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睡眠是一次死亡               ·沈 方·      睡眠是一次死亡,在一些事情过去之后,我不得不进入睡眠中。白天过去了, 夜晚进入到我最隐秘的深处。醒来的时侯,也许我会忘记一些往事,如同重新活 过来一样。这像窗外的树木,在冬天失去那些曾经风姿绰约的树叶,我也担心经 过睡眠会失去我的重量。一首歌的最后是一长串休止符,美好的声音停止在一个 梦开始的地方。有时,歌声嘎然而止,睡眠突然袭来,如命运一样不可抗拒。      我最长的一次睡眠,是在去北京的列车上。那年我25岁,从苏州火车站乘 上开往北京的特快列车。因为不是在始发站上车,找不到座位。我只好在两节车 厢之间的过道里,席地而坐。在黑暗中晃晃悠悠,没有多久我就睡着了。睡梦中 我好像到了许多地方,是连续不断从一个地方换到另一个地方。准确地说,是从 一个大厅转换到另一个大厅,所有的大厅里除了我没有其他人,只有燕站在一道 灯光里唱歌。她一支歌接一支歌地唱,偶尔随着歌曲的内容加入一些舞蹈动作, 但是我听不到她的歌声,自然也不可能知道歌曲的内容了。      等到我醒来的时侯,太阳光从窗口照进车厢,列车已经在北京站停靠。旅客 们纷纷站起身收拾自己的行李,准备下车。我慢慢回过神来,清醒地发现我是独 自一人。燕在我的记忆中,已经走得很远。下车的时侯,我往车窗外望望,外面 全都是陌生人,我想起不会有人来接站。我也没有一件行李,出门的时侯我什么 都没有带。我的口袋里也只有一张一百元钱,在苏州上车的时侯,我已经检查过 一遍上衣和裤子所有的口袋,竟奇怪地没有一分零钱。随着慢慢移动的人流,一 步步走向出口处,我好像失去了知觉。走出车站的时侯,阳光耀眼,刺得我睁不 开眼睛。唯一的感觉是饥饿,我一直在睡,一路上没有吃任何东西。但是,我在 广场上叫住一辆出租车,报一个明以前留给我的地址,就上了车。      我不知道为什么要到北京来找明。在明与燕与我之间究竟发生过什么事,我 已经不能清楚地进行分析。如果说,我是想从明那里寻找燕的影子、痕迹,显然 是错误的。即使还存在什么的话,也是明记忆中的燕,那不是我的,不是我想寻 找的。那只会使我陷入到更深的失望之中,会让我更加不知道以后的生活。我们 三个人的关系,从一开始就是那样模糊,就象天空的三颗星星,存在着永恒的距 离。或许在其他人看来属于同一个星系,而实际上我们从未听到过任何一方的声 音,太遥远了。也许我们都是在很久以后,才同时发现这个状态。所以燕走了, 我至今不知道她现在飘落到哪个城市了。当初,没有我的话,如果我从来都没有 存在过,将会是怎样的结局?那是在说明与燕的事了,我想象不出。假设对现实 没有半点意义,一切也不可能重新开始。出租车开得很快,我没有注意沿途的街 道、景色,如同以往的许多事情我再也不能完整地说出,我不知道出租车经过哪 些地方。      明住在王府井附近金鱼胡同的一个四合院里。我走进院内,没有看见一个人, 四周的门都关着,也听不到一点声响。明大概外出忙他的生意去了,我回到街上, 掏出付过车费之后仅乘的二十元钱,找到一家饮食店,叫了一碗面条。不一会儿, 面条端上来,里面放了不少香菜。吃起来只觉得香菜味,面条也煮得太烂。我狼 吞虎咽,很快就吃完。我确实是饿了。卖面条的是个老太太,她看看我吞面条的 样子,盯住我一会说,是受苦人。我不解地看看她,没有言语。然后,我走到街 上,这下子我真是身无分文了。      现在,已经五年过去了。我一回忆起当时情景,还是会沉浸在绝望里。后来, 我与明再没有什么来往,我只知道他一次又一次失败,再不是从前的明,完全是 另外一个人了。我弄不清,到底是我疏远了朋友,还是朋友疏远了我。也可能, 我们一直不是朋友,只不过是世上偶然相遇的陌生人,彼此什么都不了解。一次 长长的睡眠之后,我们忘记的事情,无法再回到身边来。缠绕在我周围的季节, 是一些空洞的日子,是一次没有目的地的旅行。我不知要走到哪里去?      那天在北京,我却是很清楚。因为那时我知道自己的目的,是要找到明。