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绝响                ·公羊·   杂志社社长袁木天最近很苦恼。杂志发行量越来越少,工作人员奖金福利全 泡汤,多数人跟在他屁股后面叫苦。有点能耐的人不惜矮着身子去给人当枪手, 只有苦力可卖的人说他是肉头。他装做又聋又瞎,既听不见也看不见,天天苦着 脸里里外外奔走。   他也想了不少法子,但总不见奏效。比如上个月他力排众议把市长的一首新 诗发在了杂志扉页上,还有财政局长的一篇散文,给充当了卷首语。然后他亲自 捧着去献媚,只博得双双矜持一笑。市长说小玩意,局长说闹着玩的,连顿饭都 没混上。   这年头杂志不比报纸,杂志虽然块头大一些,可发行量有限,影响范围小, 再说当官的哪有看正经杂志的?报纸可就不同了,一来是政府喉舌,代表着政治 动向,当官的是每日必看的,所以报社的人也特嚣张,眼里没人。如谁不小心惹 恼了记者编辑,扒个窟窿喝凉水一样。二来各报竞相出周末版文艺版的,弄得比 杂志还杂志,好看得不得了。更有些报纸,故意和大腕人物过不去,披露一些大 人物的隐私,戳得大人物跳脚骂娘不够,还要诉诸法律,打起官司,炒作得双方 声名鹊起,利市天下。袁木天给报社主编打了几次电话,怪他报纸办得太花哨, 请他收敛一下。被报社主编给笑得一塌胡涂。   正所谓急中生智。有一天,他灵机一动,想了一条妙计。有了妙计憋不住, 就召集智囊团人物制定可行性方案。参加人员有主编、副主编和责任编辑等。   大家坐定,袁木天发言道:“各位,咱社形势就这样,也不是我一人可以左 右了的,国际大气候和国内小气候都是这样,文坛气象日衰,正经文人活该饿死。 不是咱没本事。也不是我老袁吹牛,要是让我玩《花花公子》,也能让大家坐坐 飞机养养小蜜,不是咱国家不允许吗。”   他眼睛转了一个圈,说,“有一个办法,或可挽救一下我社破产大吉的局 面。”   他顿了一顿,见大家没有发言的意思,就硬着头皮往下说:“我想了三天两 夜,又征求了几个同志的意见(这借口实已成他讲话惯例),认为现在唯一能救 咱们社的,就是组织一个王市长的诗歌专题研讨会——大家不要误会,我绝没有 其它想法,我这年龄也不准备升官发财了,拍他马屁也不用以集体的名义——就 是想感动感动他,让他松松嘴给咱拨几万块钱。大家议议,如果可行这几天就搜 集一下王市长的诗作,印个小册子,再找我市一些诗界名流,请王市长参加,开 个座谈会,捧捧他的诗,调子定高一些——只管往李白杜甫身边靠,不要嫌肉 麻。”   责任编辑不等袁社长说完,手摆得合叶一样,说:“你趁早散伙吧,就他那 狗屁诗,发一次挨一次骂,你不是不知道。这期杂志发了后,天天有人打电话, 指名道姓骂我不是人,说我给人家赏花的眼睛抹上了一层狗屎,还有一个女读者 硬说这等于强奸,要我赔偿精神损失。并说如果因此导致她品位降低,嫁不了好 丈夫,要我负全部责任。都是因为他那首烂诗。实不瞒你,我都推你身上去了。 挨骂不要紧,名誉受不了,好歹我是个编辑,那样的作品我都录用,不明摆着我 是菜货吗。”责任编辑姓干名净,蓬乱的头发下面一张炸开的脸,油黑的皮肤倒 掩去了密密麻麻的小痣,不细看像是脖子上长了一个杂面馒头。   副主编说:“真亏你想得出,我看我们杂志也别办了,干脆开个妓院得了, 女人做鸡,男人做鸭,全活,还落个正宗婊子。像我们现在这样没脸没皮,连个 暗娼也不如。”说完才知道漏了嘴,赶紧向主编赔笑脸。   袁木天虽有思想准备,但也想不到两位说话这样损,尤其是副主编说的话使 他想起了搞校对的外甥女,像抬头挨了一闷棍,有话说不出,就木着脸看主编。   