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碎片的魅力                 ·木 木·   有些时候,一“点”东西能够震动心灵。譬如说一个标题、一个词语、一句 歌调、一个符号。这种效应多数不是所谓的一叶知秋、沧海之滴水,不是某种宏 大事物的象征或体现,通常也不具有转义或隐喻,或者说从外围看起来,并无深 意。它们固执地作为自身存在着,象一个初裂的碎片,棱角俱全,拒绝归类。 ◇               完美的球体   从小我就有一种奇怪的梦想。觉得自己不一样。不是因为自命不凡、自我中 心或者自命清高,也不是因为有太强的自我保护意识。实在是觉得被一种根深蒂 固的怀疑所包围着。   我怀疑只有自己一个人是真实的,周围的人都在演剧。就像多年以后看到的 一部影片里所讲的那样。只是我的怀疑也许更深。我甚至怀疑周围的人并不能像 我一样地感觉和思考。或者说,这个世界只有我自己是有脑子的。其他的人都是 一种影射。只有我的生命是三维的,别人的生命都以一种平面的形式滑动而过。   我不相信我会死。我会说打死我也不相信。事实上我甚至也不相信自己是会 被打死的。我认为如果我坚持此念,将无法被说服。我“知道”很多人死了。可 是他们不是我。邻居家可亲的奶奶“老”了,人们告诉我那就是死,可我觉得她 真是老了,老了之后就不再见我,好像我长大了之后不再往她家里跑一样,我是 “大”了,她是“老”了,本质上是一样的。事实上,没有人能够说服我我会死, 因为我与众不同,别人的死不能让我推想自己的。因为生活着的人们无法讲述死 的体验,死仅仅是存在于人们字典中的定义,即便我真的按照人们字典中的定义 那样死了,我也无从知晓。我能够知晓的只是我活着。我的所知和我的所活在边 缘处严丝合缝。   这个世界仿佛一个完美的球体。我在球体的中央。球体内的中央是陆地,陆 地远看出去全是水。发生在周围的事情与仿佛都从水上滑过去了,滑向不知道什 么地方。 ◇              消解   有一段时间,没有“意义”我没法活。我也不知道我指的“意义”到底是什 么,可是它好像初恋的情人,不可置疑地占据我的内心。我不能允许自己长期地 按照“意义”进行思考。因为思考的结果总是让我怀疑活着。   我听到一个哲学家耸人听闻地讲自己每天早上醒来第一件事是问自己要不要 继续活着。当时我觉得那个人就是我。一个人站在高处俯视大地。也可以一跃而 下。这个时候我意识到自己的力量。这个瞬间我的决定至关重要。勇敢或者懦弱 都屈服于倏忽、狂乱的幻想。人世的一切规则在生和死的边缘全部消解。平日所 诵之警句浮光掠影地闪过,一切对彼岸,对他世,对非此世界的幻想都滑稽而不 可考。一切可依恃的资本都丧失价值。“意义”是需要在这个时候发挥作用的。 我暗自想,“意义”是需要在这个“瞬间”发挥作用的。   我想我需要把“意义”这种不可名状的东西,加于生活这个不可名状的东西 之上。就像把桂冠加给勇士,或者把美丽加给女人一样。“不想当元帅的士兵不 是好士兵”,高中生被下令以此为题作文一篇。老师讲,没有追求不行。“不想 当元帅的士兵未必不是好士兵”,接下去的一周,高中生被下令再从反面写作作 文一篇。老师讲,这篇文章,可以赞美安心本职工作的奉献者。   后来我想,我的“意义”也是与众不同的,“意义”不是闪光灯下的金牌, 不是勇士的桂冠或者女人的美丽。它是一种万籁俱寂之后的大声,忘却世虑、极 大安宁之后的焦灼。是一种能够驱使人们发狂的东西。在情趣之上,在爱情之上, 在生活之上。   高尔基是一个热血澎湃的文人,见识到真理,就忍不住要用最大的声音吼叫 出来。我们在中学的教育中习惯了吼叫。把世界当成了一个英雄化了的世界。我 们总是试图振聋发聩。“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我们习惯于从文字中爆发 激情,好像五个手指排列一下就能变出来一杆枪一样。我梦见杀人,梦见杀害刘 胡兰的大胡子连长狞笑着挥起屠刀,我的枪“梆”的一声就响了。大胡子连长死 的时候,一滴血也没有,没有痛苦,没有挣扎,仅仅是一个罪恶的结束。