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燕卜荪:复义又一型               ·赵毅衡·   说创作,说理论,威廉·燕卜荪(1906-1984),都是英国现代文 学史上少不了的。他生来是一个特立独行不党不群的人物。长期远离英国或欧美 热闹的“文化中心”,与中国共命运,更为他的生涯平添了传奇色彩。   燕卜荪著作极多,但很少写到自己的经历。关于燕卜荪的论传,不得不围绕 他的理论著作展开,都是专业论著。关于他生平的零星记载,只是散见于各种人 物的回忆。奇怪的是,关于他在中国的长期经历,也没有见到他昔日中国同事学 生有所纪念,只有王佐良先生在他的《英国诗选》按言中,说到燕卜荪,但也没 有任何个人性的回忆,令人遗憾。幸好,燕卜荪晚年,为先他谢世的朋友写了一 些文字,说到一些非理论的交往,但是这些文字常发表在“小刊物”,甚至无图 书馆收藏的学生刊物上,从未结集——这倒是燕卜荪的一贯作风。本文不长,收 集材料却耗尽了多年的耐心。   燕卜荪十九岁进入剑桥,主修数学,二年后得到学位考试第一名。然后突然 改攻文学,二年后,1929年不仅得到文学学位考试荣誉第一,而且写出他的 成名作《复义七型》,成为英美新批评派轰动性的开场。那时他才二十三岁,已 经是全国闻名的剑桥才子,剑桥文学社刊物Granta的台柱,前途可谓光芒 万丈。   他的指导教师瑞恰慈后来回忆说,燕卜荪当时做学生,一星期来见他一次。 不久就拿来一首莎士比亚十四行诗,提出许多“合理”的解读,就象魔术师,从 帽子里变出一个又一个兔子,最后问“任何诗都能这么读,对吗?”瑞恰慈对他 说,“那么你动手做吧”。二星期之后,燕卜荪就拿出了三万多词的打字手稿。   《复义七型》之所以震动文坛,是因为此书分析了二百多段名家作品之后, 证明晦涩不仅是文学语言的特点(这点早就有许多人指出),而且是文学语言美 感和力量之所在。这本书改变了整个现代诗的历史,甚至于有理论家认为现代诗 应分成“前燕卜荪时期”,与“后燕卜荪时期”。   由瑞恰慈全力推荐,剑桥给燕卜荪一笔奖金进行深造。次年,正当瑞恰慈在 北京任教时,剑桥校方因为在燕卜荪抽屉里发现了避孕套,下令取消资格。此事 使瑞恰慈极为震怒,但是抗议无效。瑞恰慈只能劝燕卜荪到远东来,到他曾经短 期任教的东京文理大学。燕卜荪在东京整整四年,1934年才回英国。远东之 行,不仅让他“避过风头”,而且使他习惯了远离充满虚伪道德的欧洲文明中心。   在英国他出版了他的第一本诗集,以及他的另一本名著《几种田园诗》。两 本书都令文学界刮目相看,证明他不是靠小聪明一次成名的懒散才子,而是把文 学当作数学一样认真的学者。他率先把马克思主义的社会分析,与弗洛伊德心理 分析结合,证明田园诗这种中世纪的想象范式,在复杂的现代,可以被袭用,效 果是复杂与单纯之间戏剧性冲突。这样,他就跳出了新批评的狭窄形式论。   在日本时,他已经开始一本新作《佛的诸相》,这是燕卜荪唯一一本关于东 方的书。他对佛教着迷,原因是他的强烈反基督教立场。“佛教比基督教强的地 方,是它摆脱了新石器时代留下的神祭牺牲狂热”。应当说,这是一个极为出色 的见解。可惜此书手稿在战时失落,不然将是现代佛学一部超凡脱俗的著作。   1937年,燕卜荪想回到东方,完成此书。但日本社会的军国主义狂热, 已经使燕卜荪这样不介入政治的学者都难以忍受。燕卜荪决定取中国而舍日本, 到北京大学任教。他到达北京,正好落入七七事变后的围城。平津诸校南迁,燕 卜荪与瑞恰慈夫妇由海路南下,随即赶到长沙。为躲避轰炸,西南联大在长沙西 南二百里的南岳村复课。英语文学课连书本都没有,燕卜荪上课,凭记忆口授整 本《麦克白斯》,一时传为佳话。联大继续南撤到昆明,燕卜荪跟着长途跋涉。 在昆明,依然几乎无书,燕卜荪曾南下新加坡解决书籍问题。回到昆明,发现饭 堂刚被炸毁,几乎饿饭。   燕卜荪后来回忆说,如此的流亡大学,可能西方人认为不够大学水准。相反, 他用他的实地观察说明,理论物理教授的学术水准很先进,农学院收集研究了两 千种小麦,最沉重难搬的工学院,设备都比香港大学强。“纯科学研究”也很受 重视,落到云南,社会人类学者反而兴高采烈。