主编喜得眉开眼笑,他有女婿在国外给他照月寄美元,不愁吃穿,十天一次 找小姐作特殊服务,雷打不动。虽是暗搞,但他不大背人,是社内公开的秘密, 日子过得有滋有味。他擤了一把鼻涕甩在脚下的地板上,看准了用脚踏住笑说: “鸭子我可干不来,要干你们去干,我可以做个跑堂的。想得倒美!没钱嫖娼, 还想让人家倒贴。我看老袁的想法可行,我赞成给王市长办个诗歌研讨会,王市 长诗哪里不好?我看挺好,关键是从哪个角度欣赏,会不会欣赏。”   袁木天脸上露出了笑容。主编还算够意思,关键时刻投了老袁一票。   其他人不好再说啥,因为主编是社里的小财主,不吝啬,高兴时就请大家撮 一顿,不少人沾过他的光。再说他又不操闲心,社里的大小事一概不问,从没有 因公务私事得罪过人。虽因嫖娼有老色鬼之嫌,但嫖娼不算搞女人,只要不搞自 己老婆都乐得作壁上观。所以他的人缘挺好,男女老少都不讨厌他。更有两个俏 娘们时时想着吊他的膀子。只是他有更年轻的应召女郎常常更新,懒得招惹老娘 们做些出力不讨好的事情。   有社长提议,主编附和,开王市长诗歌研讨会的事就算定了下来。   副主编仍不死心,散会后忧心忡忡地对袁木天说:“老袁,你到底想咋着, 王市长那诗你还嫌不够丢人,再给他张扬张扬?你要是惹恼了他砸了你的饭碗不 要紧,可别连累了咱社的全体员工。”   袁木天笑笑说:“我也反复考虑过了,他要是知道丢人几个钱一斤,当初就 不会把那东西拿出来现眼。到时候只要咱局面控制得好,把他揉舒服了,咱日子 就好过了。咱就只当作践自己一回吧。这也是饿急了吃狗屎——没有办法的事 情。”   副主编说:“我看还是不太妥。那些诗人,个个神经兮兮的,会听你使唤 吗?”   定下来以后,袁木天就打电话给王市长,说明美意,请他届时一定参加。王 市长正在主持市政会议,听后喜滋滋地半推半就说,到时候看吧,有时间就参加, 没时间你们自己搞吧。   王市长当官以前,辛勤笔耕二十多载,虽没有发表过半个字符,但他天生乐 观,一点也不在意。待他官当至市长,旧作陆续发表,他更是自信,以至于有点 自负,认为自己本来就是文能治国武能安邦的天才,可惜上半辈子给一帮有眼无 珠的混蛋耽误了。当然,这帮混蛋既有各级组织干部又包括各类刊物编辑。   放下电话,王市长对众属下埋怨说:“这个老袁,真是无聊透顶!我那几首 歪诗,搞什么研讨。文化人哪,真拿他没办法!”   他心中一面想,得抓紧再赶一首,到会上念出来镇他们一镇,这帮子小小苍 蝇!   王市长的谦虚,赢得一片掌声。他不知道他的诗作已造就了本市一条或多条 新的歇后语的诞生。王市长的诗——狗屁;王市长的诗——熏人;王市长的诗 ——垃圾等等,朗朗上口,不绝于巷里闹市。   杂志社里分头行动。干净负责搜集王市长的诗作,赶印小册子;副主编负责 联系会场以及其它相关后勤事宜;袁木天筛选与会人员并一一通知,忙里偷闲又 起草了一份拨款申请。   诸事妥当,袁木天找王市长汇报并商榷研讨会议程。王市长撂下公务,陪袁 木天坐了半晌,亲切地问寒问暖,并暗示杂志社经费问题下个月优先考虑。最后, 在政府宾馆安排了一桌丰盛的酒宴。让袁木天感动得鼻孔发酸,心想这王市长还 是很通人情的。诗虽然写得差些,人还是挺不错的。   按照预定的时间,星期三上午九时半,研讨会开始。有几个原来定好参加的, 听说没有纪念品临时打鼓不愿意来,袁木天感觉气派不够壮大,又派人打的哀求 着接来。   在座的有《诗刊》顾问冰老,市委宣传部长,然后有名诗人凌云,散文家兼 诗人童子,漂亮女诗人左梦甲乙丙丁等等,济济一堂,声势不小。这都是袁木天 煞费心思一一划定的,就连谁挨着谁坐也经过了斟酌。