枪毙他 是一个干净的概念。后来我梦见杀了好多好多人,像玩红色警报的游戏一样,充 满豪情,敌人尸骨成山。敌人一开始就是没有生命的,只是一个概念,在游戏机 上是用不同的颜色来代表的,在梦里是用“敌人”两个字来代表的。无血无肉。 概念代表并掩盖真实,《小学生优秀作文选》上,说一个粗心的小学生路过故宫, 大惊失色,原来他把“故宫”误看成“敌营”了!这是一个寓言,它的意义在于: “概念”本身已经可以导致仇恨。   人类必然是一种疯狂无比的生物。每隔一段时间,总会有一些角落,一些人 操起屠刀,挥向概念不同者的头颅。人类的不同层次法制,让人类自以为成为一 个文明的物种。然而人类大规模的互相屠戮却从来没有长期停止过。被屠杀者皆 死于概念。这些死掉的概念殉道者,自然是缺少机会去思考“意义”的。   高尔基的话语仍然震撼我的内心。《时钟》里面说,假如生活像被砌在墙中 的砖块,砌入和朽烂都不由自主,人活着又有什么意义呢?   不过你别指望这句话能够震撼工业时代的大众。人们修习技能,演练才具, 仅仅希望跻身于砖墙之中。这些未死于意外的灾难的幸存者,也是没有“意义” 的。   “滴答、滴答……”秒针在走,渐渐带动分针在走,渐渐带动时针,带动日 子带动世界。这个世界被带动在走。“意义”也跟它去吧。   有时候我总是幻想有一种出奇高尚的东西,支持生命活着。虽然生命未必总 是思量高尚。那些死于意外的人也是有些“意义”的。那些死在墙中的人也是有 些意义的。只是这些“意义”隐遁于黑暗之中。   有一次白日梦里梦见一个神仙,白衣白马白发萧然,笑话我只知道“想”的 “意义”,不知道“活”的“意义”。于是我把“意义”这个词消解掉了。   客人骂陈蕃:“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其实一屋不扫何以不能扫天下? 客人长了张上纲上线的大嘴。   “陈仲举言为士则,行为世范,登车揽辔,有澄清天下之志。”(《世说新 语》)可惜陈蕃受害早死。 ◇             爱情神话   我心知道这个世界上人们热衷于幻想爱情。其中甚至包括我自己。从现在正 热热闹闹地展开的几大网站的世纪大奖赛来稿也看得出,人们真是太想这个世界 有爱情了。人们太多地盼望奇迹,太希望有不同寻常的爱了。   我“完全”知道关于世纪劫难、世界毁灭的说法是谎言。事实上没有任何东 西能够证明它不是。毁灭过后的我们无法提供证词。而下意识里大多数的我们通 常总是假设我们的生命持续顺延下去的。很少有人真正有理解力地相信死亡,就 好像很少有人真正相信下一个自己会从平常的百姓一下子变成世界之王一样。然 而两种变化,生到死,庶民到帝王,哪一种更加重大、哪一种更多神秘呢?要我 去选,就觉得更重大的是生、死。虽然二者之间的事情非常平常,每天都有无数 的人们在旁观或者经历。   人们对爱情的原始幻想常常是欲望驱动的一种极端自我的行为。人们从中幻 想的是真实和永恒。“真实”是一个意味深长的词汇。它不仅仅是一个判断,更 是一种理想。理想中的人对自己有完全的知识。明白自己的一举一动的意义。熟 悉表达方式的使用。他(她)需要是语言文化的大师,能够准确地传情达意。真 实是一切的基础。   “永恒”则近似一个神话。“天长地久”的誓言,通常总是难以长久下去。 便在有限而短暂的生活中,两个中的至少一个,总是忽然发觉自己话语的不再真 实:于是没有什么人比情人们更多地亵渎永恒了。   可是永恒是充满诱惑的,连拒绝它的浪子也承认。在这个变化万端,难以名 状的世界,没有什么比一成不变更能让人欣慰了,哪怕是一个空洞的箴言。有些 人徒劳地蔑视永恒,像沙漠中饥渴的行者徒劳地蔑视水一样。窗外响起的笛音并 不能将心灵真的带走。没有永恒的灵魂在时间深处长久空虚地沉默着。一再拉上 的帘子并不能真的永远掩藏失落。步履匆匆的旅行者也无法永远逃脱寂寞。   剩下一些神话生长着。如同上演着的戏剧。没有悲喜的人们,跟着男女主角 大喜大悲。戏剧中的永恒只要两个字就够了。观众伸长了脖子嫉妒地凝望着。 (寄自美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