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散文四篇               ·席云舒· ◇             碎裂的现在时   在进入城市之前我曾经和一个患有老年痴呆症的钟表匠进行过一次彻夜的长 谈,由于那个夜晚我亲临了一次语言的历险并目睹了一只怀表的装修过程,这使 我后来在城市中的生活变得困难重重、举步维艰。那时候郊外的小旅馆还没有装 上电灯,透过墙壁的八面来风一再地把一支油质的蜡烛吹灭,我和老钟表匠的谈 话就在这飘摇不定的烛光中时断时续,粗陋不堪的小旅馆常常在某些音节的漫无 边际的停顿间掠过磷质的空气,我看见老钟表匠那只摆弄怀表的手就像北方枯水 季节的一块旱裂的泥土。后来每当我想起那个夜晚空洞而冗长的谈话时,我的视 觉和听觉就会显得无比迟钝和失真,一种砂纸打磨骨头的声音经常迫使我不得不 停下手中的工作,我忙忙碌碌而又无所事事的日常生活由此失去了它应有的意义。   我所居住的城市通常被当作一种文明的象征,骑着单车从秋天的傍晚经过的 人往往被扑面而来的风沙打落一脸古怪的笑容。我站在一座结构庞大的立体交叉 桥上翻阅以往的生活札记的时候,一群穿着绿色制服的报纸搬运工正忙着把一些 当天的报纸从密封的邮车上搬下来,又把几捆过期的报纸塞进车厢送往废品收购 门市;从我身边经过的形态各异的汽车尾部都喷射着质地相同的黑色油烟,一路 上滚滚的烟尘被人们习惯地加以张扬或湮灭,出租汽车里走出来的人始终在一只 钟摆的两侧徘徊不定,所有的这些场景都被差强人意地联结在纷纷的落叶中间。 当我在札记的尾部写下这些生活的细节,我注意到从字面上刮过的每一场大风都 能使人们的一天变得充实而饱满。   札记里一再声称那些留有记载的文字是多么的真实和详尽,事实上某些曾经 被我篡改过的事件在时过境迁之后根本就无从追寻,信与不信只是一念之差。我 在一些缀满商品的街道和几行华而不实的文字中间打发掉了一天的时光,由于天 黑时分在札记的某个残损的页码上和老钟表匠的再次相遇,从而中止了我某个处 心积虑的重大计划的进一步推行和实施,我怀揣着半截五毛钱的地铁车票在环城 铁路的某些中点上团团打转。透过札记的一行残缺不全的文字,我看见老钟表匠 正坐在那个破旧的小旅馆里一遍遍地把那只从来不曾转动过的怀表拆得支离破碎, 又一遍遍地把它装好,小旅馆里忽明忽暗的灯光丝毫不影响他的工作,据说他装 修怀表的经验完全依靠多年以来对于时间的感觉。   那时候我已经在老钟表匠的生活外面居住了许多年,城市里沉闷的空气和一 些不断重复的梦境都使我沉湎于对过去和未来的遗忘,有人说生活只是在遗忘中 才能获得永生,而我的一生却在遗忘中不断地凋零、剥落,就像一件在秋风里日 益斑驳的漆器。其实那些夜晚我的一个梦都在走风漏气,在最初的一些日子里, 我听见老钟表匠那些抖抖索索而又言不达意的声音从我的耳朵里面吹出来,那种 具有陶瓷质地的节奏犹如有人拿着砂纸打磨我的骨头时发出的沙沙巨响。他说他 已经花了很多年的时间寻找现在,很多年,他一直在寻找现在。他从来不知道现 在应该属于钟表上的哪一个时刻,他所期待的现在如果不是转瞬即逝就是姗姗来 迟,因而他始终无法在那只装修了多年的怀表上刻下准确的时间。他说怀表所以 不能转动就是因为他没有在表面上刻下准确的时间。   说话的时候地铁列车又在一个饰满广告和灯光的站台上停了下来,一些人根 据某种约定俗成的顺序和规则依次走出车厢,马上又有另一群人蜂拥着补充进去, 某人的帽子在上车时被挤落到了门外,他的一只尴尬的手高高地悬在半空,剩下 的一只手打翻了装在皮包里的许多琐碎的事件,车厢里此起彼伏的笑声和一些杂 乱无章的声音构成了许多人生活的内容与含义。