袁社长偷看王市长脸色, 感觉事情已成了一半,只要下面发挥得好,十万块钱没跑,心中得意。   王市长心中欢喜,向大家抱拳致意,有两个不认识他的把头挤在一起互相打 听这个鸟是干啥的。   袁木天清清嗓子请大家安静,大家给他面子,不再吭气,只剩下啪叽啪叽吃 香蕉的声音。袁木天请宣传部长讲话。因为是王市长的研讨会,不便请他先讲。 宣传部长谦虚地请冰老讲话,冰老无表情地挥挥手挡了回去。   按王市长的事先安排,研讨会开始阶段不必介绍王市长身份,免得大家紧张, 影响研讨效果。待讨论到高潮起时,再由袁木天隆重推出,请王市长当众朗读新 作。袁木天心里打鼓,执意要求先介绍身份以示对领导尊敬;王市长踌躇满志胸 有成竹偏要来个插花。袁木天犯了大难,只好按王市长意思办。几个认识王市长 的,袁木天一一告之先不要点破。又特别叮嘱几个熟人关键时刻千万千万给使点 正劲。   宣传部长讲完,袁木天说:“部长讲得很好。王市长的诗可以说既承上又启 下,前无古人能比,且敢保证后无来者能撵上。王市长的诗新诗中不乏古韵,乃 新诗的颠峰;古韵中饱含新意,乃古诗的绝顶。读了王市长的诗,我们仿佛从现 代的闹市回到了远古的村野,一股清风扑面而来,宛如听到了劳动者的号子。你 听:砍砍伐檀兮,吃馍就菜兮。当然了,伐檀累了总是要吃饭的——这是笑话, 我不懂诗,只做抛砖引玉,大家接着谈。”袁木天说完,眼睛瞅着王市长向大家 献笑。王市长正低头审自己的新诗,没太注意袁木天讲了些什么。   按照会议议程,该责任编辑先发表鼓吹言论,以此把自由发言引向正路。责 编为此准备了三个半夜,熬得黑脸无光。他今天剃了个寸头,更像是杂面馒头长 了醭。他摊开稿纸,扫视一眼大家,见王市长已审完稿子,有兴趣地侧脸听着, 就徐徐念道:   “各位领导,各位诗友,作为责任编辑,王市长的诗好不好我不好说,自有 公论。本刊发表了王市长三十二首新诗,接到群众来信一千多封。受到了读者的 一致好评。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下面我摘读几封读者来信以飨大家。第一封: 编辑同志,您真伟大,您从哪发掘出王好古这个诗人呢?我早就断言中国诗已进 入绝境,看来是走眼了。我眼含热泪读完王好古的诗,忍不住赋诗一首,以示对 好古诗人的敬佩。下面是诗,”干净注解,“王好古真叫棒,令我后辈赶不上。 从此死了做诗心,我儿一样没指望。第二封:编辑哥哥,您好。我是一名在校女 学生,拜读了您本期发表的王好古的新诗,我好感动。我想请您告诉我王好古大 哥的地址,我好请他帮我当面改诗。这里我先把我的小诗献上,请您一定转告好 古大哥,好吗?下面是诗,”干净再注解,“十六岁的人儿,你为何这般害羞? 是天上的星星偷看了你,还是轻佻的风儿拥抱了你?不是不是都不是,是好古的 古韵呵,缠住了我。第三封……”   不待干净结束,诗人甲说:“别念了,别念了。有这样评诗的吗?别人的东 西有什么好念的呢?嘟囔了半天抓不住主题。大成若缺,大巧若拙。王市长的诗 好在哪里呢?我看就在这个拙上。你看,”他指着小册子说,“‘一桥一路,也 不过吃馍就菜’,多拙,常人看了简直狗屁不如,这就是好诗。谁要能做出比这 好的诗来,我给他磕仨响头。”   诗人乙冷笑道:“能评出来的诗至多是三流的,好诗无法评,只能靠感觉。 有些诗看了让人想哭,有些诗读了让人想唱。如果诗看了以后想说,这诗本身就 掉价了,不是写得坏,就是欣赏者资格不够。”   诗人甲问:“你读了王市长的诗啥感觉?”   乙说:“我想恶心。”   诗人丙说:“我同意乙兄的意见。我啥时看王市长的诗啥时恶心。