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有的人死了                ·张远山·   一九三六年十月十九日。上海。   上午九点,家住老西门的作家王先生起了床,正吃着早饭,工友老李送进来 一封信:晚报主编金先生请他就中日关系的未来趋势写一篇时事评论,当天下午 直接送到报社。他想起了去年在晚报发表的那篇述评,被一个署名何家干的人骂 得狗血喷头,弄得他再也不敢随便评论时事,而且很长一段时间里不敢在公开场 合露面,至今想起来犹有后怕。于是他略一踌躇,把信揉作一团,丢进了字纸篓。   王先生出了门,来到住在虹口的老朋友留美政治学博士刘教授的公寓。刘教 授披着衣服开了门,又回到床上钻进被窝。王先生随意地在沙发上坐下:“老刘, 我记得你今天晚上没有约会,特地来约你一起去参加美国新任领事牛约翰先生举 行的鸡尾酒会。他昨天在电话里跟我说,你们是在哈佛读书时的老同学,让我一 定要请你出席……”   刘教授一掀被子跳下了床:“噢哟!王兄,你不说我差一点忘了。前两天杭 州大学打来电报,请我今天下午去演讲,我这就得到北站去赶火车,晚上恐怕…… 未必赶得回来。”刘教授急急忙忙起了床,几乎是把王先生赶出了门。分手时, 刘教授问王先生:“王兄,明天晚上是否一起去四马路福乐里吃花酒?”王先生 一口拒绝。   刘教授出了门,并不去北站赶火车,却坐上有轨电车,来到住在静安寺的社 会学家冯先生那里,昨天刘教授打电话约冯先生去参观监狱,与犯人恳谈,希望 感化他们重新做人。摁了半天铃,女佣陈妈在门上的小窗里一再盘问,直到相信 刘教授真是主人的朋友,又进去问过了冯先生,才满腹狐疑地出来开了门。刘教 授进门被领进卧室,未及入座,就看见冯先生躺在床上,额头上敷着一块湿毛巾。 刘教授吃惊道:“冯老,您病了吗?”冯先生说:“是啊,我不能陪你去访问犯 人了。”刘教授只好悻悻地走了。   刘教授刚走,冯先生拿掉毛巾,一骨碌下了床,利索地穿戴起来,拿起钓鱼 竿,开车出了门……   当天的晚报登出了一条消息:鲁迅死了!王先生立刻拿起笔赶写了金总编的 约稿,连夜派工友老李送到晚报去。随后急急忙忙赶到美国领事馆。刘教授迎上 来招呼道:“王兄,你来邀我,怎么倒比我还来得晚呢?”王先生以守为攻道: “你不是说要去杭州,不能来吗?我一个人来早了,怕没人可以说话。”刘教授 道:“我没买到火车票。”王先生道:“老刘,既然你这么给我面子。明天福乐 里的花酒由我做东。”刘教授佯装吃惊道:“王兄,我记得你从去年开始,就再 也不吃花酒了?”王先生笑道:“老刘,你也不必装蒜。咱们是彼此彼此,现在 老头子死了,再也没什么可顾忌的了。”刘教授也尴尬地笑了:“王兄,还是你 比我坦率。”两人哈哈大笑,举杯庆贺。   第二天,晚报上刊出了王先生的时事评论,毫无足观。另一版面刊出一首小 诗《有的人》。诗虽然很不高明,但还值得一读:      有的人活着,   有些人就是死的;   有的人一死,   有些人马上活了。      只要他活着别人就不敢乱来的人,   他的魂灵是一种正义的迫压;   等他一死立刻活蹦乱跳的那些人,   他们的肉体里只有死的魂灵。      对前一种人,   有魂灵的人们将永远纪念他;   对后一种人,   连没魂灵的人也不会记住他。 (一九九四年九月十六日,寄自中国大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