我 会对明说到燕,或者我什么都不用说,明一看见我的样子就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   从饮食店里出来,我实在无处可去。从金鱼胡同的这头走到那头,站在一家 宾馆的大堂外面发呆。阳光照射到巨大的玻璃幕墙上,笔直流淌下来。大堂外地 面上的花岗岩,进进出出的人影游动。落地玻璃上映出我的身影,与周围的一切 极不协调。是四月了,天气渐渐暖和,街上走过的女孩子已经是春天的打扮,短 装与裙子使她们活泼得象是快乐的小动物,给城市送来一阵阵嬉笑。是春天了, 春天从女孩们身上荡漾开去。我看见我头发蓬乱的形像映在玻璃上,身上的皮夹 克、牛仔裤显得落伍,仿佛是一个不知道季节轮换的远方客人,刚刚从山中的洞 穴来到人间。      一直到日头渐渐西斜的时侯,我再走进那个四合院,里面还是寂寂无声,四 周静悄悄,好像这里很久没有人来过一样。我坐在西边廊下石阶上,默默地想心 事。然而又不知道该想什么。记得有一本书上说,男人想心事是发呆,女人才是 真想心事。一个女人对男人说,你就不能让我想想心事吗?这个时侯是在厌烦男 的了,是想要守住一份独自的心情。对男人来说,是不妙了。过了很久,进来一 位中年女人,手里拎着一个鼓鼓的塑料袋,大概是哪家的主妇,下班买菜回来了。   她警惕地看看我,你找人吗?她站在那里询问我,一动不动,目光直逼我。 看那模样是非问个水落石出不可,一旦发现我形迹可疑,恐怕立即会冲出门外去 喝人。      我想我不能吱吱唔唔,不然我会陷入类似于小偷的境地。我有气无力地指指 背后挂着一把锁的门说,我找明。声音轻微连我自己都几乎听不到,我实在是没 有力气,整个人象被抽空了一样,只剩下一个薄薄的外壳。中年女人听到我的声 音说,呵,明应该快要回来了,你是浙江来的?老家来的?我点点头。你等等吧, 明马上会回来。说完她径直走进顶头的屋里,关上门。四周又没有声音,仍然恢 复到寂静中。      后来,又有几家人回来,都是自顾自走进自己的屋里,看都没看我一眼,好 像我并不存在。天快黑的时侯,明回来了。他一进院门就看到我,愣愣地站在门 口。过了一阵子,他才象是回过神来:是你?我也是说不出什么:呵,我来了。   明无精打采地抚着我肩膀,走进屋去。屋里黑得如同另一个世界,摸索了几 分钟,明才开亮灯。他让我坐在一个折椅上,给我倒了一杯水。我一口喝尽,缓 过气来,看到墙上贴着三张燕的大幅照片,我还看到床头小桌子上放着一个相框, 里面嵌着一张燕的照片。所有这些照片,都是同一幅照片。燕在照片中睁大眼睛, 盯着我与明。      我记得,这张照片是有一次我、明和燕在明家里,是我用一架奥林帕斯相机 拍下的。那时,明与燕在热恋中。在明家里那个小院里,葡萄架下,明与燕面对 面坐在两把藤椅上,可以听上半天的歌曲磁带。但奇怪的是,每次燕去找明都要 唤我一起去。燕知道我与明是朋友,那时我在一个法庭里做临时书记员,法庭离 燕的家很近,只要我有空就溜出去陪她去看明。到明家小院的路走过一座桥之后, 是一条长长窄窄的弄堂。弄堂里只有中午时分才会有阳光垂直照射下来,如果我 和燕并肩走在弄堂里,第三个人就不能与我们擦肩而过。许多时侯,我与燕并肩 走过长长的弄堂,一路上燕没有一句话,而我也想不起说些什么。我与燕总是这 样默默无语来到明的家。      冬天,我们坐在屋檐下,小院的一对门临街打开,路上行人稀少。整个世界 只剩下三个人,我们另外的朋友就是一些遥远的音乐家,舒伯特、斯特劳斯、格 什温等等,我曾从从上海买来一盒磁带,封面上印了标题是蓝色狂想曲,我们几 乎喜欢其中每一首钢琴曲。只是在许多年以后,我才知道那是模仿理查德·克莱 德曼的演奏录制的磁带。我们所谈最多的话题就是那些歌曲,舒伯特的小夜曲、 那波里民歌之类。当然,那时燕已经喜欢上一些港台流行歌曲了,明时常会找来 不少翻录的女歌星磁带。      有一次,我把最喜欢的一盒磁带拿到明家里去听,那是朝阳乐队的专辑《尼 太·戈尔》,其中《朋友们》、《不安的波澜》两首是我反复听的歌曲。明与燕 一听就喜欢上了,结果明向我要去这盒磁带。后来,《尼太·戈尔》在明的单卡 录音机听得不能再听,烂了。听过《尼太·戈尔》,明开始学吉他。