列车开动时再次碾碎了我的某种 关于时间的体验,一个焦灼不安的少女正守在我的那个密不透风的计划里等待着 爱情的到来,她那充满期待的目光由于我的一次偶然的漫不经心的遗忘而被搁置 在某个喧嚣的角落,漫延在空气里的烟尘掩盖了隐藏在这个计划背后的一些鲜为 人知的细节。   当我在子夜零点的终点站台上合起手中那本陈旧的生活札记,从不同方向驶 来的列车都在以同样的速度和表情缓缓驶进那个深不见底的车库,几个戴着黄色 袖章的清洁工正忙着把站台上那些零乱的脚印打扫干净,根据一项工作条例的规 定,他们所做的这些工作都是为了更好地迎接下一个白天的到来。从字面上看, 所有的这一切都做得合情合理而又井然有序,一些被溢美的词藻修饰过的理由都 显得名正言顺、富丽堂皇,只有部分文字的偏旁部首已经遭受了时间的风化和剥 蚀。我看见札记里那位神情麻木的老钟表匠颓然地跌坐在一行文字的夹缝中间, 他手中那只旧怀表暗淡无光的表面上布满了很多毫无规则的刀痕。   现在已经不复存在了,现在已被那些发酵了的事件击得粉碎。他说。   老钟表匠痛心疾首的姿态随着烛光的熄灭陷入了一片茫茫的黑暗,他那最后 的声音就像秋天里的一枚弱不禁风的落叶,在风过之后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他的 出现和消失都不会改变被霓虹灯远远映红了的城市,大街上流行的仍然是那些名 牌的时装和人的影子。秋天过后,当老钟表匠在郊外的那间破旧的小旅馆里沉沉 睡去之时,我正拿着一把冰凉的钥匙,准备打开寓所的门。 ◇            想起那一年的湖   有一年我从南方的一座小城穿过时丢失了故乡的炊烟。那时候夏天已经过去, 秋天尚未来临,季节的缝隙间只剩下一只徘徊不去的候鸟。我背着一只苍老的吉 它忧伤地穿过那天的暮色,两片红叶掉下来正好砸伤了我的心灵,我看见天边的 残阳血已流尽,一棵悬铃木在蓝色的风中摇着几只孤独的铃铛。我挥挥手送走了 那只刚刚启锚的船,眼眶中的湖便溢满了一泓无依的水。天凉了,据说那是落叶 归根的时节,该回家的人却朝着天涯的方向越走越远,他的背影就像一枚风信子 的歌声,一路唱到了月亮湖的夜。   那一年我怀抱着梦境在湖边沉睡,流浪者的二分明月夜,一分在身边,一分 在梦里,我苍老的吉它在湖边的石阶上轻轻地拨弄着晚风,六根弦上的涛声依旧 荡漾在九月的心头,直醉倒三尾夜归的鱼。生养我的苏北平原还在那星移斗转的 地方,与我远隔千山万水,一个夜晚的思念花开花落,如同被雨打湿的芭蕉。我 听见自己的影子在身后拍了拍我的肩膀说:“夜深了,早点回家吧。”我睁开眼 睛看见惊起的候鸟正扇动着翅膀朝天空飞去,它拍打月光的姿势就像一张飘在风 中的纸,故乡的炊烟就是那时从我的眼中飘散的。   我被自己的影子牵着走向空置已久的寓所,一条小路一头通向水色的秋,一 头通向更深的夜,我知道客寄的寓所不是我朝思暮念的家乡,我只是这中间的过 客。那一年我走过午夜的十二座桥,抬头就能看见高远的天,求索广场上的女神 偎着叠翠的群山安然睡去,一株常青树在月光下聆听着那片湛蓝的湖。我走回那 座年迈的寓所不敢打开一盏寂寞的灯,钥匙在锁孔里转动的声音击碎了我有关故 乡的怀念,泪水和心痛撒落一地,那样的夜晚我只能拥着自己孤单的影子在月光 下取暖。   迁徙的候鸟早已在陌生的天空下失去了踪影,它在南方的小城只留下两声泣 血的哀唳。我随手从窗台上捡起几片关于家乡的残缺不全的记忆,一些曾经谙熟 的年景已在注定的守望中变得遥不可及,我看见背井离乡的冬天正飘着鹅毛般的 雪,安居乐业的父老乡亲正围着火炉相依到老。我从家乡出走时只有那只老吉它 陪伴着我的漫漫孤旅,多年以后,老吉它的第四根弦在我返家的途中折断了通往 远方的路,我回过头平原上刚刚升起一缕淡淡的炊烟,当年我曾经是怎样悉心地 把它珍藏进自己空空如洗的行囊,带上它,就是带上了家的温度,哪怕走得再远 也忘不了在黄昏的时候回一回头。