见肘的 尴尬。   不敢同商海中搏杀的大款们相比,就是与同样在机关工作的某些同事们比较, 也常令我自愧弗如,好像别人拿的是美元而我的却是人民币,虽等额却质不同。 惹得妻常在耳边唠叨,一个楼里住着,一个机关里上班,你看看人家的身上穿戴、 居室装修、家具摆设以及花钱的慷慨,我们简直是还没有沐浴到改革春风的“贫 下中农”。   小女也时不时上阵助威,旁敲侧击,同学里谁谁的父亲是个处长,每天上学 都有小车接送;谁谁的父亲只是个一般干部,常常请客十元百元地花去眼睛都不 眨一下。谁像我呀,老爸大小也是个县(处)级,出门就是一辆破自行车,一开 口要点零花钱,马上就是一场“生动”的传统教育,害得我只有在同学们面前装 出一副“君子不言小钱”的所谓大家风度。   每到这时,我的心里就象打翻了五味瓶,说不出是什么滋味,而表面上又只 能做洗耳恭听状,不敢有一言辩。这里面的渊薮,虽然个中之人皆知一二,毫无 隐秘可言,但和这么一个不谙世事的少年又怎么能说得清呢?                 四   一次在陕西参观法门寺,来到陈列着一大批用黄金制做的器皿展台前,解说 员告诉我们:“这是历代皇室成员送给寺庙的,以示他们对佛的虔诚。庙里的和 尚们经常带着这些用黄金制做的饭碗走村串户化缘,正所谓‘捧着金碗要饭吃’”。 不难看出这是个带有一定演义成份的传说,事实如何已无法考证。但这些“金饭 碗”能够完好无损地保存到今天,至少可以证明法门寺的和尚们还没有懒到连 “缘”也不愿化,去靠变卖“金饭碗”过日子。我不信佛,不知道和尚们何以能 够做到这些?不要说一大堆金光闪闪的金器,就是一个金碗,哪怕是敲下一小块 碗边,也足以让他们过上无忧无虑的生活,不用再可怜兮兮地去做什么“化缘” 的勾当,经常遭受俗家子弟的冷眼耻笑不说,还得时刻提防那些恶狗的疯咬。这 一传说无疑证实了当时出家的和尚们,是具有一定的精神境界的。   由此我想到今天的社会中,我们的公职人员守着国有资产的“金碗”,又是 什么样的情景呢?君不见,倒霉的姓“公”的“金碗”,莫名其妙地变成餐桌上 的美味佳肴,变成私人的囊中之物,变成游山玩水的买路钱,变成跑官要官的敲 门砖,甚至变成“人民公仆”们寻花问柳时的花销……这些媒体报导的个案真是 五花八门,让人眼花缭乱。但且慢,被曝光的能说是问题的全部吗?作为一名国 家机关的工作人员,我有一句切身感受的话:问题恐怕远远不止这些!我们不妨 都来细细地琢磨琢磨,类似现象发生在你我身边的是不是也有不少?当然,这只 是我的独家之言,绝没有强加于人的意思,也不是在这里故弄玄虚,恣意夸大其 词。因为我是个世俗的人,很在乎拿自己同别人比较,比较中也就不难发现一些 问题。                 五   有人在讨论反腐败问题时分析,在我国现阶段仍然实行低薪制,法制建设还 没有完善到足以对权力实行有效监督的情况下,每个手中都握有一定权力的国家 公务员们,眼看着一部分人先富起来了,心理上必然产生不平衡,出现利用手中 权力捞取不法收入的问题是很难避免的。   是啊,面对物质利益的强劲诱惑,固守清贫谈何容易?!我们自己何尝没有 这种感受,每月那点固定的薪金一到手,就象掬起一把细沙,转眼间便流得精光。 面对灯红酒绿的现代生活,靠自己的正常收入又有几个人敢去潇洒一回。然而姓 “公”的“金碗”却总在那里闪着诱人的光,看着别人从里面捞好处,容易得就 象囊中探物,你又能坚持到几时呢?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很奇怪的现象,不伸手 就意味着清贫,有可能还被看作无能,没有本事;伸了手也不见得都受到惩罚, 甚至还会被作为一种能力的体现而受到重用。尽管这一现象很荒唐,让人感到困 惑和费解,但它却象滚滚洪流中一股屡禁不止的逆流,真真实实地存在着。   坦率地说,在诱惑面前,我曾经不止一次地差点把手也伸进公有的“金碗”, 之所以最终能够抵制住,不敢说自己的思想境界就有多么高尚,扪心自问,更多 的还是本能的良心使然。                 六   我是一个农民的儿子,父辈们不怨天,不怨地,不祈求自身以外的任何恩赐, 唯有依靠自己勤劳的双手从黄土地里刨取食物来养活自己的那种自食其力的精神, 自小便深深地扎在我的心中。我崇敬他们,崇敬他们任劳任怨的勤劳品德;崇敬 他们朴实坦诚的生活态度;崇敬他们心地善良的为人本性;崇敬他们疾恶如仇的 正义人格。像我的血液里流着他们的血一样,在我的精神家园里也洒满了他们的 精神种子。   每当我也想伸手时,耳边便响起他们那些朴素的语言,眼中便出现他们在田 野里忙碌的身影,伸出的手也便不自觉地缩回来。   因为没有伸手,不免常常感到囊中羞涩,有时还得愧对年迈的父母和妻女。 但是,不正是因为没有伸手,才有心理上的坦然、宁静;才有生活上的自在、安 详;才有工作上的踏实、无愧吗?!                 七   明朝画家唐伯虎有一首《四十自寿》诗,诗云:“鱼羹道衲水云身,弹指流 年了四旬;善亦懒为何况恶?富非所望岂忧贫?山房一局金腾着,野店千杯石冻 春;如此福缘消不尽,半生无事太平人”。我虽没有这位四百年前的才子那般风 流倜傥,潇洒闲逸。但他那“富非所望岂忧贫”的慨叹,却道出了我的心境。我 这四十年,虽然也经历过一些风风雨雨,三年自然灾害、文化大革命、上山下乡, 这些特定的历史年代,我都无一遗漏地遭遇了。但无论怎样,总算一路蹒跚地走 过来了。既没有被岁月的烟尘所淹没,也谈不上有什么轰轰烈烈的大作为,还算 是个“半生无事太平人”吧。   几年前,有幸结识了刘炳森先生,他为我书写了“淡泊明志”四个大字,运 笔精到,刚柔相济,洒脱自如,不愧为书法界大家的手笔。我把它挂在客厅最醒 目的地方,每天下班回家,都要看上两眼。因为有了那种宁静的心态,在欣赏他 的书艺的同时,细细揣摩这几个字的涵义,倒也常常让我嚼出一点新味来。   淡泊人生,自有一番乐趣在心头。                 八   四十岁,是人生的中转站。在这里我们将走向更加成熟和理性。   回首往事,尽管来路上布满了挫折和失败,但无须后悔,无须愧疚,因为我 们真诚地奋斗过;面对未来,困惑也罢,不惑也罢,既然选择了这样的人生,那 就始终如一地走下去,因为过去我们无愧!把一切遗憾都留在心中吧,经常提醒 自己在四十之后的路上,把步子迈得更稳健、更坚实些。等到我们活到六十、七 十岁时,仍然能够安祥地向世人说一声:我没有欺骗过生活。   这难道不也是人生的一种崇高追求吗?! 2000年3月25日于北京南礼士路寓所 (寄自中国大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