我老婆一 跟我吵嘴就把王市长的诗摆到饭桌上恶心我。”   诗人丁说:“我觉得还是甲兄的见解高明。看诗光靠感觉,反应迟钝没有感 觉的怎么办?不能不让人家欣赏诗吧。王市长的拙诗能起到刺激神经的作用,说 不定能治疗老年痴呆症。我最佩服的还是他赞美家乡的那首诗:上有天堂,下有 苏杭,要说最美,我的娘呵,还数我故乡。”   袁木天开始频频地看王市长,感到这诗评越来越不是滋味。他想得想法扭转 一下局面才好,这唱的是借研讨会讨饭吃的大戏,可不能走了调。   没等袁木天想出好法,说话间一个老头站起来,一个旱地拔葱蹿到桌子上, 大家看时,原来是《诗刊》顾问冰老。他由于用力过猛,憋出一个响屁,坐在他 旁边的女诗人左梦“呕”地一声,捂着嘴跑出门去。她的高跟鞋如凤阳花鼓一样, 咚咚咚咚很有节奏地响,外边传来啪嗒一声,如牛粪落地的声音。   大家驻耳谛听,冰老跺一下脚,把目光都收到他的身上。他因激动而颤抖地 说:“你们谈了半天,都不懂诗!什么叫诗?”他问一直没发言的名诗人,名诗 人知道不须回答,只颔一下首,冰老接着说,“譬如我刚才放的屁,睹之无物, 闻之有味,才真叫诗!我研究了五十多年,普天下古往今来能超过武照兄的,没 有一人。”   大家被武照这个生名词镇住,齐瞅袁木天,袁木天尽义务问道:“武照是谁? 好像生得很哩?”   冰老低头斜他,从怀里掏出早写好的纸条:“照,是这个字,明空,知道吗, 则天女皇是也。”   诗人甲说:“武则天搞男人有一套,作诗从没听说过。”冰老从鼻子里哼出 冷气充作对诗人甲无知的评价:“武照临死立了一座碑,听说过吗?”   名诗人是知识渊博的人,他开口道:“她留了一座碑不错,但是一座无字碑 呀,难道还有其它碑不成?”   冰老啐了一口道:“你们凡夫俗子,当然不会知道,我研究了五十多年,也 才把她的四首无字诗参透了三首。想当年李白——李白该你们知道吧,有人称他 诗仙的,他是有点歪才——想在无字诗领域搞些名堂,待见了武照碑以后,绝望 地哭了三天三夜,就精神错乱,后来人称李疯子。”   名诗人说:“李白知道,李疯子没听说过,有记载吗?”冰老白了他一眼: “有记载还用我研究吗?我向不研究有史料的东西。李疯子疯了以后,发誓不作 无字诗,生活颓丧,嗜酒如命,开始写有字诗。不过他写的有字诗和武照的无字 诗相比,总是错一个档次的。‘床前明月光’一首,就是他哭过以后想家的诗。”   大家闻所未闻,惊呆呆地等他下句。   “为什么唐诗那么兴盛?”冰老继续发表演说,“就是因为则天把无字诗做 绝了,别人只好另辟蹊径。也幸好她没兴趣作有字诗,不然李白等人只好去写散 文了。散文是不入流的,搞散文的人最没出息。”说完他傲然四顾。   散文家兼诗人童子先生呼吸困难,他仗着有童子功护体,愤然说道:“什么 无字诗,故弄玄虚,我一天能做两千首。”   “呸!我不许你侮辱无字诗!”冰老自视为存世的无字诗唯一传人,首席代 表,对无字诗特别呵护。“在远古时代无字诗分八大流派。派派各有绝技。后来 经过大浪淘沙,有些深藏于民间,有些堕落为旁门左道。如后来出现的音乐、舞 蹈都是一些不求上进的低能的无字诗人的作品。到武则天时代,她勇于改革,独 树一帜,统一了各大流派,取各流派无字诗所长,形成了空前绝后的无字诗格 体。”他看了一圈木鸡们,眼光落在左梦胸前。冰老居高临下,左梦的突起部分 尽收眼底。他一时把持不住,连忙扶着左梦下桌,丹田忽然失了元气,差一点栽 到左梦身上。虽没栽倒,左手还是令左梦的玉胸软了一软。   冰老笔名冰花,乃《诗刊》顾问,诗坛泰斗,原是新诗旗手,自称怪杰。当 年与艾青斗法,被艾青以五十比四十九险胜。