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走着路读书                ·聂 尔·   小时候羡慕那些能走着路看书的人。他们一只手把书举在眼前,另一只手拎 一把铁锹或者锄头,慢慢移动着脚步。那么从容不迫。而我因为患有足疾,专心 走路都要连连吃跤,哪里还敢效法他们的样子?   还听说,毛主席能在城门道下读书,专心致志,不受周围嘈杂的影响。这也 让我佩服。那时候住在乡下,没有到过车水马龙的城门,但为了学习毛主席,我 试图在有人干活有人说话的院子里读书,结果是我听到人们正在谈论的话题更为 有趣,可我听不清他们到底在说什么,同时也就看不清楚书上印的是些什么字。 我捧书的样子还引来大人和伙伴们的嘲笑。   到得现在,在读书这个行当里已经修炼了差不多三十年,按说该有点功夫了, 可是还是一点不行。春秋之际,家中郁闷而外面阳光好,于是捏一本书到阳光下, 刚看了两行,就转眼看起了行人,要不就是望一望天边的云彩,看一看近处的楼 房,大部份时间干脆就是目光呆滞,心无所想,如泥胎木雕一般光是坐着。这样 徒然手中有书一册,惹来路人偶一注目,仿佛我假装斯文,居心叵测。   这样,我惟一的选择就剩下坐在家中看书。就是坐在自己家中读书,所需条 件也未免苛刻。如果妻子女儿在看电视,我需要关紧书房门,还要求她们放低音 量,难免有时起了争执,看书的心情也就没有了。妻子最近一年工作忙了起来, 晚间需要和我共用书房甚至共用书桌,这更让我怒火中烧,可她竟然毫不察觉, 坐在书桌一端岿然不动,只好等她工作完毕,腾空书房我再进来。   曾经听说,古人读书前要焚香沐手,以表对于书籍的敬意。这算给自己的怪 癖找到了理由,原来我的行为是可以“承上”的。这倒大大出乎意料。如此自我 安慰一番,当然有一些好处:第一是认识到自己原来与古人有同好,先前的自卑 看来大可不必;第二是知道了自己对于书的敬重,居然还是一片真情,并非在假 装斯文;第三呢,还一时想不出,但一定还能想出……   但是,虽然想出以上种种,却不知道为什么,小时见过的那种走着路读书的 身影,却还是让我不能释怀,内心中隐隐地,不知是在怀念幼时那天真而又美好 的嫉妒,还是在探求着那样一种意想中的什么未知的深意。   现在已经不再经常能见到那种一边走路一边看书的身影,人们都已经像我一 样地坐着读书了。当然也有许多人并不坐在有书的地方,这是要另当别论的。仅 就坐着读书而言,也可以有多种不同的场合。比如,有的人可以坐在火车上,汽 车上,旅馆里捧读书本,简而言之就是在旅途中读书。能够在旅途中读书,在我 看来,这也是走着路读书的一种,是过去简朴生活中的读书样式在今天的一种延 伸和转型。正如我小时做不到走着路读书一样,在旅途中读书也是我所做不到的。   跟我知道的许多人一样,我出门的惯例是,除刮胡刀之外再往旅行袋里塞进 去两三本书。这两三本书其中一本是在家里读了半截的,其余的必是用心挑选以 为能引起兴趣得来愉快的。如果坐汽车,便将书握于手中,以便随时展读;如果 乘火车,便将书置于茶几上,伸手可触;到目的地住进旅馆以后的第一件事,也 是首先将我的书放到枕旁,做好当晚夜读的准备,然后再走出旅馆的大门──我 的出门无非是出公差,白天要办事,要陪人吃饭,喝酒,说好听话,难免有扫兴 的,于是等着靠“夜读的境界”来弥补白日里“肮脏的现实”所带给自己的“侮 辱和损害”。但是,无论是在汽车上,火车上,还是旅馆里,我的企图从未真的 实现过。在火车和汽车上,我的书被人借去,在周围的旅客中转了一圈,又还回 来,自己只是一味地凭倚车窗,看外面闪烁而过的荒山秃树;在旅馆里,原来想 着等到晚上,一杯热茶,一支香烟,床头昏灯,书在眼前,到头来,烟屁股满了 烟灰缸,书却未曾翻动一页,顶多是把已经知道的目录重又浏览一遍。   经过这多年以后我总算知道,有些事,别人轻易能够,我却再费努力,哪怕 费去一生,恐也不能达到。走着路读书,在旅途中读书,犹如以昏暗的书页遮挡 双眼,前面的道路看不见,于沟壑纵横,蔓草丛生之上,走于虚无,行于空中, 心无挂碍,目无所见,这是太高的境界,我不能实现。我的道路原本狭隘,此生 来至书中,只是走投无路的逃亡,大地辽阔,留给自己的路只有二三条,刚好可 以三心二意,左右彷徨。   记得本省一位诗人的诗集名为《携带的花园》。这意象极好,可以作为上述 境界的一行诗意的注脚:行路人手握一卷,出门人有书为伴,岂不正是“携带的 花园”?花园里花正开放,花香依旧,不知是人在园中,还是园随人走。这正是 彷徨者的理想。 2000年3月14日 (寄自中国大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