而他的课,“让学生为玄学派诗 人唐恩瞠目结舌,肯定是战时的绝妙职业”。燕卜荪问道,“你能想象牛津与剑 桥全部搬到英格兰西北僻乡,完全合并成一个学校,而不争不吵?”西南联大二 年,中国知识分子的顽强敬业精神,给燕卜荪留下深刻印象。以至1939年, 欧洲战事开始,燕卜荪回英国,向中国校方“因战争请长假”。暂时离开,还算 这个大学的人。   在英国,燕卜荪进入BBC广播电台工作,1941年起,任中国部主编。 该年他出版了他的第二本诗集《风暴来临》。战后,1947年,燕卜荪已婚并 有两个儿子,全家远途回到北京。在中国,孩子们坚持上地方小学,几年后小儿 子雅可只会汉语,不会英语了。   不巧的是,燕卜荪又逢上另一次战争。燕卜荪能在如此环境中保持幽默感, 真是不容易。1948年,新批评派的基地美国肯庸学院举行讨论会,邀请燕卜 荪夫妇参加,燕卜荪一生很少参加“学术会议”,这次是远飞而去。那时买机票 已是大难事。“用支票不行,银行过帐一天,钱又不对了。所以我们扛了一大提 包的大额票子到航空公司,四个职员点了一天,黄昏时终于明白还少二百万,赶 快去银行提出补上。最后打字的纸,比同样大小的钱稍贵一些”。在如此气氛中, 燕卜荪留下与北大师生一起“迎接解放”。甚至朝鲜战争爆发,志愿军已与英军 在朝鲜对阵,燕卜荪也不愿意离开。一直到1952年,只是因为中方不愿意延 订合同,才很不情愿地回到英国。   燕卜荪第二次在中国期间,写成了他自认为一生最重要著作《复杂词结构》。 此书极具野心,燕卜荪试图一举解决语言学与社会学的结合问题。他指出,一个 社会解决实际问题的方式,主要靠对词汇的理解,这比公开声明的教条之类重要 得多。而社会的发展,也就是词汇理解的发展。应当说,这是早于福科二十年提 出了福科思想的基本命题。可惜,此书写得过于深奥,很多人觉得实在难懂。而 且英美思想界,当时还没有能够看懂如此理论的氛围。不过此书之难,也挽救了 它:手稿托一个英国朋友带出中国,在海关被扣。几个翻译研究了大半天,也没 有弄懂究竟内容是否反动,最后发还,1951年,在伦敦出版。   燕卜荪回英后,在一个较小的大学设非尔德大学任教二十多年,一直到他去 世,都没有离开。我想燕卜荪的剑桥经验,以及他的个性,使他永远不愿意进入 英国的主流大学。如果不能远避到中国,就只好去“外省”大学。他不是理想主 义色彩很强的人,尽一切可能远离政治。因此,在BBC的对华广播,使他极不 适应,战争一结束就赶快离开。对他来说,保持心智的独立,是最重要的。英国 一流大学中的学术地位名声,根本落不进他的视线之内,因此他的几本著作,都 是孤标一格,学术上沉重,而无学究气。在写诗上,燕卜荪可以说惜墨如金。1 955年出版的《诗合集》,总共四十首,大部分是早年之作。他的诗可以说是 他的理论的延续,寓意多重,晦涩难懂,在英国现代文学史上独成一家。他的诗 风,对他的西南联大学生,年轻诗人如穆旦等人,明显有极大影响;与他的同事, 如卞之琳,互相得益甚多;至于中国的英美文学学者,几乎一代人全受到过他的 教益。1978年我做研究生时,卞之琳先生就建议我应当从新批评开始读现代 理论。   燕卜荪写到中国的有五首。其中《中国》(龙孵化出毒蛇……)一诗,象征 绵密,实际上在比较中日两种文化。《南岳之秋》,是燕卜荪唯一一首长诗,有 四百多行,是在谈战争中的西南联大,写得从容轻快,全诗娓娓而谈,似乎是与 中国同事饮酒聊天,只是思想跳跃极快。“确实,我奔跑,我逃亡,带着希望, 带着信任”。说到南岳,“对佛是神圣的。山自己就是神,骑坐在两个命运上”。 看着巍巍崇山,他说想起叶慈的诗句:“灵魂记得它的孤独,在许多摇篮中颤抖”。 燕卜荪坚信的是,中国将在此摇篮中获得新生。   燕卜荪四十年代起,就不再写诗,只是偶然落笔。1952年离开中国前, 写了一首《中国谣曲》。起头是“他见过了香香姑娘,正要回游击队上”,看来 是读《王贵与李香香》起意。但全诗主要是香香的告别,竟是元俚曲“捏一个泥 人”的反复变化延伸,写得缠绵而明朗,他作品中唯一的歌调,读来就是出色的 民歌。   看来燕卜荪并非为复义而复义,作为英国二十世纪最出色的学者诗人之一, 他自己是复义的一型。 (寄自英国)