冰老头生性好强,战败以后十多年 隐姓埋名,说是研究边缘课题,待成功后再与艾青较量。不料艾青先他作古。冰 老练就一身绝活无人能比,自然成了诗林盟主。袁木天请他来是为了装点场面, 他果然不负众望,语惊四座。   袁木天心中暗喜,想能把话题岔开也好,免得旧话重提,不好收拾。他有些 后悔组织这场研讨会,哄哄了半天尽是些废话,王市长的表情已变得不可琢磨。 袁木天打起精神兴致勃勃地问:“冰老,您老精研独成,可敬可佩。能否让我们 见识见识武则天的无字诗呢?”   冰老充耳不闻,只对左梦笑道:“走,左小姐,咱们出去凉凉风。我要给你 讲讲武则天戏唐王的故事。”   众人注视下,冰老携左梦往门外走去。走到门口又折回来取了两筒饮料。左 梦喝醉了一般俏脸泛红,星眼迷朦,步态不稳,一走三拧。   “精彩,比我想象的还精彩。”一个人两手一拍唤回了大家的注意。“连狗 屁都成了新诗,真是盛世出奇象。新鲜新鲜。”   袁木天看他,并不认识。邀请名单经几番过滤,没有他不认识的。他两眼在 主编副主编等人身上照了一遍,都无动于衷。   不速之客对袁木天说:“袁社长,你也不用问,我不是你请来的。前几天听 说咱市诗坛有此盛会,特来凑个热闹。看场面十分有趣,忍不住说了出来。让您 烦而又烦了吧。”   袁木天说:“不烦不烦。来了就是客,我代表研讨会欢迎你。请发表高见。”   干净两眼看他说:“听声音很耳熟,咱们在一起喝过酒是不是?”   不速之客说:“咱哪里一起喝过酒。一定是这期刊物刚出版时我给你打的电 话。”   干净惊道:“哦,是了是了。”一面恐怖地看袁木天,心想坏了,这人在电 话中大骂过王市长,他一定没有什么好话,非搅场不可。   不速之客指着场上横标说:“《王好古同志诗歌研讨会》,好大标语,毛泽 东同志诗歌研讨会还没召开呢!你们这帮御用文人,真是不知羞耻。我一个下岗 职工,没有替王垃圾吹捧的义务。你们吃水果喝饮料,我看你们来的目的就是为 了吃喝。你们不嫌掉价吗?”他拍着小册子说,“这算什么东西呢?尤其是这一 篇:大干三年,地覆天翻,二十一世纪,再谱新诗篇。我一看就来气!还什么作 于故宫,你就是作于天上照样是垃圾。难道你作于故宫就沾帝王灵气啦?难道你 作于中南海就有领袖风度啦?我咋看一点没有呢?哎呀呀,活活腌(月赞)人家 故宫。”   袁木天示意干净阻止他。干净佯装不见,饶有兴趣地听不速之客往下说。   “我说这王垃圾肯定是被人当猴耍了。好好地当他的市长呗,他不写诗,谁 也不知道他有多深的水平。不会藏拙当什么鸟官!什么叫藏拙?就是不语不动, 装聋作哑,或是说话口吃,走路倒脚,让人觉得高深莫测。你看电视上那些中央 领导……”   袁木天绝望地看了一眼王市长,与王市长的眼光对了个正着。王市长不动声 色地拎起手包,悄悄走出门去。宣传部长的位子早就空着,他在不速之客发言前 就已溜号。   不速之客讲得兴起,下边人跟着起哄。袁木天看得头痛,擦了擦手心里的汗, 起身想溜,被早盯着的副主编拦在门外。看见冰老和左梦并排站在一起,胳膊挎 着胳膊齐齐地仰望天空。   两个人一起来到厕所,副主编说:“怎么搞的,谁让那个家伙进来了。郊区 有名的神经蛋。”   袁木天一声不响,掂着家伙撒尿。副主编说:“我看要钱是没指望了,不过 这顿饭你总得撑过去。到时候你不去倒个酒,咋给大伙交代。都是看你面子来 的。”   袁木天捏着太阳穴说:“你有根绳子没有?”   “干吗?”   “麻烦你趁早把我勒死算了。” 〖编者注〗文中“武照”的“照”原文为(上明下空)。 (2000年2月24日于中国大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