过了半年, 他已经能把《爱的罗曼史》、《阿尔罕布宫拉的回忆》弹得唱歌般流畅,以分解 和弦伴奏的自弹自唱当然是更熟练了。      燕那时常常叹气,要是有一个乐队就好了。她说她想唱歌,在舞台上唱,以 整整一生唱。她这样说的时侯,眼睛看着小院上面天空飘过的云朵,风吹过葡萄 架,藤上的叶子微微颤动。过些时侯,我去买一套先锋音响,就可以在家里唱卡 拉OK了,明这样接着说。那年,明要去福建石狮采购服装布料,我与燕也跟了 去。   我记不得为什么也会一起去,现在想想我是不应该去。大概也是燕坚持一定 让我一同起吧,反正我们是有说有笑地乘火车去了。在石狮一家叫绿岛酒家的店 里,我们痛痛快快吃了一顿海鲜。二楼的餐厅里有乐队伴奏的演唱,是十二位女 歌手轮流演唱。燕侧过身去看得眼睛发亮,明喝了不少啤酒,我坐在一旁与燕对 女歌手评头论足。女歌手唱完歌纷纷来到宾客中间,几个港台商人模样的中年人 把女歌手唤过去,塞过去一张张港币点歌让她们接着唱。我们听到很晚才回到旅 馆里。      石狮回来没有多久,明真的买了一套先锋音响。燕开始在明家里唱歌,学会 了不少歌。她的模仿能力很强,尤其是叶倩文、林忆莲的歌可以说达到逼真的程 度。明开始忙碌于做生意,而我却疯狂地帮燕搜寻唱片,成了明的替身。      你饿了吧。明象是从一个遥远的地方问我。如同一个沉重的包袱掷在地上, 我回到现实中。去吃饭?好。我看看明,站起身来,又回头看看燕的照片。明说 我们去吃火锅。走出门,我好像清醒许多,在喧哗的夜色里,我跟在明后面。明 转过身拉了我一把,燕在哪里?他确实明白所有的事。我摇摇头,不知道,她大 概是在南方某个城市唱歌。明说,我还是忘不了燕,你明白吗?我点点头。但我 们也是好朋友,他并肩与我走着,右手搭在我肩上。我想起有一次,在一家歌舞 厅里,燕第一次去那种营业场所唱歌,尽管我与明都反对,燕执意要去。我与明 只好一起到场。燕唱了一首《象雾象雨又象风》之后,明送上一只花篮,我也送 了花篮。燕看看我们,高兴地笑着,满足的神情,我们从没见过。我明天就回去。 我突然对明说。就回去?明不解地问。我抬头望着灰蒙蒙不见星光的夜空:我就 是来与你见见面,在火车上我长长地睡了一觉。我接着说,过去的许多年我几乎 都是在睡觉,现在还有点迷迷糊糊。      明唤住一辆出租车,说了声,去山釜。车子绕来绕去,我反正不知道山釜是 什么地方。一会儿车到了一座小山丘下面。沿石阶上去,拐个弯进入一扇平常的 对开门。里面摆放了众多大大小小的桌子,客人静静地坐在那里大吃火锅。这顿 饭,我吃足了肥牛肉、喝够了啤酒。这一夜,我在明租住的小屋里做了一个梦, 梦见燕从远处向我们走来,却老是在原地不动,与我们保持着一个永恒的距离。   第二天,明看我执意要回去,坚持让我乘飞机。下午,他把我送到机场,还 给了我钱。起先我还客气,再想我身边没有一点钱,回不到家,也就没再客气。      现在,我还是坐在法庭书记员办公室里,窗外是街道,我幻想着明与燕从街 上走过。差不多有五年没有再没见到明。最近,我听说明背上一把吉他到南方某 个城市的酒巴唱歌去了,不知道他会不会重新遇上燕。我希望,我从来没有在明 与燕之间出现过,但这只能是想想而已。我无可挽回的出现,使回忆都面目全非, 模糊不清。这一天,我起草完五个案子的五份调解协议书,感到世界是如此复杂, 许多表面现象常常让我们进入一个个误区。有时侯真的连自己也不能够弄明白。   如果说,那次燕参加市里歌手比赛获奖演出的晚上,是明与燕的结束。而我 却是连如何结束都不知道,燕就突然离去了。那次获奖演出后,我在剧院门口等 燕,她一出现在门口,飞似地扑向我,把我紧紧抱住。后来,燕时常来找我,我 仍然象以前一样疯狂地到处为燕寻找唱片,送给她。我与燕再没有一起去明家里, 我发现自己有点怕见到明。与燕在一起的时侯,她也半字不提明。只有一次,燕 跑到我家来,坐在我对面流泪,我问她,她始终没有说话。最后,她说走了。我 躺在床上想,到底是什么原因?我想来想去,想不明白,再后来我就睡着了。我 现在总算知道,世上很多事是在睡眠中发生的,所以我不可能全部知道。 (寄自中国大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