然而岁月的裂痕已经断成了我心头一道难以愈 合的伤口,无法追回的是隔夜的光阴。   不堪憔悴的琴弦断了又断,我淡若清风的足迹还能在流浪的路上踩响第几个 音符?远离家乡的日子,我的脚下只有一片柔软的水,其实那时,一张船票就能 改变一个人的一生。那个夜晚的月亮湖早已在我年轻时代的旅途中成为一个迷人 的传说,只有那些蓝色的涛声还时时将我从含泪的梦中唤醒。今夜,我又坐在古 维扬的一幢红楼里遥望着许多年前的那座远不可及的南方小城,我看见自己的影 子正怀抱着两朵月光在湖边沉睡,我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说:“夜深了,早 点回家吧。” ◇             迁徙的部族   他们是蚩尤的后裔,他们是炎黄子孙历尽苦难的兄弟,他们和你血脉相连。 在走进大西南那些深山幽谷中的三苗九黎之乡以前,我曾翻阅过一本厚厚的史书, 这本精装的典籍显得雍容而华贵,然而其中的一堆华而不实的文字把一个民族的 翔实历史变得令人难以捉摸。直到月影西斜之后,我才在大溪文化这一章节的某 个并不引人注目的角落里隐约望见了他们的族源,身着蓝布衣衫的先民们栖居在 远古时代黄河流域的某个传说里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无限的祥和如同忘川之水。 我坐在公元二十世纪的黄昏遥望着他们芦歌笙舞的高蹈,农耕时代的篝火照亮了 他们的脸,三千年的泪水逝如炊烟。   漫长的旅程让人失去了白昼和黑夜,火车从一个陌生的隧洞驶出又钻进了一 个更加陌生的隧洞,风尘与期待扑面而来。现在我抬头就能看见那一座座木结构 的山寨,古朴而跳动着灵性的山寨,它让我对这片山水一往情深,走进它,就是 走进了《诗经》的某一阕动人的风谣。迎接我们的是三碗拦路米酒,一群身上缀 满银饰的少女,把褐色的陶碗擎在头顶,你只需抿上一口,就能醉你一生。   篝火旁的舞蹈风情如初,思念般缠绵的笙歌使月光黯淡,温暖你的山岚薄如 纱衣。一个人站在高处,如同火中永生的鸟,那只令人断肠的勾索之手,她在昭 示着什么?听,火焰中是金戈铁马的声音,这是记述一个民族血泪历史的迁徙舞 蹈,人们已在格鲁格桑的一隅上演了许多个世纪。火焰里飘摇的画面一闪即逝, 战火中的蚩尤临终前指着登宝江说:“搭成人桥,过江。”弃离故园的先民在一 场战乱里无家可归,他们扶老携幼地流落到江淮流域彭蠡之滨的三苗故地,我看 见舞蹈者的脚印苦难历历,他们一路上重建的城池冒着缕缕狼烟。   多年以后,一个名叫韩非的人在一册竹简上写道:“当舜之时,有苗不服”, 德高望重的大帝舜在讨伐三苗先民的途中道死苍梧,然而这个民族相继而来的灾 难仍旧如影随形。十只芦笙呜咽,十只芦笙长歌当哭,共工自沉深渊时遥指着大 西南的方向给他的子民留下了遗训:往南走,到那月落的地方去。他的声音就像 一支黑暗中燃烧的火焰,舞蹈者的足迹便注定要踏破千沟万壑。   一个民族的苦难就像一块烙在心的疮痂。蚩尤失败了,共工失败了,亚努失 败了,格波绿也失败了,九黎之族被迫迁徙到了这片迷漫着疠雨瘴烟的黑羊大箐。 有多长的路途就有多深的伤口,那种切肤的疼痛成为他们代代相传的记忆,重返 故地的日子由此变得遥遥无期。没有文字的民族,人们用舞蹈记叙着历史,其实 他们本身就是一部活着的史书。   刀耕火种的绳文时代已在岁月的长河中变成一场噩梦,那段充满血泪的往事 也已在一些传说中长眠不醒,就像那本史书里隐去的文字。他们今天仍然是你的 骨血同胞,当你再次走进这古朴而博大的三苗九黎之乡,你依旧会看到这个曾经 一再迁徙的民族在篝火中上演的迁徙舞蹈,它会使你获得一种世代传承的文化记 忆,就像我的这次不期而遇的旅行。 ◇            探寻宜那故地的史诗   山路弯弯,晨曦和薄暮同时在你的肩上栖落,日月如归巢的鸟。当千年的光 阴被折叠成薄薄的一纸经卷,你转瞬就能走完你的人生,而当你面对大西南的这 些博大而深邃的群山时,却一生也走不出这一瞬。时间落花流水。向上的路就是 向下的路,朝前的路就是朝后的路,我的这次千里迢迢的寻访注定一波三折。一 部史诗挂在高处,被满天的星辰照耀,心跳和露水一同敲打着我的行程。   彝人的形象文字就像古夜郎千回百转的打邦河,它的源头来自四百年的无根 之水,这生生不息的甘泉,已在群山的深处流了又流。诗人说,沿着这条河溯源 而上,你就能找到当年的同亭所站。多少天来,我蓬头跣足的身影一再被阳光忽 略,与我擦肩而过的是片片紫色的云。当我走上一座山的高处,八月的民间已是 万家灯火,牧羊人正赶着羊群返回那座临河的山寨,他的歌声如同山坡上随风飘 散的炊烟。   Zangke江在远处回澜拍岸,满天的星斗水落石出。牧羊人在水边唱: “新旧相遇着,旧者自相遇,新者遇着你,渴了饮三口,不渴也要饮三口……” 我走过去,他把手中的酒瓶递给我,我饮了三口说,我来找《宜那经书》。他用 牧羊鞭一指身后的山头说,要找经书,先上独茨坡,翻过这座老郎山,还要走三 天。牧羊人放歌远去的背影逐渐在夜幕中隐没,他那驱赶羊群的姿态如一种粗犷 的舞蹈,我听见夜晚的天籁又在吹动着我的头发:“新旧铺同设,旧铺祖辈的, 新铺是你的,累了睡一觉,不累也要睡一觉。”夜晚的山风不断地在四周撩拨着 我的睡意,无限的困倦正渐渐将我淹没,在梦中我看见牧羊人的灰布衣襟上缀满 了紫色的诗篇,一些闪烁不定的文字使我这三天的旅行变得扑朔迷离。   此起彼伏的鸡鸣一声声击碎我的酣梦,天边的霞光灿烂如火。我看见山头之 外的山头雾霭弥漫,婷婷如身披薄纱的少女,她将对谁情有独钟?当我的双足在 一路的砾石中踩响第一道阳光,古老的独茨坡已遥遥在望。漫山遍野相继响起的 歌声伴随着我的整个行程:“雷波转乌勒,会无出臣龙,经龙街同劳,及胜境古 浪。从此次以后,始知道往来……”在这朵迎风绽开的山歌里我看见多年以前彝 人的一支举族南迁时经过的古道,一个个山中的驿站就像一路上跳动的音符,让 你忘记归期。   站在独茨坡,古Zangke奔腾不息的波涛已近在眼前,老彝人说,经书 要到宜那找,同亭还在山那边。旧时的宜那已被历史分割成两个小镇,它们在一 条小溪的两旁隔山望我,满山的红杜鹃炽烈地燃烧着我期盼已久的目光,这个夏 天的羊肠小路迂回过我百年难忘的记忆,一个人在暮色里跋涉天涯。浣衣的少女 在水边丢了棒槌,她们银铃般的声音如同小溪里清可见底的水:“同亭围在高山 下,同亭在坝边,同亭坡下面,常有雾笼罩……”指路人陆续背起竹篓赶路回家, 我回头又望见了老郎山上七颗星子亘古不变的光芒,我三天的汗水在满山的青草 间含苞欲放。   向上的路就是向下的路,朝前的路就是朝后的路,当年的同亭所站就在你出 发的地方等你。牧羊人坐在一块岩石上手持一本线装的经卷对我说,其实你已经 找到整个《宜那经书》了。当我轻轻吹去经卷上蒙罩的灰尘,我看见自己辗转过 的九座山头竟然就是这页尘封的纸,纸上的山谷飘出缕缕歌声,一些文字在背面 闪着夺目的光。我(王勺)(王乐)的言辞被满身热血沸腾的声音省略,世界只 剩下这部沉重的史诗。   无论何时,只要你走进古夜郎故都且同亭的群山,去聆听那些满山谷飘荡的 歌声,你的心里就会装回一部彝人的《宜那经书》,和这部史诗中一个民族历史 文化的精髓。 〖编者注〗文中的拼音“Zangke”是(戕右换羊)和(戕右换可)两个字。 (寄自中国大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